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感觉剥夺实验:身体,是我们丈量世界的尺度

不要挑战人性  作者:潘楷文


不要挑战人性

感觉每时每刻都在陪伴着我们,只是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认真体会过它的存在。实际上,我们全身上下有许许多多的感觉器官,它们都是用来实现感觉的。比如,眼睛能看见生动的画面和鲜明的色彩;鼻子能闻到香水的美妙气味;舌头能尝到调料的可口味道;温柔的抚摩给我们安慰;轻轻的爱抚有时会把我们从梦中唤醒。

我们全身的各种感觉器官分别将不同形式的感觉刺激,比如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转换为可以被神经系统理解的语言,即编码神经冲动,再将这种被编译好的神经冲动沿着神经通路传导到大脑皮层中枢。

1954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心理学家赫布和贝克斯顿做了一项名叫“感觉剥夺”的实验。赫布和贝克斯顿招募了一批大学生作为受试者,告诉这些大学生,他们每人都要忍受一天的感觉剥夺,如果挺过去了,就可以获得20美元的报酬。当时大学生打工的工资大约是每小时50美分,而一天就可以获得20美元,对当时的大学生来说绝对算得上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实验任务看起来没有一点难度,受试者只要在一个小房间里的舒服的大床上躺上24小时就行了,这听起来甚至像是一次愉快的享受。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躺赢”吧。此外,在实验过程中,受试者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必须要严格控制任何感觉输入。为了达到这个效果,研究人员给每一位受试者都戴上了半透明的塑料眼罩,这种眼罩只能透进散射光,图形视觉被阻止了;受试者的手和胳膊被套上了用纸板做的袖套和手套,以限制触觉;同时,小房间中一直充斥着空气调节器的嗡嗡声,以干扰听觉。

实验刚刚开始时,所有受试者都在庆幸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个既轻松又挣钱多的工作,处于兴奋状态。但仅仅过了一会儿,有些受试者就感觉不行了,他们表示自己已经难以忍受躺在这个小房间里了。有些受试者甚至在实验时间还没过半时就表示放弃20美元的报酬,请求立刻停止实验。

看起来这么简单的实验,居然没几个人能坚持下来。为了搞清楚原因,赫布和贝克斯顿在实验结束后对受试者进行了访谈,想了解这些受试者被剥夺感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访谈结果令赫布和贝克斯顿感到震惊。有些受试者表示,刚开始他们感觉比较新奇,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们既不能集中注意力,也无法进行连续清晰的思索,思维总是跳来跳去。

有受试者本来计划在实验时回忆一下自己前段时间的学习内容,为之后的考试做准备。但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感到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回忆,大脑像是突然死机了一样。这种状态甚至在实验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仍持续存在,他居然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进入正常的学习状态。

还有部分受试者报告说,他们在实验中体验到了幻觉。有些人的幻觉比较简单,比如两眼冒金星,比如看见了忽隐忽现的光或者昏暗但灼热的光。还有些人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只有少数受试者报告说,他们体验到了较为复杂的幻觉,比如有一个受试者报告说他好像看到一块电视屏幕出现在眼前,他努力尝试阅读上面放映出的不清楚的信息,却怎么也看不清,里面有个人影若隐若现,这让他感觉很害怕。

最让人感到震惊的是,有位受试者把他待在小房间时的感受画了下来。他画了两个自己,这两个自己都特别真实,他甚至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再后来,许多学者开发了多种形式的感觉剥夺实验研究方法。所有的实验结果都显示,在感觉被剥夺的状态下,人会出现紧张忧郁、记忆力减退、判断力下降等情况,甚至出现各种幻觉和妄想,最后难以忍受,不得不要求立即停止实验,让自己回到有丰富感觉刺激的环境中去。这意味着我们大脑的一切活动根本就离不开身体感觉,又或者,是我们的身体感觉在塑造着我们的大脑吗?

