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植在思考自己的不幸。

他想试着探究，到底是他的人生本就不幸，还是不知何时起不幸掌控了他的人生？

国小没进入棒球队，会不会就是不幸的开端？他身材高大又有运动天分，棒球教练甚至主动邀他加入球队，却因为父母决定让他专注在课业上而失去机会，这是岷植的第一个不幸。每个人都有不同才能，兴趣也不一样，真不懂父母为何不能尊重他喜欢的事物，为何老是强调要好好读书，才能成为平凡的大人？岷植认为应该是因为父母的人生很平凡，擅长读书的姊姊也很普通，所以才会希望家中最小的儿子能追随他们，一样当个平凡人。

第二个不幸会不会是去外县市读大学？

虽然父母亲都希望岷植能跟自己一样，进入首尔的知名大学就读，可惜岷植的成绩根本构不到边。父母亲或许是希望岷植能进入自己的母校，才有机会跟周遭亲友炫耀一番，但岷植只是勉强考进该知名大学位在外县市的分校，住进满是学生套房的社区，成天喝酒、打撞球、玩星际争霸电玩和参加棒球社团。简言之，离家到外县市读书真的是玩乐的大好机会。后来他惊险毕业，出社会后也亲身体验到，即便毕业于知名大学，但就读的是外县市分校，仍让他在就业这条路上吃尽苦头。他壮烈战死在就业的沙场上，自尊心和热情都受了重伤。

第三个不幸是太早成功。

父母分别担任公职与教职，生活十分稳定，姊姊又是人人称羡的专业人士，唯有岷植的世界像残酷的丛林，赤身裸体的他必须想办法生存下来。他不算特别聪明，又没有亮眼的学历，只能把健康的身体和踏实的双脚当成武器，于是他决定无论什么工作都要去尝试。此外，能获得家人认同的唯一价值就是钱，他需要的也只有钱，剩下的都是附属品，只有钱才能让他过得像自己。

岷植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行事总游走在法律边缘。他不后悔。做那些事让他赚了不少，不到三十岁便以自己的名字买了公寓、进口车。赚了这么多钱之后，父母、姊姊，甚至是自以为是的姊夫，也无法再随意给岷植任何建议。这样很好。岷植用自己赚来的钱，让自以为是的他们闭嘴。他甚至想，如果再多赚一点，或许就能看到家人对自己鞠躬哈腰的模样。如果能给刚退休的父亲丰厚的零用钱、让母亲捐很多钱给教会，两人肯定对他言听计从。姊夫和姊姊也会来奉承他，希望他能投资他们的医院。成功就在眼前，但问题也就出在此。想再多赚一点、过着像国王一样的生活，让他过度扩张自己的事业，岷植很快为此付出代价。

第四个不幸令他刻骨铭心，也就是与前妻的相遇。

为了东山再起而创业的岷植，在此时与前妻相遇，前妻跟他算是“同行”，善于用投机取巧的方式赚钱。岷植自认不容易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迷惑，却太轻易就相信了这个女人。才不过六个月的时间，他便将所有身家财产投资在对方身上。有人说这叫爱，但岷植只觉得那是一时的鬼迷心窍。维持婚姻关系的那两年他们彼此欺骗，骗局的最后是前妻占了上风，岷植只能把仅存的公寓让出去以结束这段关系。离婚已经有两年了，现在的岷植仍然认为与前妻相遇是种不幸，前妻也有同样的想法。或许该说是两个坏蛋物以类聚，各自不停地把炸弹丢到对方身上，最后一起自爆才落得如今这种下场？为了避免彼此更加不幸，两人最终决定分开。能及时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亏了他们两个在发展事业的过程中，曾经学习到如何掌握好时机。

尽管如此，不幸并未到此终结。岷植很快意识到，比特币，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快钱，对他来说是绝佳的好机会。但比特币能赚钱只是他的错觉，前面一连串失败的打击影响他的判断，让他犯下轻易投资比特币的错误。总之，对岷植来说，比特币是不该碰的钱，也是不停吃钱的钱。

经历五次不幸之后，岷植再也撑不下去，只能回到母亲居住的青坡洞。回去之后，他发现母亲用父亲留下的遗产开了间便利店。那遗产肯定有他一份，母亲和姊姊却完全没有告知他，就直接把遗产变成便利店。虽说当时岷植正在跟前妻办离婚，加上事业失败整个人失魂落魄，与家人彻底失联。可是，即便家人是因为联络不上而没通知他，岷植仍然感到愤愤不平。一天，他藉着酒醉壮胆，跟母亲讨自己那份遗产，两人大吵起来，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辗转在几个朋友家借住。

