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夜
1 永不告别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海水正在退潮。

像悬崖一样掀起的波涛并未冲击海岸,代之以猛然后退。玄武岩沙漠向水平线延伸,巨大如坟墓般的海底山峰黑湿闪耀,数万条无法一起被卷走的鱼类鳞片发光、在海里上下翻腾。看起来像是鲨鱼和鲸鱼的白骨、破碎的船、闪闪发亮的钢筋、缠绕在破烂风帆上的木板散落在黑色岩石上。

再也看不到大海了,现在不是岛了,看着黑色沙漠的地平线,我如此想着。

我回头看了看,通往被雪覆盖的山峰倾斜面像扇骨一样展开。所有树木都呈现出如焚烧过的黑色,没有留下任何叶子和树枝,像灰烬的柱子一样默默地伫立着,俯瞰着黑色沙漠。

怎么回事?

不知怎么,我感觉到张不开嘴的压力,我想着。

为什么没有树枝,也没有叶子。

可怕的回答盘踞在喉咙里。

不是死了吗?

为了咽下这句话,我咬紧牙关。扑腾翅膀的小鸟忍住从喉咙里挤出的疼痛。

都死了。

那句张嘴、竖起爪子的话充斥在嘴里。我没有吐出那句像蠕动棉花一般的话语,只是摇了摇头。

* * *

来了。

掉落。

飞扬。

飘散。

落下。

倾泻。

袭来。

堆积。

覆盖。

完全抹去。

不知道噩梦是怎么离开我的。不知道是打赢它们了,还是它们将我碾碎而过。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风雪下到眼皮里而已,只是飘散、堆积、结冰而已。

我躺在透入眼皮的灰青色微光中,睁开双眼,凝望西边的窗户。没有明显阴影的阴天光线静静地照亮着房间,墙上挂着的仁善的黑色长大衣低垂着,似乎陷入沉思。

烧退了,头痛和恶心也消失了。就像打了镇静药一样,身体的所有肌肉都松弛了,眼睛下面被刺伤的地方也不再疼痛了。

我把手臂伸到床垫外面,摸了摸地板,像冰块一样,口里吐出白色的寒凉烟气。我扶着地板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毛袜穿上,把挂在墙上的沉甸甸的大衣披在粗呢大衣上。旧毛衫缝在大衣内里,那是仁善从在首尔的时候就开始穿的衣物。两边衣袖上结着像是水滴的黑色毛绒,右边口袋里还留有尚未干透的橘子皮。我把仁善的大衣纽扣全部扣上,每次吸气时,都会闻到扣子散发出的模糊的松脂香味。

我跨过半开着的推拉门门槛走到客厅。透过灰青色的玻璃窗,我看到外面正在下雪,是一场仿佛许多白鸟在无声降落的鹅毛大雪。

* * *

冰箱上方的墙上挂着时钟,时针指向四点,凌晨四点不可能这么亮,应该是下午四点。

口渴了。

我打开洗碗槽的水龙头,但如同之前预料的,自来水已经中断。幸好刚停电时,用锅接的水很干净,我直接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两口。感觉凉水在体内蔓延,我站了一会儿,弯下腰把马克杯碎片收拾了一下。

如果要清理散落到远处的碎片,需要扫帚和畚斗。记得仁善把这些工具放在玄关门口,并曾经使用过,于是我穿过客厅走过去。门槛后边鞋柜上的手电筒首先映入眼帘,按下手电筒开关,灯光开启。可能是因为周围还算明亮,光量看起来不够充分。我在想是不是电池快用光了,用手电筒的光柱扫视了昏暗的客厅,突然停止了呼吸。

因为我听到鸟叫声。

在苍白的光柱贯通的鸟笼里,踩在架子上的鸟儿又“哔”地叫了一声。

“阿麻!”

我沙哑的声音散落在静寂中。

“你不是死了?”

昨天晚上把阿麻取出来后,没有锁上鸟笼,我朝着半开着门的铁丝网走去。和昨晚一样,各处散落着干了的稻谷,水碗也依然干涸。阿麻头顶和胸前长出的短白毛看起来像棉花一样柔软,洁白的长羽毛流淌着光泽。它歪着头观察我的双眼像是潮湿的豆子一样闪闪发光。

“我把你埋葬了,昨晚。”

我说道,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似乎在等待那一刻,眼睛下方的伤口为之抽痛。穿透、渗入毛袜的地板寒气像冰块一样,每当呼吸冷空气时,寒气都会扩散开来。我回头看了下下着鹅毛大雪的窗外院子,在那棵整夜积雪,被包得像甲胄一样,无法辨认出原来形象的树下,我把你埋在那里。

鸟儿不可能回来。它怎么可能拨开我包住并绑紧的手帕,解开紧紧缝好的线,打开紧紧盖上的铝盒,解开用毛巾包住后,以十字形捆绑的线?它怎么可能穿过冻结的坟墓和上面的积雪飞起,进入锁着的门,坐在鸟笼中的架子上?