身体动作正在重塑大脑

一提起肉毒素,很多人可能最先想到的是面部整形与医疗美容,因为注射肉毒素是最常见的治疗女性面部皱纹的医美手段。肉毒杆菌是一种生长在缺氧环境下的细菌,在罐头食品及密封腌渍食物中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是毒性最强的细菌之一。同时,肉毒杆菌也是一种致命病菌,在繁殖过程中会分泌肉毒素,肉毒素可抑制胆碱能神经末梢释放乙酰胆碱,导致肌肉松弛型麻痹。

不过,小剂量的肉毒素可用于医美。美国整形外科学会于2018年发布的整形外科统计报告显示,花在A型肉毒素上的开销在微创整形治疗开销中排名第一,高达29.5亿美元。此外,肉毒素也可用于治疗肌肉痉挛和其他肌肉疾病,对偏头痛、磨牙症等也有疗效。

然而,德国和瑞士的科学家在对肉毒杆菌进行研究时,意外地发现肉毒杆菌分泌出的肉毒素能够显著降低抑郁症患者的抑郁水平。这让科学家不能理解了,因为肉毒素原本是用来消除皱纹、延缓衰老的,与缓解抑郁症八竿子打不着。难道肉毒素有什么奇妙的功效吗?

为了验证这一假设,科学家们与精神病研究机构一起做了一项实验,招募了一批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患者,把他们随机分成两组,其中一组是实验组,另一组是对照组。研究人员会向实验组患者的脸部注射肉毒素,向对照组患者的脸部注射类似生理盐水的安慰剂。该实验是随机双盲实验,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和患者都不知道注射的是哪一种试剂。

实验结果显示,被注射肉毒素的患者,其悲伤、绝望和负罪感等抑郁症状的严重程度平均减少了47%;与此相对,那些被注射安慰剂的患者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抑郁程度没有明显变化。科学家对肉毒素又进行了细致研究,发现肉毒素不但不会让神经细胞兴奋,还会麻痹神经细胞,过量的肉毒素甚至会对神经细胞造成破坏。

随后,英国心理学家又对一批做过整形手术的人进行追踪调查,发现使用肉毒素消除眉间皱纹的人情绪有特别明显的改善,比那些使用肉毒素消除鱼尾纹、化学焕肤以及使用玻尿酸丰唇的人情绪上的改善更明显。

脑科学家对此又做了一系列研究。他们让受试者持续做出表达负面情绪的表情,例如皱眉头、嘴角向下撇等,然后用核磁共振仪扫描被试的大脑。实验结果显示,当人们做出表达负面情绪的表情时,大脑中负责处理面部表情的脑区就会被激活,并且负责处理情绪的脑区也开始活跃。

有意思的是,研究人员让受试者持续几周保持表达积极情绪的表情,比如微笑,受试者的大脑就会变得对负面情绪的信号不敏感。原来,在眉间或者嘴角注射肉毒素后,皱眉或者撇嘴的行为会因此弱化。这样一来,面部表情无法将不高兴的信号反馈给大脑,而大脑会将这样的面部表情解读成“嗯,我还蛮高兴的”。也就是说,我们的面部表情会重塑我们的大脑。

与此同时,科学家还对身体姿势进行了研究。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神奇女侠》这部电影,神奇女侠有个招牌姿势,叫“神奇女侠的能量姿势”。这个姿势非常简单,就是双腿分开站在地上,两只手叉腰,两个胳膊肘向外拐,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自信的姿势。哈佛大学商学院的社会心理学家艾米·卡迪曾在TED演讲中表示,只要保持这个姿势两分钟,你就能获得真正的自信。你的睾酮水平将会提高20%,这意味着你会更加自信,更愿意冒险。与此同时,压力激素的水平将会降低15%。

此外,科学家在研究拥抱时发现,拥抱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并降低血压和皮质醇水平,减轻压力。而且,只要亲密触碰几秒钟,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压力减轻了。被他人触碰时,皮肤内的压觉感知器会受到刺激,这些感知器会将信号传递到迷走神经,而迷走神经正好是大脑内调节血压等身体重要指标的区域。人在被他人拥抱或者拥抱他人时,会因迷走神经受到刺激而血压下降,因而觉得更平静。此外,人在被拥抱时,大脑还会分泌多巴胺,也就是所谓愉悦激素,这会增加人的安全感、满足感。

