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鸟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被巴士载到这里的途中,如同此刻,风也曾突然停歇过三四次。每次我都认为,出于不可知的原因,气象状况会急剧变化。但这种猜测是错误的吗?有什么地方是例外地没有刮风呢?如果现在这一瞬间回到那些地方,会不会像这里一样,在寂静中飘着鹅毛大雪?

我下车之后再次出发的公交车引擎声被雪的寂静迟钝地吞噬。我用手掌擦拭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寻找方向。在这条环岛巴士行驶的公路旁,支线公共汽车不会停车。我得想起以前仁善把我载下来时告诉我的十字路口车站的位置。是在哪一个转角拐弯呢?我决定先往前走,不会有迷失方向的顾虑,只要向着山中飘动的巨大雪云团走去就可以了。如果在那个转角处没看见车站,再掉头往回走就行。

太安静了。

如果不是额头和脸颊被雪花撞击、凝结产生的冰冷感觉,我会怀疑这是身处在梦境之中。无论在哪里都看不到人或车辆,难道只是因为暴雪吗?卖鳀鱼汤面和水拌生鱼片的餐厅灯光熄灭,难道因为是星期天吗?倒放在餐桌上的铁制椅子、倒在餐厅地板上的招牌,四处都散发出仿佛长时间停止营业的气息。挂着粗劣招牌的户外用品店拉下铁卷门。服装店的假人模特儿穿着单薄的秋装,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上方覆盖着米色的布。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亮出灯光的只有街角的小超市。

我必须在那家店里买到手电筒和铲子,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小商店里买到这些东西,但至少可以问一下购买的方法。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借到,也可以确认进入仁善村子的公交车在哪里停。这时,店里的灯光熄灭,一个看似老板,穿着夹克的中年男子开门而出。他以熟悉的动作把链子缠绕在玻璃门把手上,瞬间锁上大锁。我加快步伐。

“请等一下。”

他坐上停在商店前面的小型卡车,我开始跑起来,不停地擦拭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

“请等一下,大叔。”

数万片鹅毛大雪似乎吞噬了我的声音。

卡车发动的声音在雪花的寂静中迟钝传开。卡车向着空荡荡的道路倒车,我朝驾驶座挥手,用眼睛追逐瞬间远去的卡车背影。

* * *

我再也不跑了,就如同雪花落下的速度与时间的流逝一致,我奇妙地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要加以配合,于是我开始步行。卡车到达十字路口之后,往港口的方向右转。我抬头望着山的方向,远处的那个标志牌是我正在寻找的车站吗?

在湿黑的柏油路上,我每一瞬间都在横穿数千朵的雪花落下、消失的人行道。走到距离那个标志牌五十米处时,才确定是公交车站。没有任何建筑物可以躲避雨雪,没有标明路线编号和说明,只有画着一个小巴士图标的铝制标志牌挂在铁柱上,迎着风雪。

* * *

我向着车站走去,心里想着,就像风停止吹袭一般,这场雪会不会突然停息呢?但是雪的密度反而越来越高,灰白色的天空似乎正无止境地生成雪花。

小时候我读过,要想生成一朵雪花,需要极度微细的灰尘或灰渍的粒子。云不只是由水分子组成,也充满经由水蒸气从地面升起的灰尘和灰渍的粒子。当两个水分子在云层中凝聚成雪的第一个结晶时,灰尘或灰渍的粒子就成为雪花的核心。根据分子式的不同,六种不同的结晶会掉落下来,与其他结晶继续聚集。如果云和地面之间的距离是无限的,雪花的大小也会变得无限大,但落下的时间无法超过一个小时。经由无数次聚集的树枝状结晶之间因为空荡,所以雪花很轻。雪花会把声音吸进那个空间中,让周围实际上变得很安静。由于树枝状结晶向无限的方向反射光线,所以不带任何颜色,看起来十分洁白。