“哔”,阿麻又叫了。它依然低着头,用潮湿的豆子般的眼睛抬头看我。

喂阿麻喝水。

我好像服从仁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走到了洗碗槽前,把大锅里的水倒进碗里,每一步都溅出一些水,好不容易才回到鸟笼前。在往碗里加水的时候,阿麻一动也不动地等着。直到我拿起还有水的碗后退一步的时候,它才扑腾着飞起来,移到水碗前的架子上。

* * *

“口渴了吗?”

看着阿麻反复用嘴含一口水,望着天空吞咽的动作,我问道。停止动作的小鸟歪着头看我。

死了以后也会渴吗?

当我觉得不可能读懂阿麻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的意图时,它又低下了头,张开嘴含了一口水,抬头咽了下去。

* * *

为了查看昏暗的冰箱内部,我打开手电筒。泡好的糯米、半块浸泡的豆腐和少许蔬菜,这些都是仁善为自己准备的食物。她为小鸟准备的东西更多样、更悉心。在不同大小的密封玻璃瓶、透明的小盒子、密封塑料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米、葡萄干、蔓越莓干、核桃和杏仁片。偶尔当作零食的干细面在冰箱门的内侧,被打开的一包剩下一半,还有两包没有拆开。

什么是小鸟的主食?是每顿都喂这么多,还是搭配两三种给它吃,或者单独给它当零食的是什么?我无法得知。我挑出小米、蔓越莓干和核桃时,鸟笼那边发出了声音。阿麻用嘴巴把半开着的鸟笼门推开,从里面飞了出来,“扑腾”一声,几乎要撞到天花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落在餐桌上。

仁善曾经说过,喂小鸟非零食的食物时,一定要让它们在鸟笼里吃,否则它们就不会想要进入笼子,从而无法准时让它们睡觉,最终所有规则都会被打破。但是死去的鸟也要遵守那个规则吗?

我从洗碗槽上方的架子上拿出一个较宽的瓷碟,放了一把小米,将蔓越莓干剪得非常细碎之后撒在小米旁边,然后又把核桃捣碎后放在盘子里,用酱油碗装水放在盘子旁边。

“吃吧,阿麻。”

我把盘子放在餐桌上说道。好像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阿麻“哔哔”地叫了。

“没关系。”

我说道。

“过来这里吃吧。”

小鸟走近餐桌上的盘子。它先啄食小米,喝水。吃一粒小米,喝一口水,吃两粒小米再喝一口,吃一小块蔓越莓喝两口水。

“你饿了。”

我说出那句话的瞬间,饥饿感袭来。我从密封式塑胶袋中拿出一把干果放进嘴里咀嚼,甜得让我吓一跳的味觉从嘴里蔓延开来。如果不是停电的话,我会打开电炉做热腾腾的食物吃,我想。我要煮米粥,要把浸泡在大碗里的豆腐拿出来煎成金黄色。

* * *

我把属于我的食物——生豆腐和核桃装在小盘子里,放在鸟的对面,把水倒进玻璃杯里,与阿麻相对而坐。我吃了一口用卤水泡过的豆腐,然后问它:

“雪会下到什么时候?”

为了喝酱油碟子里的水,阿麻低垂着像栗子一样小而圆的头部。如果摸它的脖子,感觉应该会很暖和,它绝对不像是死去的鸟。

“这应该不是梦吧?阿麻。”

我看着渐渐变暗的窗外,天空中正下着垂直降落的雪花,根部埋葬着小鸟的树木并未移动,像是被雪覆盖。

这是梦吗?

