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剩余之光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雪落下来

落在额头和脸颊上

落在上嘴唇、人中上。

不冰

像羽毛一样的

只有细毛笔尖掠过的重量。

是皮肤结冰了吗?

像死者的脸一样被雪覆盖着吗?

但是,眼皮似乎并没有变凉,只有凝结在那里的雪花冰冻。用水滴融化,浸泡在眼眶里。

* * *

我的下颌在颤抖,牙齿碰撞间发出“嗒嗒”的声响,如果把舌头塞进牙缝间,似乎会被咬伤。我睁着湿润的眼睛环视周遭的黑暗,那是和闭上眼睛时一样的黑暗。看不见的雪花掉进瞳孔,我眨着眼睛。

我把戴着帽子的头转向旁边,斜躺着。我挽起手臂、弯起膝盖,逐渐活动从脖子到脚部的关节。骨头不像是断了,虽然腰和肩膀很痛,但并不是非常严重的程度。

* * *

我得站起来活动,不能再失去体温了,但是我连想都不敢想,不知道这是哪里,连要走的方向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手机弄丢的。就在灰青色的微光几乎消失时,第一条岔路出现,那时我打开了手机的灯光。因为电量不足,原本只想在必须做出重要选择时使用,但这一瞬间很快就到来了。我分明记得是两条路,但宽度不同的三条路从树林间伸展出来,这让我感到混乱。本以为只要有灯光就能加以判断,但被雪花的白光覆盖的树木却一起垂下阴影,反而让我感觉更加陌生。但是没有时间犹豫,我记得当时没有选择相对狭窄的上坡路,而是选择了稍微倾斜的宽阔下坡道路,于是在三条路当中选择了最宽阔的道路,迈出步伐,而滑入双脚无法触及地面的雪堆,就是在那一瞬间。

我本能地用双臂护住头,手机好像就是那个时候遗失的。从斜坡上滚下来时,头部和身体虽然一直撞击岩石,但没有失去意识。睡袋一样的羽绒大衣和雪堆减少了冲击。

* * *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天色就变得如此阴暗了吗?

虽然相信不是,但我是否也在不自觉中失去了知觉?

我举起颤抖的左手,挽起袖子,在眼睛前晃动手表,但我早知手表的时针、分针不会发出萤火,看到的只有黑暗。

我感觉到用钝刀刮眼睛的头痛已经消失,可能是因为受到冲击,分泌出麻醉物质,导致心跳加快,但比起疼痛,更可怕的是寒冷。牙齿无法停止颤抖,下巴关节发麻,似乎快要脱臼。在充满棉絮的连帽大衣里,冰雪的寒气从下方渗透到脖子部位。我用双臂用力抱住扭动的膝盖想着。

我走错路,滑了下来,现在躺着的这条路,好像不是路,而是旱川。在凹陷的地形上结着薄冰,上面积满了雪。这座火山岛上几乎没有河流,只有为数稀少的暴雨和暴雪流淌的干涸水路。仁善曾在散步时说到,以这条旱川为界,原本村子是分开的。据说旱川的一边聚集了四十户左右的房子,一九四八年下达疏开令[为躲避空袭或火灾,将集中于一处的住民、物资或设施等加以分散的命令。]后全部被烧毁,住民被杀,全村被废。

所以那个时候并不是孤零零的房子,因为过了一条旱川就有村子了。

如果这里是那条旱川,至少不是走错路了。只要能回到刚才的岔路口,就能找到方向。问题是不知道我滑了多远,有可能是三四千米,也有可能是十几千米。如果不是这么黑暗,应该能看清方向。只要口袋里有一个打火机或者一盒火柴就行了。

* * *

不应该从那辆支线公交车下车的。

离我远去的徐行公交车在雪上留下了雪链的轮胎痕迹,但在风雪中看不到车尾的时候,胎痕已经被鹅毛大雪所覆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虽然天色已黑,但仍有一点儿灰色光线留在虚空中。那个光线反射在积雪上,还能够辨认事物。虽然村子里唯一的店铺没有亮灯,但门下却透出类似就寝灯的微弱光芒。为了确认里面有没有人,我推了一下推拉门,但门锁着。拍打也没有动静,好像不是带有住家的店铺。