岷植想到这里就停了。一一细数那些不幸也没意义，现在他需要的是找一笔资金来开创新事业。那笔资金就在“母亲的”便利商店里，不，应该说是在“母亲擅自将属于他的那份遗产”拿去开设的便利商店里。他要拿回自己的那份来创业，然后东山再起，赚进更多的钱，到时再帮母亲多开几间便利店也不成问题，而且到那时还能把整天追问他要寄住到何时的浑蛋后辈狠狠踢开。

今天岷植约好跟基龙见面。明明长得不像G-Dragon，却又要求大家叫自己G-Dragon的基龙，是个兴趣跟喜好都夸大到让人受不了的家伙，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脑筋转得很快。几年前开始，岷植要做重大决定时都会询问基龙的意见。这家伙的思考方式跟岷植不同，总有办法让岷植重新检视自己的决定。总之，听了基龙的意见后虽然不一定会成功，但多少能降低失败的风险。“等到听说能赚钱时再去投资，就已经太晚了，在赔光之前快点脱身吧。”多亏了这家伙的建议，岷植才能惊险脱离比特币的泥淖，更得以及时从太阳能发电事业中抽手。

当时一名前辈说要搞太阳能发电，跑来邀请岷植合伙。他想，太阳终于照耀到他身上，自己的人生有转机了！当场全身有股电流流过的颤栗感。那一阵子政府大力推动去核能的新再生能源培育政策，吸引不少投资客关注太阳能发电，更重要的是，岷植觉得自己似乎抢占了先机，有机会分得一杯羹。但是几个月之后，岷植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妙，自己好像是涉入了一项诈骗计划。因为这个该死的计划，不过是以投资太阳能为饵，贩售一些偏远的土地而已。为此烦恼的岷植，最后也是在跟基龙通过电话之后才得以脱身。

当时那位混蛋前辈，因为岷植突然抽手而暴跳如雷，更警告岷植晚上回家要小心。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自己半夜被警察抓走，现在正吃着牢饭。总之，如果不是基龙，他那如履薄冰的商场人生，说不定还要多加一笔蹲苦窑的纪录。

总是扮演智囊角色的基龙告诉岷植，今天要跟他分享一个很好赚的事业。听见有机会赚钱，岷植硬是借走后辈的羽绒大衣，顶着低温开车到经理团路跟基龙见面。

新年期间，经理团路没有拥挤的人潮，显得十分悠闲。不，与其说是悠闲，倒不如说是冷清。这一带商圈兴起之后，房东的心也跟着飞上了天，店面租金开始呈几何级数成长，负担不起飙涨月租的店家纷纷倒闭，商圈开始陷入死寂。如今经理团路留下望理团路、松理团路、皇理团路等众多后浪[经理团路是首尔梨泰院红极一时的热门逛街地点，原名为“槐树路”。由于是过去“韩国陆军中央经理团”所在之处，故又名“经理团路”。“经理团路”爆红之后，后续新兴热门逛街地点也依样画葫芦，纷纷以“Ｘ理团路”的方式命名，这使得韩国各地出现许多以“理团路”为名的街道。]，静静死在沙滩上。岷植很困惑，向来机灵的基龙到底为何把自己叫来这里？

抵达基龙告知的地址，发现整条冷清的街上只有一间小啤酒馆仍在营业，岷植决定先把车停在店门口。

“喂，哥！就叫你别开车来了。”

才进酒馆内就听到基龙高声指责，让岷植有些不爽。

“臭小子，天气这么冷还要我搭大众运输吗？”

“有计程车啊，搭计程车嘛。”

“干，老子就有车，搭什么计程车？”

“叫你别开车来是有原因的，今天要喝点小酒啊。”

“什么？在这里喝？你不知道我嫌啤酒淡，向来不喝啤酒的吗？”

基龙一副懒得跟你说的表情，转过身去面对吧台。岷植则是一屁股坐到金属椅上，双手撑在窄到不行的桌面，四下环顾打量起整间店来。昏暗照明搭配电吉他狂飙的摇滚乐，到处还放满了美军会喜欢的西洋骨董。店内最深处随意挂着写有“来杯啤酒，少喝点水”的标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不开暖气想逼大家喝更多酒，虽然人在室内，但岷植开口就能吐出白烟。

岷植不耐烦起来。他一向认为啤酒只是用来兑烧酒或洋酒的搭配饮料，现在竟然专程叫他来喝啤酒？不管基龙接下来要分享什么好东西，他应该都不会买帐了。基龙似乎没能察觉岷植的不悦，离开座位向长发酒保拿了个东西，再回到岷植身边。那块像砧板的木板上穿了好多洞，每个洞里都嵌了比烧酒杯更大一点的杯子，杯中分别装着深南瓜色与酱油色的液体。酱油色液体看起来像黑啤酒，那南瓜色液体则让人联想到干邑白兰地。

