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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贝莱说:“悲伤不会长大,只有悲伤占据的空间会变大。”她说得倒轻松。她所说的空间,不过就一只鱼缸那么大,是她养的两条孔雀鱼死后腾出来的。现在她十二岁了,鱼缸已成了水族箱。对她来说,那就是悲伤的极限,但在我这里,悲伤却越长越大,根本停不下来:一开始有六英尺高,现在已经大得堪比《圣经》里的巨人歌利亚。但我还是对贝莱点点头。我不希望水族箱的玻璃破碎,那会让她的眼泪决堤般地倾泻出来。别人一哭,我就手足无措——我想把他们包进银箔纸里,就像包住那些牛奶饼干,再放进黑漆漆的抽屉,直到他们干透。我一点儿也不想感受悲伤,我想要行动;要有一些事情来刺破我的日子,就像用针刺破水泡,纾解压力。但我始终无法忘记今天下午兽医离开后妈妈的那番胡闹。爸爸把一切我们无须太当回事儿的事情都叫作“胡闹”。毫无来由地,妈妈突然说出“我想死”。说这话时,她一直在清理餐桌,把餐具装满洗碗机,把砧板上的土豆芽刷进削皮篮,准备之后拿去喂鸡。

“我想死。”她又说了一遍,“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明天有辆车从我身上碾过去,让我像被压扁的刺猬一样躺在地上,我会很高兴的。”我第一次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绝望。

奥贝已从桌边站了起来。他用拳头按住自己的天灵盖。这并没有让他平静下来。“你想死,那你就去死吧。”

“奥贝!”我轻声说道,“她快要崩溃了。”

“你看到这儿有人崩溃了吗?崩溃的只是我们。”他把他的手机扔向炉灶上方用代尔夫特蓝瓷砖铺的墙,一边喊道:“该死的。”他的诺基亚摔得四分五裂。我想到了那只手机里的贪食蛇游戏——那条蛇现在大概死了吧。平时,它只有在吃了太多老鼠后才会被自己缠住,还想冲出屏幕。现在屏幕碎了。

一片死寂,我只能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之后,爸爸从起居室冲了进来,瘸腿在他身后踉跄着。他粗暴地把奥贝推倒在厨房地板上,把他的双臂扭到背后。

“去死呀——自杀呀——你不杀,我就把你们都杀了!”我哥哥在尖叫。

“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他为无罪。”爸爸喊道。妈妈在洗碗碟的海绵上喷了些洗碟精,擦起了烤盘。

“看到了吧,”她轻轻地说,“我是个坏妈妈。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我一直用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直到喊叫声停止,爸爸放开了奥贝,直到妈妈打开烤箱,把手腕贴在尚有余温的烤盘架上几秒钟,让自己从里到外地暖和起来。

“你是最好的妈妈。”我这样说着,却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我在撒谎——像牛棚一样空空荡荡,空洞无物。已然没有生命留存在其中。但妈妈好像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

爸爸高举双臂。“你快把我们逼疯了,疯子!”他说完就去柴火棚了。比较虔诚的外婆总是说:你必须立刻捏死争吵的萌芽。我们是萌芽吗?我想,不对,父母在子女身上活下去,而不是反过来;疯狂在我们的身体里活下去。

“你真的想死吗?”我问妈妈。

“是的,”她说,“但不用在意,我是个糟糕的母亲。”她转过身去,提着削皮篮去鸡棚了。

一时间,我愣在原地,向奥贝伸出手。他的鼻子在流血。奥贝推开我的手,说:“臭屎鬼。”

