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树木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进入木工房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斜靠在内墙四周的三十多棵圆木。不是人像立牌,高度大多超过两米,几棵与我体格相似的树木按比例看,像是十二岁左右的孩子。

我走进木工房,地上散落着堆叠的圆木。刮进来的雪薄薄地散落在水泥地上,四处溅起的血迹凝结在其下方。仁善倒下的工作台周围鲜血凝固的地方也被雪覆盖。锯到一半的圆木、拔掉插头的电动砂轮机、像耳机一样的隔音器、大大小小的木片被瘀血浸渍,散落在工作台上。

这个地方过去始终井然有序地堆放着洋松、杉树和核桃树等圆木。工作台周围的地面上覆盖如同蛋糕粉末的干净木屑,数十种木工工具整齐地挂在墙壁和架子上。仁善认为保持工作空间的清洁非常重要,傍晚六点,忙完一天的仁善会用连接到空气压缩机的空气枪仔细地吹掉头发里的木屑,打开木工房前门,开启大型循环器,将木工房的灰尘排到树林里,木片用扫帚扫到麻袋里,风吹不走的沉重木屑用吸尘器抽出。

在这个地方无论做什么工作,仁善都不心急。她说在湿度高的日子,每个树种都掺杂着浓郁的树木味道,填满木工房。以此为信号,她经常煮水、喝茶。因为树木变得比平时更重、组织更密,只有放慢工作速度才不会发生事故。如此调节缓急,仁善几乎是独自承担所有的事情。她说,像五斗柜一样的大型家具得反复进行七次晾干、上油的工序,只要花充分的时间按照要领进行,就没有必要向任何人求助。

但是这个规模的工作似乎很难独自承担。我曾经对仁善说过,我在梦中看到的黑色树木都是人像立牌的大小,但是她为什么要增加比例呢?

* * *

我回到木工房入口并关上门,锁上门锁,以防被风再次吹开。

我选择没有溅到仁善的血,也没有圆木横置的空间,跨越木工房。我走到通往院子的后门,看到旁边立着的几棵树木都涂上黑漆,好像是为了观察其感觉,所以事先涂上颜料。我觉得那些被涂成不同浓度的黑色树木好像在诉说什么,我以为树木涂上黑漆会睡得更沉,但为什么反而觉得像是在忍受噩梦?没有涂色的树木沉浸在没有表情和振动的寂静中,似乎只有这些黑树在压抑着战栗。

不知为什么,我犹豫地站在那些让我目不转睛的树木前,但是我不能耽误时间,转开门把,想推开后门,但我打不开。我心想是不是拉开的门,所以从相反方向施力,但门依然纹丝不动。我身体贴在门上,想用自己的体重推开。看到门的上方出现缝隙,我将力量往下方集中,推开被雪挡住的门一拃左右后停顿下来,将手臂伸到门外,拨开积雪,把间隔拉大到可以侧身而出的程度。

如果要看清去内屋的路,就不能把门关上。我踩着深达大腿的积雪向前走了几步,惊恐地停了下来,因为似乎有长条的黑色手臂在院子中间摆动。即使马上意识到那是树木,但还是留下让我惊吓的冲击。

那是像柳树一样枝条下垂的小棕榈树,去年秋天也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以为是人呢。

我在内屋的地板上正面看到那棵树而抱怨时,仁善笑了。

凌晨更是那样,明明知道也会吓一跳,心想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来?

当时刚夜色降临,而不是凌晨。在微光环绕下吹来的柔和的风中,比人稍微高一些的那棵树好像前后挥动着宽阔的袖子向我们走来。

此刻,随着大风的吹袭,这些袖子更是猛烈地飘扬。我的目光从似乎马上就要从雪中爬起身来靠近我的树木移开,用膝盖推开积雪,朝着漆黑的内屋前进。

* * *

在这样的黑暗中,阿麻一定已经睡了。只有我开灯,它才会“哔”的一声啼叫后醒来,就像仁善每天早上掀开遮光布时一样。

当我询问是否鹦鹉本来就这么啼叫时,仁善回答说:

“可能吧,它一开始就这么叫了。”