我向停止吃东西的阿麻伸出了手,它以毫不在意的步履爬上我的手掌。粗糙的脚爪碰到皮肤的瞬间,我的心脏和瞳孔似乎同时被点燃,寒意为之消退。

* * *

我抚摸阿麻的脖子,每当它低垂着脖子,要求再多摸一下的时候,我就会更深地抚摸它。阿麻更深地低下脖子,要求再摸一摸它,直到阿麻不再低头为止。

阿麻好像厌倦了一样,当它飞到窗框上时,我反复回味刚才它粗糙的脚爪在我手掌上留下的一点儿重量和力气,我看着它。

“那里应该很冷吧,阿麻。”

我说道。

风会灌进来。

死后还会冷吗?下一瞬间我想着。如果有饥饿感,也会有寒意吧。就在那时,我想起木工房里的暖炉。如果在那儿生火,肯定会比这里暖和,也可以拿锅子过去煮粥。

“等我一下,阿麻。”

我扶着餐桌站起来说。

“我去点了火再回来。”

阿麻从窗框上飞起来,飞到餐桌上的罩灯上坐下,“哔哔”地长声啼叫。我对着坐在罩灯松弛的电线上,像是在荡秋千的阿麻笑道:

“我马上就会回来接你。”

* * *

我昨晚来往于木工房和内屋之间所留下的脚印,此刻却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想穿越积雪,就得重新开出一条路来。我把被雪掩埋,只看见木柄末端的圆锹拿出来,抖了抖,然后停了下来,因为我这辈子所看过的雪花中最大的一片落在我的手背上。

刚落下来的瞬间,雪花并不冷,几乎没碰到皮肤。结晶的细小部分变得模糊,结成冰时才感受到细微的压力和柔软。冰的体积慢慢缩小,白光消退成水滴,凝结在皮肤上。就好像是我的皮肤吸纳了白光,只留下水的粒子一样。

我觉得雪花和什么都不像,如此细致的组织在何处都找不到。如此冰凉轻巧的东西,直到融化、失去自己的那一刻为止,如此轻柔的东西。

我被莫名的热情所驱使,抓住一小撮雪,将它展开。放在手掌上的雪像羽毛一样轻,手掌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芒,吸收我热气的雪成了世界上最淡的冰块。

我想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这轻柔的感觉。

但很快变得让我无法忍受,我拍了拍手,在大衣前襟上擦拭湿透的手掌。顷刻间,变得硬邦邦的手掌在剩下的另一只手上搓揉。我无法点燃热气,体内的热气似乎都从手掌流出一般,胸口颤抖。

* * *

我将木工房后门前方的积雪清除,转动门把,院子的光芒照进被黑暗笼罩的室内。我背着光走进去,打开了手电筒。随着我手臂移动而摇曳的光线照向暖炉,为了不踩到地上的血,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当拔掉插头的电磨机接近平展影子的工作台时,黑漆漆的人体形状显现出来,霎时间我好像被冻住一样停止脚步。

那个黑圆的形状晃动后变长,应该是原本蜷缩着,突然伸展身体所致。膝盖伸直、双脚踩在地上,埋在手臂上的脸朝向我。

……庆荷啊!

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声音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我也不由得关掉手电筒,并将其藏在背后。因为我反射性地认为,不能让她看到地上的血迹。从后门照进来的灰青色光芒隐约照在仁善的脸上,即使没有手电筒也能看出她的表情。

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不像在病房里看到的程度,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瘦削。我看见她揉着眼睛的右手非常干净,毫无伤痕。

“你怎么来了,连个联络都没有?”

仁善睁着因为阴暗而显得更大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

“脸为什么受伤了?”

“被树木划伤了。”

哎呀!她叹气时的眼睛变得黯淡。

“电灯为什么不亮?”仁善低声问道,像自言自语一样含混不清地嘀咕着,“我没关啊。”

看着她眉间深深的皱纹,我说:

“停电了。”

“你怎么知道?”

好像不想听到回答,她的目光闪过我的脸,朝向后门外的院子。

“什么时候下了这么大的雪?”

不是在问我,好像是在问自己的声音……是在做梦吗?

她望着像是渐渐变得厚重的如同白鸟般散落的雪花,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她终于回过头来注视着我,我看出她凝视我的面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静静含着水汽发光的眼睛仿佛霎时流露出过去二十年来珍惜我这个朋友的温情。

“我很少在这里睡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困。”

她温柔地说道,好像在抱怨似的。她似乎很冷,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肩膀问我:

“不冷吗?”

她露出熟悉的笑容,眼角上冒出细小的皱纹。

“要不要生火?”