我还记得那些说明旁边所附的雪花结晶照片。为了保护彩色图版,那本书是和薄薄的油纸一起制版的,翻过半透明的油纸后,各种模样的结晶充斥一整页,我被那种精致所折服。有些结晶不是正六角形,而是光滑的直六棱柱的形状,在下端用小字注明在雨和雪的边界上具有这种形态。之后有一段时间,每当下雨夹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银色细腻的六棱柱形。下鹅毛大雪的日子,我曾将深色大衣的袖子伸向空中,凝视毛绒上的雪花变成水滴。想到在图片上看到的正六角形的华丽结晶会在其中凝聚无数次,就感到头部眩晕。雪停后,我虽醒来好一阵子,但仍闭着眼睛想象。也许外面还在下雪也未可知。想象自己趴在地板上写着枯燥的假期作业,而房间里竟然下起雪来,落在刚刚拔出倒刺的手上、落在头发上和橡皮擦屑散落的地板上。

奇怪吧?那雪。仁善注视着病房窗外喃喃自语时,她想起的也是这些感受吗?从天上怎么可能落下那样的东西?她询问时并未注视我的脸,像是向窗外的某个人静静地抗议一般;就像雪花的美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一样;就像很久以前在岁末的夜晚也曾经那样低声细语一样。

下雪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在学校操场上徘徊到夜深的小女孩儿。

仁善头上堆积着雪,好像戴着一顶白色毛线帽。我塞进大衣口袋里的双手冻得僵硬。

每当我们在雪上留下脚印时,就会响起如同盐巴被揉碎的声音。只要下雪,我就会想起那些事情,虽然不愿去想,但总是会想起。

* * *

走到车站的瞬间,我吓了一跳。

本以为没有人,但一位看来至少八十岁的老奶奶弯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她留着白色短发,头戴浅灰色的毛帽,披着同样颜色的绗缝外套,穿着古铜色带毛的胶鞋。老人歪斜着头注视着走近的我。我向她行注目礼,但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以为她没看见,于是再次打招呼,她布满皱纹的瘦削脸上仿佛露出模糊的微笑,然后迅即消失。

她之所以不显眼,可能是因为她站在积雪的树下。浅色的毛帽和外套成了保护色。太奇怪了,公交车行驶在海岸公路的一个多小时当中,没有看到任何树木上积了那么多的雪。因为强风肆虐,雪花完全都被吹走了。是不是因为雪的密度极高,所以风停止后没过多久也能覆盖住树木?

我回头看老人视线中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我和她并排站着,我观察她的侧脸,她也慢慢地转头看我。平淡的眼神,短暂与我的眼睛对视。她的目光不那么亲切,也不是漠不关心,隐约地透露出温暖的眼神,让我不由得想起仁善的母亲。身材矮小、五官精致,最相似的是无心和微妙的温暖互相结合。

可以跟她搭话吗?

如果是仁善,一定会很容易进行对话。一起出差旅行的第一年,我们负责采访名山及山下村落的风景,无论在什么地方,仁善都会很快和老奶奶们亲近起来。她毫不犹豫地问路、豪爽地分享食物、寻找可住宿一夜的民宿。当我问她秘诀是什么时,她回答:

也许是被像奶奶一样的妈妈抚养长大的缘故吧。

细细想来,她制作的电影也大多是讲述被称为奶奶那一辈女性的故事。我猜想她们之所以愿意接受采访,是因为受到仁善亲和力的影响。当她们说不下去、凝视着镜头陷入沉默的时候,仁善坦率而爽朗的面孔一定会带着鼓励的神情直视她们。

越南的当地向导为独自住在丛林中偏僻村落的老人翻译仁善问题的场面中,我也在想着画面中没有出现的仁善的面孔。

“这个人问您对于那天晚上有没有想说的话。”

在翻译得多少有些生硬的韩语字幕上方,一位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的老奶奶凝视着镜头。她小而瘦削的脸上,眼神特别敏锐。

为了想问您这些问题,她专程从韩国来越南。

老人终于张开嘴唇。她看都不看翻译一眼,以惊人的集中力凝视着镜头回答。

“好吧,我告诉你。”

她的目光穿透了相机镜头,也穿透了站在镜头后方的仁善的眼睛,甚至直刺我的双眼。在那一瞬间,我想那是她等待这次见面的回答,那简短的同意话语里,包含了她全部的人生。

* * *

老人的毛帽上积雪越来越厚。她投以视线的十字路口依然寂静,出现动静的只有落下来的鹅毛大雪。

我鼓起勇气叫她。

“叔叔。”

仁善曾经告诉我,在这个岛上,应该叫长辈叔叔。

大叔、大婶,爷爷、奶奶,这样称呼的人只有外地人。先叫叔叔,即使不会说济州话,听的人也会觉得这人在岛上生活了很久,所以戒心会降低。

“等了很久了吗?”

