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蟾蜍把头搁在水面上，像漂浮的芽菜。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把相对而言更肥壮的那只推下去，落在我从厨房偷偷拿出来的奶锅里，又等了一会儿它才重新直起身子。它们太虚弱了，游不动，但浮起来是没问题的。

“再等一天，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了。”我对它们说着，把它们从水里捞出来。我用条纹红袜擦干它们疙疙瘩瘩的皮肤。我听得到妈妈在楼下大喊大叫。她和爸爸正在吵架，因为有个买牛奶的老顾客对别的会众说我们家的坏话。这次不是因为牛奶太淡或太水，而是因为我们，三王。我看起来格外苍白，眼睛好像总是湿湿的。妈妈说这是爸爸的错，说他不重视我们，而爸爸说这是妈妈的错，因为她不重视我们。说完这些后，他们开始互相威胁，都扬言要离开，但事实证明那是不可能的：一次只能让一个人收拾行李，一次只能悼念一个人，以后也只能让一个人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现在他们在争论谁要走。我暗地里希望是爸爸，因为他通常都在喝咖啡的时候回来。他不喝咖啡就会头疼。我们没法用甜食诱惑妈妈，所以我不太确定她会不会回来。我们必须央求她，表现出自己很容易受伤的样子。看起来，他俩已渐行渐远。就像他们主日骑车越过堤坝去归正宗教堂时那样，妈妈越走越快，爸爸要不停地跟上。他们吵架也是这样——爸爸必须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明天要脱掉我的外套。”我轻轻地说道。

蟾蜍眨了眨眼，好像被这个消息吓到了。

“我想我就像参孙那样，只不过，我的力量不在头发上，而是在我的外套上。没了外套，我就会成为死神的奴隶，你们明白吗？”

我起身把湿袜子藏在床下，和湿内裤放在一起。我把两只蟾蜍放进外套口袋里，然后去汉娜的房间。门开着一条缝。她背对着门躺着。我走进去，把手伸进睡衣里，放在她裸露的背上。她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就像乐高玩具的钉状底板。我可以把自己卡上去，再也不松开。汉娜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我跟她说了鼹鼠的事，还说爸爸叫我必须脱掉外套，还说了他们在吵架，他们威胁要离开，总是威胁说要一走了之。

“我们会成为孤儿的。”我说。

汉娜没有全部听进去。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别的事情。这让我很紧张。通常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在庭院里闲逛。我们会设想逃跑的路线，幻想更美好的生活，假装世界就是《模拟人生》那样的。

“被鼹鼠夹子夹住，还是因为温度计里的水银？”

汉娜没有回答。她用手电筒照我的脸；我用胳膊挡在眼前。难道她看不出我们的情况不太好吗？我们在睡莲上，慢慢地从爸爸妈妈身边漂远了，而不是他们从我们身边漂走。死亡不仅潜入了爸爸妈妈的身体，也潜入了我们——死亡总在寻找一具肉身或一只动物，不抓到什么就绝不罢休。我们也可以那样选择，挑一个不同于我们从书里学到的结局。

“我昨天听说，你可以幻想自己死了，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洞，因为你会被死神死死纠缠，直到崩溃。要是一下子就崩溃了反而好——可以少些痛苦。”妹妹把脸凑近我的脸。“有些人在对岸等着，他们只能在黑暗中趴到你身上，就像黑夜把白天压进地里，但他们比黑夜好一点。然后他们的屁股会动起来。你知道，像兔子那样。那之后，你就是这世上的女人了，你可以像塔里的长发公主那样把头发留得很长。你喜欢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怎样都可以。”汉娜的呼吸开始加快。我的脸颊暖和起来。我看着她把手电筒放在枕头上，一只手掀起她的睡裙，用另一只手推下她的彩色斑点内裤。她闭上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她的手指在内裤上移动。当汉娜开始呻吟，小小的身体像受伤的动物一样蜷缩起来时，我一动也不敢动。她的身体前后挪移，有点像我对我的泰迪熊那样，但又不一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在渴望随身听，也不会在想蟾蜍的交配。她在想什么？我从枕头上拿起手电筒，照亮她。她的额头上有几滴汗，就像太热的身体进入很冷的房间后会冒出的冷凝水。我不知道该不该赶紧出手帮她，不知道她疼不疼，该不该下楼把爸爸叫上来，因为汉娜发烧了，甚至有可能烧到四十度。

“你在想什么？”我轻轻问道。

她的眼神空茫。我看得出来，和可乐罐那次一样，她所在之处不是我之所在。这让我紧张。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裸体男人。”她说。

“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范路易克的店里，杂志上。”

“我们不能去那里。你去买火球糖了吗？辣的那种？”

汉娜没有回答，我开始担忧。她抬起下巴，紧闭双眼，门牙咬住下唇，又呻吟起来，然后倒在床上，紧挨着我。她浑身都是汗，一绺头发粘在脸颊边。看上去她好像很痛苦，但又不痛苦。我试图想出一些理由，好去解释她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我把她推下水了吗？她会不会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扑飞到窗玻璃上，扑飞到奥贝的掌心里，撞死自己？我想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她推下湖的。我想看看马蒂斯是怎么沉到水底的，但汉娜的身体并不是我哥哥的身体。我怎么会把他们搞混呢？我想把那个噩梦告诉她，让她保证永远不在湖上滑冰，因为冬天已经快马加鞭地来到这个小村了。但汉娜看起来很开心，就在我要生气地转身离开她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咔嗒声。她从睡裙口袋里掏出两颗红色的火球糖。我们并排躺在一起，满足地吮吸着，吹出泡泡，当火球糖变得太辣的时候，我们就对着彼此大笑。汉娜靠在我身上。我听到旁边的起居室的门砰的一响，妈妈在哭。除此以外，家里很安静。以前，我有时会听到爸爸像拍打地毯那样拍打她的背，帮她把白天吸入的东西都拍出来：所有的灰暗，岁月的尘埃，层层叠叠的悲伤。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那只拍地毯的手了。

汉娜吹出一个大泡泡。啪的一声破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她说，“我最近才有的。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好。”我轻轻地说，“当然不会说。我会为你祈祷。”

“谢谢你，你是最可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