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静寂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睁开眼睛的瞬间,让我惊吓的是黑暗。埋首在书里的时候,我忘记了此处是何处,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在这期间,风已经停了。我呆呆地抬头望着好像原本就要破碎一样颠颤的黑色玻璃窗,仿佛是在梦中突然开启另一扇梦之门而进入的寂静。

烛火再也不摇晃了。淡蓝色种子般的烛芯凝视着我的眼睛。蜡烛又融化了近半根手指的长度,几条珠子带状的烛油流到餐桌上凝固住。

“我也去过那个住家。”

弯着背、坐在对面的仁善说道。

“什么时候?”

“前年。只有她儿子儿媳住在那里。”

如同用舌尖吐出一个个单词,以之推开寂静,她回答。

进行这个采访的冬天,那位老人去世了。

清澈堆积的烛油随着新的珠带流下来。

有一件事情她误会了。

仁善转头看着内屋,我也跟着回头看。从半开着的推拉门看到的内部只有黑暗。

“我从父亲的经验来看,手部颤抖得无法接过水碗,并不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感情。”

仁善把拳头放在心脏的位置上说道。

“父亲曾经把比这个稍微大一点儿的石头加热后放在这里,靠在内屋的墙壁坐着。他说比起躺着,这个姿势更能让呼吸顺畅。”

我看到仁善放在黑色大衣上的苍白拳头上突显出淡青色的静脉血管,拳头比石头更像心脏。

“石头如果凉了,爸爸就会叫我。我拿着微温的石头去厨房,妈妈接过之后会放进锅里煮。我记得自己一直看着黑石上密密麻麻的洞,直到它起泡为止。妈妈把热水倒掉,把石头包在抹布里,我接过之后,拿去给爸爸。”

仁善的拳头从胸前移开,像放下心脏一样,静静地放在餐桌上。

“他心脏不舒服吗?”

“他一直服用心绞痛的药,最后得了心肌梗死。”

她淡然地回答。

双手发抖也是拷问的后遗症。

* * *

看着仁善张开拳头,慢慢地合上书籍,我忽然想起来。

这些资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集的?

我前年去拜访那个位于海边的住家,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前开始的。虽然可以在道立图书馆或四·三研究所阅览或借阅,但是为了收藏,需要另外的努力。如果想找到没有数位影印的杂志,就得去旧书店翻阅或联络首尔的杂志社,跟他们购买过去发行的库存。这些对仁善来说,应该不是很困难或生疏的事情。在用最少的预算制作电影的十年期间,调查资料和联络相关人士,一切都是她独自完成的。

下一瞬间我想,她是不是在准备拍摄电影?难道是想重新拍摄或补充最后一部电影所做的基础工作?

* * *

但是在我问完这个问题之前,仁善恬静的面孔变得僵硬。

我没想过要做那些事。

她的双手手肘支在餐桌上,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和下嘴唇上的动作,我突然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照片中的老人有些相似。眉间皱纹深刻的额头和固执的表情几乎与最后一次和观众对话时相似。没有受到太多好评的仁善最后一部上映电影的副标题是“寄给父亲历史的影像诗”,这句话出自电影节企划人的友好评论。但当时仁善也像现在一样,眉间呈现了深刻的皱纹,她反驳了这个副标题——这不是为了父亲而拍的电影,也不是关于历史的电影,更不是影像诗。主持人似乎吓了一跳,微笑着圆滑地问道:“那么这部电影是在探讨什么?”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答那个问题的,只是每次想猜测她放弃拍摄电影的理由时,我都会想起那天仁善的脸。主持人夹杂着困惑、好奇心和冷漠的态度以及观众席上迷惑不解的沉默,仁善似乎受到只能说出真相的诅咒,慢慢地继续回答下去。

* * *

“在过去四年里,除了我们的计划之外,我没有想过别的。”

松开十指,从下嘴唇上放下来,仁善说道。这次是我制止了想继续说下去的仁善。

“仁善啊,不是说好了不做了吗?”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打电话告诉仁善,要她放弃那个计划时,她在电话彼端可能浮现出的无法接受的表情。

