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影子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仁善小心翼翼地打开玄关门,并回头看我。她用食指抵着嘴说:

“阿麻应该已经睡着了,别吵醒它。”

我站在门外看着仁善就着照进房里的微光打开鞋柜,摸索内侧架子的侧面。

“手电筒怎么不见了?”

像个灰心的孩子一样自言自语的她屏住呼吸、发出叹息。

“啊!有蜡烛。”

为了利用余光看清楚,仁善转身朝向我。她从不知道在哪里取来的小火柴盒里拿出火柴,随着摩擦声,火花燃起。仁善用火花点燃新的烛芯,然后把火柴吹熄。

“进来吧。”

她脱下工作鞋、走进客厅,并低声说道。

我关上玄关门,跟着她走进客厅。虽然不是光线,但还不能称之为完全黑暗的影子正渗入玻璃窗里,数千朵雪花似乎吸纳了那些阴影后飘落。

我抬头看着餐桌上的罩灯,阿麻曾经坐在那上面荡秋千。它回鸟笼里去了吗?是否真如仁善所说的睡着了?死了以后还能再睡觉吗?

仁善弯着腰,专心地在厨房的餐桌上滴蜡。烛油充分聚集后,将蜡烛压立在上面,紧紧握住,等待烛油凝固成乳色。

“庆荷啊。”

她低声叫我,头依然低垂。

“能帮我盖上鸟笼吗?”

我抬起脚后跟向鸟笼走去。就像阿麻用嘴巴打开门飞出来一样,门开着。除了散落的谷子和半碗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当我掀开挂在桌角的遮光布、盖上空铁网时,仁善问道:

“它睡得还好吧?”

* * *

我向厨房走去,若无其事地坐在餐桌椅子上,就像某个晚上偶然去了朋友家一样。仁善好像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她在漆黑的冷冻库里翻找东西。如何招待突然来访的朋友吃晚饭仿佛是她唯一的心事。

我看见烛芯吸取摇晃的烛油,冒出微小而静谧的火花,无法与木工房暖炉激烈的火花相比。在摇曳的火花内部,蓝色的烛芯在晃动着,就像一颗脉搏跳动的种子,脉动似乎已经蔓延到昏暗的橘黄色边缘。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把手伸进火里的事情,这个记忆早已远扬。小学毕业前的那年秋天,课外活动老师在吩咐过要格外小心之后,暂时离开科学教室。有孩子说用手指快速穿过酒精灯的火苗,既不烫也不疼。想证明自己勇敢的孩子们排着队,其实心里隐藏着恐惧。有些孩子掩饰不住恐惧,将指尖伸进火里,然后迅速移开。终于轮到我了,我用食指穿过火苗时,它的内部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触感和上升的压力。因为是不被允许细细品尝其滋味的刹那间的感觉,为了记住,需要多次更快地反复,一直到锐利的火花越过角质和表皮,渗透到真皮之前为止。

我伸出了手,好像回到那个时候。一种不像是现实存在的柔软瞬间包围了我的皮肤,就在我用手指再次通过火花的刹那,不知什么东西在客厅方向的视野中晃动,我抬起头来。

* * *

小鸟的影子在白墙上无声地飞翔,像是六七岁孩子的身形一样大。扭动的翅膀筋肉和半透明羽毛的微细部分就像用放大镜照射一样清晰。

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光源只有我面前的蜡烛,那个影子想要出现,必须有小鸟在蜡烛和墙壁之间飞翔。

“没关系。”

我把脸转向发出清晰声音的仁善。

“是阿米来了。”

她的腰部靠在洗碗槽上,姿势突然透出疲惫不堪的感觉。

它不常来,今天来了。

烛光几乎没有接触到仁善的脸,五官的轮廓在黑暗中被碾碎,看上去像是陌生人灰白而无表情的面孔。

“有时待上几秒钟就走了,有时会一直待到天亮。”

仁善转过身去,似乎觉得这样的说明已经相当充分。她打开水龙头,用模糊的声音抱怨道:

“……连水都停了。”

窗外的微光完全消失,再也看不到青灰色的雪花飘落。昨晚我在那下面埋葬了阿麻,几个月前仁善埋葬了阿米的树木也被漆黑的阴暗抹去。

那个时候我听到声音。

像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布条互相摩擦、潮湿的泥块在指缝中揉碎的声音。这和仁善的声音很像。不是此刻我身边的她,而是躺在首尔病房的仁善;好像不是手,而像是声带受伤,只能发出类似无声的声响。

我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不知是想飞上去还是落下,声响像是永远被困在梁柱和地板之间扑腾的影子。我朝向蜡烛和影子之间应该有小鸟肉体存在的虚空伸出手。

不。

无声被堆叠起来,听起来就像是一句话一样。

……不,不。

是幻听吗?在我怀疑的那一瞬间,单词破碎、散落。布条摩擦的声音拖曳着残响,为之消失。

* * *

仁善不知何时坐到了餐桌前。也许是因为靠近烛火的光芒映照在眼珠上,她的面孔突然很显精神,不像是刚才那个似乎很疲惫、靠在洗碗槽上的人。

“去年秋天我来的时候……”

我刚开口,那股勃勃的生气立刻就从她的脸上消失。

当时阿米也说过那句话。

仁善似乎很冷,用双手捂着蜡烛。烛光浸透的手变红,因为光线被遮住,周围变得黑暗。

“是跟你学的?”