这声音像暗绿绣眼鸟,我一说,仁善就笑了起来。

“谁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从在外面叫的鸟那里学来的。”

她开玩笑地说:

“还好它没学乌鸦叫啊。”

* * *

我走进没有锁上的玄关,在紧闭的中门前脱掉毛手套,放进羽绒大衣口袋里,并从失去知觉的脚上脱掉湿运动鞋。我打开推拉中门,一跨进去,立即用指尖扫过漆黑的墙壁,好不容易才把触摸到的电灯开关打开。

从柱子和木窗的缝隙中不断传来尖锐的风声,反而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室内的寂静。面向黑暗院子的宽阔窗户像镜子一样,我的全身反射在玻璃上。我摘下羽绒大衣的帽子,露出满脸鲜血的脸和蓬乱的头发。

客厅后面的窗前有一张仁善用杉木制作的桌子,鸟笼就放在上面。桌子侧面挂着铁环,黑色的遮光布和清扫工具并排挂着。铁笼里设置有用竹子削成、砂纸磨过的两对固定架子和秋千架,为了避免鹦鹉之间产生序列意识,设置在同一高度。

我发出可怕的巨响,划破室内寂静,并向那些空荡荡的架子走去。鸟笼里的水碗、仁善用来盛干果的木器、四角形硅氧树脂桶都空了。数十粒被啄食过的谷子散落在圆形瓷器盘子上。阿麻就在那旁边。

* * *

“阿麻。”

我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

“我来救你了。”

我用弯曲的食指把鸟笼的门锁拉开,把手伸向阿麻的头部。

“你动一下。我来救你了。”

* * *

柔软的身体碰到指尖。

不再温暖的身体。

死去的阿麻。

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和颤抖的羽绒大衣袖子掠过鸟笼铁丝网的声音。

* * *

我后退着往厨房走去,逐一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橱柜门。踮起脚从最上面的架子上拿出铝制饼干盒,将里面装着的茶包放在架子上,然后拿着空盒子打开仁善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打开灯,单层床垫、三尺衣柜、五层抽屉柜、用白布覆盖电脑书桌、用洋松木制作的书柜映入眼帘。门旁边的铁制书柜最上面的格子上插着贴有各种标签的资料夹,下面的四个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放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纸箱,箱子正面贴着的便条上,仁善用油性笔写着日期和标题。我走过去打开衣柜的门,里面只挂着五六套我熟悉的冬装,包括相机在内的摄影装备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我把衣柜的门关上,打开旁边的抽屉柜,从上面第一层开始察看。第一个抽屉里有内衣和袜子,第二个抽屉里是夏装和春秋装。打开第三个抽屉,有一个放有围巾和手帕的篮子。手帕是白色布料,边角落绣着小紫罗兰花,看来非常干净,可能都没用过,我把它拿了出来。

* * *

我走回来,站在鸟笼前。

似乎直到刚才为止,温暖的血液还在流动一样,我在凝视那被真实的寂静所包围的微小躯体时,感觉到那断裂的生命想用它的嘴刺开、进入我的心脏,钻进我心脏的深处,想活在那个跳动的地方。

我用手帕把鸟包起来,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冰凉的身躯被包在薄布下的感觉。我将阿麻半张开的翅膀并拢,用手帕再包一次,放在饼干盒中间。虽然已经尽量把它包好,但上方还是张开,阿麻的脸露了出来。

我把盒子放在鸟笼旁边,再次回到仁善的房间,把柜子下面的抽屉打开察看,仍然找不到针线包。我走进仁善母亲使用过的主卧室,打开电灯。房间关闭供暖已久,寒气袭人。就像我以前来过的时候那样,衣柜前铺着褥子,四角对齐折叠的被子放在上面。

我踩着棉褥子走近衣柜并想着,现在锯子还在下面吗?究竟是锯齿击退噩梦,还是噩梦先行避开了那锐利的锯子?

