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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风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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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边的一具骸骨奇怪地映入眼帘。 其他骸骨大多是头盖骨朝下,腿骨伸开趴着,只有那具骸骨朝坑壁斜躺着,膝盖深度弯曲。就像在难以入睡的时候、身体不舒服或者烦恼的时候,我们才会呈现那样的姿势。 照片下面刊载了推测报道,应该是十个人朝着坑口站着,从背后开枪,让他们跌落到坑里,然后再让下一批人重新排好队……如此反复。 当时我想到,只有那具骸骨呈现不同姿势的原因是,被泥土覆盖的那一瞬间,这个人还一息尚存。也许正因为如此,只有这具骸骨的脚骨上还穿着胶鞋。从胶鞋和整体骨骼都不大的情况来看,可能是女人或十多岁的男孩儿。 我不自觉地把那份报纸折起来放进背包里。回家打开行李时,只把照片剪了下来,放进桌子的抽屉里。因为晚上拿出来看太过可怕,只能在阳光灿烂的下午打开抽屉看一眼后就立刻关上。到了冬天,我像是在模仿照片一样,在桌子下面屈膝斜躺着。 奇怪的是,如果那样做,不知从何时起,会感觉房间的温度发生变化。和冬日阳光的照射或暖炕加热后散开的温度不同,我感觉到温暖的气体充斥在房间里。如果抚摸棉花、羽毛和小孩子的嫩肉,手上会留下柔软的感觉;压缩那种感觉并加以蒸馏的话,似乎会蔓延开来…… 在那年年度交替的时候,我计划用关于那个人的故事来制作下一部电影。不知道名字、性别和当时年龄的那个人。他的骨架较小,穿着小尺寸的胶鞋,是战争爆发、在济州拘留之后被枪杀的一千多人中的一个。 如果当时他是十多岁的话,出生年度大概和妈妈差不多。我计划好要探讨两人之后发生的事情,关于一个人每天在飞机数十次起降的跑道下晃动,另一个人住在这孤零零的房子里,被褥下垫着锯子度过六十年岁月的故事。 我决定以了解那个人的过程为主轴。我打算先把照片给挖掘组看,然后从询问保存遗骸和胶鞋的地方开始。当时我正读到一百多具的骸骨中,有将近五十具经由他们亲属的基因检查,身份已经获得确认的后续报道,所以我也想到那个人可能就是其中一位,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就可以采访他的遗属了。 在那之前,为了对妈妈进行简单的采访,我拿着装备回到济州岛。本来计划把冬天的收获如何结束、睡得是否比以前更好等琐碎的对话作为电影的起始。我不想让妈妈露出面孔,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是谁,我打算只让她露出耳根、脖子和双手。在整个放映期间,我想妈妈的整体形象只有一个就足够了,那就是在被褥底下藏着生锈锯子,斜躺着入眠的背影。 我下了早班飞机,坐公交车回到家,时间还没到中午。 母亲当时下山去村里帮忙收获改良品种的橘子,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所以我先行准备第二天要进行的采访。我寻找合适的位置时,在仓库的灰墙前放了一把椅子,也安装了摄像机和麦克风,我坐在那里开始说话,进行测试。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洞穴和父亲的事情,更何况那也不是平时会想到的事,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开始讲述那个故事,无法停止,但也无法像行云流水一样继续下去。在那堵墙下面,摄影装备一次能拍摄的时间就那么摸索着用完了。我重复那件事,又重复一遍。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才知道现实正和计划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我没有跟妈妈提起要采访的事情,而是第二天凌晨在额头上戴着摄像机去了那个村子。就是我以前告诉过你,那个越过小溪被废弃的村子。 虽然在邻近的地方长大,也去过好几次旱川岸边,但越过那条小溪还是第一次。出乎意料的是,村里没有留下石墙。但是即使没有墙,还是能看出划分房子和道路的部分,因为只有路和房子所在的地方没有长出树木。所有沿着小路兴建的房基看起来都很幽静,后院竹林的树梢无边无际地朝天空生长,还看到了很多以当时来说是相当大的房子的遗址。 在那里不可能找到父亲房子的遗址。 因为没有住址也没有地图。 也因为没有听说过位于村子的哪一边,房子有多大。 * * * 不知道院子里的什么东西被风吹倒,发出厚重的金属声音。就像我放在木工房后门旁边的铁锹。