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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我们是听着神的话长大的,但农场里的话越来越少了。现在早就过了喝咖啡的时间,我们却还静静地坐在厨房里,没人发问,我们却点着头。兽医坐在餐桌的一端,那是爸爸平时的座位。他喝黑咖啡,我喝黑果汁饮料。一如往常,爸爸在下午喂牛时段前骑自行车去湖边了,左裤腿上夹了一只蓝色的晾衣夹,以免裤子卷进辐条间,他要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错过什么。爸爸错过了很多。他看地面或望天空的时间更多,比他平视与眼睛等高的东西的时间多。以我现在的体型,我刚好在天地之间,我要么把自己变大,要么把自己变小,才能被他看到。有些日子里,我隔着厨房窗户远远望他,直到他变成堤坝上的一个小斑点,像是从鸟群中掉落的一只鸟。哥哥死后的头几个星期里,我一直期待爸爸能用自行车载他回来,他可以坐后面的货架,虽然会被冻到刺骨。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我知道了,爸爸回来时,货架上总是没有人,马蒂斯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像耶稣永远不会踩着云朵从天而降。

餐桌旁静默着。平时说话少了,所以大部分对话只在我脑子里发生。我会和地下室的犹太人聊很久,问他们会怎样形容我妈妈的精神状态,问他们是否碰巧看到她最近吃了什么东西,问他们是否相信她有一天会突然死掉,像我那两只一直拒绝交配的蟾蜍那样。我幻想着在地下室中间,在面粉袋和黄瓜泡菜罐的架子之间有一张铺好的桌子,桌上油腻腻的小包装袋里会有妈妈最喜欢的坚果——虽然她只喜欢整颗的坚果,不喜欢半颗的,她会把半颗的都给爸爸吃。她会穿上她最喜欢的裙子,那条印着雏菊的海蓝色裙子。我问犹太人会不会为她念《雅歌》,因为她觉得那首圣歌特别好听,还问他们会不会照顾她,不管她在幸福中还是在逆境中。

关于我爸爸的对话就不一样了。话题常常围绕他那只最底下的抽屉。如果他离开我们,我希望他的新家人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希望有人敢于挑战他,怀疑他,就像我们有时怀疑上帝那样。有时我甚至希望有人能对他发火,说“你的耳朵里都是甜菜,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有,挡车栏太松了,我们必须把它修好,这没什么好推诿的”。那样挺好的。

奥贝冲我吐舌头。每次我看着他,他就把舌头伸出来,他的舌头是褐色的,因为他们给我们一块巧克力蛋白酥饼配果汁一起吃。我把我的酥饼掰开了,这样就可以先用牙齿刮掉中间的白色奶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直到兽医向我眨眨眼。我想到了月球,我们学校里的科学课讲过尼尔·阿姆斯特朗,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从月球存在至今,第一次有人不辞万难地接近月球,月球的感受肯定和我差不多。也许兽医也是宇航员,终于有人费神来看看我,看看还有多少生命残存于我。我希望这将是一次很好的对话。只是我不确定好的对话该有哪些部分组成。在我看来,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场对话必须包含“好”这个词。而且,我决不能忘了,要长时间地看住对方的眼睛,因为频繁转移视线的人往往有秘密要隐瞒,而秘密总是藏在你脑袋里的深冻室,就是冰箱里冻肉末的那一层。但凡你把它们取出来,放着不管,它们就会变质。

“所有的牲畜都在拉肚子。糟得不能再糟了。”兽医这么说是想打破沉默。妈妈把双手捏成了拳头。拳头像卷成团的刺猬躺在桌上。我想跟汉娜说它们在冬眠,但她肯定立刻去摸索我们下颌的血管,她时常用食指这样做,然后刮掉我们嘴角干结的牛奶。

接着,门厅的门开了,爸爸走进了厨房。他拉下运动开衫的拉链,把一袋冷冻面包扔到厨台上。他站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吃起他那份蛋白酥饼干。

“他们明天大概喝咖啡的时间来。”兽医说。

爸爸猛地一拍桌子。妈妈的饼干被震得微微跳起来,她用手护住它——我要是蛋白糖饼干就好了,我会完美契合她手心的弧度。

“这是遭了什么报应?我们做了什么?”妈妈问道。她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到厨台前。爸爸捏紧鼻子,他的手指像封口夹,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因为哭起来而像面包那样变干。

“上楼去,你们几个。”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马上。”

奥贝指了指阁楼。我们跟着他去了他的房间——窗帘仍然拉得严严实实。今天下午,老师在科学课结束时说,如果你用鼻子呼吸,吸入的一切都会被鼻子里的小绒毛过滤一遍。如果你用嘴巴呼吸,一切就会直接进入你的体内,你无法阻止疾病侵入。贝莱开始大声地用嘴巴呼吸,这让大家都笑起来。我只是焦虑地看着她:如果贝莱生病了,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友谊终结。现在,我只用鼻子呼吸,牢牢地闭紧嘴唇。我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会张开嘴巴,尽管现在已不太有这种机会了。

“你得把裤子脱了,汉娜。”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爸爸需要更多的内裤给牛用吗?”