“这是啤酒吗？”

“喝喝看嘛。”

基龙嘴角上扬，做出要岷植喝喝看的手势。岷植虽然很讨厌用烧酒杯喝啤酒，但既然不用付钱，就抱着喝免费酒的心态，拿起装着南瓜色液体的杯子一饮而尽。

很醇厚。香味浓郁，后味微苦，喝起来十分特别，分不出是干邑白兰地、啤酒，还是威士忌。跟常见的难喝啤酒完全不同，用洋酒调成比例绝佳的炸弹酒，或许就会是这种奇妙的滋味。

岷植二话不说，再度拿起装有深色南瓜色液体的杯子一干而尽。喔！这杯的味道更丰富了，神奇的是苦中还带点爽口。接着他拿起装着黄色液体，表面有许多泡泡的杯子喝下，这杯让他想起以前喝过的豪格登啤酒。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味道比豪格登更浓郁，口感虽有些涩，但非常合他的口味。岷植拿起最后一杯黑啤酒，闻了闻之后便喝下肚。奇怪，怎么会这么香醇？他完全分不出来自己喝的究竟是啤酒，还是掺了麻油的黑豆汁。

“怎么会有这种啤酒？”

“很棒吧？”

“我们先不谈味道，你再去倒杯有泡沫的啤酒来。”

“你要哪一种？”

“颜色最深的那种。”

基龙拿着那块木板离开，稍后又拿着装满啤酒的两个高杯子回来。岷植跟基龙干杯后一口喝下。口感微苦又带点清爽，比用三十年百龄坛威士忌做成的炸弹酒更好喝。真是厉害。本来嫌啤酒太淡，喝多了又会太饱，所以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喝啤酒……这么神奇的啤酒究竟是从哪来的？

“这种叫爱尔啤酒[Ale，採“顶层常温发酵”的啤酒。发酵时酵母主要在麦汁的顶层活动，较易有水果风味。]，是欧洲人在喝的。”

“爱尔啤酒？那我们喝的客思[Cass啤酒，为韩国常见的啤酒品牌。]是什么啤酒？”

“那款叫拉格啤酒[Lager，指採“底层低温发酵”制作的啤酒。发酵时酵母主要在麦汁的底层活动，口感较为清新，能品尝到啤酒花和麦芽等原料风味。]，啤酒瓶上不是有写吗？”

“什么？写在客思旁边那个是拉格喔？不是立各吗？”

“唉唷……我英文已经很差了，没想到你更夸张。”

“我是在开玩笑啦！你以为我不知道喔？”

“拜托你别闹了！反正我们跟美国都比较常喝这种拉格啤酒，欧洲人则是偏好爱尔啤酒。几年前经理团路跟梨泰院一带流行过爱尔啤酒，最近一些文青潮人都只喝这种。”

“感觉大叔应该也会喜欢吧？很合我胃口，味道浓郁，闻起来又像干邑白兰地……喂，那些高级酒店应该也会很流行这个。”

“唉唷，干么去管酒店啦！要卖到酒店就得看那些仲介的脸色，还得给他们分红，很麻烦耶。我们还是赚点轻松钱吧。”

“臭小子，做生意本来就是抢别人的钱，哪有什么赚点轻松钱这种事？”

“我的意思是降低风险。简单来说，就是爱尔啤酒的市场越来越大了，而且最近修法了，一般人也能开小型酿酒厂自行制造这种爱尔啤酒。”

“真的吗？”

“只要准备个两到三亿韩元，就能在京畿道周边找个水质好的地方开酿酒厂，像加平或清平这类的地方。你觉得我们在那种地方酿酒来卖怎么样？哥，你上次不是说想简单开间小酒馆吗？不要只开酒馆，干脆当酿酒厂老板吧。酿这种超好喝的啤酒，酒馆就会向你进货，这样不就赚饱了？”

“所以小型酿酒厂也能酿这种啤酒？”

“对啊。”

“谁来酿？”

这时，留着一头长发，身上带着点油炸味的调酒师，端着一盘炸鸡翅和薯条走了过来。基龙像在介绍新商品一样，把调酒师介绍给岷植。调酒师向岷植问好，并主动拉椅子坐下。

“他的姊夫是Brew Master，Brew就是啤酒，Master是……嗯，就Master啦，反正就是……类似啤酒的厨师这种角色。他来自波特兰，叫史提夫，现在在坡州经营小型酿酒厂。”