身体的表达

身体除了能够重塑大脑,还能帮助心理咨询师了解来访者真正的心理问题所在。这里有个真实的案例。每年快要高考时,总会有朋友前来找我咨询自己孩子考试焦虑的问题,请求我帮助孩子做考前心理放松,期待孩子能够考个好成绩。

以前,我一直以为考试焦虑是现在学生的学习压力过大造成的,因此我首先会引导学生进行情绪发泄,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缓解学习压力,开放自己的心态。我还会建议学生听听音乐,去野外散散步,找自己的朋友倾诉,我认为只有将心理调节好,才能以放松的状态面对考试,从而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直到最近我接触了几个案例,尤其是前段时间遇到的小A同学的案例,我才深刻认识到,考试焦虑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小A同学,男,18岁,高三,2019年参加高考。小A的爸爸在小A参加高考前找到了我,希望我能跟小A聊一聊。根据小A的爸爸的描述,小A之前只要一遇到考试,就会莫名其妙地肚子疼,好在疼得并不厉害,只是隐隐作痛,之前到医院检查过,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但查不出任何问题。最后医生说可能是心理问题,建议小A去看心理医生。

这位爸爸对医生的解释很不满意,认为医生水平不够高。医学检查的确没查出问题,小A肚子疼也不影响正常的学习和生活,于是这位爸爸就没当回事。等小A到了高三,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试让肚子疼的问题重新出现。而这一次,小A的疼痛感明显增加,并且伴随有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出冷汗、手脚冰冷等症状。这些症状已经影响到了正常复习,但小A去医院做检查依然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位爸爸很无奈,辗转找到我这里,向我求助。第一次与小A会面时,我看到他身材瘦高,皮肤偏黑,有一点驼背。小A坐下来时,头部下垂,双腿并得很紧,左手反复抠自己右手大拇指的指甲。他戴着眼镜,不敢和我对视,显得很内向。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与刻意逃避。

我向小A表达出我对他的接纳与包容,并表明了我的态度,保证对他向我诉说的一切严格保密,不会跟他的父母说,这让他慢慢放下了对我的警惕。开始,我们随意地聊,聊一些小A感兴趣的话题,尽量让小A主动说,而我就认真做好一位听众,并及时回应他,让他感觉我在用心听他说话。渐渐地,小A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展现出沟通表达的意愿,我们之间的基本信任感建立了起来。

在建立了基本信任感之后,我们慢慢将聊天内容转移到了学校、学习与考试上面。聊着聊着,我开始感到自己的腹部有点不舒服,有抽动感。当时,虽然我并不清楚这种腹部的不适感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这种腹部的不适感不是我的,应该是我感受到了小A的感觉,或者说,是小A在跟我的聊天互动中逐渐把他的感觉投射给了我,并且我接纳了他的感觉。于是我把自己肚子不舒服的感觉反馈给了他,他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接下来,我使用了心理学精神分析流派中最常使用的自由联想技术与小A对话。我请小A放松自己的身体,体会身体坐在椅子上的感觉,体会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集中注意力去扫描自己的身体。小A跟随着我的引导,慢慢静了下来,进入了状态。当我让他感受自己的腹部时,他说他感受到了自己肚子的不舒服,感觉腹部像在被一根钢缆牵拉,他整个人都在被拽着往前走。

我请他慢慢放松,不去刻意回避腹部的不适,并当即询问小A感受到腹部的这种牵拉感时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然后想到什么,还想到什么,并告诉他不要刻意去修改自己想到的画面与内容。

小A先是想到了考卷和考场,但我能感受到,考试本身并不是导致他肚子疼的直接因素。后来他又想到了自己小学时背的书包,还想到了自己喜欢看的漫画书,想到了小学时自己和小伙伴常去的一座废旧仓库。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腹部的疼痛感顿时加剧。我让小A先放松下来,然后问他看到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在干什么。小A说他看见妈妈有一张非常凶、很生气的脸,好可怕。我请小A具体说说看到了怎样的妈妈,就这样,小A内心深处的伤痛被慢慢揭开了。