老人以淡漠的目光转头看我。

“公交车要来了吗?”

双手拄着拐杖的她慢慢举起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发光。老人颤抖着摇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原本紧闭的双唇终于打开了。

雪下得真大啊……

老人不停地颤抖,好像在告诉我不会再和我说话一样。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远远地望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 * *

我觉得她长得真的很像仁善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凉了半截。

和仁善好好玩吧!

和这位老奶奶相似,仁善的母亲态度谨慎,如果说有一点儿不同的话,仁善的母亲跟我说话的时候使用清晰的首尔话,而不是方言。

无论是何种喜悦或感受到对方的好意,她们都不会放松警觉。就好像即使下一瞬间遭遇可怕的厄运,也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这只有长期在痛苦中历练的人才会具有如此沉痛的沉着性格。

当时仁善的母亲认为我是谁呢?那天晚上仁善告诉我,母亲经常忘记自己有女儿这件事。她把仁善当成姐姐,偶尔会撒娇,说不定她把我当成姐姐的朋友或熟人。如果是这样,我说的首尔话会引起混乱。仁善的母亲对我微笑,满是皱纹的眼皮几乎闭着,眼睛的光芒模糊。她伸出双手想握住我的手,我也伸出了双手。我们双手紧握,彼此对视。她似乎想知道我是谁,用好奇心和怀疑的眼神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最终,当我向先放下手、再次温柔微笑的她低头致意时,仁善站在瓦斯炉前。

“在煮什么?”

仁善回答了我的问题:

“豆粥。”她没有回头看我,“各磨了一半,黑豆和白豆。”

仁善开始用长木勺搅着大锅,我走近她的身边,她这才转过脸看我。

“妈妈得多吃蛋白质,但是别的东西不好消化,所以给她吃豆粥。”

“这是黑豆啊?”

“不,这是鼠眼黑豆。”

“这是几顿饭的分量?”

“平常都是按时煮一点儿,但今天你来了,所以多放了些。”

“好棒。”我说。

刚好我的肚子不舒服。

可能是因为旅途疲劳,实际上我的胃很疼。每当这时,就会出现头痛的症状。

“哎呀,”仁善微微皱起额头,“你来得太牵强了。”

我摇了摇头:“不是啊。”

早就想来看你了,原本想这样说,但总觉得别扭,于是就放弃了。在仁善耐心地用饭勺搅拌期间,我只能看着渐渐变稠的黑乎乎的豆粥。

“气味好香啊。”

“吃起来的味道更好。”

仁善带着自信的微笑,关掉瓦斯炉的火。

“要装在这里吗?”

我指着架子上的大碗,她点了点头。我把大碗放在木盘上递给她,仁善用汤匙把粥装进碗里。我们这样并排站在洗碗槽前,好像变成了配合无间的姐妹。

“她吃这么多啊?”

“胃口好的人长寿,妈妈会长寿的。”

仁善双手拿着盘子向母亲所在的卧室走去,我快一步赶到她前面打开房门。进入房间的仁善把手伸向后方关上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来回走动,用抹布擦拭漆了油料的杉木餐桌,摆好两双筷子、汤匙,然后把豆粥盛到碗里,端到饭桌上。我拉出椅子坐下,端详着热腾腾的粥碗。

直到热气快消退的时候,仁善才拿着装有空碗的托盘走回厨房。她和我对视,笑得很开心。

“笑什么?”

看到你这样,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件事。

“想起什么?”

把托盘放进洗碗槽后,仁善坐在餐桌对面。

“以前我跟你说过,高二的时候离家出走的事。”

“没错。”

“我不是说过出院回家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通宵说了好多事情吗?”