我想到了自己的内裤。也许妈妈找到了我床底下的那些内裤,看到了它们被干结的小便弄得又黄又硬。奥贝扬起眉毛,好像问出滑稽问题的人是我。然后,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有一件事很好玩。”

“不会又是和死有关吧?”汉娜问。

“不,和死没关系。是个游戏。”

汉娜热切地点点头。她最喜欢游戏了。她经常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一个人玩《大富翁》。

“那你就得脱掉你的内裤,躺到床上去。”

我还没问他有什么打算,汉娜就脱下了她的衣服,长裤和内裤堆在她的脚踝上。我看向她两腿间的裂隙。看起来不像奥贝说的奶黄包。更像是奥贝以前在靴架后面用小刀切开的鼻涕虫,切开后就冒出了黏液。

他坐在床边,挨着汉娜。“现在,闭上你的眼睛,打开你的腿。”

“你在偷看。”我说。

“我没有。”汉娜说。

“我看到你的睫毛在抖。”

“那是风吹的。”汉娜说。

我把手搁在她眼睛上,仅仅为了确保她没有偷看,却感觉到她的睫毛挠动着我的皮肤。我看着奥贝拿起一罐可乐,疯狂地摇起来。然后,他把罐头凑向她的裂隙,强迫她的双腿尽可能地张开,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到粉色的皮肉。他又摇晃了几下,再把罐头尽可能地凑近孔洞。突然,他拉开了拉环,可乐笔直地喷向她的皮肉。汉娜的屁股当即抽搐了一下,她大声喊叫出来。但当我在惊惧中移开自己的手时,我在她眼中看到的并非我能看懂的。不是痛苦,更像是平静。她咯咯地笑起来。奥贝摇起第二罐可乐,重复刚才的动作。汉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湿润的嘴唇贴在我的掌心里,她在轻轻地呻吟。

“疼吗?”

“不,感觉很好。”

接着,奥贝把一只可乐罐上的拉环扯下来,放在从裂隙中凸出的粉色小肉球上。他飞快地弹了一下拉环,好像要把她像一罐可乐那样打开。汉娜现在呻吟得更大声了,还在被子上扭来扭去。

“停下,奥贝。你弄疼她了!”我说道。我妹妹躺在枕头上,被汗水和嘶嘶作响的饮料弄湿了。奥贝也在出汗。他从地上捡起那两罐半空的可乐,递给我一罐。我贪婪地喝起来,越过罐身上缘看到汉娜正要穿上她的内裤。

“等一下,”奥贝说,“你得帮我们保管一点东西。”他从书桌下面抽出垃圾桶,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从考砸的试卷堆里捡出几十只可乐罐拉环,再把它们一只一只推进汉娜的体内。

“否则爸爸妈妈就会发现你们两个一直在偷可乐。”他说。汉娜没有抱怨。她好像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看起来似乎轻松了,哪怕我们曾互相承诺过,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们愿意永远感受到承担的重负。我生气地看着她。“爸爸妈妈不爱你。”我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她吐了吐舌头。但我看到她眼中的释怀感正在慢慢消退,她的瞳孔在缩小。我赶忙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那是开玩笑的。我们都想要爸爸妈妈的爱。

“我们将不得不作出更多的牺牲。”奥贝说。他在他的电脑前坐下来,电脑嗡嗡地从休眠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不知道我们刚才作出了什么样的牺牲,但我不敢再问任何问题,唯恐他又提议什么新任务。汉娜坐在他旁边的折叠椅上。看他和她的表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许确实如此,而我的忧虑是多余的,就像我每次忧虑夜幕降临那样。这只是过程的一部分。不管我多么害怕黑暗,到最后总会重获光明的——比如现在,虽然这光明是人造的,来自屏幕的光,但刚才的黑暗多半还是消失了。我捡起一只被他漏掉的拉环,放进外套口袋里,和胡须、我的奶牛储蓄罐的碎片放在一起。我们必须小心地对待汉娜——她每走一步都可能出卖我们——你可能会听到拉环在她身体里叮当碰响,就像你喝可乐时,环拉有时会断掉,落进罐头里,于是你每喝一口都能听到叮当响。我看着哥哥和妹妹的背影。我猛然间发现,我已经听不到蝴蝶的翅膀扑打农家奶酪杯盖的声音了。《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若是你的弟兄得罪你,你要去,趁着只有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指出他的错来。他若听你,你就赢得了你的弟兄。”我和奥贝真的需要好好谈谈。尽管我们从来都不是两人,而是三个人,但我必须确保汉娜的耳朵关起来,就关一小会儿。