我依靠余光决定方向,开始往前走去。走出大街,穿过被雪覆盖的田墙和漆黑的温室,走进了针叶树林中。那条路是只能让一辆小车勉强经过的道路,积雪的高度到达膝盖。因为踩进雪里之后,必须再把双脚拔出来,所以很难加快速度。运动鞋和袜子很快就湿了,积雪钻进脚踝和小腿。没有可成为地标的建筑,树木渐渐陷入漆黑之中,加上被雪覆盖,所以完全无法辨认树种。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上坡和下坡的感觉、变窄或变宽的道路记忆。

值得庆幸的是,在树林里行走的过程中,强风变缓。不停扑面而来、让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风雪似乎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到后来几乎平静下来。只有我在雪中迈出脚步、将腿拔出来的声音打破晚上的寂静,伴随着我前行。虽然独自一人让我恐惧,但我觉得如果那一瞬间出现什么东西将会变得更加可怕,不管是野兽还是人。

从树木的高度和轮廓来看,我似乎正经过杉树林。去年秋天,留下正做着木工的仁善,我独自散步到车站。回来的路上,高大的树木被风吹动,发出似乎被布料吹拂过的声音。我觉得这个岛的风就像加入效果的声音一样,总是铺垫着什么。无论是刮过强风,还是温和地吹拂过树木,就连很少出现沉默的时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尤其是在针叶树和亚热带阔叶树混合生长的区间,根据树种的不同,以不同的速度和节奏在枝叶之间穿越,发出无法形容的和声。油亮的山茶叶每个瞬间都在变换角度,反射光芒。沿着杉树树干缠绕到不可测其高度的枫叶藤蔓像秋千一样摇晃,不知躲在哪里的暗绿绣眼鸟像发出信号一般轮流啼叫。

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更加黑暗的雪地上,我思考着那刮来的风。我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寂静的背面像墨迹一样渗入,随时都能形成形象,像影子一样清晰的风。鹅毛大雪在微光中不停地降下来,岔路终于出现时,天色真的完全变黑了,被雪覆盖的树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色光芒。在不停下着的雪中,伸展出三条被黑暗淹没的道路。回头一看,我深邃的脚印在雪地的单行道上,沉浸在静寂之中。

* * *

现在鸟儿会是什么情况?

仁善说今天要喂它水才能救活。

但是对于鸟儿来说,今天是什么时候呢?

“小鸟们像熄灯一样睡着。”

去年秋天的傍晚,鸟儿自由放飞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依次进入鸟笼,仁善向我说道。在盖上黑色的遮光布之前,我们先看了鸟儿的眼睛。

它们这样睁着圆圆的眼睛啼叫,没有光以后就会立刻睡着,就好像连接电源一样。哪怕是深夜,只要把这布掀起来,它们就会立刻醒来,啼叫说话。

* * *

羽绒大衣外面的小腿和脚已经不再冰冷。我伸出戴着毛手套的手,抚摸发麻的脚踝。我把双膝往身体方向拉近,为了让外套包住像球一样的身体,不要让寒风进入胸部和腹部,更加密实地蜷起身体,但是连脚都想用外套包住是不可能的。

也许越没有感觉,就越要活动脚趾,也许冻伤正在进行。仁善说在取名为《三面花》的电影中第二部短片的主角——十六岁时独自穿越满洲田野,回到独立军营的老人在旅程中由于冻伤失去了四根脚趾。天空蔚蓝,但强风刮来,原野上的雪粉像暴风雪一样飘扬,额头上固定着小摄像机的仁善走在其中,拍摄的场景后面加入采访的内容。

真的不知道是如何在雪中活下来的。

代替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接受采访的大女儿的声音与风声、踩雪声重叠在一起。

妈妈总是说在雪里更暖和。在雪里挖坑,在坑里等待清晨。睡着的话会冻死,所以掐着自己坚持下来。

镜头对准了不知道是否能理解身边对话的老人视线。她穿着带有螺钿纽扣的米色毛衫,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母亲在平壤的纺织厂工作,她说后来才知道夜校老师们加入了独立军,就跟着去了。老师们看到年幼的学生后,惊讶地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母亲大概是思慕或暗恋其中一位老师,跟着他进入运输组,偷偷从事搬运武器和弹药的工作。他们把武器藏在背包里用火车搬运,还将武器放进谷物袋子,用卡车运送。她和四名队员一起住在河边的宿舍里,有一天不知为何情报泄露,日军突然闯入。她说,日军打开每一扇房门搜索,听到声音后,她和住在最里面房间的组员一起从窗户逃了出来。母亲说,大家一起逃跑,跳进了漆黑的河里,但只有她躲过了射到水里的子弹,对此,她始终无法理解。游过江一看,另一端的岸边只剩下自己。母亲说,只要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像火花一样的东西就会涌上心头,这才没有被冻死。当时湿掉的鞋子始终没有干过,四根脚趾脱落。虽然后来才知道,但既不惋惜也不悲伤。