仁善似乎在问“你还记得吗”,暂时中断话语,盯着我看。

当然记得。在听到这个故事的夜晚,我曾经想象仁善母亲的形象,和刚才第一次问候的矮小奶奶的样子有所出入。可能是因为从棉被里伸出手来,她的手温暖的触感还留在我的手上。四只手掌互相握住,但她并没有完全相信我。我看着热腾腾的粥碗,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让她放心呢?为了让她相信使用陆地语言的陌生人是自己亲姐姐的好朋友,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自然地说出来并付诸行动?

“那时候没跟你说过的事情当中,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

仁善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我被当作无亲属病患住院的时候,妈妈说在这个房子里看到了我。”

“那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立刻理解,于是问道。

“医院联络妈妈,应该是在我恢复意识、说出名字之后。但是就在前一天,我先回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

“所以呢?在梦里?”

似乎在忍住突然要迸出的笑意,仁善的脸颊暂时鼓了起来。

“午夜时分,妈妈来到客厅开灯,我却静静地坐在饭桌前。”

我呆呆地反驳她:

“因为一定会有像现实一样的梦境。”

因为女儿已经不知去向十天,也许只是暂时的谵妄。

“所以呢?她说发生了什么事?”

“说煮粥给我喝。”

“谁?”

“妈妈煮粥给我喝。”

“灵魂会喝粥吗?”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仁善说妈妈的想法也一样。边给我煮白粥,边暗中许愿,哪怕我只能吃一口也好。如果能吃热的东西,就不会是死人了,但是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白粥,就好像现在的你一样。太饿、太累了,好像连拿起汤匙的力气都没有。

我否认了她的话。

我没有那么饿、那么疲惫。

仁善先拿起汤匙,我也跟着舀了一口,放进嘴里。虽然刚才说不饿,但当香热的粥在嘴里散开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感。

“真好吃。”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仁善带着自信的语调说:

“我再给你盛一些,煮了很多。”

我一言不发地吃了半碗多,抬起头,仁善就好像真的成了大姐一样,用平静的表情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问她:

“最后吃了吗?”

“什么?”

仁善反问,在我回答之前,她马上想起了那件事,摇了摇头。

“妈妈说我没吃。”

仁善向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打开冰箱门弯下腰,拿出泡菜桶说:

“妈妈说我就像想吃东西而受不了的孩子一样,眼睛无法从粥碗上移开。因为表情太过恳切,她觉得会不会真的是我死去以后回家的鬼魂。”

仁善把泡菜盛到盘子里,放到餐桌上。我当时觉得仁善的脸比起在首尔的时候更加平静。忍耐和心死、悲伤和不完全的和解、坚韧和凄凉有时看起来十分相似。我想很难从某人的脸上和动作中分辨出这些情绪,或许当事人也无法将它们正确区分。

那个冬天,妈妈经常说起这件事,有一段时间几乎每次吃饭都会说。“这个死丫头,想喝粥的那天晚上回到妈妈这里,吃了一碗粥,又活过来了,呵呵。”

* * *

每当老人凝望着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交错时,落到灯光前的雪花就会染上不同的颜色。这段时间经过的只有四辆向两侧行驶的海岸环线巴士。从没有听到公交车停下来的声音推断,没有人在这里下车,也没有人上车。

怎么会这么安静?

在海岸公路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看到的大海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岛屿吞噬一样,翻覆着巨大的身躯。带着白色的泡沫从四方涌进的波涛撞击着防波堤,直上云霄。

那样的强风能这样停下来吗?

现在下雪的速度更慢了,似乎与速度成反比,雪花变得更大、更密。每当脱下手套用手掌搓掉睫毛上的雪花时,眼眶就会湿透。视野中的一切都隐隐约约蔓延开来。我弯腰抖落运动鞋上的积雪后,冰凉、湿漉漉的雪花渗进短袜里。

如果气温再升高一些,就会降下密度如同暴雨般的雪。正如同十几年前仁善在越南内陆的丛林里拍摄的,那毫无慈悲折断热带树木的暴雨一样。

从越南回来的仁善整天待在家里进行编辑作业的那年八月,当我去她家看望她时,第一次看到了越南暴雨的影片。我与仁善并排坐在电脑前的时候,窗外也响起了雷声,下起阵雨,所以一时无法分辨出哪个是越南丛林的暴雨,哪个是下在首尔巷子里的雨声。异国的陌生花朵和热带树木的厚叶交相摇曳,雨丝溅起。新出现的混浊水路像江水一样横穿村子中间。把裤脚卷到大腿上的女人穿越被泥水淹没的院子,打开鸡笼的门,用草筐救出鸡崽。当长镜头拍摄长达十几分钟的影片结束时,仁善向受到冲击而说不出话来的我讲述了热带酷暑的故事。