原来在小A小时候,他的爸爸长期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他从4岁起就一直跟妈妈生活在一起,直到上了高中后,爸爸才从外地调回来。妈妈在当地一家国企上班,小A就读的小学是这家国企的子弟学校。妈妈对小A非常严厉,可以说到了苛刻的地步。小A清楚地记得,在他上小学三年级时,当时是6月份,临近期末考试了,妈妈在没跟他商量的情况下就给他报了当地一家培训机构办的数学班。他很不开心,他特别喜欢漫画,想去学画画,于是找妈妈商量,却被妈妈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还清楚地记得,妈妈当时跟他说:“学漫画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将来能考上好高中和好大学吗?考不上好大学,就会跟你爸爸一样挣不到钱,无能!”之后,妈妈为了让他专心学习,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搜集的所有漫画书、漫画人物玩偶以及贴画通通没收了。

那天,小A放学后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的宝贝都没了,于是去问妈妈自己的东西去哪儿了。妈妈跟小A说:“你要好好学习,看那些东西干什么?都是些害人的东西!”小A非常生气,要求妈妈归还自己的宝贝。这时,妈妈突然暴怒,把小A的宝贝从衣柜中拿了出来,当着小A的面把漫画书全部撕掉,把玩偶摔碎,然后把碎片捡起来摔在小A的脸上。

说到这里,小A失声痛哭起来,他说当时妈妈一边撕他的书,一边对着他哭喊道:“你就不能给妈妈争点气吗?你看看你张阿姨家的孩子,再看看你!养你有什么用?不能让妈妈省心!”就在和妈妈爆发冲突后的那年期末考试时,小A突然得了肠胃炎,肚子疼得厉害,考试因此受到了影响。按照惯例,如果考试考不好,回到家肯定要被妈妈狠狠教训。但这次妈妈带他去医院做检查,陪他输液,给他煮粥并喂他喝,没有提考试的事情。爸爸得知他生病的事情后,专门请假从外地赶回来看他,还悄悄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漫画人物玩偶。

谈到这里,我问小A:“感到肚子疼这件事对你来说有重要意义吗?”小A愣了一下,慢慢低下头,若有所思。我接着问:“腹部的这种牵拉感,像妈妈在拉扯你吗?”小A流下了眼泪,放声大哭起来,他说听我这么一说,突然感觉自己好委屈,只有肚子疼的时候,父母才会关心他,尤其是妈妈,才会对他温情些;只有肚子疼的时候,爸爸才会回来,一家人才能团聚;只有肚子疼的时候,考试的结果才不重要,他才能暂时回避痛苦。我说:“你爱妈妈,也爱爸爸,你希望被爸爸妈妈看见。”小A点点头,低头哭泣着。

用身体表达被压抑的情绪情感

经过多次咨询,小A考试前肚子疼的症状慢慢得到了缓解。像小A这种情况,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躯体化”。所谓躯体化,就是指某种情绪或感受因为无法在情绪情感的层面被表达,就被压抑到了潜意识中,只能通过身体来表达。

人类的心理过程既有头脑层面的认知过程,也有情绪情感过程和身体感受过程。情绪情感过程最好在情绪情感的层面去表达,这个过程在情绪情感层面的表达受阻时,就可能转而通过身体来表达。这个时候,身体的表达就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韩国有种疾病,叫“火病”。火病又名文化结合症候群,是一种精神疾病。这种疾病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名称,在韩国被称为火病,在中国被称为神经衰弱,在印度则被称为Dhat症候群。

火病是因在生活中遭遇苦恼却无处发泄愤怒而出现的精神疾病,在社会阶层较低的更年期女性中尤为常见。患者不断出现头疼、胸闷、焦虑、失眠等症状,但去医院做检查又查不出生理原因。患者主要是50岁左右的韩国女性,她们是由于在家中没有话语权,忌惮丈夫在家中的权威,过于抑制自己的感情,心中有太多的怒火无法表达,才患上这种疾病的。

韩国是一个特别讲究家族权力序位的国家,家庭中的男性长辈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女性与晚辈,包括强迫、冷暴力、打压,甚至辱骂与暴力。而弱势者往往选择忍耐。韩国的文化还非常强调服从,即女性服从男性,晚辈服从长辈。患有火病的女性大多长时间反复被丈夫殴打,被婆家虐待,且丈夫有外遇、酗酒、赌博等恶习。然而,她们认为这是她们的宿命。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她们不断被丈夫和婆家虐待,心中有很多怒火。她们不能表达这份情绪,结果这份情绪转而通过头疼、胸闷、焦虑、失眠等身体症状表达出来,这就是躯体化。