* * *

除了脚以外,全身都塞进了羽绒大衣里,虽然头和脸颊被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鼻梁右侧和眼皮依然无法阻挡降雪。如果举手拂拭,像球一样蜷起来的身体就会松弛,最重要的是这样蜷缩而生成的暖气便会散去,所以对于积雪不予理会。不停碰撞的下颌发麻,我用牙齿咬着被雪覆盖的发硬袖子坚持着,突然想起来,水不是永远不会消失,一直在循环吗?那么,仁善淋过的雪在扩大后,也许就是现在掉在我脸上的雪。我又想起仁善的母亲在学校操场上看过的尸体,我放松了抱着膝盖的手臂,拂拭鼻梁和眼皮上的积雪。他们脸上的积雪和现在沾在我手上的雪是一样的。

* * *

得思念什么才能坚持下去?

如果心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烈火,

如果没有非要回去拥抱的你。

* * *

要不要吃面?仁善这样问坐在她肩膀上的鸟,我记得它很清楚地回答:

“好啊!”

仁善走到冰箱前,打开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素面袋子。桌上的阿麻扑棱地飞过来,坐在仁善另一侧肩膀上。仁善拔出一根干面条,折成两半,同时喂给两只鸟吃。她公平地注视着轮流吃着面条的小家伙们。

“你要不要试着喂喂?”

我稀里糊涂地接过仁善递来的面条袋子,鸟儿们就移到我的肩上。像仁善所做的那样,把一根面条折断、同时伸向两只鸟,我不知道应该先把目光投向哪一只,感到有些慌张。每当鸟儿用嘴咬断面条时,就像铅笔芯折断一样,我的指尖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 * *

不知道,鸟儿是如何入睡和死亡的。

当余光消失时,生命是否也会随之中断?

电流般的生命会留存到凌晨吗?

* * *

距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令人无法忍受的寒气逐渐消退,气温不可能上升,如同温暖的空气裹着外套一样,睡意袭来。雪花飘落在眼皮上,但对于这样的感觉不知何时变得迟缓,我几乎感觉不到冰冷。

每当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松开膝盖时,我都会重新交叉手指。我感觉不到雪花落到脸上的感觉,感觉不到细笔尖般的触感,也感觉不到滋润眼眶的水汽。

在如同波纹一样明亮地蔓延到整个身体的温气中,我像做梦一样重新思考。不只是水,风和洋流不也是在循环?不仅是这个岛,很久以前从远方飘落的雪花不也可以在云层中重新凝结?当五岁的我在K市向第一场雪伸出双手;三十岁的我骑着脚踏车在首尔的河边,被雷阵雨淋湿的时候;七十年前,在这个岛上的学校操场,数百名孩子、女人和老人的脸被雪覆盖而无法辨认的时候;母鸡和小鸡拍动着翅膀的鸡舍里,泥水可怕地高涨,发亮的黄铜水井溅出雨水时;那些水滴、碎掉的结晶和带血的薄冰可能也是一样的,和现在落在我身上的雪花相同。

* * *

三万人。

仁善靠在阳光照耀的灰墙上,双膝直立坐着。相机捕捉到她一侧的肩膀和膝盖,而不是她的脸,大部分的画面都是被白色灰墙占据。那面墙上晃动着不知名的影子,茂盛的长草掠过仁善的薄纱棉衬衫摇晃着。

“中国台湾也有三万人被杀害,琉球是十二万人。”

仁善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

我有时候会想起那些数字,想起那些地方都是孤立的岛屿。

灰墙上晃动的光线扩大,画面成了无法再捕捉任何东西的发光平面。

* * *

就像被吸入温暖的光芒一样,每当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刻,我总会撑起眼皮。我无法分辨眼睛睁不开是因为困意,还是因为在睫毛上和眼眶里结冰的液体。

在昏沉的意识中浮现出许多脸庞,他们不是陌生的死者,而是活在遥远陆地上的人,恍惚而鲜明。生动的记忆同时被播放,没有顺序,也没有脉络,就像一下子涌上舞台,各自做着不同动作的众多舞蹈团员一样,伸展身体冻结的瞬间像结晶一样闪耀着光芒。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前出现的幻觉。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结晶,任何部位都不痛了,像展现精巧形象的雪花一样,数百、数千个瞬间同时闪耀。不知道这是如何变为可能的。所有的痛苦、喜悦、刻骨铭心的悲伤和爱情没有相互混合,而是原封不动地、同时像巨大的星云一样闪耀着光芒。

* * *

我想睡觉。

想在这恍惚中入眠。

感觉真的可以睡着。

* * *

可是还有鸟。

有着触动指尖的感觉。

有着像细微脉搏一样敲击的东西。

有着似断非断地流入指尖的电流。

* * *

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刮起了风?