正如同对震动做出反应一样,珠子般的烛油顺着蜡烛流下。 随着风声加大,烛火的晃动就越发激烈。看不见的物体似乎存在于火花和天花板之间,火花似乎非要接触到那物体,并加以焚烧一般垂直蔓延。如果是那么长的火花,不是一根手指,而是整个手掌应该都能通过火花的中心。 我听着屋子里所有窗户与窗框撞击所发出的“哐当”声想象,覆盖院子中央树木上的雪应该会飞走,像硕大的羊齿叶一样的树枝应该会复活并翻飞,伸展于木工房前门外树林中的合抱树也会抖落雪粉而晃动不已。 * * * 那年父亲十九岁。 父亲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年纪从十二岁到还在喂奶的阶段,父亲最珍爱的是当年正月初出生的小妹妹,恩英这个名字也是爸爸取的。他劝阻爷爷继学英、淑英、珍英、熙英之后,想要将妹妹取名为顺英的想法。父亲说孩子本来就很温顺,如果名字取得更柔弱,以后要怎么办。 奶奶给他买了一件下摆做过松紧处理的外套,让他穿在冬天的校服外面。春天放假时,父亲为了节省寄宿费用,收拾行李回家后,他会把妹妹放在外套里,带她去外面玩,见到朋友时,就拉开拉链上端,想让朋友们看妹妹像绒毛一样的头发。他也想听到女孩子们看到孩子伸出小手抓住衬衫领子时发出的惊叹声。每当奶奶责备他如果孩子掉出来怎么办,爸爸总说:“我一定紧紧抱住,不用担心。如果真会摔倒的话,我一定会往后跌倒,妹妹不会有事。” 被军警怀疑在年龄上能与山上三百名武装队员扯上关系的男人只有大儿子,奶奶和爷爷一直很担心父亲。因为据说警察们会闯进每个村庄,抓走年轻男人,以之充当绩效。据说,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曾服役的负责思想教育的刑警们仍然留下来,像解放前一样针对一般民众进行拷问。爷爷听说在邑内警察署有高中生死去,之后父亲独自躲在山洞里生活。在洞穴里,父亲白天点着煤油灯看书学习,等候形势好转,他想去报考位于首尔的大学。太阳下山之后,为了不让光线外露,他关灯坐着。午夜时分才回家吃剩饭、睡一会儿觉,天亮之前包好三四个甘薯和一包盐,又回到山洞里。 那个十一月的夜晚,父亲一如既往地走出洞穴回家。越过旱川时,听到哨声,四周顿时变为明亮,原来是村里的房子开始燃烧起来。 父亲本能地知道他哪里都不能去。他藏身在旱川边的竹林中,听到村子空地方向传来七声枪响。父亲看着随后而至的军人吹着号角开始要居民移动。父亲说虽然距离很远,但他认出了牵手走路的两个弟妹。因为更小的孩子走在最前面或因为背着孩子的女人、弯腰的老人摔倒或走不快,导致队伍为之延宕,每当这时,军人们就会吹着哨子、挥动枪托。 直到再也看不见人群,父亲才跑回村里。回头一看,在户数更多的下村也看到火舌燃烧的情况。火光因为炽烈而明亮,连冒出烟气的云层白光都能看到。 回家一看,只剩下房子的墙壁、田墙、石头房子的墙体,其余的一切都在燃烧。父亲一进家门,只见院子里散满了红色的东西,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因为太过炙热,辣酱缸都炸开了。确认家里没有人以后,父亲跑到听到枪声的朴树下面一看,发现有七个人死了,其中一个人是爷爷。军人将每户的居民名册都加以对照,对于不在家的男人视为进入武装队,屠杀其剩下的家人。 父亲把尸体背回家,放在院子中央,随手抱了一堆竹叶,用它代替布块盖住爷爷的脸和身体,从还有余火的仓库里把木柄烧毁的铁锹拉了出来,等凉了便用铁锹铲土覆盖在竹叶上。 * * * 直往上蹿的橙色火花柔软地扭动着身体,仁善未曾从火花中移开视线,她说: “我在那部电影里没提到这个事情。” 我点点头。这是事实,在那堵灰色墙壁前,她只讲了在洞穴里看到的黑暗,以及在下雪天足迹立刻被涂抹掉等事情。 “这是妈妈在陷入昏迷状态之前说的话,摄影当时我并不知道。” 脸颊和鼻梁能感觉到风速,餐桌上熄灯的罩灯缓缓摇晃,曾经紧绷竖立的烛火像要熄灭一样蜷缩着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抱着房子,它巨大、冰冷的气息似乎钻进了柱子和窗户的缝隙。 才过一个星期,父亲就被抓了。 仁善的视线从烛光中离开,说道: “因为父亲再也无法仅依靠洞窟顶端滴下来的水过活,所以在下山寻找烧焦的粮食时遇到了警察,他们是为了逮捕埋葬尸体的人而先行进行埋伏的。” “那么,他见到家人了吗?” 对于我问的问题,仁善摇了摇头。 “没见到,因为军队和警察的指挥系统不同。父亲在济州邑码头的酒精工厂关了半个月,然后被运到了木浦港。在码头等候的陆地警察当场告知父亲关押地和刑期。” 由于烛光闪烁的阴影,我无法分辨仁善的表情是时刻在变化,抑或只是光影在移动。 “那么,军队带走的人呢?” “关押在P邑的国民学校一个月后,十二月,在如今成为海水浴场的沙滩上全部被枪杀。” “全部?” “除了军警直系亲属外,全部。” * * * “还在喝奶的孩子也被枪杀了?” “因为目的就是灭绝。” “要灭绝什么?” “赤匪。” * * * 好像有人在用力敲击一样,玄关门“咯噔咯噔”地响,蜷缩在烛芯下的烛火突然鼓起躯体。