岷植来回看着基龙跟调酒师，调酒师很亲切地接着说下去。据他所说，史提夫住在美国最潮的城市波特兰，酿造这种最潮的啤酒，在那里认识只身去留学的调酒师姊姊，两人便开始交往。四年前来过一次韩国，喝到韩国的啤酒后，觉得如果能在韩国推出好的精酿手工啤酒，应该会很受欢迎，于是两人在两年前结婚并一起搬回韩国居住，现在在坡州开小型酿酒厂，并且开始对外贩售。史提夫跟姊姊负责经营酿酒厂，调酒师透过这间店以及其他几间酒馆，努力推广姊夫的精酿啤酒。

“但爱尔啤酒不是欧洲在喝的吗？怎么是美国人来酿？”

“唉唷，哥，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啊，而且欧洲开始流行什么，美国就会接受，然后再把这项事业发扬光大，你不知道吗？总之，他姊夫的酿酒厂现在经营得很好，想要扩建，再找一个老板来，也就是想找合伙人，我跟你可以一起加入。”

“嗯……的确是有道理……酿酒厂老板……好久没被人介绍这种正经工作，感觉有点奇怪……不过既然经营得这么好，应该会有很多投资人吧？为什么会把机会让给你跟我？”

“哥，你真的很计较耶。”

“不是啦，上次在投资太阳能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人家都已经捞完了，我干么还在那边帮别人擦屁股。”

“唉唷，能拿到这个机会，当然是因为我基Dragon啊。史提夫超怕生，但我还是拼命用韩式英文逗他开心，也想办法让他知道我很值得信赖。后来史提夫才说：‘韩国人很难搞，但基Dragon很好相处。有值得相信的伙伴，创业成功率才高，如果是基Dragon的话应该能信任。’”

基龙尝试用眼神取得调酒师的支持，调酒师则是边竖起大拇指边说自己的姊夫真的很爱挑剔，但不知为何很喜欢基龙哥。岷植知道基龙很搞笑，但没想到他竟然能搞定美国人，得到这种好机会。同时，岷植也隐隐觉得，这机会实在来得有些古怪，毕竟美国也不是没有诈骗犯。

看岷植无法消除心中的疑虑，调酒师便又拿了其他东西来。那是罐没有印任何图案的五百毫升啤酒。调酒师将里面的啤酒分倒成三杯，并将其中一杯递给岷植，岷植喝了之后又再一次感叹。

“他还有推出罐装版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扩建。”

瞬间，岷植开始疯狂点头。

“哥，之后史提夫家的啤酒会在便利商店或超市贩售。现在便利商店也已经能买到其他酿酒厂的啤酒，所以我们的动作要快。我们的啤酒最好喝，接着只要靠你的手腕推销出去就行了。”

岷植喝了口啤酒后陷入沉思。甜甜的麦芽与苦涩的啤酒花在他嘴里扩散开来，这种滋味他尝过，几乎与成功的美味一模一样。而基龙接下来的这番话，更是对岷植的决定起了关键作用。

“你知道今年夏天日本啤酒被全面抵制吧？听说你妈妈也在经营便利店？你去店里看看吧。四罐一万韩元的品项里都没有朝日、麒麟、札幌啤酒，全国抵制日本商品对我们来说就是绝佳的好机会。你想想，没了日本啤酒之后，这个缺口该由谁补上？客思？海特？不，当然应该要让史提夫啤酒抢占这个市场啊。”

“抵制喔……会持续很久吗？”

岷植反问，期待能将自己的疑惑一扫而空。基龙则不耐烦地一口喝干面前的酒，然后大力敲了敲桌子。

“哥，你把韩国人当什么了？你不知道最近到处都在吵，就算搞不了独立运动，也一定要想办法抵制日货吗？我们可是大韩民国耶！大─韩─民─国！这是战争，是贸易战！你不知道棒球跟足球的韩日大战吗？好多人说输了要去跳海的那个！现在日本啤酒在韩国是彻底完蛋了啦！哥，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爱国耶。”

“喂，这跟爱国有什么关系？我也有抵制好不好，我很久没抽七星啦。”

“所以你到底是要不要做啦？我是看你最近很惨，才帮你找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考虑太久可不好喔。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很严谨吗？你之前说那些有点搞头的东西，我不是都反对吗？现在你没看到我很推荐这个吗？喂，你姜岷植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吗？我还真的没看过你这么胆小的样子耶。”

岷植只是看着手上的酒杯，没有立刻回答。调酒师再度起身，又装满三杯酒回来。岷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品味南瓜色液体带来的幸福滋味。他放下杯子，拍了基龙的后脑杓一下。基龙因为突然被打了一下而皱起眉头，岷植则慎重地看着他说：