不仅身体对情绪有很大的影响,情绪也能通过身体来表达。俗话说“空虚寂寞冷”,这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空虚寂寞是一种心理感受,冷是一种身体感受,也就是说,冷会让人倍感孤独。

我曾经听一位咨询师分享过一个案例。这位咨询师说,有位中年女性来访者找她咨询,当时是7月,正值上海的盛夏,天气非常炎热,室内开着空调,大家都穿着短袖上衣,而这位来访者却穿着长袖上衣和长裤,还穿着外套。她进入室内后,把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上,但在进入咨询师的房间后,她马上就把厚厚的外套披上了,似乎非常怕冷。

来访者跟丈夫和婆婆的关系都非常糟糕,身心俱疲,因此前来咨询。我记得当时那位咨询师采用的是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疗方法,她说她跟那位来访者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冷,但空调的温度一直是27摄氏度,没有调过。那位来访者之前还感觉挺热的,但一坐下就感受到了寒意,披上了厚厚的外套。

随着咨询的深入,咨询师慢慢触碰到了这位来访者的内心。原来这位来访者的父亲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跟第三者生活在一起了。后来,她有过一次婚姻,丈夫出轨,抛弃了她,也跟第三者在一起了。现在这段婚姻是她的第二次婚姻,但她的这一任丈夫好像也有外遇了,并且婆婆知道这件事,于是家里关系非常紧张。咨询师了解到,这位来访者的父亲当年抛弃她和她的母亲时,正值北方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她的母亲和她抱在一起哭泣,她的父亲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就走了。这位来访者说,她的心就好像被永远锁在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她的身体好像也停留在了那个冬天。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位来访者是在通过“冷”来表达她压抑的愤怒。虽然我不是精神分析流派的,但我认为一定可以在大脑的神经活动中找到这种现象的原因。实际上,对温度的感受与脑岛有密切的关系。脑岛主要接收来自内脏与皮肤感受器的信号,这些感受器分别对某一种感觉特别敏感,这些感觉包括冷热感、痒觉、痛觉、味觉、饥饿、口渴、肌肉疼痛、内脏感觉以及空气感觉等。与此同时,脑岛又是性欲、恶心、骄傲、羞耻、内疚和补偿等复杂情绪的源泉,同时还会引起道德感、共情以及对音乐的情绪反应。也就是说,脑岛的作用是记录身体感受,但它同时也记录心理感受。如果身体感觉到冷,心里很可能也会感觉到寒冷;如果身体感觉到温暖,心里也会感觉到被人接纳。

那位怕冷的来访者被父亲抛弃那天的记忆,与那个冬天的寒冷天气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她的脑岛一方面记录了当时的天气,另一方面也记录了她的情绪情感,并且将这两种记忆关联起来。每当她在生活中遇到同样的场景时,当时的记忆就会被调取出来,神经回路就又会被打通。这时,她的脑岛对皮肤温度感受器传过来的信号视而不见,而是被情绪记忆影响,将冷的信号传给了大脑,而大脑则对身体做出反馈,让她感到现在的环境很冷。这其实正是被压抑的情绪情感通过身体表达了出来。

具身认知:身体与心理互为镜像

具身认知,是当前心理学发展的新突破。在传统心理学中,认知和身体像是分开的;而具身认知观则认为心理过程依附于身体,认知是身体的认知,心智是身体的心智,离开了身体,认知和心智都不存在。

具身认知与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和身心分离论是相对立的。从笛卡儿开始的西方传统科学将意识和身体分开,并且把意识当作主体,而把身体当作纯物质机器来对待,假设意识是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是纯粹意识层面的存在。

传统心理学沿着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的道路发展,认为人的认知过程与计算机类似,本质就是计算,是一种纯数字化的逻辑程序。而具身认知的概念最早来源于心理学家詹姆斯·吉布森于1979年提出的知觉生态学理论,这一理论不断发展变化,后来形成了具身认知的思想流派。