那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我想得太单纯了。

仁善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闭上了眼睛、整理思路。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沉着问道:

“那你现在怎么改变想法了呢?”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开关打开,梦中的感觉重现,我屏住呼吸。运动鞋鞋底似乎踩到从白雪覆盖的地上渗出的水,霎时间涨到膝盖,把黑树和坟墓笼罩起来。”

“梦是可怕的。”

我降低声音说道。

“不,梦是可耻的,因为会不自觉地把所有事情都暴露出来。”

“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夜晚,我坦白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每天晚上噩梦都会将我的生命盗走,好像活着的任何人都不再留在我身边。”

“不是啊。”仁善打断我的话,插嘴说道,“对你来说,现在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在你身边。”

她的语调很坚决,好像在生气,水汪汪的眼睛突然一闪,穿透了我的眼睛。

“……不是还有我吗?”

* * *

我闭上眼睛,因为在想到是不是连仁善都要失去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宁静的痛苦。

我二十四岁时,第一次和同龄的仁善见面,她毕业于当时是二年制大学的摄影系,然后就开始进入社会工作,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比我成熟、有能力。虽然我没跟她说过,但有时觉得她像是姐姐。为了采访名山及山下的村落,我们第三个探访的名山就是月出山。在开始登山之前,我患上胃痉挛的时候,第一次出现这种感受。仁善从灵岩邑内唯一的药店里买回镇痛剂和抗痉挛剂,然后在原味酸奶上放上塑胶汤匙,一起递给我后说道:

“药师给的是胃肠药,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吃那药会吐得更严重,所以买了这个。”

吃了那些药之后,我还是一整夜不舒服,最后不得不取消第二天的行程,她爽快地说道:

“先回去,星期六再来怎么样?我不会再申报出差费,这次就当作和生病的朋友一起来旅行了。”

那个星期六凌晨,在火车站里,仁善真的像朋友一样,不拘小节地向我挥手。在邑内住宿的地方卸下行李后,我们立刻开始爬山,到了风口,仁善在能够看到四方风景的地方设置好三脚架,拿出在家里简单包好的紫菜包饭,材料只有切好的黄瓜、胡萝卜和牛蒡,味道普通而清淡。之后经常吃到她做的菜,味道永远都是那样。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吃完紫菜包饭起身之前,仁善问起这个问题,我不太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

“如果你是那个女人的话。”

巧合的是,到那时为止一起去过的三座山上都有传说的岩石,当时我们正谈着这个话题。故事的模式几乎相同——有一个老乞丐去敲山下村落所有住户的门,请求给他一顿饭吃,但总是遭到拒绝,只有一个女人给了他一碗饭。为了表示感谢,他告诉女人隔天天亮前要爬上山去,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在翻越过山岭之前,绝对不能回头看。按照老人所说的,当女人到达半山腰时,海啸和暴雨吞噬了村庄,她本能地回头一看,于是就变成了石头。

那是白天突然变长的五月下旬。仁善挽起薄纱棉衬衫的袖子,坐在宽阔的石头上,反复将香烟放进嘴里,但没有点火,而是又放回烟盒里。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一直抽烟,三十岁时戒掉——当时正值干旱警报发布之际,所以对于火灾预防十分注意。

如果那时不回头看的话,就会获得自由……就那样翻越过山岭的话。

听着调皮嘟囔着的仁善声音,我想起第一个月和第二个月出差时也曾经看到的岩石。那些不管是继女、儿媳还是奴婢,在山下的现实生活中最辛苦的女人因为回头看了一眼,都变成了细长石像般的岩石。

“什么时候变成石头的?”

我没有回答,接着问道:

“一回头看就变成那样了,还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呢?”

