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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第一头牛正在倒下。”妈妈说道。她站在牛棚门边,两手各提一只保温瓶——一只瓶身上用防水笔写着茶,另一只上写着咖啡。好像这样她就能保持平衡似的。她的胳膊下还夹着一盒粉色镜面蛋糕。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我跟着她走进牛棚,就在这时,最先死掉的几头奶牛倒在了栅格上,装载机上的抓斗抓住它们的后腿,让笨重的身体在地面上拖行,就像集市上那些让人忍不住想抱的可爱玩具,它们被抓起来,再被扔进卡车里。有两头牛站在旋转牛刷下,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鼻头上布满了厚厚的疥癣。它们狂热地盯着同伴们看,有的腿腿无力地倒下,有的滑倒在牛棚的预制地砖上。有的小牛被装进畜体回收车时还活着,还有的额头被螺栓枪射入了螺栓。呻吟声、撞击卡车厢壁的声音让我的皮肤裂出了细纹,我的身体开始觉得燥热。把衣领拉到鼻子,咬抽绳已经没有用了。就连马克西玛、宝石和火光都被毫无怜惜地杀死了。它们倒下,死了,像空牛奶箱一样被折叠起来,扔进车斗。

突然,我听到爸爸在喊。他和奥贝在喂食区,站在穿着蓝绿色连身防护服、戴着塑料帽和口罩的那些人中间。他在背诵《诗篇35:1》,唾沫涌聚在嘴角,他用上了自己最高的音调,最后演变为尖叫。“耶和华啊,与我相争的,求你与他们相争!与我相战的,求你与他们相战!拿着大小的盾牌,起来帮助我。抽出抢来,挡住那追赶我的。”口水顺着他的下巴缓缓滴落在喂食区的地板上。那滴口水,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悲伤,让我全神贯注,就像流淌的稀便、死牛的血,在地砖缝隙间流淌,最后流入下水道,和冷却罐里倒出来的牛奶混于一体。

小牛是第一批走的,这样就不用看到它们的妈妈被残忍地杀死。为了表示抗议,奥贝把最年幼的小牛犊倒挂在树枝上,绳子绑在脚上,舌头从嘴里垂下来。村里的每户农家都把自家的一头死牛或死猪倒挂在自家车道旁。有些人还锯倒了一棵树,把树干横放在农场的主干道上,不让回收车通行。穿白大褂的人——就是先前在农场周围放老鼠药箱的人——把尸体搬走,小心翼翼地放进回收公司的货车里。现在,同样的小心翼翼不见了,他不过是把有毒的药丸扔进黑色的车斗。

“不可杀戮。”爸爸喊道。他站在一头奶牛身旁,那头牛以前是爷爷的,现在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栅格地板上有几条断掉的尾巴。有牛角。有牛蹄的碎块。

“杀人犯!希特勒!”奥贝跟着喊。我想起惨遭厄运的犹太人,他们就像被追杀的牛,又想起了希特勒那么惧怕生病,以至于把人也看作细菌,看作你可以轻易消灭的东西。老师在历史课上告诉我们,希特勒四岁时掉进了冰窟窿,被一个神父救起来了。有些人掉进冰窟窿,不去救他们反倒更好。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希特勒这样的坏人可以被救起来,我哥哥却没人救。为什么奶牛什么坏事都没做,却不得不死。

奥贝去打一个戴口罩的人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恨。农夫埃弗森和农夫扬森拽着他的连身防护服,把他拉回来,想让他冷静下来,他却狠狠地挣脱开,跑出牛棚,从妈妈身边一闪而过,她依然手提两只保温瓶站在门口,像被铆钉铆在地上了。如果我从她手里夺走一瓶,她可能也会像那些干奶牛一样重重地瘫倒在地,因为现在轮到它们死了。死亡的恶臭粘在我的喉咙里,像一大块凝结的蛋白粉。我使劲地想把它咽下去,并使劲地眨眼,要是眼角的小牛像牧草虫就好了,眨巴眨巴它们就会不见了,可它们变聪明了,我只能用眼泪来冲掉它们。每一次失去都包含了之前所有尝试过的坚持,对不想失去却无论如何必须放手的东西的坚持,从装满最漂亮的弹珠,最罕见的弹弓的弹珠袋,到我哥哥。我们在失去中寻找自己,我们就是我们这样的人——脆弱的存在,一如带条纹的小椋鸟赤条条的从窝里掉下来,期待还能被捡起来。我为牛哭,为三王哭——出于怜悯,为我裹着焦虑的外套的可笑的自我哭,又再次飞快地擦掉眼泪。我得去告诉汉娜,我们现在不能去另一边。我们不能这样抛下爸爸妈妈不管。牛都没了,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用手捂在嘴前以抵挡那气味,我不停地轻声念叨:“很有教养的母亲刚给我们端上了玉米片,很有教养的母亲刚给我们端上了玉米片,很有教养的母亲刚给我们端上了玉米片。”这不管用了,我无法镇定下来。我朝爸爸看去,他手持干草叉,时不时愤怒地指向那些人。我心想,他们要真是一捆捆干草或青贮饲料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股脑儿全叉起来,举高,挪走,或是用绿塑料布包起来,放在田里当摆设,把它们晒到干透。牛棚门边,有个男人站在妈妈身边,他是这群人里个子最高的,正在吃一块粉红色的镜面冰蛋糕,口罩拉下来了,像只呕吐袋似的松松垮垮地垂在下巴下面。他用门牙刮掉糖霜,刮干净后才开始吃蛋糕,与此同时,他周围的牛正在被甩到墙上,牛头里被射入子弹。当他从蛋糕盒里灵巧地掏出第二块蛋糕,把糖衣小心地刮进嘴里时,我体肤上的裂缝似乎变大了——那是一只毛毛虫的感受:即将变成蝴蝶,但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阻挡它,哪怕它能够看到裂缝在周围滋生,自由的光芒穿透了缝隙——我的心在肋骨后面狂野地跳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生怕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我的心跳,有时我躺在我的小熊身上、穿越黑暗时也曾这样恐慌,怕他们会在夜里听到我。我真希望自己能嘶吼出来,能去踢那些人的肚子,或是把两只口罩绑在他们眼前,让他们再也看不到牛,只能看到他们所做的事有多黑暗,又黑又黏,他们每走一步都会粘住他们。我要拖着他们愚蠢的脑袋走过污迹遍地的牛棚,再用装载机的抓斗抓牢他们的腿,把他们扔进车斗里去。

爸爸放下了干草叉,抬头望向牛棚的椽子,每一声枪击声、撞击声都让那上面的鸽子惊飞而起。它们的羽毛很脏——和平总是以白色出现,但这是战争。而我心里的愿望转瞬即逝:我希望爸爸能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揽住我,让他工装裤的铆钉压在我的脸颊上,好让我在紧紧抱住他的渴望中失去自己,然而现在,我只有在失去中才能失去自我。

我走到棚外时,看到奥贝脱下了他的一次性防护服。他把衣服扔进了用以抗议的火堆,那是用干芦苇在田里搭出来的,紧挨着堆肥用的粪坑,寥寥几位失落的农民围着火堆站着。要是我们也能以同样的方式脱下身体,彻底清除身上的肮脏,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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