我和贝莱坐在精子仓里布满灰尘的石头地面上。谷仓中央有一头假牛,身体是金属框架做的,上面搭了一块兽皮,理论上应该能让公牛发情。兽皮下面有金属横栏,上面安了把黑色的椅子。椅子是皮面的。你可以前后移动椅子,从而接住精液。兽皮的好些地方都磨破了。这头假牛有个名字叫“德克四世”,“德克”本来是一头很有名的、生了几百头小牛的公牛的名字。人们在村子广场中央为它做了一尊带基座的铜像。我打断了贝莱,她说悲伤总是始于小规模,然后变大。她对生活的认知方式就像游客游览小村庄:他们不知道如何找到阴暗的小巷,禁止闯入的小路。我说:“去德克身上躺下。”贝莱没有问为什么,就爬上了假牛。我坐上她身下的黑色皮椅。兽皮里面有块地方是中空的,用一根管子加固。贝莱的双脚从两边荡下来——全明星板鞋的鞋头沾满了泥巴,鞋带是灰色的。

“现在你要像骑马那样移动你的屁股。”

贝莱动起来了。我歪向一边朝上看了看。她抓住了兽皮的顶端,那样可以抓得牢一点。

“快一点。”

她加快了速度。德克四世开始吱嘎作响。几分钟后,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这太无聊了,我累了。”

我调整了一下椅子,以便正好坐在她的屁股下面。我可以再往前扣四个洞眼。

“我知道我们可以做点刺激的事情。”我说。

“你总是这么说,但这实在太蠢了。”

“试试吧。”

“假装这牛是汤姆。你可以的。”

“然后呢?”

“再动动。”

“会怎样?”

“到最后,你会看到奇妙的颜色,就像火球糖不停地变色,你会抵达桥的另一边,对岸没有悲伤,你的孔雀鱼还活着,你可以说了算。”

贝莱闭上眼睛。她开始前后移动。她的脸颊越来越红,嘴唇被口水润湿。我让自己窝进椅子里。也许,我该拼凑出一份PPT报告给爸爸妈妈看,我想。我要讲讲蟾蜍,解释它们为什么应该交配。重点在于,妈妈要趴在爸爸身上——她的背像姜饼一样脆。只有这样,妈妈才会重新开始进食,爸爸也会因此有所挂念。我们应该在自家农场范围内组织一次蟾蜍迁徙。我们要把爸爸放在房间的这边,把妈妈放在那边,让他们迎面相交。我们还可以把浴池注满水,让他们一起游泳,就像我们刚把崭新的薄荷绿色充气浴池买回家的那一天——十二月那一天的前两天,妈妈和爸爸是一起泡进浴池的。“现在他们彻底裸露了。”听马蒂斯这么说,我们都咯咯直笑,想象着两块苹果饼投入油锅的情景。他们出浴时将是金黄色的,毛巾就像纸巾那样缠在他们腰间。

假牛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比先前更响了。爸爸以德克四世为荣,总在用完后拍拍这家伙的假肚子。我突然觉得嗓子眼发烫,眼睛刺痛。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直接落进了我心里。感觉很沉重。

“我什么颜色都看不到。”

我从椅子里爬出来,站在还闭着眼睛的贝莱身边。我迅速地穿上爸爸的淡绿色雨衣,它一直搭在棚里工作台旁的椅子上。就在那时,门突然开了,奥贝从门边探出头来。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贝莱身上,又转回来看我。他进棚后把门关上了。

“你们在玩什么?”他问。

“一个愚蠢的游戏。”贝莱说。

“你走开。”我说。奥贝不能加入这游戏,否则他肯定会使坏。他就像村里的天气一样不可靠。他的鼻头还留着刚才被推倒在厨房地板上时弄出的血迹。

我其实有点为他难过。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谁叫他开始爆粗口呢——他还经常偷东西吃,或是从壁炉台上的度假罐头里偷钱,把我们去露营的机会减少到零,还毁了爸爸最下层抽屉里的存钱计划。现在,爸爸最多只能买一个面包机和一只晾衣架。总有一天,他还会偷走爸爸妈妈的心。他会在田里为他们挖个洞,就像流浪猫叼着刚捉到的鸬鹚一样。

“我有个好玩的玩法。”他说。

“你不可以玩。”

“我不介意玩你的游戏。雅斯只能想出一些无聊的事。”