我默默地看着仁善打开木柴火炉下面的一扇小门,放进小木块。她穿上当作工作服的旧牛仔裤和工作鞋,在高领的灰色毛衣上套上藏青色围裙,上面披着眼熟的黑色棉大衣,没有扣扣子,可能是嫌袖子在工作时碍事,将它往上折了两次,露出干瘦的手腕。仁善用没有锯断、没有缝合、没有流血的右手从铁桶里盛出两撮木屑,撒在木块上。火柴头与宽大的八角形火柴盒侧面摩擦,她说:

“首尔现在连这种火柴都找不到了。”

仁善等待木屑的火烧到木块,她的侧脸沉着而凄凉。

在车站前面的商店买的,好像有几十年了,木头很容易点燃。

很快上蹿的火光照亮她的眼皮和鼻梁。

* * *

“你坐这里。”

仁善把唯一的三脚椅放在暖炉旁边说道。

“你坐哪里?”

仁善没有回答,而是坐上了工作台。好像不知道电动锯刃上沾有自己的血迹一样,像孩子一样慢慢摇晃着似乎接触到地板的双腿。

我背着手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在仁善的目光停留在暖炉的时候,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电筒静静地放在椅子下面。横卧圆木的截面碰到脚尖,旁边血迹上的雪融化了,形成了漆黑的斑点。

我看到暖炉侧面像瞳孔一样穿透的两个风孔,火花在里面飘荡。“咔嗒”一声,传来木块着火、树皮裂开的声音。

“我经常想到你。”

仁善的声音让我回过头,她也正看着那个风孔内部。

“因为太想你了,有时候觉得你好像一直跟我在一起。”

映照在她瞳孔里的火花无声地晃动着。她那什么都不问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安静、坚定,甚至让我觉得我对她现在想法的猜测可能是正确的也未可知。仁善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这里制作木器,在首尔收到她的信息和在这个岛上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亡者的幻想而已。

“本来就想让你看看的。”

仁善指着靠在墙上的树木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我坦率地回答:

“我原本预期是一人高。”

“刚开始我也那样做过。”

我原以为她会把改变大小的理由告诉我,但她却沉默下来。扶着工作台的木板走下来,她轻声问道:

“要不要喝茶?”

我看着大步穿过工作室向树林方向的前门走去的仁善背影。

“如果停电,内屋也会使用固体燃料……但可能会对阿麻有害,我们在这里喝完再回去吧!”

离我越远,仁善的声音也越大。她打开前门,室内明亮多了。她靠着那光线翻着门边的小冰箱,哼唱了一小段我没听过的歌曲。难道又要煮那味道平淡无奇的山果吗?

“主题是什么?”

仁善用木制汤匙将密封容器中的东西盛入水壶之后问道。

“我是说我们的计划。”

她面带微笑地回头看我,把矿泉水倒进水壶里。

这才想起,我从没问过她计划的主题。

我回答:

“永不告别。”

她双手拿着水壶和两个马克杯走过来,反复说着:“永不告别。”

* * *

从敞开的两扇小门之间的风道,我看到了火花从暖炉的风孔里猛烈地蹿上来。仁善把水壶放在烫得发黑的暖炉上,水滴从壶嘴流下,瞬间变成水蒸气,发出扫拭沙砾的声音。

我们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着彼此的脸,直到听到水壶的水煮沸的声音时,仁善才打破沉默问道:

“是不说告别的话,还是真的不告别?”

水壶的壶嘴还没冒出热气,要想达到沸点,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告别还没完成吗?”

像白线一样的水蒸气开始从壶嘴冒出来,壶嘴盖子“嘎嘎”地反复被顶开。

“你是在延迟告别吗?无限期?”

从前门那边看到的树林下方几乎都变暗了。被雪覆盖、重新获得圆润轮廓线条的树根在微光中隐约发亮。

我想着能不能穿越那黑暗。与昨晚不同,现在我有手电筒,但这期间雪越积越厚,即使安全到达公交车站,也不会有前往P邑的公交车行驶。如果想联络仁善住的医院,就得敲打开着灯的民家,跟他们借电话。我在想,是不是缝合的神经断了?难道是接受了切开肩膀的手术?麻醉出问题了吗,还是有其他医疗事故?

仁善似乎已经放弃等待我的回答,右手戴上木工手套,拿起似乎在生气的水壶,往并排放在工作台上的两个马克杯里倒进热水。

“你还记得担心的事情吗?”

仁善先把倒了热水的杯子递给我之后才问道。不是山桑葚,嫩绿的清茶散发出青草味。

“你不是担心济州是否也会下大雪吗?”

拿着自己的杯子靠着工作台,仁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着那微笑未消的嘴唇碰到茶杯,我想,灵魂能喝那么烫的东西吗?

“这是什么茶?”