我拉开螺钿装饰四处掉落的旧门,衣柜里依稀夹杂、透出旧布和樟脑丸的味道,在其内侧看到针线包,那是用内里缝着棉花的红色绸缎包裹白铁,经过数千次的开合,表面已经破裂、微黑的圆形盒子。我将上身弯曲,把头部探进挂着暗色旧毛衫和衬衫的下方。拿出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带有白、黑线的针头,粗糙模样的顶针,各种纽扣和生锈的裁缝剪刀,以及将马粪纸折成长条状,上面缠绕白色棉线的线团。

* * *

我把死去的阿麻的脸重新包住,为了不让手帕像刚才一样张开,用白色棉线缠住,然后用缝纫剪刀剪掉。打结时因为看不清楚,用手背揉眼睛,才知道有黏稠的汁液流出。被草丛割伤流出的血和液体汇合在一起,我草草用羽绒服的前襟擦拭。酸涩而黏糊糊的眼泪再次涌出,凝结在伤口上。我无法理解,阿麻不是我的鸟,我也从未像感受到这种痛苦的程度深爱过谁。

虽然只是一拃多宽的小盒子,但鸟儿身体本来就小,要想避免被刮伤和撞伤,还需要包起来。我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将盒子的内侧四面围上。这条围巾又窄又短,并不能完全阻挡灌进脖子里的风,但此刻像是定做的一样填补了盒子的空隙。

我在那上面盖上铝盖,为了不让老鼠和昆虫挖开吃掉,外部也得包起来。我从浴室门口的篮子里拿出看起来很干净的白毛巾包住盒子,把棉线剪成长条,以十字形绑了两次,然后打结。

* * *

如同撒下数十袋白糖般的雪反射着从内屋流泻出的灯光。我拿起靠在屋檐下、被雪覆盖过半的扫帚,一只手拿着装有鸟的盒子,用扫帚扫掉周围的雪,倒下的铁锹露出模样。

应该埋在哪里?

我把盒子放在屋檐下,拿着铁锹想着。

如果是仁善的话,她会埋在哪里?

狂风从脖子灌进身体里,我戴上帽子、弯腰用铁锹铲雪,朝着树枝依旧如同黑色袖子一样飞舞的树木走去。中途停下来伸直腰回头一看,放着盒子的屋檐下,看起来像是穿透了的狭窄窟窿。

终于走到树下。我用铁锹挖开树根前方的积雪,冻得喘不过气来。我走到内屋前拿盒子时,感到心脏跳得异常厉害。

我把盒子放在树木旁,将铁锹插进积雪下方露出的泥土里。用右脚承载体重,插入铁锹,但泥土却一动不动。我把两只脚都抬起来摇晃着,暂时抓住重心,铁锹稍微进去了一些。我反复那样上去、下来,感觉到加上体重的铁锹正一点儿一点儿地进入冻住的土地。我的手臂和腿都在发抖,我知道我得喝热粥、得用热水冲洗之后才能躺下,但是在埋葬鸟儿之前,我无法如此做。

顺着铁锹,我终于触及没有冻住的泥土。铁锹依旧插在地上,我放下铁锹,平缓呼吸并看着天空。月亮消失,在月光的照射下前进的乌云也看不见了。

难道是要下更大的雪?

在那之前要抓紧时间。

我刚挖了一个能放进盒子的小坑,一个湿滑冰凉的东西突然碰到我的脸颊,让我毛骨悚然。像长袖一样垂下的树枝擦肩而过,我仰望树梢,小雪花落在眉间,亮着灯的内屋前方也飘着雪花。

首尔现在也下着这样的雪吗?我想着。是不是像很久以前与仁善在面馆窗户上看到的、像稻米粉末一样美丽粒子的雪在飘落着?我回想起深夜走出地铁站,戴着连帽衫帽子走进雪中的背影。我也想起为数不多打开事先准备好雨伞的行人;不断增加、亮起红色尾灯等待信号灯的汽车;在车道中迎着雪花奔驰的摩托车。仁善在那个没有我的地方,我在这个没有她的地方,这非常奇怪。

如果存在仁善的手指没有被切断的平行宇宙,我现在会蜷缩在首尔近郊公寓的床上或坐在桌子前。仁善可能在单人床垫上睡觉,或者在内屋的厨房里徘徊。阿麻可能站在盖着遮光布的鸟笼里,睡着的身体在黑暗中依旧温暖,胸毛下的心脏一定会有规律地跳动着。