吃完晚饭,我快步溜到外面,跨过牛棚周围的红色隔离带,进去的时候用手捂着嘴,假装戴了一次性口罩。牛棚所有门窗都不允许打开,所以里面的氨气味特别重,还混合着青贮饲料的味道。我把粪铲伸到牛群后面的栅格上,把稀便往中间堆。泥浆般的粪便从栅格间流下去——我听到它们最终落在了地下半层。你得让身体和铲子保持在恰当的角度,否则它总会卡在缝隙间。我时不时地推推牛脚,让牛挪动一下。有时,你的动作要粗暴一点,否则它们根本不理你。我沿着排水沟后面走到几头干奶牛[分娩前五十至七十天停止挤奶的母牛。]身边,它们乖乖地站在那儿,嘴里不停地咀嚼,哪怕这是此生最后一餐,它们似乎也无动于衷。我让碧雅翠丝舔我的手。它是一头黑色的奶牛,头是白的,眼圈有棕色的斑点——所有奶牛的眼睛都是蓝盈盈的,因为它们多了一层反射光线的膜。冬天,我也会让小牛这样做——让它们吮吸我冻僵的手指,直到手指被吸得紧紧的,像真空包装抽空了气,我胸怀里的悲哀也一样被抽空了。每次听到那种吸吮声,我都会想起奥贝讲的那个故事。他说扬森的儿子没把手指放进牛嘴里,而是放了别的东西,但那只是流传在村里的闲谈,一如每月一次洒牛粪肥时的臭气在村里四处传开,你最好别去闻。

我又让牛舔了舔我的手。你要先取得它们的信任,然后毫不留情地出手,这是奥贝教我的。他收藏的蝴蝶就是这样捉来的。我让我的手从牛头沿着背脊滑动,滑到臀骨和尾巴之间的地方。除了耳朵,那是奶牛最喜欢被人摸的地方。每天晚上,我都会用手电筒在自己身上寻找类似的地方,但没找到任何值得抚摸的地方,任何能让我平静下来或让我呼吸加快的地方。我的手好像有自己的意愿,又从它的臀骨摸向尾巴。我可以看到它的腚眼一开一合,像饥饿的婴儿的嘴巴似的。我想也没想就把手指伸进了那头奶牛的腚眼。里面很温暖,也很宽敞。我可以看到腚眼下面垂挂着什么,确实有点像奥贝说的奶黄包,只不过是粉色的,顶端有一丛毛。在那二者之间,我又摸到了一个孔洞,这个洞又窄又软。我想,这一定是牛的屄了。它立刻夹紧屁股,紧紧夹住尾巴,不安地把腿向后挪。我的脑海里闪过汉娜的样子,我推动手指进进出出,越来越快,直到开始觉得乏味。我把另一只手揣进外套的口袋,冷不丁地在储蓄罐碎片、可乐环拉和迪沃恰的胡须当中摸到了奶酪铲勺。我已经忘了把它从奶酪棚里拿出来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它,在半空转动它几圈,从各个角度审视它。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拯救者需要接受测试,就像潜水员需要获取潜水证。这将是一场针对兽医的测试,因为如果他能救下一头奶牛,让它免受奶酪铲勺在体内游荡之苦,那么,他也能救下一个女孩,让她的心免受游荡之苦。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预感到碧雅翠丝肯定会有点疼痛,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奶酪铲勺伸进了它的腚眼。越往里,我越用力,它的腚眼就变得越来越宽,贴合了铲勺的形状,直到我无法再深入。我的手和手腕完全伸进了奶牛体内,我松开手,抽出手臂。前臂上沾满了屎。我拍拍她温暖的侧面,就像爸爸塞完肥皂后拍我的小腿那样。

我用妈妈清洗挤奶桶的东西洗净手臂,用水管冲洗了长筒靴的鞋底,关上水龙头,然后对兽医说:“碧雅翠丝有点不对劲。”

“我去看看。”他说着,走向牛棚。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我猜不透他凝视的目光。眉目间没有忧虑的皱纹,嘴角没有严峻的走向。

“怎么样?”我问道。

“它是纯种的,你知道的。有点难受的时候,王室成员总要搞点歌舞升平的花样。没什么不对劲,那头牛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想想啊,那可怜的动物明天就要被扑杀了。这口蹄疫是上帝所憎恶的。”

我对他微笑,就像有人没抢到绿球时,《行话比赛》里的女主持人的那种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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