那时停止的对话,在太阳西斜下山之前,我回到位于三楼的住处,打开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时又浮现在脑海。因为从窗外可以看到背对着夕阳站在半山腰上、像是女人的岩石的黑色轮廓。

看到自己的双脚变成石头而受到惊吓的女人形象瞬间浮现在眼前。那时再次转身继续往上爬就行了,因为只有双脚变硬。女人拖着变成石头的双脚又走了几步,但她又回头看,这次连小腿也变成石头了。她拖着沉重的双腿,爬上斜坡,翻越过山头就能活下去,只要不回头看。但她最终还是转过头去,膝盖以下都变成石头,再也没有办法了。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淹没所有房屋和树木的大水退去为止;直到骨盆、心脏、肩膀都变成石头为止;直到睁着的眼睛也成为岩石的一部分,不再布满血丝为止。经过数千、数万次日夜交替,她淋着雨、雪。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必须这样一直回头看望?

“只是变成石头,不是死了吧?”

为装备充电、整理行李的仁善走到窗边问道。她点燃香烟,吸进烟气,然后向窗外长长吐出。

“当时也有可能没死。因为那样……嗯,就像变成石头的表皮一样。”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啊,这么说起来,好像真的有可能是那样。”

好像不是开玩笑,故意露出真挚表情的仁善突然说起半语。[半语:韩语中有敬语体和半语体,通常对同辈和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使用半语。]

“女人一定是把表皮蜕下来之后走掉了!”

面对像孩子一样高呼万岁般举起双手的仁善,我也笑着说起半语。

“到哪里去了?”

“这个嘛,要看她的心情了。翻山越岭之后,过上新的生活,或者相反地,她跳进水里……”

在那一瞬间以后,我们彼此再也没有使用过敬语。

“水里?”

“嗯,去潜水了。”

“为什么?”

“应该不是有人想打捞,所以才会回头看吧?”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和仁善变成了真正的朋友。在她回济州岛以前,她一直陪伴着我人生的每一个起点。在辞去杂志社的工作没多久,我的父母过世,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待着的那段时期,她经常突然给我发短信后,跑来找我。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行了,给我开门。我按照她说的打开玄关门,她用那冰冷且夹杂烟味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肩膀。

* * *

一睁开眼睛,静寂和黑暗依然在等待着。

看不见的雪花好像飘浮在我们中间,我们未及说出的话语似乎正被密封在结晶的空间中。

* * *

燃烧的蜡烛芯尖上冒出一缕黑线般的烟,我一直看着它上升、消散、渗进空中,伸手在石屋屋檐上点着火把的军人影像似乎掠过眼前,我问仁善:

“这房子当时也被烧了吗?”

“我在想越过小溪、焚烧村落的那一夜,他们是否也来到了这里。着火了,快出来啊!穿过院子的他们会吹着哨子敲门吗?”

“那时候谁住在这间房子里?”

“他们是不是在那个推拉门上插进刺刀之后走进来?谁在里面呢?”

“这座房子是妈妈的娘家。”

仁善回答。

“外曾祖母和大儿子夫妇一起生活,他们一接到疏散令就急忙下山,寄居在海边的堂叔家,因而躲过了那一夜。有地方可以寄居,运气算是很好。”

仁善补充说道。

“当然这房子当时也着火了,后来才把只剩石墙的房子重新修复。”

* * *

原来我们坐在火势蔓延的位置上啊,我想到。

坐在梁木坍塌、余烬上蹿的位置上。

* * *

仁善一起身,她的影子就蹿到天花板上。随着她把书装进箱子、盖上盖子的动作,影子反复膨胀和下沉。

“要不要一起去房间?”

我没有回答,她好像不怀疑我一定会跟她一起去似的,自言自语道:“蜡烛怎么办?”