心脏是什么时候停止跳动的?我想着。如果我没有在旱川滑倒,在更早之前赶到的话,还能喂它喝水吗?在那一瞬间,如果选择正确的道路走来的话。不,之前如果在客运站多等一段时间,坐上横越山路的公交车的话。

* * *

我用手掌擦拭盒子上的积雪,然后把它放入坑中。土地不平坦,无法放平。我又用双手铲平漆黑的地面,再次将落在盒子上的雪擦掉。好像在等待不会有人发出的下一个信号一样,我暂时蹲着,然后把盒子放进坑里。我用双手把泥土拨进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白色的表面。我又用铁锹把刚才挖起的泥土铺回去,手掌使劲儿做成小坟墓,双眼看着黑土的表面很快被雪覆盖。

* * *

我再也没有可做的事了。

几个小时后,阿麻可能就会被冻住,到二月为止都不会腐烂,二月以后就开始猛烈地腐烂,直到只剩下一撮羽毛和穿孔的骨头为止。

* * *

为了关掉木工房的灯和后门,我用铁锹开路时,发现木工房外墙前的东西被大型防水布覆盖着。翻开防水布的角落,里面堆满了数十棵圆木。为了不让它们倒下,在多次捆绑固定的橡胶绳之间可以看到粗糙的树皮。

和木工房里面的圆木加起来就超过一百棵了。

圆木堆上方的灰墙上闪动着影子,那是刚刚在内屋流泻出的灯光照耀下,树根部分埋下阿麻的那棵树木的影子。看着像很多人的手臂一样无声晃动的那个形象,我突然想到仁善在最后一部电影中采访自己的背景就是这堵墙前。在阳光照耀的灰墙上晃动的影子几乎相同。

仁善拍摄那部电影的时间是在回这里生活之前,所以当时的建筑还是仓库。仁善的肩膀、膝盖、颈部的曲线就像错置的拍摄对象一样,安排在画面的边缘,在占据画面大部分的灰墙上,那个影子一直晃动着。那是让人感到紧张的动作。采访对象否认刚才说过的话,像是用力伸出挥动的手臂,然后突然收起一样地晃动。在采访过程中加入意图性、持续性的不和谐声音。

* * *

后来我去了那个洞穴,没找到。

我回忆,并去了好几次,但都失败了。

不,不是梦。

九岁那年冬天是最后一次去。

采访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开始,提问被剪掉或者原本就不存在。

这个岛的洞穴入口很小,一个人勉强能够进出。如果用石头挡住,根本不会被人发现,越往里面空间越大,让人吃惊。一九四八年冬天,甚至有的地方让全村人都进去躲避。

就像额头上方戴着摄像机拍摄一样,突然出现了一片树林。摄像机镜头所及之处,巨大的阔叶树在风中出现、摇曳。那些树梢遮住了阳光,森林的下方没有长草,像傍晚一样昏暗。从枝节掉落的巨大叶子、像巨人的关节一样弯曲突出的根部、渗入的阳光在地上形成的静谧花纹之间,画面随着不断踩碎泥土的脚步声移动。

父亲和我习惯去的洞窟没有那么大,最多只能容纳十多岁的人躲避。

白色的灰墙回到了画面上。阳光照射下,仁善的手在膝盖上十指交叉。风暂时完全停息,摇曳的时候像衣袖的一个树影清晰地印刻在灰墙上,形成类似巨大羊齿叶的形象。

我记得空气一直很潮湿。在进入洞穴之前,经常会淋雨或淋雪。从我不记得有过晴朗天气的记忆来看,父亲好像对低气压有所反应,就像只要是下雨、下雪天,关节或肌肉就会疼痛的人一样。

她的声音像细语一般低沉下来。

安静!

这是父亲在洞穴里说过最多的话。

一个像羊齿叶一样的影子在墙上滑动,悄然无声地涌现。

是让我屏住呼吸的意思,就是不要乱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十指交叉的双手松开后再次紧密交叉。

我记得从堵住洞口的石头缝隙中透出光芒,也记得爸爸脱下厚厚的夹克让我穿上。父亲一边把手放在我并没有发烧的额头上,一边低声说道:

“不能感冒,如果集中精神就不会生病,你要牢牢记住。”

我轻声说“回家吧”,父亲以低沉、坚决的语调回答:

“不能回去那个家。”

我问他在这么冷的地方要怎么睡觉,父亲说了我无法理解的话。

“军事作战哪分白天和晚上?”