四十摄氏度就像临界点一样。从旅馆出来,如果有数百只飞蛾贴在土墙上,躲避酷暑的时候,这种日子的气温都会超过四十摄氏度,此时出没的昆虫种类也会变得不同。硕大而华丽、让人本能地感觉到身怀剧毒的陌生昆虫在炙热的土地上爬行。如果下雨,就会像装在巨大的水桶里一样倾盆而下。那次暴雨非常特别,连续下了两天两夜。

在完成临时剪辑后,仁善叫了几个好朋友进行预备试映。在影片中,暴雨的镜头被放在回答“好吧,我告诉你”的老人的日常生活之后。老人到院子里清洗煮茶的水壶,抽水之后,井水从水管流出,然后冲洗水壶内外两三次。那天晚上军人来了。第四次清洗水壶时,老人低沉的声音和字幕一起出现在画面中。在证言还没结束的时候,暴雨就开始了。大雨倾盆而下,落在用草编织固定的屋顶上。老人院子里的黄铜水井溅出雨水折射的光芒,茂盛的野生茉莉花在篱笆上晃动。泥水涌进鸡崽拍动翅膀的鸡笼里,女人们卷起湿透的棉布裤管,顶着草筐穿越雨水流动的院子。刚放进篮子里的小鸡头顶像湿毛线球一样晃动。

* * *

刚刚落在戴着手套的手背上,迅即融化的雪花几乎呈正六角形。随后飘落在其旁边的雪花掉落了三分之一左右,但剩下的部分仍保留着四根细致的树枝形状。那些毛茸茸的树枝最先消失,像盐粒一样小,白色中心部位暂时残留,然后凝结成水滴。

人们都说它像雪一样轻,但是雪也有重量,像这滴水一样。

也有人说像鸟一样轻,但是它们也有重量。

我想起阿麻停在我右肩上,藏在毛衣线缝里的粗糙脚爪,也想起坐在我左手食指上的阿米温暖而柔软的胸毛。这种与活着的生物接触的感觉很奇怪,既不是被火烫伤,也不是出现伤口,但无法从皮肤抹去。之前我接触过的任何生命都没有它们那么轻。

怎么会这么轻?我询问的时候,仁善摇了摇头,似乎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她说,为了减轻重量,鸟类的骨头里有空洞,器官中最大的是气囊,形状像气球一样。

听说鸟类吃得很少是因为胃小,血液和体液也只有一点点,所以即便只是流一点儿血或口渴也会有生命危险。因为瓦斯火花中释放出的一些有害物质也会污染整体血液,所以她们家换成了电磁炉。

就像相信鸟儿真能听懂自己的话一样,仁善降低了声音。

其实也有后悔的时候,如果养了猫或狗,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瞬间,鸟儿从我的肩膀和手指上同时飞起来。我以为它们是在空中振动翅膀,结果阿麻停在仁善的肩上,阿米停在面向院子的窗框上。在它们飞起来之前,挥动自己的身体,我感受着像泡沫一样留在我皮肤上的感觉。我问仁善:

“它们大概多少克呢?”

仁善看着坐在肩膀上的鸟儿回答:

“这个嘛,大概二十克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眼前浮现出受孕初期胎儿的形象。我很久以前听说过,在感知到心跳时的胎儿体重大概就是这么重。这个时期,在受精卵里蜷缩成圆形的胎儿形状看起来与小鸟极其相似。

