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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电击实验:服从,乖孩子的罪名不要挑战人性 作者:潘楷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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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初春,一场轰动全世界的审判正在耶路撒冷举行,受审者是纳粹刽子手阿道夫·艾希曼,二战中臭名昭著的“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负责人。很多集中营的幸存者都出庭做证,各国媒体也纷纷报道,然而当庭审画面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人们发现这个纳粹刽子手看上去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反而显得十分亲和。面对指控,艾希曼认为自己无罪,并以“一切都是服从命令”为由为自己辩护。当然,最后他还是被判处了绞刑。 艾希曼为什么会以“服从命令”为由杀害那么多人?他能心安吗?他不受良心谴责吗?好人与坏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吗? 电击实验的由来:审判阿道夫·艾希曼 对艾希曼的审判引发了一场学术界的大讨论,这场讨论引起了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的注意。 米尔格拉姆曾先后在耶鲁大学、哈佛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工作,在社会心理学领域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主张通过实验发现和总结人类的社会心理模式,推动了社会心理学的量化研究的进程。而米尔格拉姆之所以为世人所知,是因为其著名的电击实验。 当时,28岁的米尔格拉姆密切关注着这场审判。艾希曼为自己做的无罪辩护引发了他的思考:面对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他为什么会选择服从命令呢?这是纳粹德国的个别行为,还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行为呢? 其实米尔格拉姆也是犹太人,但是他没有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站在犹太受害者的角度谴责刽子手,而是大胆地提出问题,并对问题进行反思,这是非常可贵的。 通常情况下,绝大多数人既无法做到自己的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也无法完全掌控周围的环境。我们最擅长的就是不断找理由,让我们的行为和决定看起来合理。当我们犯错时,这种心理机制尤为突出。 我们在尚且年幼,还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时候,大脑里被父母、老师、媒体、文化环境等塞进了各种各样的“字条”,上面写满了各种决策意见和规则禁忌,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些“字条”在某种意义上帮助我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快速适应了当下的生活,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但与此同时,这些“字条”也限制了我们的独立思考。假如你生活中的所有决策都是你的父母、领导、老师等人帮你做的,那你还能学会独立思考,还会质疑他们的决策的合理性吗?如果再碰上强势的父母或师长,他们不允许你有不同的思想,并会因为你有不同的思想而惩罚甚至打压你,那你还会尝试独立思考,还会听见深藏在自己内心的声音吗? 有些人之所以能够改变世界,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不仅因为他们学识与能力超群,更因为他们敢于直面自己,直面事实,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还有足够的心理韧性,敢于克服种种困难,通过科学的方法检验自己的直觉判断。不论是在哪个行业,要想成就一番事业,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思想的火花,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是格外重要的。 当年28岁的米尔格拉姆也是这样的人。作为犹太裔学者,他的身后有600多万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惨遭纳粹德国屠杀的同胞。这场大屠杀给整个犹太民族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但米尔格拉姆在面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同胞的刽子手时,仍然能站在科学的立场,保持中立,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自己的直觉判断。不仅如此,米尔格拉姆还决定用实验的方法研究普通人在权威的指示下到底能变成什么样,从而从根本上反思人类的暴行。 实验前的准备:两个演员,三个房间 米尔格拉姆设计这项实验,是想了解普通人在打着科学实验的名义的权威指令下,到底能下多大的狠手电击一个跟自己无冤无仇的陌生人。 实验前的准备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招募受试者。