“妈妈在等我们。”

我说出“妈妈”这个词的瞬间,父亲全身都在颤抖,就像电流传导一样。

“她应该跟着我们一起来的。”

我记得从石头缝里照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模糊,在完全变为黑暗之前看到父亲的脸。从他仰望石缝的眼睛里、在他铁灰色头发凝结的雨雪中发出像玻璃珠一样的光芒。

能怎么办呢?哪有办法硬要带她来?放过孩子吧!这孩子有什么罪?

虽然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在他脑海中闪过的想象内容,但从他每次得出绝望的结论时,都会抓住我的手可以得知。从他身上流出的安静战栗,就像在拧干衣服的瞬间,感觉像水洒出来一样浸湿我的手。

东西较长的椭圆济州岛地图出现在画面上。一九四八年,在名为“美军记录”的字幕上方,用显眼的粗线画出从海岸线开始标示五千米的警戒线。对包括汉拿山在内的内侧地区进行疏散,并将通行该地的人视为暴徒,不管理由为何都予以击毙,这些公布的内容持续出现在字幕上。其后,没有任何噪声的清晰的黑白无声影像出现。茅草屋顶着火、黑烟与火花一起冲向天空、穿着浅色制服的士兵们背着装有刺刀的长枪,越过了玄武岩田墙。

黑暗。

黑暗几乎就是记忆的全部。

每次睡着、睁开眼睛时都觉得混乱。不久之后,我意识到这里不是家,而是洞穴,看不到面孔和身体的父亲手掌还握着我的手。如果不是那只手,我一定会发出声音。也许是寻找妈妈或是哭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父亲才会握着我的手。在黑暗中,也许他正准备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不想发出声音,为了不被不知何时会经过那个洞穴前方的搜查队发现。

随后,画面出现在干枯芒草覆盖的山坡道路上,卡车载着民间老百姓移动的资料影片,好像是在追逐那辆卡车的后方车辆上拍摄的。两名背着枪的宪兵站在后车厢前、后,包括抱着孩子的女人和老人在内的数十人紧挨着肩膀坐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短发女孩儿紧贴着看似母亲的年轻女子肋下坐着,一直看着镜头,直到消失到摄影角度外为止。

走去洞穴的时候,如果下起雪来,父亲就会折断箬竹。

在树林的阴影中,仁善的摄像机又以缓慢步行的速度移动。

他让我走在前面,父亲像螃蟹一样侧行跟上,用箬竹叶扫去两个人的足迹。

“爸爸,我们要去哪儿?”

每当我停下来问他的时候,父亲都会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方向。如果进入没有路的山中,他就会背着我,从那时起只会扫掉自己的足迹,爬上斜坡。爸爸背着我,我清楚地看见足迹消失,像魔术一样,就像每个瞬间从天而降的人一样,我们走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三张黑白照片依次填满画面后消失。

海松林中站着四名身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四个戴着钢盔的军人正给他们穿上枪靶背心。四组人的模样从侧面施以特写,以立正姿势站立的青年,鼻梁、人中、下巴和脖子连接的稚嫩线条清晰可见。一个青年离镜头最近、脸看起来最大,他的嘴唇似乎十分紧张地闭上,好像才咽下口水一样,脖子的薄皮肤下方喉结凸现。

下一张照片中,青年们穿着靶衣,一个一个地被捆在松树上。照片上的视角比刚才更宽,士兵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外,以卧姿瞄准靶子。

最后一张照片中,青年的身体扭曲。用绳子捆住的上身向前突出。下巴抬起、后颈歪斜、膝盖蜷缩、嘴巴张开。

爸爸的声音很小。

仁善坐在灰墙前,双手在膝盖上慢慢移动。这是每当陷入沉思时,手背并排放在一起的特有动作。重叠在一起的树枝影子随风摇晃,渐渐变成两根、三根。像抚摸灰墙的手一样,每时每刻都改变方向和形状。