“瞧,贝莱说我可以玩。”奥贝说着,拿起工作台上银色的人工授精枪和一盒Alpha针套。授精枪是长长的小棍子,顶端是彩色的,是给那些没能怀孕的奶牛授精用的。奥贝递给我一双蓝色手套。我不想看他的时候,总会盯着他下巴上的胡茬。看上去有点像妈妈时常让我在凝乳里搅拌的小茴香籽。他从几天前开始刮胡子了。我紧张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可以做我的助手。”他说。

柜子再次被砰地打开。这次,他拿出一只装有某种凝胶的小瓶子。他挤出一点抹在枪上。瓶子的标签上写着“润滑剂”。

“现在你要脱掉裤子,趴在牛身上。”贝莱毫无怨言地照他的话去做。我突然意识到,她最近没怎么谈论汤姆,反倒更多地谈起我哥哥。她想知道他有什么爱好,他最喜欢吃什么,他喜欢金发碧眼还是浅黑的肤色,诸如此类。我不想让奥贝碰她。万一水族箱破了呢?那我们该怎么办?贝莱一趴到德克四号上,我就得把她的屁股分开,像学校里的钢笔架那样暴露出屁眼。

“不会疼吧?”贝莱问。

“别怕。”我面带微笑地说道,“你们比许多麻雀更贵重。”这是《路加福音》里的话,以前我在外婆家过夜,害怕自己会在夜里死去,她就对我说了这句。

奥贝站在一只底朝上的饲料桶上,这样他就能看得更清楚,把枪对准贝莱的屁股中缝,把冰冷的金属毫无预警地推入她的体内。她像只受伤的动物那样尖叫起来。我吓得松开她的屁股。

“待着别动,”奥贝说,“否则会更痛。”泪水哗哗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狂热地想起我那支漏水的钢笔。老师说,我应该把它放在冷水里静置一晚,第二天冲洗一下再甩干。我是不是也该把贝莱浸到冷水里去?我担心地看向奥贝时,他朝角落里的氮气箱点点头,收集了公牛精液的吸管都要存放在那里。爸爸忘了那只箱子锁起来。我猜想,奥贝也有同样的想法——冲洗。我旋开箱盖,取出一根吸管,递给奥贝。那支枪还插在贝莱的屁股中间。

“你是世上最好的助手。”

冰块有点融化了。我们做的是好事。有时候,你必须作出不太好的牺牲,就像上帝让亚伯拉罕牺牲以撒,但他最终献祭了动物。我们也要百般尝试,上帝才会满意我们迎接死亡的努力,并赐予我们祥和。

现在,奥贝把吸管推进了枪管。明明有那么多别的选择,我们却这样做了,并不知道氮气会灼伤她的皮肤。当我奔出精子仓,奥贝紧跟在我身后时,我感到胆怯让双腿变得沉重。我俩一起飞奔到庭院的另一边。“不叫我们陷入试探;救我们脱离那恶者。”我轻轻地对自己念叨时,看到汉娜正在把自行车靠在农舍外墙上。行李夹下夹着她的枕头。她的手里提着过夜包。只要她很久没去外婆家过夜,包里就会满是蠹虫。我们会用拇指和食指把住它们揉捏成灰,然后吹走。

“跟我们走。”我说着,跑到她前面,直奔兔棚后面的一堆干草垛。我们在几捆干草间爬行,这样就不会被爸爸、乌鸦和上帝看到了。

“你能抱抱我吗?”我问道。

我尽量不哭,因为贝莱的尖叫声还在我耳边回荡,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半满的鱼缸快要爆裂。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汉娜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你浑身发抖。”

“因为……因为不然我就会爆开。”我说,“就像爸爸的那只母鸡,鸡蛋太大了,一半卡在屁股里。要是爸爸不把它杀了,它就会爆成碎片,内脏会溅得到处都是。我就快那样爆掉了。”

“哦,对。”汉娜说,“那只可怜的东西。”

“我也是可怜的东西。你现在不抱抱我吗?”

“我会抱抱你的。”

“你知道的,”我说着,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有婴儿洗发水的味道,“我确实想长大一点,但不想让胳膊长。现在你完全适合我胳膊的长度。”

汉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要是它们太长了,我就把它们像冬天的围巾那样绕两圈再围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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