为了招募到合适的受试者,米尔格拉姆专门设计了广告词和电话邀请语,宣称该实验的目的是研究如何通过惩罚来提高学习效率,并承诺受试者可以领取4.5美元的酬劳。由于这笔酬劳在当时算是较为丰厚的,广告打出之后,有许多人前来报名。为了让受试者的职业和年龄更加均衡,米尔格拉姆定下了这样的筛选标准:受试者必须是精神和心理都正常的人;工人占40%,白领占40%,专业人士占20%;21岁至30岁的人占20%,31岁至40岁的人占40%,41岁至50岁的人占40%。 第二部分是安排实验中的关键要素——假扮者。米尔格拉姆专门邀请了两个人参与实验:一个是看起来温和亲切的47岁老会计,另一个是看起来冷酷无情的31岁高中生物老师。前者假扮成受试者,跟招募到的受试者一起抽签;后者假扮成大学老师,负责指挥实验。 第三部分是准备实验设备。米尔格拉姆为这项实验设计了一套极具创意的电击操纵设备。这套设备一共有30个挡位,分别对应不同等级的电压,最低挡标注着15伏电压,最高挡标注着450伏电压,每个挡位的开关上还有标记,上面有“轻微”“强烈”“危险”等说明。 实验场地分为三个房间。真实受试者在电击设备所在的房间进行操纵,假扮成受试者的老会计则来到一个独立的测试房间。测试房间里放置着一把椅子,假扮受试者的双手将被绑住并固定在椅子上,并且手腕将会被贴上电极。电极其实是假的,但真实受试者并不知道。两个房间互相隔离,真实受试者与假扮受试者可以通过麦克风和扩音器交流,真实受试者能清楚地听到假扮受试者发出的声音,比如呻吟、惨叫、敲墙的声音等,还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假扮受试者被电击时的痛苦反应,比如抽搐、求饶等。而那个冷酷严厉的高中生物老师则假扮大学老师给真实受试者和假扮受试者布置实验任务,并告知真实受试者,有任何问题可以通过麦克风询问,他会通过扩音器回答,之后他就前往第三个房间。 一切准备就绪,实验即将开始。 实验进行时:逐渐升高的电压 按照米尔格拉姆的安排,第一次实验一共选取了40名受试者,他们逐一来到实验室进行测试。根据事先的计划,假扮受试者与真实受试者一起抽签,以此决定谁来提问,谁来回答问题并接受惩罚。当然,签是动过手脚的,真实受试者一定会抽到提问的角色。假扮受试者进入测试房间,被绑在椅子上,手腕被贴上假电极。然后,冷酷严厉的假大学老师给真实受试者布置任务,要求真实受试者通过麦克风,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来提问。每一个问题有四个选项,假扮受试者会用手边的按键器作答。如果回答正确,真实受试者就继续问下一题;如果回答错误,真实受试者就要通过电击惩罚他。假扮受试者每答错一题,真实受试者就要提高一次电击的电压,直到最高电压450伏。 与此同时,真实受试者还被假大学老师告知,要统计电击的电压和假扮受试者作答的正确率,这样专家就可以更具体地研究惩罚对提高学习效率的作用。当然,这也是谎言。而且真实受试者拿到的问题和答案也都是瞎编的,例如,真实受试者问“美丽的?”时,假扮受试者选“小姑娘”就算对,选“小伙子”就算错。假大学老师还会告诉真实受试者,电击只会让人感到有些疼,不会造成永久性组织损伤,没有什么危险。 就这样,真实受试者开始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来提问。根据事先的约定,假扮受试者会在被提问前几个问题时回答正确,之后就故意不断答错。假大学老师会指示真实受试者按动开关电击假扮受试者,并不断提高电击的电压。 假扮受试者不断答错问题,真实受试者就得按要求不断提高电压去电击他。随着电压不断提高,假扮受试者的表演越来越夸张:从开始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到轻微抽搐,再到痛苦呻吟,直到最后高声求饶,说自己有心脏病,已经扛不住了,要昏过去了,等等。当电压提高到一定程度时,真实受试者明显能看出旁边房间里的假扮受试者越来越痛苦,有些真实受试者会要求停止电击,而假大学老师就会通过扩音器说“没关系,请继续”“实验需要继续进行”“他没事,你接着做下去”,等等。 按照米尔格拉姆事先确定的实验原则,如果真实受试者连续三次明确要求停止实验,实验就会终止,实验结果会被标记为“受试者反抗了权威指令”;反之,如果真实受试者在假大学老师的反复敦促下继续进行实验,直到连续三次用最高挡的450伏电压电击假扮受试者,实验就会正常结束,实验结果会被标记为“受试者服从了权威指令”。 实验结果:经不起考验的人性 实验开始前,米尔格拉姆曾对身边的心理学系同事和学生进行了小范围调查,让大家预测一下有多少人会在实验中服从权威,用450伏的电压“杀死”一个陌生人。大部分人认为会这样做的人占全体受试者的比例不会超过10%,还有人认为可能只有1%。然而实验结果令人震惊:在40名受试者中,有26人连续三次用最高挡的450伏电压电击了假扮受试者。在实验过程中,虽然假扮受试者夸张地发出惨叫声、敲击声、跺脚声、求饶声等各种声音,甚至装出抽搐的样子,到最后悄无声息,全身瘫软,但还是有65%的受试者坚持一直电下去,直到被假大学老师告知实验完成才罢手。 后来,米尔格拉姆不断改变实验场景和条件,例如调整真实受试者和假扮受试者之间的距离,改变真实受试者、假扮受试者和假大学老师所处的位置,让多个真实受试者一起参与实验,安排两个假大学老师一起指挥,安排女性真实受试者参与,等等,力图做出更加全面的实验。他前后一共进行了19次实验,随着实验场景和条件的变化,实验结果的数据的确会有所不同,但总体的实验结论却是一致的:多数人会在权威的指示下伤害陌生人。 在这些实验中,米尔格拉姆和他的同事们还观察到了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有趣现象:比如,随着假扮受试者痛苦反应的加剧,真实受试者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自在,这或许说明在真实受试者的内心,伤害他人导致的良心不安与服从权威完成任务的理念正在激烈交锋;又比如,随着真实受试者和假扮受试者的接触程度增加,要求停止实验的真实受试者的占比也会明显增加,当真实受试者完全看不见假扮受试者,且只能透过墙壁听到假扮受试者的声音时,要求停止实验的真实受试者只占全体受试者的35%,而当真实受试者和假扮受试者坐在一起,可以近距离看到假扮受试者所表演的痛苦反应时,要求停止实验的真实受试者的占比增至70%;再比如,降低假大学老师的权威性,安排两个假大学老师和真实受试者待在一起,在实验过程中两个假大学老师对要不要停止实验产生分歧时,要求停止实验的真实受试者的占比也会增加。 