仁善不为所动,将双手平放在餐桌上,十根干净的手指整齐地伸展着,最后她用力扶着餐桌站起来说道: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 * * 我注视着仁善走向自己漆黑房间的背影。在院子里传来东西再次倒下的声音、防水布抖动的声音、口哨般的刺耳风声中,她一步步迈出脚步,就像使用身体某处的触须代替眼睛一样,动作缓慢而安静。 没过多久,仁善抱出来的是放在铁制书柜里的箱子之一。原以为因为太暗,什么都看不见,难道是她记得位置吗?仁善在蜡烛旁边放下箱子,双手打开盖子。她依次拿出写有日期和标题的黄色便条纸、贴有淡绿色和深绿色细长标志的书籍,堆在餐桌上。我看到仁善没有拿出箱底如手掌大小的相框,那是一张身穿西装和连衣裙的年轻男女在照相馆拍摄的黑白照片。 我立即认出坐在木椅上的女人是仁善的母亲。上次见面时,我感觉她是一个形似少女的老人,但照片中的她和当时想象她年轻时的稚嫩脸庞不同,是一个从矮小身躯中流露出温暖和自信的年轻女人。相反地,看起来柔弱的一方是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站在她身后的瘦高男人。我看到他的五官像白瓷一样干净,没有双眼皮的大眼睛含着湿润的光芒。我觉得仁善的眼睛和体形很像父亲,其余的则很像年轻时的母亲。 * * * 仁善在堆叠如小山的书籍中,用指尖扫过一本本书脊,抽出副标题为“细川里篇”的资料集,书名旁边编号为十二,我对这资料集并不陌生。二〇一二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放置于国立图书馆开架阅览室书架上的该系列书籍。为了写有关K市的小说而阅读国内、国外相关事例的当时,我毫不犹豫地略过以村庄为单位采录的有关济州岛屠杀事件的这些资料集。因为六百页的真相调查报告书和相关总论、包含在附录里的三十多人的证词将我完全制压。 仁善翻开贴有淡绿色标志的页面,为了让我能仔细阅读,她把书的方向翻转过来。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书。 从我们家看得最清楚,你看,只要坐在客厅,大海和农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也在内屋待着,因为不敢开门,所以在窗户纸上挖了个洞偷看。 因为阴暗,而且书中的字很小,只有放在蜡烛正下方、脸贴近之后才能阅读下去。几年来因为反复潮湿、干燥,书籍散发出陈旧的气味。 日落时分,两辆卡车载来满满的人,至少有一百名。军人们用刺刀在那块农田画出四方形的线,要那些人都站在里面。站好、不要坐下、排好队,好像是军人们在叫喊,但因为风吹向大海,听不清楚。随着哨声的不断传来,后来人们开始静静地排队站在线里,军人就再也没有吹哨子。 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军人下达了命令,要站在线里的十个人出列,整齐地面对大海站着。我以为是要给他们什么处罚,所以静静地看着。只看见军人们从后面开枪,十个人全部往前倒下。军人又命令十个人出列,大家都不想站出去,队伍就乱了。军人们挥舞着枪托,要大家站好,站在后面的十多个人冲出线外,往我家的方向跑来。 当时我二十二岁,我大儿子才满百日。军人们朝我们家开枪,我紧紧抱着孩子盖上棉被。孩子他爹当时刚进民保团(自一九四八年五月十日选举时组织,直到一九五〇年春天为止,作为当时警察下级、支援组织活动的团体。民保团的起源是乡保团,乡保团在一九四八年五月十日选举前夕,以警察的“协助机关”性质为组织,辖区警察署长实际带领团员,弊端严重。乡保团作为右翼恐怖袭击的帮凶,成为民怨的对象,选举后的五月二十五日采取解散措施,但同年六月又组织民保团,当作警察的辅助团体。民保团也强迫捐款等,引起巨大社会争议。一九四九年十月,当时民保团员达四万多人,由于团员们的专横和暴力越权行为,面临舆论的恶化。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八日李承晚总统表明解散意向,在五月三十日选举后的七月二日采取解散措施,但其后却被改编为“大韩青年团特武队”,继续发挥李承晚政府独裁政治的前卫作用),每天要去警察局工作,直到晚上才会回家。哎呀,只有孩子和我两个人……我那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那么多的枪声。过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我发抖地从窗户洞里往外看,那么多的人全部倒在农田里。军人们两人一组把一具具尸体扔进大海,看起来像是衣服漂浮在海上一样。 * * * “这本书没有照片,照片另外刊登在这本书里。” 翻开如同《读者文摘》版式的薄书里贴着便利贴的一页,仁善如此说道。