第二天早上,仁善用小货车送我到机场。回到首尔,每到无法入眠的夜晚,我偶尔会上网寻找有关鸟类的资料。当时还阅读了题为《鸟类是生存至今的恐龙》的科学杂志报道。地球表面因为与巨大小行星相撞而着火、滚沸时,在覆盖整个大气层、几乎将所有动物和植物都灭绝的火山灰中飞行了几个月之久的生命就是羽毛恐龙——鸟类。我还在相同的时期找到整理现存几乎所有鸟类照片和学名的网站,无意识地读着那些无法再记住的学名,时间因此缓慢流逝。某个夜里偶然找到用简明的线条绘制的鸟类断面图,因为它们特别美丽,所以还储存了图片。身体中间真的有像气球一样的气囊,骨头上椭圆形的洞像笛子的音孔一样穿透。在黑暗中我自言自语道:所以才会那么轻啊!我也因而想起毛衣线缝里的粗糙脚爪。

* * *

偌大的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这雪是从一千米以上的云端落下来的,那过程中究竟凝结了多少次,才会变得如此巨大?但为何依然如此轻巧?如果存在二十克的雪花,那得是多大的形状啊?

我观察老人如同石像一样双手拄着拐杖动也不动的侧面。她到底站着等了多久了呢?拄着拐杖的手会不会冻僵呢?时间似乎静止了,在所有商店都关上大门的这个寂寞小镇上,活着呼吸的似乎只有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的两个人。我突然想伸手去擦拭老人白眉上的雪花,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这种冲动。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当我的手触碰到她的脸和身体时,她会不会整个人散落、消失在雪中。

* * *

看起来虽然健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说不管有多么不舒服,鸟儿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架子上。为了不成为捕食者的目标而基于本能地坚持下去,如果从架子上掉下来,那就为时已晚。

仁善神情忧愁地说着,阿麻坐在她的肩膀上。

白鸟的脸虽然朝向我,但并未注视着我。一只眼睛和仁善对视,另一只眼睛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肩上坐着鸟的仁善影子比实际大近两倍,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从背包的笔筒里拿出铅笔走近墙壁。

如果不满意的话,等一下我会用橡皮擦擦掉。

我在白色壁纸上沿着影子的轮廓用铅笔画出仁善像巨人一样的头、肩膀和巨大黑鸟的形状时,为了不让线条散乱,仁善静止不动。窗框上的阿米扑棱一下飞了起来,移动到罩灯上。光源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罩灯一静止,影子也不觉地回到轮廓线内。

“不,不。”

阿米像叹息一样低声在罩灯上说话,似乎是无意中学会了主人重复的话。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仁善如此反复说话呢?

仁善抚摸着依然坐在肩膀上的阿麻的头说道:

“你们该睡觉了。”

好像约定好的信号一样,仁善开始唱起歌来。第一次听到,好像是旋律熟悉的摇篮曲。在由不知其意思的方言组成的第一小节即将结束之前,阿麻开始哼唱同一小节,变成轮唱歌曲。令人惊奇的寂静中微妙交错的和音断断续续。阿米好像在倾听,一动不动地坐在罩灯上,脸对着我。它的一只眼睛看着在墙壁上移动的仁善和阿麻的影子,另一只眼睛应该是看着在玻璃窗外的院子里因夜晚的光线而摇晃的树木。我很想知道以两个视野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像那首轮唱的歌曲,在做梦的同时,还活得像现实一样?

* * *

从眼球内侧开始,经过脖子,连接到僵硬的肩膀和胃肠的痛觉线开始启动。口香糖已经没有糖分了,我在公交车上就已经吐掉,再拿出口香糖嚼,似乎也不会好起来。

我脱下手套,揉搓双手,揉出一点儿热气,然后按摩闭上的眼睛和眼窝。我屈膝蹲下,再站起来,转动肩膀和脖子,挺直、伸展腰部做深呼吸。

我反复往前、往后各走三步,然后回到老人身边。

如果尽快泡在热水里,说不定可以避免胃痉挛。如果可以喝热粥,在温暖的地方伸展身体、放松身体的话……

如果仁善现在不是在首尔的医院,而是在家的话,我想象着。如果她被我的电话吓到,开着卡车来接我的话;对着坐在副驾驶座上按摩眼睛的我说:“你以前喝完豆粥就好了吧?回去喝豆粥吧!”眼角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 * *

十字路口红绿灯的灯光更显明亮,落在灯光前的雪花散发出更加鲜明的色彩。天要黑了。

公共汽车终究还是没来。

即使公共汽车现在出现,到达仁善家村落的时候天色也会变暗,很难找到路。

现在该是坐环岛巴士去西归浦寻找住处的时间。如果有周日开业的药店,应该可以买到泰诺止痛药。如果药物也无效,明天上午到内科就诊,也许可以幸运地拿到唯一能治疗偏头痛的处方。