服从的背后:“看见”你的攻击性 实际上,作为群居动物,人类天生就有服从权威的倾向。在权威者的命令下,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好人也可能会对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作恶。不过,在同样的状况下,面对同样的命令,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反抗,有的人就选择服从呢?什么样的人更倾向于服从呢? 服从其实是一种讨好,是无条件地顺从,而这种顺从的背后其实是恐惧。倾向于服从的人在恐惧什么呢? 曾经有位女性来访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仿佛把“好人”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样一个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人,在恋爱方面却有着严重的问题——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跟她结婚。她谈过几次恋爱,对每个男朋友都无微不至地关怀,几乎做到了极致,男朋友每天刷牙时用的牙膏她都会给挤好。 接受她的咨询的过程中,我总会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愤怒,但我可以确定这种感觉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她甩给我的。我问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她马上否认并连连道歉,像是觉得冒犯了我一样。但我还是觉得她在生气,就让她谈谈跟男朋友相处时的细节。谈着谈着,她突然暴怒,那真是一种极为恐怖的愤怒,她的双眼好像要喷火一般,她冲我咆哮时,我仿佛看到一张马上会吞掉我的血盆大口。紧接着,她也被自己的暴怒吓到了。后来我们一起探讨,她说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发怒,但心里却极为畅快。 原来,她从小就被爸爸妈妈严格要求,不管什么事情,爸爸妈妈都不会考虑她的感受,她的所有心情和想法都仿佛被自动屏蔽了。如果她坚持自己的想法,轻则招致漠视或责骂,重则招来暴打。于是,她渐渐被训练成一个极为听话乖巧、温柔体贴的好孩子,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爸爸妈妈的关注与爱。但在听话乖巧的表象背后,她人性中的攻击性被深深压抑,内心充满怨气与愤怒。我想,她的历任男朋友都离她而去,可能也是被她潜意识中的怨气与愤怒吓跑了。 精神分析学认为,攻击性是根本人性之一,是我们与他人形成联结的根本动力之一。英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认为攻击性等同于活力或动力,也就是生命力。用客体关系的理论来理解,就是自体从诞生之日起,就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客体。举个例子,妈妈的乳房是婴儿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客体,婴儿在见到妈妈的乳房后,会第一次表现出攻击性,向妈妈的乳房发起“攻击”,去嘬住乳房,去吮吸乳汁,有些婴儿甚至会把妈妈咬痛。如果这时候妈妈能够以温情和接纳的态度欢迎婴儿的攻击性,婴儿的生命力就被妈妈点亮了,婴儿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安全的,他就会进一步发展自己的生命力,走向更大的外部世界。但如果妈妈不接纳婴儿的攻击性,甚至反过来攻击婴儿,婴儿就会产生强烈的负疚感,会认为这个世界不欢迎他,他的生命力会就此消退。 不仅婴儿,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希望能被其他人“看见”,希望有一面镜子能如实地映出自己。也就是说,“看见”是两个生命体之间的深度触碰与感受。寻求“被看见”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动力之一,“看见”能将人性中的攻击性转化为滋养生命的动力。在日常生活中,最有可能“看见”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抚养者,也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权威者,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服从权威是人的本能。但当我们不被“看见”时,攻击性就会转化为破坏性,向外释放就会导致对他人的攻击与杀戮,向内释放则会导致对自己的攻击,直到把自己逼上绝路。 其实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里,人性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的本性就在那里,我们没必要回避它,越回避就越压抑,越压抑就越不健康,迟早有一天,被压抑的情绪会决堤。 人性是丰富多彩的,既有光明也有黑暗,而所谓光明和黑暗都是我们人为赋予的意义,人性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当我们被其他生命“看见”并理解的时候,这种“看见”和理解本身就是意义。 从今天起,请坦然接纳自己,拥抱自己之后就能无所畏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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