我问道。

“竹叶。”

我也把嘴唇贴在杯子上。当一口茶顺着食道而下的瞬间,我才明白我等了多久,喝着烫舌尖的东西。这种热气浸湿了食道和胃。

“小时候全家人都喝这个代替喝水。”

仁善说道。

大人经常要我去山上摘竹叶,说是对神经衰弱有好处。

我和嘴唇碰到杯子的仁善对视,我想着,这茶也会在她的肚子里扩散吗?如果仁善变成灵魂回到这里,那我就是活着的人;如果仁善还活着,那我就是变成灵魂过来这里。这股热气能同时蔓延到我们的体内吗?

* * *

我猛地向树林转过头去,因为听到了树枝断裂的声音。

“因为停止刮风才会折断。”仁善好像在安慰我。

“因为雪不会飞走,所以树枝无法承受重量。”

青灰色的微光照亮树梢,带着微弱光芒的鹅毛大雪不停地落在那上面。

我又喝了点儿茶,随着胃部添加热气,低垂的肩膀舒展开来,腰也伸得笔直。我端着剩半杯茶的杯子,调整好姿势说道:

“……我也有好奇的事情。”

仁善把肩膀向前倾斜,是想集中精神听我的话。

“你怎么能在这里生活?”

仁善的身体又稍微向前倾斜了一点儿。

“我是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她面带微笑地反问:

“这里怎么了?”

我是说在这种没有路灯,也没有邻居的房子里生活。一下雪就会被孤立,断电、断水的房子。这种有着一整夜挥舞手臂的树木,只要越过一条小溪,全村人就会被杀光,房子都会被烧毁的地方。

这些话我没说出口,仁善好像是在安静地反驳我先前说过的话。

“我不是一个人啊!”

我看见静谧的光芒凝结在她的脸上。

“不是有阿麻吗?”

那光芒像是要熄灭,又如残火一般凄凉地复活。

“阿米死了,几个月前。阿麻在过后三天里只喝了水,连它最喜欢的桑葚也没吃。”

仁善暂时中断话语。

“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晚上回到内屋一看,阿米的眼睛有点儿模糊。我立刻带它去了医院,但没过一天就死了。”

从树林中流入的微光正在迅速变暗。天色越黑,暖炉的风孔就变得越鲜红。

“为什么连在我面前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呢?明明不舒服,我也不是它的天敌啊!”

她接着说道,眼睛凝视着两个红孔。仿佛看着那些像是瞳孔的东西,这些曾经烧灼她内心的话语就会像熔铁一样流淌出来。

“我们对话了,你也看到了吧?”

仁善走下工作台问道。

“难道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吗?鸟只是鸟,我也只是人吗?”

她用熟练的动作重新戴上木工手套,打开暖炉炙热的小门。用烧火棍把木块翻过来,火星四处溅射,火花的热气都吹到我的脸上。

但并不是所有都结束了。

仁善的声音从那股热浪中传来。

“还没有分开,还没有。”

* * *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低声问道:

“埋在哪里了?”

仁善关上被烧成鲜红色的暖炉小门,然后回答:

“院子。”

“院子什么地方?”

“树下。”

她抬头望着没有窗户的院子方向的墙壁说:

“不是有一棵你说过像人的树?”

我明白了,也许我亲手挖出雪中的坟墓,也许我用铁锹砸碎枯骨、用铲子将它弄乱也未可知。

* * *

当仁善伸出手时,我一时误以为她是要跟我握手,但她只是示意我把空杯子给她。她把我喝过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叠在一起,放在工作台上说道:

“杯子就这样放着吧。”

那时我才知道今天我和她的身体还没有接触过。隔了好久才相见的我们总是会互相搂着肩膀,彼此问道这是多久没见面了、怎么过的,在欢谈的时候总是握着手。今天我们不知不觉地保持距离了吗?就像是身体接触的瞬间会被对方的死亡传染一样。

“要喝豆粥吗?”

往前门走去的仁善背对着青幽色的外面问我。

“你不是喜欢豆粥吗?”

仁善伸手将背后的门关上,周围太过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是要先把豆子泡过以后才能煮吗?”

我转身向正在挂门锁的她问道。

“还有一些,那是我以前泡过冷冻起来的。停电了,搅碎机没法用,应该会吃到完整的豆子,但那也很好吃。”

仁善大步走在前面,我也跟着她走向后门。我只走着她的脚踏过的地方,神奇的是她没有撞到任何树木,也没有踩到血。在跟着她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暖炉。在烧热的侧面穿透的两个红孔依然像瞳孔一样炽热无比。

在昏暗的门外,仁善正冒雪等着我。雪花像羽毛一样慢慢飘落,在逐渐消失的微光中也能看到结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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