在那之前应该打电话给仁善。

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热气在雪花间蔓延开来。不,应该发短信,因为仁善很难接电话。也或许在手机振动的瞬间,针正扎进手指。

钻进眼球内侧的疼痛越来越尖锐。明知没用,但我还是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把两颗正方形的口香糖拿出来,一起放进嘴里咀嚼,但因为觉得反胃又吐了出来。用口袋里的面纸包起来,那是我在飞机上拿到的,一按下去就渗出黏糊糊的液体。

不,我更改想法,决定打电话。输入文字对仁善来说反而更难。如果通话困难,看护会把手机贴在仁善的耳朵上。就算仁善不使用声带轻声细语,在这种寂静中,我相信她连一句话都不会漏掉。

应该告诉她我要放弃。我会说正在下暴雪,身体不舒服。仁善知道我的偏头痛会突然袭来,也知道随后的胃痉挛会麻痹几天的日常生活。更何况,对于济州岛的暴雪和交通状况,她应该比我更清楚。

* * *

当第五个连接音结束时,我按下终止按钮。过了一分钟之后,我再次按下通话键。因为手机老旧,已经过了更换时间,显示电池余量的标识只剩下一格。

终于有人接了,“仁善啊!”我叫她名字的同时,竖起了耳朵。我听到女人急切的声音,而不是仁善的低声细语。

“等一下再打,等一下。”

瞬间,我出神地看着通话中断的液晶画面。像是看护的声音,而且似乎不是在仁善的那个病房,而是被喧嚣、急促的声音所包围。

我无法判断是什么情况。电池余量只剩下百分之十几,要想再次打电话,就必须充电,我必须去西归浦。

我不自觉地把紧握的手机放进口袋里,我看着老人的侧面。如果公交车已经停止运行,那么在离开这里之前,是不是应该告诉这位老奶奶?她听不到声音,依靠拐杖,应该需要帮助吧?

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视线,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往十字路口投以遥远的视线。为了搭话,必须接触她的身体。当我伸手要碰触她肩膀的瞬间,老人的脸上出现微动。她那带着全新光芒的视线投向的地方,车顶上积着厚雪的小支线公交车像谎言一样出现,在十字路口转向而来。

* * *

伴随着引擎声,巴士驶近。雪花吸纳了笨重的声响,公交车发出类似用粉笔的末端刮黑板的声音停下,其声响也被雪的寂静吞噬。

前门开启,车内的潮湿暖气涌出,味道扑鼻而来。戴着棉手套、手握排挡杆的司机问老人:

“等了很久了吧?”

他戴着黑框眼镜,身穿藏青色制服,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男子。

“山上有两辆公交车陷入雪里,太冷了,您一直等到现在啊?”

我看着曾经对我做出一样的动作,没有回答只是指着耳朵点头的老人侧面。她拄着拐杖慢慢走上车,我跟在她后面,缓慢地上了公交车。这是一辆没有载人的空荡荡的公交车。

“去世川里吗?”

在刷公交车卡之前我问道。

“是的,会经过。”

在司机更改为恭敬的首尔话语调中,感受到与刚才不同的距离感。

“到世川里以后,能告诉我一下吗?”

“世川里的哪里?”司机反问,“光是世川里就会停四次,村子很大。”

我记不得离仁善家最近的公交站名字,只想起生疏语感的济州语。在犹豫要怎么回答的时候,司机观察我的表情。两支雨刷“嘎吱嘎吱”地刷掉落在前方玻璃上的雪花。

“原本这辆车开到九点,但今天就不再行驶了。”

因为我没有立刻回答,司机再次说明。

“这辆公共汽车是今天进到世川后再出来的末班车。”

可能因为我说外地话,而且行色和情况可疑,所以才告诉我的。我向他致谢。

“虽然不知道车站的名字,但是一到那里我就能知道,待会儿再告诉您。”

我说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刷了公交车卡。我走到公交车里,坐在以拐杖支撑着佝偻的上半身的老人后座。她毛帽上的积雪不觉间融化,每根绒毛都凝结着水滴。