妈妈曾经说过:

“你爸爸是大男人,大概不喜欢我吧。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不知道他的脸有多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五年没见到阳光,皮肤苍白得像蘑菇一样。大家都躲着他,好像是死去的人又回来了一样,只要跟他对视一眼,就好像会被鬼附身。”

只留下声音,仁善的膝盖和手从画面中消失。灰墙上影子的晃动像鞭子一样变得激烈起来。仁善的声音就像私语一样,更加低沉。

每当父亲和往常不同,呆呆地靠在墙上的时候,母亲就会叫我。她随手拿来两三块生地瓜,或黄瓜片,或一两个橘子塞到我手里,说道:

“你拿去给你爸爸,如果他不要,就塞进他的嘴里。”

母亲好像希望爸爸在吃那些东西的时候突然能从幻想中走出来。有些日子这个方法真的行得通。从我手里接过橘子后,父亲只笑到一半。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一只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眼睛看着我的身后,仿佛看到另外的光线。即便是黑暗的房间,但眼睛却像迎着刺眼的光线般微微眯着,抬头看着我。

* * *

把木工房的灯熄灭,关上门后,我把铁锹夹在腋下,背对着那些每当防水布抖动时,因锯断露出粗糙断面的树木,踩着刚才从内屋走出来的脚印走回去。进入内屋玄关,我抖掉积雪,把门锁上,就好像会有人穿过这积雪和夜色来拜访我一样。

为了把鞋子脱掉,我跨坐在中门的门槛上,头晕目眩,直接将身体往后躺,把光脚放在湿了的运动鞋上,闭上眼睛。一整天以无数角度飘散、掉落的雪花白线像幻觉一样在眼皮内侧重现。

一阵如同呻吟般的风声正从门缝里钻进来,好像有人在摇动似的,门的下端“嘎吱嘎吱”地响。舌根处积着酸酸的唾液,我小心翼翼地侧躺着,平缓呼吸。如果现在不移动身躯的话,也还存在不呕吐的可能。如果现在更深、更缓慢地呼吸的话。

但是我扶着地板爬起来,跑到流理台那边,对着排水口呕吐。因为没吃东西,只吐出胃液。我需要吃药,那一包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但已经准备好,现在放在首尔家书桌抽屉里的药。医生警告我长期服用会危害心脏,但那是唯一有疗效的药。

* * *

我用颤抖的手把水壶放在电炉上,关掉客厅的灯,只留下微暗的餐桌灯,此时才看到窗外的雪花。室内和外面的风景在玻璃上重叠,看起来像是一个整体。在木工房外墙上飘动的防水布下摆和挥舞着黑色手臂的树上,摆满了杉木桌和空荡荡的鸟笼。

开水煮沸之前,我先在马克杯里倒上一口喝下,然后又喝了一口。我感觉到温水沿着食道而下的感觉,然后在流理台下方躺下。我挺直背部深呼吸,为了不让恶心的感觉再次涌现,我侧躺着。

每当深呼吸时,疼痛就会消失,吸气后会再次袭来,感觉就如同将眼球内侧挖出一般疼痛。如果暂时睡着之后,在疼痛中醒来时,骨头的灰白形象就会再次涌现出来。在仁善最后一部电影即将结束之前,埋有数百具骸骨的土坑在没有任何脉络、说明的情况下,特写镜头持续将近一分钟。扶着膝盖的人骨、烂掉的碎布挂在腰上的骨骸、小小的脚骨上穿着胶鞋被叠放在垄沟般的土坑中。

* * *

我在发烧,身体发抖得越来越严重,接触到皮肤的一切都在变凉。羽绒大衣袖子的布料掠过手腕时,好像被冰刃划过一样。我把羽绒服脱掉,手表解开,推到墙壁旁边。我跑去浴室,在洗脸台上再次吐出胃液,漱口后用香皂洗手。我洗了将鸟儿掩盖住包起来的手、挖土选择葬地的手、压实坟墓的手。脸上也泼了热水,裂开的伤口又流血了。我用洗脸台支撑着上身,看着镜子里满是鲜血的脸。

很凉吧?