仁善张开原本合拢的手指,像鲜血一样明亮的光芒浸润了关节,从手指之间渗出。

“也许是吧。”

仁善反问,把手从蜡烛上移开,霎时间跳脱出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

一个人过久了,就会自言自语。

似乎是在征求同意一般,仁善点点头,她接着说:

“有一些话在自言自语以后,为了想否认,养成了大声说‘不’的习惯。”

我既没有追问也没有强迫,她似乎被赋予应该正确回答的义务,慎重地选择了下一句话。

“鬼魂不能听到的话、鬼魂听到之后可能会让它实现的愿望……把那些都说出来之后,如同撕掉写在纸上的东西一样。”

“就像使劲用铅笔写字,在纸上留下痕迹一般。”仁善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阿米一定只听懂了我后面的声音,它也许以为我就是那样啼叫的动物,所以跟着我叫也不一定。

* * *

我没有问她那个愿望是什么,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知道的东西。我所挣扎的、每天写了又撕掉的、如箭头般刺进胸口的东西。

“有铅笔吗?”

当我问起时,仁善从围裙口袋里拿出自动铅笔递给了我。我接过时,背后的烛火摇曳,我的影子随之晃动。我穿越客厅,越靠近墙壁,我的影子和鸟之间的距离越发缩窄。以为会碰触到,但最后仍倾斜重叠。

我握着自动铅笔的手伸出影子之外,顺着阿米不断变换脸部角度的轮廓在墙上画线。因为鸟类不是双眼视觉,所以总是移动面孔看整体的形象。到底想看什么呢?只要留下影子,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我似乎没有用力,但笔芯总是断掉。我用手掌扶着被影子覆盖的冰冷墙壁往旁边走去,并连续按压铅笔的顶部,让新的笔芯露出来,继续画线。为了画鸟的头顶,我必须踮起脚,用力伸展手臂。然后在我画的轮廓线外发现了另一条线。那是去年秋天我画的铅笔线,虽然不太清晰,但像阿麻的头部一样。沿着仁善修长而平缓的肩膀轮廓画出的线条被新的影子覆盖,消失不见。我这时才想到,如果天亮后看到这堵墙,就会因为交叉和重叠的线条,任何形体都无法辨识。

自动铅笔里再也没有笔芯了,我害怕地转身朝厨房走去,因为原本仁善坐的椅子像盖上遮光布的鸟笼一样安静。

但是我看到仁善被黑暗笼罩的肩膀,有规律的轻微呼吸声在烛火后的寂静中传出,空着的反而是我坐过的椅子。

回头看墙壁,好像要从刚才我画的线条中扭身而出一般,新的影子在晃动。黑色的轮廓延伸到天花板,像要滑翔的瞬间,翅膀为之展开。哔,隐约的啼叫声在虚空中回荡之后消失。

阿麻回来了吗?

我看着用布覆盖的鸟笼,心想:

阿麻在哪里?

* * *

我回来坐下,餐桌上的蜡烛微微地变短,三四条烛油沿着蜡烛流下并为之凝结。

……有时候好像还有别人在。

仁善从那些像小石头一样的烛滴中抬起眼睛说道。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阿米也是这样待了一阵子以后才离开的。

她的提问越过静寂而来。

你也有那样的时候吗?

仁善向前倾斜肩膀时,她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影子跟着一起摇晃。我意识到影子随着她的呼吸或膨胀或消退,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她:

“什么时候开始的?”

每当仁善集中精神时,我都会看到她的额头习惯性地出现皱纹。是在计算月数还是年数?火苗下满盈、积聚的透明烛油瞬间溢了出来,霎时间变白,像是全新生成的突起一样凝结在蜡烛上。

* * *

“自从看到骨头以后,”仁善说,“……从满洲回来的飞机上。”

这实在是出乎我意料。我原本推测是在阿米死后或者是仁善的母亲去世之后,去满洲拍摄已经过了十年,她还住在厚岩洞的时候。

那年秋天挖出了一些遗骸。

“在哪里?”我问道。

“在济州机场,”仁善低声回答,“……跑道下面。”

我静静地看着她那似乎在询问你是否也还记得的眼神,虽然忘记了正确的年度,但我曾经读过那篇报道,也记得土坑被绑上禁止接近黄线的照片。

我拿了一份放在飞机前门的报纸,坐在座位上,头版下方刊载有现场照片。

* * *

不知何时开始起风了,比起声音,我因为烛光的晃动更早知悉。

环顾客厅,小鸟的影子消失不见。我顺着移动的小鸟头部画出轮廓的墙壁,虽然是因为距离和黑暗,但看起来像是不留任何痕迹地完全空白。

我也看到仁善的视线投向那堵墙,感觉她似乎要突然站起来,大步迈向客厅,为了摘下盖着鸟笼的布并问我:“阿麻在哪里?为什么没能救它?”

但是她终究没有站起来,而是把双手伸到自己的眼前,似乎在观察是否有未发现的伤口或疤痕,反复翻转仔细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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