“小子，你别这样怀疑我。我要投多少？”

岷植叫酒后代驾送他返回青坡洞的家，下车后本想直接回家，但又有些迟疑。这节骨眼回头去找妈妈有些丢脸，更重要的是他得想出办法说服她。可是妈妈又不喝酒，当然不可能跟她说有种叫爱尔啤酒的新产品，要她试喝看看。突然间，岷植灵光一现，立刻掉头前往某个地方。

便利商店，妈妈的便利商店，用来开店的那份遗产，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基龙说便利商店已经可以买到罐装爱尔啤酒了，那从妈妈的便利商店拿来的爱尔啤酒，应该能让她更确信这项事业的可行性吧？

晚上十一点多，店内冷冷清清没客人。岷植发现入口处还放着早已过季的圣诞树，寂寞地在那闪着灯。他有些不悦地拉开门走进店内。

“欢迎光临。”

不理会中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岷植迳自走向陈列啤酒的冰箱。进来后他才发现，工读生好像换人了。从一个圆滚滚的男人，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男人。然后他才想起，两个月前妈妈好像曾经拜托过他帮忙顾店，直到找到新的夜班人员为止。这提议有够没道理。岷植想起自己当时非常生气，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妈妈竟要他去便利商店代班？但现在他觉得早知道当时就答应她，至少这样能有立场要求多分一点便利店的持股。不过他可不能让自己像这些被社会推到边缘、只能在便利商店上夜班、外表看起来又方又圆的大叔一样。岷植已经四十岁，很快就不能再归为年轻人那一边了，可是一旦脱队，就会追不上这个世界了。所以，不管是酿酒厂老板还是酒馆老板，他都得要尽快让自己当上老板，才能开启人生的第二春。

站在陈列啤酒的冰箱前，岷植犹豫着不知该买什么好。原本摆放日本啤酒的位置，如今放上了不知名的啤酒。基龙口中那些韩国小型酿酒厂酿制的啤酒，实在是不好找。他打开冰箱门，睁大眼睛仔细端详一整排的啤酒，最后终于找到两罐印有极小韩文字商标的啤酒──“啤酒山脉─小白山”和“啤酒山脉─太白山”的酒瓶上，分别印有“爱尔淡啤酒”和“金黄爱尔啤酒”。岷植各拿了一罐小白山和太白山，还顺手拿了一罐青岛啤酒当作比较的标准。

走近柜台，他才发现那名方正男子真的有够高大。既像熊，又像狩猎熊的原始人，岷植惊讶地看着他。也对，就是要有这种人来负责大夜班，晚上才不需要担心遭小偷。岷植看着这个像原始人的男子慢吞吞扫条码结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款啤酒在韩国卖得好吗？”

岷植拿起小白山的罐子给他看。

“……没特别好。”

“你有喝过吗？味道怎么样？”

男子结完帐后抬起头看着岷植。

“我……不喝酒……不知道。”

唉唷，明明一副啤酒桶的模样，竟然不喝酒……没想到自己竟然错看了眼前这个人，岷植觉得有些可笑。

“是喔？我是看你像会喝酒的样子所以才问你，好吧。”

“一万四千……韩元。”

“奇怪，不是四罐一万吗？”

“这个，韩国产的……没有在……活动中。”

“什么？那放进四罐一万的促销里，应该会卖得更好罗？”

“嗯……这我也不知道。”

“也对，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知道这种事的样子，好啦，先帮我装起来吧。”

男子只是静静看着岷植，没有任何动作。怎么回事？是因为我看不起他，所以觉得不高兴吗？一个打工仔有什么资格生气？

两人互看了好一段时间，方正男子仍然一动也不动，这让岷植感到有些疑惑。男子方正又锐利的下巴线条和犀利的目光，使得岷植紧张起来，但他决定自己在气势上不能输。

“干么？快点帮我装起来啊！”

“你要先付钱。”

“喔，钱啊，我是老板的儿子，你就先帮我记帐吧。”

这时岷植才想到，他没有说自己是老板的儿子。但就算揭露了自己的身分，男子依然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唉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吗？

“干么？还不快点动作？”

这时就必须靠大声说话来挫挫对方的锐气，只是男子仍然动也不动。

“我是这间店老板的儿子！你是没听懂喔？”

“证明……一下。”

“什么？”

“你要证明一下，你是老板的……儿子。”

“你讲这什么话？”

“学你的。”

“喂，臭小子，你是没见过老板长什么样子吗？她跟我长得很像。看看我的眼睛、鼻子、嘴巴，不像吗？”