不,很柔软。

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像石头一样硬。

每次张开嘴唇时,镜子里被血浸湿的脸就会无声地张开嘴巴。

不,像棉花一样轻。

* * *

玄关门像有人敲打一样“咯噔咯噔”地响,后方的窗户也在晃动。映照在玻璃窗的室内家具上雪花纷飞,防水布在固定圆木的绳索之间像气球一样鼓起。

餐桌灯令人厌烦地熄灭了,黑暗同时抹去室内和窗外的风景。我伸开双臂在虚空中摸索着穿过客厅。墙壁比预想的要远,我找到客厅顶灯的开关,并将其往上拨,灯却不亮。

原来是停电了。

仁善曾经说过,因为暴雪的因素,有时候会断电、断水。她曾说,有时需要等几天才能恢复供电,像这栋房子一般的偏僻住家,一直要到最后才能恢复。

在停水之前,应该先储存好水。我又用双臂在黑暗中摸索,走到厨房去。我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橱柜,依靠刚才看到的记忆和指尖的感觉找出两个锅子,把它们放在水桶和流理台上的那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像是刚才使用过的马克杯。

我往锅里倒水,心里想:

如果锅炉熄灭,暖气也会停止。

我用浸湿的手盖住发烫的眼皮,平缓呼吸。蹲着等待恶心的感觉平息,然后用手掌扫掉碎瓷片,向仁善的房间爬去。

* * *

我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仁善的毛衣,把那件看不清颜色和款式的毛衣穿在我的毛衣上。我又打开衣柜,随手拉出大衣。从起毛球的表面和长纽扣的形状推断,可能是旧的粗呢大衣。我把最上面的纽扣扣完之后,躺在仁善的床垫上。盖上棉被,忍受着酷寒,每当门窗颤动的时候,就会向着黑暗睁开眼睛思考。如果真的有人来了,一定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一定会敲门呼喊主人,不会像现在这样摇晃门框,似乎要将它捣碎。

* * *

每当意识消失的瞬间,敏锐的梦境就会浮现。我双手托着被薄冰包着的小鸟,走向洗脸台。水龙头流出的热水瞬间融化了那张脸,我等待它会睁开明亮的眼睛、等待它的嘴巴张开。还会再呼吸吧?阿麻,心脏会再次跳动吧?是啊,喝水吧!

一个梦境消失,另一个梦境又像锥子一样刺进来,变成巨大冰球体的地球发出轰鸣声自转。被沸腾的熔岩覆盖的大陆直接冻结,在永远无法下沉的地面上,数万只鸟在飞翔。滑翔时睡着,每当突然醒来时就扑腾着翅膀,像闪闪发光的冰刀一样划开虚空。

* * *

要唱歌吗?阿麻!

我的提问还没结束,鸟儿就开始哼唱起来。阿麻在我的肩膀上唱歌时,我跪着挖地。没有铁锹也没有锄头,用手指挖开冻土,一直持续到指甲碎裂、流血为止。哼唱声突然停了下来,我抬起头来。就像在旱川苏醒时一样,漆黑的黑暗中,湿漉漉的雪花飘落着,落在我的额头上、人中上、嘴唇上。

牙齿相撞,我清醒过来,想起这里既不是旱川,也不是院子,而是仁善的房间。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我想着我需要那把锯子,足以胜过这一切,让这一切都避开我。

“跟仁善一起好好玩吧!”

仁善的母亲在我耳边呢喃。她握住我双手的手像死去的小鸟一样微小而冰冷。

* * *

绝对不要相信鸟儿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庆荷啊。

到最后一瞬间,它们还抬起头站在架子上,掉下去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

门窗“哗啦哗啦”地响,像是要碎裂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风,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来了。好像想把家里的人拉出来,想刺死、焚烧他们,想让他们穿上靶衣绑在树上,那棵挥舞着锯刃般衣袖的黑色树木。

* * *

我是来送死的,我发着高烧想。

我是来这里送死的。

想要被砍杀、被割开、被紧勒脖子而来到这里。

来到喷出火花、将要倾颓的这间房子。

来到像破碎的巨人身体一样,层层堆叠的树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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