仁善走到流理台,一只手拿着纸杯,另一只手拿着剪刀回来。她把杯子的底部剪成十字,弄出空隙。然后把用烛油固定的蜡烛摘下来,插在那里,透过白色涂层纸发出的火光变得隐隐约约。

“一起去吧。”

我没有站起来。

“我有东西想跟你一起看。”

仁善的影子几乎是人形立牌的两倍,在天花板上的白色壁纸上晃动着、靠近着。

我之所以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是因为希望那个影子能停下来。因为我不希望它像翻覆的墨水一样蔓延过来,吞噬我的影子。

我伸开双手塞进箱子的底部,把相当沉重的箱子贴在胸前。手持蜡烛的仁善走在前面,我们的身体完全没有接触到,如同肩膀连接的一对巨人般的影子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晃动,一起往前走。

她越过推拉门的门槛走进房间,推拉门上有着装上不透明玻璃的“亚”字格子。跟着她进去之前,我回头看,只见烛光消失的客厅和厨房的黑暗就像在黑水里一样。我一脚踏进烛光阴影蔓延的房间,就像是进入遇难的船舶下层留有空气的船舱一样。我用肩膀把门关上,就像挡住涌进来的水流一样。

* * *

仁善向对面的铁制书柜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每个箱子上贴着的便利贴的黑字看起来似乎在烛光的照耀下,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仁善的字写得虽快,但写得很好。用力挥写笔画的同时,字形不会歪斜。我读着那些在烛光照射下发出声音、当烛光一经过就立刻安静下来的字迹,大部分都是地名与年度,此外还有看似证人的姓名、推测为出生年度的数字。

这里,我把抱着的箱子塞进仁善指着的空位。下一瞬间,我与弯腰的仁善的手臂一起画着惊险的弧线,蜡烛朝向书柜下方,我感觉到类似船在摇晃,箱子要散出来的眩晕。

“能帮我拿一下吗?”

我一接过蜡烛,仁善的腰弯得更低。就像在残骸里摸索一样,她用指尖将最下面的大、小箱子拿出来。我明白了那个重复过无数次的熟悉动作,就是在木工房的暖炉前对于我问过的问题做出的回答。她是怎样独自在这里生活的,几年当中都做了些什么。

* * *

仁善从最下层拉出一个箱子,大概在拉出一半时,她打开盖子,取出地图。将折叠三次的大缩尺地图在地板上摊开后,扶着一侧膝盖坐着说道:

“这里是妈妈上过的学校,在韩地内。”

蜡烛照着仁善食指指着的米粒大小的圆圈,我也跪着一侧膝盖坐着。不知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也还有学校,在圆圈里印刷着带有旗帜的建筑模样的符号。

“这座房子在哪儿?”

“这里。”

仁善指尖所指的位置在我想象的地方上端,在间距密集的褐色等高线中。

“妈妈以前住过的房子在这里。”

仁善指的地方几乎和最初指着的学校位置相近,用黑色签字笔画出黑点。

“妈妈说过,如果学校太远的话,她可能上不了学。”

“因为当时正是可以让儿子寄宿或上邑内的中学,但绝不会让女儿上学的年代。”

仁善用食指和中指覆盖相邻的两个黑点说道。

“村里的人指责让三个女儿受教育干什么,外婆笑着回答,世界变了。妈妈和小姨知道她们在写作业的时候,外婆尽量不会让她们干活,所以总是故意拖延时间。”

仁善剪得很短的指甲向村落上方画出一条长而平缓的曲线。

“疏散令在海岸五千米内下达,所以这条线外面的韩地内不在范围之内。突然变成堂叔家累赘的外婆家人担心得看别人的眼色,所以外婆让大姨和妈妈拿着大米和甘薯去跑腿。”

仁善的指尖到达接近大海的黑点上,看起来像是堂叔家的标示。

“因为十里路太远,所以二十岁的舅舅原本想帮她们拿,但因为年轻男人的处境太危险,外公劝他待在家里。八岁的小姨也说要一起去,自己洗脸、穿好衣服后出来,结果外婆说不行。说她连五里路都走不了,到时候一定会让姐姐们背,岂不是更惨。”

* * *

“以前我跟你说过这个事情,你还记得吗?”