身体不再像球一样干了,十指已经解开,我举起迟钝的手擦掉眼眶里的薄冰,听见摇动树林的强烈风声,我是因为那声音才醒来的吗?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有微弱的光芒,勉强能与黑暗区分的暗蓝色光芒映照在我脸旁的雪堆上。

已经天亮了吗?

不,我是在做梦吗?

这不是梦,似乎在等待意识的恢复,可怕的寒冷袭来。我剧烈颤抖的身体平躺,仰望着天空。我无法相信,黑暗不再漆黑,雪也不再落下。现在飘散的是已经下过的积雪,之所以能看见那些雪粉是因为月光。风把雪云吹散,苍白的半月在树林上方升起,巨大的乌云随着强风前进。

* * *

像巨大的白蛇一样,从树林中延伸出来的旱川中透出微绿的光芒。为了不向后方跌倒,我深深地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踏出脚步。月亮在猛烈前进的乌云之间反复出现并消失。所有树木的树梢都接受苍白光芒的洗礼,仿佛不会再暗淡,摇曳地发出暗蓝色的光芒,但是,树梢下的树林里却是一片无法辨认的黑暗。我不知道那像是幽远的洞窟、张开嘴的黑暗里装着什么,难道只有数千棵树的黑暗根部吗?难道只有不发出声音的鸟类和野鹿群吗?

终于看到了岔路,没有留下我身体跌落的地方,也没有下滑的痕迹,那期间下的雪覆盖了所有的一切。我像四脚动物一样,双手按在雪地上,爬上岔道。挖得特别深的那个水坑不知在哪里,如果仔细摸索,也许能找到没电的手机,但没有时间了,不知什么时候天气会再次出现变化。

这次没有失误,沿着缓坡下去一小段,顺着变为平坦的路,倚靠着没有人踩过的冰雪反射的月光,我行走着。在咫尺处晃动的树叶声,我的双腿陷入膝盖深的积雪发出的声音,我吸气、呼气的急促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 * *

类似脉搏的纤细感觉从指尖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被遗忘的、手掌上留下的感觉也像血液再次流通一样生动起来。

当我无意中抚摸坐在我肩膀上的阿麻的白脖颈时,它的头埋得更低,似乎在静静等待着。

是让你再多摸一摸。

我听从仁善的话,再次抚摸那温暖的脖子,鸟儿像跟我鞠躬一样,脖子更加低垂。仁善笑了。

它要你继续抚摸它。

* * *

又出现一条岔路。当我一脚踏进从树丛中延伸出的白色窄路的那一瞬间,草丛割破我的脸。也许是皮肤被冰冻太久,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差点儿刺到我的眼睛。

难道又走错路了?难道从这里开始不是路,而是草丛吗?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擦拭眼睛,因为感觉到奇怪的闪烁光芒。我脱下手套,用手再次揉搓,从眼睛下方流出鲜血,但血不是问题,也不是我看错了。摇晃的树枝和草丛在雪花散落之间隐约可以看到明亮的物体。我用一只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捂着脸,向前走去。

那边有不知名的物体,发着光的物体。

我在草丛中穿行,看到一条长而弯曲的暗青雪道。沿着树林伸展的那条路越来越亮,走到拐弯处的尽头,发着鲜明的银光。我拼命地加快速度,推开大腿上的积雪,喘着气往前走。到了转弯处再擦拭眼窝,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灯光。

那是仁善的木工房。

铁门敞开,灯光从像亮光之岛一样的地方涌出。有谁先来了吗?我颤抖地想着,然后瞬间就明白了。

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了。

木工房里开着灯却没有人回答,他觉得怪怪的,于是走进来,立刻看到昏倒在地上的仁善。

他们急忙将流血的仁善装进卡车后车厢,没有人关灯,连关门的时间都没有。

好像在等待某人一样,狂风正灌进敞开的门里,发出耀眼光芒的雪粉被一起吸进木工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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