“不……像，一点也……不像。”

男子以慢吞吞又带点挖苦的语气拒绝配合，使得岷植慌张了起来。对方的身高甚至高出岷植好大一截，凶狠的眼神也让他备感威胁。岷植处在这意料之外的尴尬场面，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心里冒起一股怒火，决定要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王八蛋！炒了你就能证明我是老板儿子了吧？等我去跟我妈说……不对，这间店其实是我的！你知道吗？我马上可以要你走路，听懂没？”

“你不能……炒了我。”

“神经病，你说什么？”

“炒了我……那谁来……上大夜班？”

“要找工作的人这么多，再找就好啦，你都要被炒了，还担心那么多干么？”

“你没办法……炒了我。找不到……大夜班。你又不可能来上大夜班……老板现在……也生病了。”

“你说什么？”

“真的……老板说的。她有一个儿子……妈妈生病了……他也不管。”

“我妈真的这样说吗？可恶。”

“你真的……不知道吧？老板已经连续好几天……去医院了。”

“什么？”

“你妈妈已经连续好几天……不舒服了。你没去照顾生病的妈妈……还炒了我，那大夜班……怎么办？又要……叫妈妈来顾？你如果还有人性……能这样吗？”

砰，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岷植心上。那种感觉伴随着痛苦贯穿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不断拖入地底。岷植不知道妈妈生病，也不知道原来妈妈是这样跟外人描述自己。男子像在宣读法院判决般断断续续说出的实话，让岷植更感到沉重，彷彿整个人被拖入深海。

“如果你是她儿子……就不能……这样。”

“呃……呃呃……”

“总之你不能证明你是老板的儿子……就不能给你啤酒和塑胶袋。”

男子的一字一句，都像在对岷植那张胀红的脸挥拳。

“妈的！我不要了！”

岷植像在对不屑的人吐口水一样，对男子怒吼完后便夺门而出。他逃跑不是因为害怕这名块头比自己大的男子，而是觉得惭愧。

岷植一口气奔回母亲住的公寓，按下大门密码后，进入屋内。黑漆漆的室内唯一有光亮的地方，是正在播放歌谣节目的电视萤幕。即便电视中的歌谣吵闹喧嚣，母亲却丝毫不受影响地蜷缩在沙发上睡熟了。

岷植松了口气，打开客厅的灯并把母亲叫醒。他摇了摇母亲的肩膀，母亲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他，然后吃力地撑起身来。

“怎么了？”

“听说妳生病了，所以我才跑回来。”

“……比起生病，我更担心你。你到底跑哪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唉唷，才一见面又开始唸……我在朋友家啦。但妳是哪里不舒服？”

“就感冒全身痠痛啊。”

“拜托，我不是叫妳去打流感疫苗吗？老人可以去卫生所免费打啊。”

“哼。”

廉女士没有再回岷植的话，迳自走向厨房拿水壶煮起麦茶。岷植想缓和气氛，便在母亲的身边打转。

“唉，家里怎么这么冷？就是这样才会感冒啦，暖气开强一点啊。”

“没关系，你回来就比较不冷了，看来你还是有人的温度。”

“妳怎么这样讲我？老师讲话还这么毒，学生要怎么学好？”

“要喝麦茶吗？”

“好。”

岷植坐到餐桌边，脱下了袜子。廉女士端着两杯刚煮好的麦茶来，看看若无其事脱着袜子的儿子，啧了几声之后便坐了下来。两人静静喝着麦茶，感受接近午夜时分的寂静。岷植非常尴尬，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或许应该要从便利店带点爱尔啤酒回来，再开始跟她解释这个事业？都怪那个长得像土匪的家伙太固执，破坏了他的如意算盘。不知那家伙是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总之非常惹人厌，一想到他就觉得怒火中烧。

“你怎么那个表情？”

廉女士看着愤怒的岷植。

“妈，我刚才去了一趟便利店，柜台那个长得像土匪的家伙是谁？”

“独孤？他是大夜班的员工。”

“那家伙真的很怪……不恭敬又很自以为是。”

“便利店员工又不是百货公司的职员，哪有什么恭不恭敬的问题？”

“他接待客人的态度就是不对。我本来没打算说我是老板的儿子，结帐时要他先记在帐上，让我直接把东西带回家，没想到他坚持要确认我是不是妳儿子。”

廉女士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反倒让岷植更气，愤怒地大口喝起眼前的麦茶。

“独孤都会确认，这点他做得很到位。”

“那有什么用？他坚持要确认我的身分，真的太让我伤心了。妈，妳能不能开除他？”