我看到在黄色便利贴上用黑笔写下的年份和日期,是十五年前的秋天。 一位蓄着灰色短鬈发、身材结实的老奶奶在黑白照片中,坐在地板上补织渔网。从只拍到木讷的侧面来看,似乎老人不允许拍摄正面照片。可能是因为不是口述录音而是采访报道,照片下面单独摘录的证词被翻译成标准语。 我不吃海鲜,那个时局正处于荒年,加上还得喂奶,我如果不吃的话,就没有乳汁,孩子就会饿死,所以只好看到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从生活稍微变好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我连一口海鲜都没吃过。那些人不都是被生长在海里的东西啃光了吗? 轻薄的有光纸反射着烛光,看起来更加明亮,而且字体比刚才读到的稍大,阅读起来相对容易。我只选读正文中引号里的部分,虽然内容与前面的证词大致相同,但也有增加的内容。 我怕子弹飞进房间,所以蒙着被子,但总是想起队伍里面还有孩子在,心里很紧张。我看到有几个女人抱着像我儿子一样大的孩子,也看到似乎是处于临盆前、抚着肚子的女人。天色变黑时,枪声停了下来,从窗纸的洞往外看,军人们正把浑身是血、倒在沙滩上的人扔向大海。刚开始以为是衣服漂浮在海上,但那些都是死人。第二天凌晨我背着孩子瞒着丈夫去了海边。感觉一定会有被卷上来的婴儿,所以仔细找了找,但没看到。人那么多,连一件衣服、一双鞋子都没穿。枪决的现场在夜间被退潮冲走,干净得连血迹都没有。我心想,原来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在沙滩上射杀。 * * * 在餐桌上的书籍中,仁善拿起最厚的单行本。装帧设计比较洗练,像是最近十年发行的书。 这是那位老人最后的证言。 仁善翻开贴着亮橙色标志的书页后,出现了一张老人的彩色照片,她的头发像白鸟羽毛一样稀薄。肌肉消失,体形变得跟孩子一样,看起来几乎是另一个人。她背靠着同一间房子的柱子,从她扶着膝盖的身上感受到呈现生命力的地方只剩下对着镜头睁开的双眼。 * * *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为什么还总是来找我? 之前没说过的事情? ……有什么没说过的啊? 刚开始是什么研究所的人来找我,拜托我说什么没有几个人亲眼看到,在过世之前不说的话,以后谁都不会知道。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那时候就第一次回答了。可是有了第一次,其他地方的人也都来了。我虽然知道他们问完我以后就离开,剩我一个人心乱好几天,但我还是都说了。 我丈夫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觉得厌烦,但他过世得早,没能阻止我,他也不可能从坟墓里跑出来。如果有鬼魂的话,在梦里也有可能劝阻我,但我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 我丈夫在那时候没有受到迫害,因为他是军人,去战场以后差点儿死掉。当时的济州岛民有很多都去加入海军。反正如果待在岛上,要么是被军警抓走杀死,要么是加入民保团,跟着军警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事情,不就是两者之一?说是只要离开岛上,哪怕是一天,都能够睡好觉。我丈夫是济州岛上最先申请自愿入伍的,三年期间不知道他的生死,没有任何消息,三年过后终于回来了。他的运气好,济州岛有很多人都战死了。听到很多人窃窃私语说济州岛人都是赤匪,很难顾全自己的生命。 战前我丈夫跟着军警干了什么事情,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怎么会知道?因为不是他自愿跟着军警的。他当时跟几个人一起建筑城墙,警察过来挑选了几个人。因为当时不是现在这样的世界,人家命令什么就得服从。 西青——就是西北青年团[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在首尔成立的极右反共团体,正式名称是“西北青年会”。以当时日本殖民时期失去经济、政治既有权利而南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青年为主轴组建。西北青年团帮助警察遂行查找左翼分子等任务,每当左、右翼发生冲突时,都起到右翼阵营先锋的作用。]的人很残忍,听说就算是一直一起行动的民保团成员,只要看不顺眼的也会被杀掉,这让我很担心。我还听说过,他们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用刺刀将女人刺死,还让民保团队员都用竹枪捅她们。我常常对丈夫说,绝对不能做那些会跟别人结怨的事。我丈夫总说,他只是做翻译的事情,因为西青的人听不懂济州话,济州岛的人也听不懂西青的人说的话。