仁善问我的瞬间,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鲜明。没有人踩过的雪覆盖着车道和人行道。竖式招牌、空调室外机、旧窗框上面也完美地层层堆叠。渗到运动鞋里的雪太过冰凉,令我感到脚底出现疼痛,但同时,踩雪的感觉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每个脚步踏出的瞬间都感觉无法区别心情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

那个故事中有令人沉陷的东西,也有我理解错误的地方。

似乎自己用签字笔点上的黑点是井,有什么东西映照在黑色水面一样,仁善入神地凝视着地图。

姐妹俩回到村子时,尸体不是摆在国民学校的操场上,而是在校门对面的麦田里,还被雪覆盖着。几乎每个村庄的模式都一样,在学校操场上集合,然后在附近的田地或水边射杀。

地图上黑点的突然晃动可能是我的错觉,就如同在我移开视线之后,立即就会移动的装死的昆虫一样。

她们一一擦掉尸体脸上的积雪,终于找到了父亲和母亲,应该在旁边的哥哥和老幺却不见了。虽然抱着看到军人进村后,年轻男子提前逃跑的希望——舅舅曾经是运动会接力赛选手的最后一棒——但是老幺不见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所以两人变得心急起来。她们推开麦田里死去的一百多人尸体,再次查看妹妹是不是被压在下面。抱着一线希望,她们在天黑时分去了被烧毁的故居。

* * *

那个孩子在那里。

刚开始妈妈以为是一堆掉下来的红色布料,大姨摸着被血浸湿的上衣,找到了位于肚子上的弹孔。妈妈把血液凝固后粘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一看,下巴的下方也有洞。子弹打碎了部分颚骨后飞走,凝固的头发可能发挥了止血的作用,一拨开,鲜血又涌了出来。

脱掉上衣的大姨用牙齿撕开了两只衣袖,给两处伤口止血。姐姐俩轮流背着没有意识的妹妹走到堂叔家。就像泡在红豆粥里一样,被血浸湿成一团的三姐妹一进家门,吓得大人们张不开口。

因为宵禁不能去医院,也不能叫医生,在漆黑的房间里待了一夜。换上堂叔家衣服的妹妹没有发出痛苦的声音,只是呼吸着。躺在旁边的妈妈咬破自己的手指,流出血来。因为她想妹妹流了很多血,所以得喝鲜血才能活下去。妈妈把自己的手指伸进不久前妹妹掉了门牙、长出一点儿新牙的地方,说是血液流入身体里更好。妈妈说一瞬间妹妹像孩子一样吸吮着她的手指,她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 * *

仁善的眼珠里燃烧着火花和烟灰。她闭上了眼睛,就像压住它们一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火就不再燃烧了。

随着精神渐次恍惚,妈妈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我手中蜡烛的光芒从下往上照着仁善的脸,她的鼻梁和眼皮上泛着一片漆黑的阴影。

那个时期妈妈像摔跤选手一样,力气非常大。每当说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或者说完之后都会用力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腕非常痛,几乎到了想甩开的程度。妈妈说每次手指有伤口时或者尚未完全结疤的伤口不小心碰到盐的时候就会想起在黑暗中吸吮妈妈手指的嘴巴。

* * *

妈妈一直在问自己。

那个小孩爬回家的时候在想什么?躺在断了气的爸爸、妈妈身边,然后从漆黑的麦田爬回家时,她应该想到外出跑腿的姐姐们会回来吧?是不是想到姐姐们会回来救她呢?

* * *

仁善停止说话。

因为听到了从屋外传来的声音。

那是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到的微小声音。像沙子在水里被扫过一样,像有人用指尖搅乱米粒一样的声音,细微地变大然后减弱。

“在这儿待着吧。”

我并没有说一起出去,仁善似乎安静地劝阻道。

“我们不在这里也没关系。”

她接着低声细语。

“因为不是来见我们的。”

如同米粒散去,沙子被刮走的声音逐渐变大。

羽毛擦肩而过,扑腾声、哔哔低声啼叫的声音几乎同时从鸟笼、餐桌和洗碗台那边传来。鸟儿来了吗?我想。不是影子,而是振动翅膀肌肉飞翔的、在餐桌的罩灯上荡秋千的鸟儿。

我们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声音停止。如同水流消退般,声音变得模糊。音量逐渐变低,就像音乐的休止符一样,在低声细语之后停止,像是突然睡着的人一样,一切都变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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