“开除他？”

“嗯，我不喜欢他，他肯定会惹事。今天还好是我，所以才忍下来，要是遇到酒醉的客人怎么办？肯定会惹出大事，搞不好还要赔钱咧。”

“大家都知道他很擅长应付酒醉的客人，早上面对社区的老太太也很有礼貌，他来店里之后，营收增加了喔。”

“这么小一间便利店，营收又能增加多少啦？我不是因为妳不开除他才这样说的，但我想建议妳干脆把店卖掉。”

“不行。”

“为什么？”

“我要是把店收起来，吴女士跟独孤不就没工作了吗？他们两个都是靠这份工作维生的。”

“拜托，妈，妳是耶稣喔？上教会就要这样照顾街坊邻居吗？”

“不是因为我信耶稣，是因为这是这世界的道理。我是老板，就应该要照顾员工生计。”

“开一间小小的便利店，哪能算什么老板？”

“儿子啊，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没办法当老板，只能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又开始说教了……总之，先不说把店卖掉的事，妳快开除那家伙啦。”

“不行。”

“为什么？”

“大夜班员工很难找，你愿意去上班再说。”

“妈，妳怎么老是叫我去做那种小事？妳喜欢看我在便利店打工吗？”

“职业哪有分贵贱？现在的最低时薪涨了，坚持做大夜班的话，月薪还能超过两百万韩元呢。”

“唉唷，不跟妳说了啦，算了。”

岷植将杯子里的麦茶喝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对话没有结果，他总感觉心里一股怒火无法平息。这样是要再离家出走吗？他倏地站起身。不仅无法把店卖掉筹措资金，甚至还得听妈说教，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打了败仗夹着尾巴逃跑的感觉。岷植决定喝杯冰水冷静一下，然后再重新跟妈提一次这件事，于是他跑去开冰箱。

哎唷？开冰箱想拿冰水的岷植，竟看见他深信绝对不会出现在妈妈家中的东西，那就是岷植刚才想从便利店带回来，用以吸引妈妈投资的啤酒。

他拿着“啤酒山脉─小白山”的罐子回到餐桌边。妈妈虽然被他的举动吓到，但也很快恢复平静。岷植打开罐子，将啤酒倒入原本装麦茶的杯子里，浓浓的爱尔啤酒香挑逗他的鼻尖。他心想，一定要把握这个绝佳的机会，好好在妈妈面前表现一下。

岷植爽快地干了一杯，哈啊，虽然比不上稍早史提夫酿的那些啤酒，但浓郁的风味确实与市面上的啤酒很不一样。

“啊，真好喝，妳居然买了这种啤酒回家。”

“总公司推荐的，说是新商品……我试喝过一次，觉得还不错。”

“所以妳喝过啤酒罗？妈，妳可以喝啤酒吗？”

“你不要到处乱讲，我是因为工作才喝的，总要知道商品是什么样子才能卖啊。”

“拜托，那香烟也要抽过才能卖吗？妳不要乱找借口喔，嘿嘿。”

听岷植这么一说，廉女士忍不住皱起眉头，把剩下的麦茶喝完后放下杯子。

“废话少说，帮我倒一点吧。”

赞啦！岷植欢呼了一声，帮廉女士倒了满满一杯啤酒。

接下来一个小时，岷植就与妈妈一起，把冰箱里的四罐爱尔啤酒全部喝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跟妈妈面对面喝酒。妈妈喝酒这件事让他感到陌生，两人能持续对话也让他感到很新奇。因为过去几年来，两人的对话总是岷植向妈妈要求什么，然后妈妈拒绝，导致他们的对话完全无法延续。不过现在岷植跟妈妈都喝了一定程度的酒，两人得以尽情谈天说地。他们一下傻笑着回忆固执的老爸，一下又忙着模仿讨人厌的姊姊和姊夫，岷植也听妈妈聊了一下教友们的近况，还没头没脑地讲起最近邻居因为楼层噪音问题而报警的事。妈妈像是已经期待这个机会很久，话匣子大开，不停跟儿子分享身边的事。岷植也因为能听到妈妈对周遭人事物的观点，而觉得非常新鲜。他们两个对爸爸、姊姊还有姊夫的看法完全一致，但对教会跟邻居的观点却有很大的不同。

妈妈聊起岷植就读教会学校时认识的女同学，说她最近刚刚离婚，又重新开始上教会。她强调那个女生跟岷植一样，结婚两年没有小孩就离婚了，还要岷植这次一起去教会跟她打个招呼。岷植则是很明白地拒绝了，也说不会跟那个同学见面，结果妈妈又一口把酒喝光，接着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都不喝酒吗？”