在疏散居民、焚烧山中树木的时候,我丈夫也会去挨家挨户敲门,要居民快点儿出来。奇怪的是,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他去当兵前为止,他从来不抱我们家的孩子,说是碰到的话,会给他带来厄运。他甚至说连目光都不能有交集,所以看都不看孩子一眼。 我丈夫生前从来没有骂过军警,好与不好,他根本没说过,但他一听到“赤匪”几个字,就觉得很厌恶。他说武装队那些人做过什么好事?杀死几个警察和他们无辜的家人之后,就逃到山上去,但那个村庄的二三百人却被报复而集体牺牲。说是要建造地上乐园,但是那简直就是地狱!什么乐园? 对于那一天看到的事情,我从来没跟丈夫说过。对一个半夜才安静地回来,背对着我蜷缩起身体睡觉的人,还能说些什么? 只有一次,在研究所的人来找我之前,我曾经说过那天发生的事情。当时还喝着奶的儿子已经上了中学,也就是过了十五年后。 早晚都刮着风,白天的阳光还很炙热,我在大门前晒着红辣椒,突然有一个陌生男人来找我。说是有话要问我,他恭敬地说,在战争爆发之前,我们是否也住在这里。 那时是军事革命时期,是一个谁都不会吭声的时代。如果我回答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也就好了,但我本来就是没有什么心机、不会说谎话的人。而且我看他也不像是从官厅里来的人,不管是眼睛还是声音,都不像是能杀死一只虫子的人,所以我让他先进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因为男女有别,我把大门敞开,生怕别人会听到,所以轻声问他有什么事。那个人吞吞吐吐地道歉,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说什么很抱歉,不该打扰您。哎呀,我的个性非常直爽,受不了那种繁文缛节。于是跟他说没关系,快问吧,问了以后就赶快走吧。那个人开口了,问我那天有没有在沙滩上看见孩子。 听到这个提问,我心口一紧,胸前好像被熨斗压住一样,喘不过气来。又不是我犯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眼睛模糊、口干舌燥。明明知道应该跟他说没看到,让他赶快离开,很奇怪的是,我竟然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候这个人,这十五年只为了等着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所以我如实回答了。确实是有看到孩子。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心脏狂跳,好像就要裂开。但那个人反而静静地待了半晌。后来问我有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要是我丈夫知道就完蛋了,但我就像失魂落魄的人一样,又回答了他的问题。虽然没听到哭声,但是看到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我真的看到了,三个女人紧挨着沙滩上画的线,紧抱着婴儿站着。七八个看起来像四岁、七岁,最多十岁的孩子聚在那里。孩子们抬头看女人,偶尔张开嘴巴,不知道是在说什么还是在哭。因为风是朝海边吹,所以听不见声音。 那个人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我心想他应该是没有问题要问了。可是他再次问我,有没有被海水卷上来的孩子,就算不是那天,隔天,再隔一天。 我再也没有力气回答他了……我原本想问他为什么要问起十多年前的事,但是却开不了口。我好不容易才回答他没有任何人被卷上来,那时我才看到那个人的衬衫从脖颈到后背全部都湿透了。 我去厨房盛了一碗水来,可是那个人没有接过去。他的双手发抖,放在膝盖上,即使勉强接过碗,可能还没碰到嘴唇就会打翻。他可能是因为知道才没接过去,我虽然也知道原因,但也不能无情地把水拿去倒掉,只能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我心想孩子们马上就要从学校回来,快走吧;我丈夫如果知道,我就完蛋了,拜托在那之前快走吧。我重新回到厨房,把碗放下,按了胸前几次。出来一看,那个人不见了,我坐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石阶上,看着蓝色的大海,好像还会再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抑或在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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