对具身认知的简单解释是,因为我们拥有独特的身体,并且我们曾经用身体感知和体验了独特的生活经历,所以我们才拥有了独特的大脑与心理特征。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与心理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和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经历是相互联系的。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他全部生活经历的投影;一个人的生活经历的投影是他的所有关系,特别是与父母的关系的镜像;一个人的关系的镜像是这个人整个家族故事的镜像;而一个人家族故事的镜像则是这个家族所在社会的变迁的缩影。

回到小A的例子,当了解到小A是如何长大的,尤其是他在生命历程中经历了哪些关键性事件后,也就可以弄清楚他是如何形成了现在的心理状态。

他与环境(原生家庭)的互动关系塑造了他现在的身体和心理,而他现在的身体和心理塑造了他现在的认知。小A拥有这样的身体,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知和环境(原生家庭)。按照具身认知的理解,一个人的思维过程、身体过程和情绪过程是互为镜像的,而人的身体,特别是外表,是很容易看到的一个镜像,所以通过观察和分析小A考试前肚子疼的现象,可以引出小A压抑的情绪,展现出他真正的内在心理逻辑。

自己做主,学会说不

在长期被父母控制和压抑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虽然会在理性层面告诉自己“父母爱我,我要孝顺父母”,但是他们的身体呢?你是否见过那些所谓优秀孩子和大孝子,目中无光,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有些所谓优秀孩子在亲密关系中充分展现了“渣男”本色,比如那个“PUA”自己学妹的北京大学学生干部;比如那些天天把孝道和规矩挂在嘴上的家庭,一到了拆迁和分家产时,就会闹得鸡犬不宁;再比如,之前媒体报道过几个非常优秀的孩子用极为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有个山东的优秀女孩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律师妈妈。有些案例最终突破了道德和法律的底线,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在用身体和行为来呐喊和表达。

父母看到孩子不听话,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时,就会对孩子充满敌意和攻击性,轻则表现为温情的强迫,重则表现为谩骂与殴打。然而大多数时候,父母还会把这种敌意与攻击性美化成“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

而孩子又该如何应对父母的敌意与攻击性呢?毫不夸张地说,父母那些披着爱的外衣的敌意与攻击性,对孩子来说更像是散发着爱的毒气的毒香水。

当然,敌意是相互的,父母对孩子的敌意可以用爱的名义来表达,那么孩子该怎么表达自己对父母的敌意呢?绝大多数情况下,孩子是无法表达的,因为父母还有一种武器,叫“孝顺”,也叫“好孩子”,这种武器完全压抑了孩子的情绪表达,而父母释放出的爱的毒气却没有解药。

无法表达情绪,不代表情绪不存在。如果父母太自恋,不能接受孩子对自己的敌意,甚至不能接受孩子对自己怀有敌意这件事本身,那么孩子的这种压抑的情绪就会变成无法在意识层面表达的心理内容,通过躯体化的方式被表达出来。而如果父母能包容和接纳孩子,引导孩子在意识层面上去接受和表达这些敌意,那敌意就会消解,变成可以忍受的心理内容。

如果想要远离躯体化,就要按照具身认知的观点这样想:我的身体,本来就应该由我说了算;我的事情,本来就应该由我来做主;我的地盘,本来就应该由我来经营。

为人父母者,如果不想让孩子为躯体化所困扰,就要充分接纳和包容孩子,让孩子明白:你的身体由你自己做主,你的事情由你自己说了算。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的,因为我们的文化中有太多类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类的话。

如果脱离具体语境,单独理解这句话,它的意思就是“你的身体不是你的,你做不了主”,而这会进一步发展成“你的时间你做不了主,你的爱好你做不了主,你的专业你做不了主,你的职业你做不了主,连你的结婚对象你都别想做主”。

其实,青春期的孩子做文身、整容乃至抽烟喝酒之类的事情时,都是在表达一个信息:这是我的身体,我想自己说了算。而我们的父母,乃至我们的社会,却无法包容孩子的表达。每个人都想自己说了算,这是一种遏制不住的本能,如果非要遏制,即使表面上遏制住了,也往往会以更坏的方式被表达出来,甚至导致严重的心理问题或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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