* * *

我回答公交车司机的话并不完全是谎言。

离仁善家最近的车站——虽然步行超过三十分钟——有一棵看起来树龄大概是五百年的大朴树,我也还记得卖饮料和香烟的小店位置。如果不是天完全漆黑,哪怕只有一点儿微光,我也不会看不到那么大的树木而错过。

所以不管现在仁善发生什么事情,我所能选择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她的家。在那里给手机充电,给她打电话。这也是她最想要的方法。

运气真好,我想着。我乘坐最后一班飞机进入岛内,刚刚坐上了送我去仁善村庄的最后一辆支线巴士。我想起在飞机上听到的恋人之间的对话。“这是运气好吗?这种天气?”

趁着这好运气,我正掉入何等危险之中?

我的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忍受着就像用钝刀把眼球内侧挖出来似的疼痛。和往常一样,疼痛让我觉得孤立无援。我被囚禁在自己身体每个瞬间产生的拷问之中,因为太过疼痛,我似乎从还没有开始疼痛的时间、从没有疼痛的世界中被分隔出来。

如果现在能躺在温暖的地方的话。

我想起去年秋天仁善让给我睡的主卧室。好像房间的主人暂时外出一样,被子叠得很整齐,像是为了我而重新洗过一样,有柔顺剂的味道,非常干爽。我在舒适温馨的被窝里沉沉熟睡,却在午夜时分睁开眼睛,突然想确认一下,于是掀开被子,看到应该是历史悠久的生锈锯子还放在那里。

* * *

天色正快速变暗,巴士驶入在海岸道路上看到的灰白色雪雾和云团中。不知何时,路边的房子消失,白雪覆盖的阔叶树形成了无尽的森林。

逐渐减速的公交车停了下来。坐在前面的老人站了起来,奶奶没有开口说目的地,司机怎么知道她要下车的地方?难道是因为这是每天都在这里行驶的公交车,所以司机认识所有乘客?奶奶仍然在发抖,拄着拐杖走到后门,回头看我。用不知是模糊的笑容或是无表情的面孔看了我一眼后转身。

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让乘客下车,难道没有问题吗?仔细观察,我才看到在树林中用黑石砌成的围墙。在积雪的墙与墙之间有路,沿着那条小路进去的话,会有村子吗?等待老人双脚完全踏上被雪覆盖的地面,司机关上了后门。迎着鹅毛大雪弯腰走路的老人渐行渐远,我转头凝视,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我无法理解,她和我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熟人,只是暂时并排站着,是个不认识的人,但我为什么会像跟她告别一样,内心动摇呢?

在微微倾斜的上坡路上徐行五分多钟后,公交车停了下来。熄火后,司机拉起手刹大声对我说:

“装上雪链以后再出发。”

风从司机打开、下车的前门吹进来,头痛的程度越来越严重,我的心渐渐麻痹,和那位陌生老奶奶告别的事情不觉间就被抛在脑后了。不安、需要拯救鸟的想法,连对仁善的心都被疼痛完全排除到裂缝之外。

我感觉到天色更加黑暗,灌进车内的风越来越猛烈。暴风雪又开始了。似乎就像那位老奶奶站在P邑的车站,散发出寂静的感觉,但随着她的消失,寂静也被收回一样。

树林在呼啸、摇晃着,树木顶着的大雪纷飞。我把仿佛要裂开的额头贴在车窗上,想起在海岸道路上看到的暴风雪。想起在远处水平线上飘散的云彩中,像数万只鸟儿一样低飞的雪花。想起了像要吞噬岛屿一样,卷着泡沫涌上前来的灰色大海。

* * *

还可以做选择。我可以不从这辆公交车上下去,可以和那个司机一起回P邑,在那里可以换乘公交车去西归浦。

哎呀,天气这么糟糕……

司机掸了掸头上的雪,走上公交车。坐在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前灯亮起,在猛烈的暴风雪中就像匍匐前进一样,公交车开始前行。单线车道在郁郁葱葱的杉树丛中蜿蜒而行,微弱的光线中,数千棵高大树木在雪花中摇摆,仿佛我久远梦中的黑色树木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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