“因为妳上教会啊。”

“你以为我真那么老古板吗？耶稣第一次施展的神迹，就是宴会上的葡萄酒不够，于是他就把清水变成葡萄酒。喝酒不是问题，喝了酒犯错才是问题。”

“对啊，但是喝酒就会犯错，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

“我就不会，我很会喝。结婚前有男老师拼命想灌我酒，但我都不太会醉，只是因为酒太难喝所以我不爱喝。烧酒很苦，啤酒又淡又涩，葡萄酒太甜……不过这款啤酒很棒，又香又苦又醇，很不错。”

廉女士一边说，一边大口吃用来配酒的海苔。瞬间，岷植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现在！这就是可以吸引妈妈的绝佳机会！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就是现在，可以跟妈妈提起投资酿酒厂的事情了。妈很喜欢这款啤酒，而且她虽说自己没醉，但其实她已有一定程度的醉意了。这时再劝她多喝一杯，再稍微怂恿一下，说不定妈妈就会同意岷植的计划，决定把店卖掉并拿钱投资酿酒厂。

只可惜酒喝完了。岷植看着压扁的罐子，决定要跑一趟便利商店。他拿起手机走到妈身边坐了下来。

岷植踏着坚定的步伐来到便利店，直奔饮品区拿了四罐爱尔啤酒到柜台结帐，却没看到那个叫独孤还是度估的大夜班人员。这家伙又跑哪去了？真的是有够不方便耶。岷植从柜台拿出塑胶袋把啤酒装起来，这时，有个人抱着一堆高到遮住脸的泡面从仓库走出来。岷植假装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他，独孤也感觉到有人在旁边，便把泡面放在窗边的桌上，立刻朝着岷植走去。岷植拿出手机，把里头的照片拿给那个一脸把自己当诈骗犯的家伙看。

“这样可以证明了吧？”

这是五分钟前他跟妈妈一起拍的照片。已经有点醉意的妈妈靠着岷植的头比出手指爱心，那家伙则看着这张照片拼命点头。就在岷植露出满意的微笑准备离开店里时，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

“这个今天卖了多少？”

“今天……是第一天卖。我想叫老板……不要再……订了。”

“乱讲！你没喝过所以不知道！老板说好喝，还要我多买一点回去呢。”

“做生意……不是要卖我觉得……好的东西。是要卖别人……觉得好的东西。”

“别人也很喜欢啊。”

“销售数字……不会说谎。”

“哼，走着瞧。”

岷植用鼻子哼了一声，便大力推开店门离去。

回到家一看，发现妈妈趴在餐桌边睡着了。妈妈的脸微微泛红，还小小声打着呼。岷植站在熟睡的妈妈身旁，静静观察这名白发已经多过黑发的娇小女子。接着他抱起妈妈回到卧室，妈妈的身体很轻，但儿子的心却很沉重。

岷植抱妈妈回床上之后，又回到餐桌边帮自己倒了杯啤酒。这是他想自行酿造、贩售的啤酒，也是跟妈妈第一次一起喝的酒，更是能让他东山再起的黄金。他咕嘟咕嘟大口喝着，让所有想法跟悔恨都随着啤酒一起下肚。

这是个很棒的夜晚。跟妈妈干杯、聊天，还一起拍了照，感受睽违已久的家庭温暖，这样就够了。便利商店的处分跟投资，就等明天再说吧。既然妈妈也喜欢这种啤酒，那就有机会。妈妈担心的吴女士，还有那个忘了叫独孤还是度估的家伙，他们就自己看着办吧。吴女士只要稍微恐吓一下就会让步；虽然还不太清楚独孤或度估是怎样的人，但是稍微调查一下，就能知道了。最重要的是，那家伙竟然说销售数字不会骗人，还完全不看好爱尔啤酒，实在不能不处理他。要是他跟妈讲些什么跟进货有关的事情，岷植就会更难说服妈妈，所以动作必须加快。

岷植决定仔细来调查这家伙。虽然问过妈妈是怎么找到这家伙的，但妈妈只是笑而不答，岷植也因此更不放心。这可疑的家伙肯定会成为绊脚石，一定要除掉。想除掉他就必须先做好调查，只要挖出他干过什么不光采的事，重视伦理道德的妈妈，肯定会叫他走路。岷植决定天一亮就立刻联络在龙山工作时认识、私下有点交情的徵信社郭先生。

岷植一边清空剩下的啤酒，一边思考妈妈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搬回来跟妈妈住。他拿出手机，把刚才跟妈妈拍的照片设为萤幕背景画面。

母子生涩地比着手指爱心，看起来非常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