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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降落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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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着被黑暗笼罩的玻璃窗,我觉得如身处水中的寂静。一打开窗户,黑色的水流似乎就会涌现,将一切都加以淹没。 我曾经看过无人潜水艇上安装的摄像机潜入深海拍摄的影片。从水面折射下来的暗绿色光线变淡,立刻变为漆黑。幽灵般的光点在画面的黑暗中周期性地闪烁、消失,那是远处的生命体发出的光芒。画面中偶尔会拍到发光的生物,但刹那间就失去踪影。光点闪烁的垂直区间越来越短,与其交会的黑暗区间变长。当我想到会不会从此一直呈现黑暗的时候,出现了深海水母发出的半透明光芒和如同巨大暴风雪般的景象。所有海底生物的尸体都成了软泥,沉入海底。水压导致潜艇的灯光熄灭,不知道最后场面的黑暗是因为位处深渊,还是因为信号停止输出所致。 * * * “我不太了解妈妈。” 仁善站起来走近漆黑的书架说道。 “我曾经以为我太了解妈妈了。” 我看着她那因为连接到天花板上的影子而似乎变得更修长的背影。她踮起脚向上方的空间伸手,短袜上方露出了干瘦的脚踝。 我在想要不要站起来帮她时,仁善已经把箱子抱在胸前。 * * * 仁善把箱子放在地图前面,在打开盖子之前,她又挽起了一截袖子。究竟有什么是衣袖不能接触的呢? 她第一个拿出来的是变色的剪报。为了不让纸张散开,不知是谁用灰色棉线绑起来的,系上蝴蝶结。为了避免照片损坏,又用同样的方式捆绑,中间夹着习字纸。仁善把这些照片并排放在地图上。 仁善解开绑着剪报的蝴蝶结,看到白点印在蝴蝶结里面,似乎原本是白线。最上面的剪报空白处用蓝色原子笔写下的数字“1960.7.28”和E日报的字迹不属于仁善,那是用力的程度大到让纸张凹陷进去,所有竖线都写成弯曲的字体。 “糟糕。” 仁善低声呢喃自语,像是在叹息一样,因为即使是轻轻翻开,那张折叠剪报的一角也为之碎裂。仁善把资料的正面转向我,如果想加以阅读,就得跪着,而且几乎要把脸贴在纸上。蜡烛的照度低,再加上纸张的颜色变暗,只有烛光停留在正上方时,才能看得清楚照片的内容。 在趴下、低头之前我问自己,我想看这个吗?就像医院大厅里贴着的照片一样,不看那么清楚是不是会比较好呢? * * * 我用双膝和左手撑着地面,举着蜡烛的右手和眼睛一起移动,浏览了黑白新闻照片中数百人聚集在广场上的情况。他们大都穿着亮度较高的白色衣服,也有人举着亮度相似的旗帜。我读着他们凝视的方向悬挂的横幅上用毛笔写的字——庆北地区被屠杀者联合慰灵祭。在新闻标题慰灵祭的字下,有人用刚才看到的笔迹写着读音。我读到使用同样的力量在文章底下画线的部分。 庆北地区保导联盟员一万余人 大邱刑务所一千五百名在押人员 庆山、钴矿山及附近假仓谷 挖掘、处理被屠杀者的遗骸 我意识到,我的手和眼睛随着竖写排版移动的速度,与嘴里喃喃自语的速度相似。我感觉像微弱声音一样的气息从文字中吐露出来。不知是谁在新闻内容下方画线,以致纸张凹陷。我接着读到在引号内注明的遗属会议立场发表文件的部分。 本着四一九革命精神,营运被屠杀者及被害者的实情调查会。 希望被害遗属们克服陈旧的恐惧心理,积极协助本会的调查工作。 * * * 我无法理解,五十八年前E日报的报纸是谁剪下来并画线的呢? “是从妈妈衣柜抽屉里找到的。” 仁善告诉抬起头的我。 “妈妈用在学校学到的字写了下来,把所有的字体倾斜呈四十五度。” * * * 当仁善伸出手来时,我这次没有产生错觉,她在跟我要蜡烛。 我看到她接过蜡烛站起来时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疲惫、宽容,也不是想要放弃。与数年前边把热粥盛在碗里边说话的脸有些相似。 * * * 只有大小和老旧的程度不同,在材质相似的纸箱中,仁善拿出用竹片编织得很密实的薄箱子。她回到位子上,在打开箱子之前,我又接过蜡烛。在仁善拿出用黑红的绸缎包住的扁平东西时,我用烛光照着它。 从小包里拿出来的是褪色的信件,横写着的收信人是姜正心。邮票上画着高举太极旗、呼喊万岁的男女,邮戳则是在一九五〇年五月四日由大邱邮局盖上。仁善从信封里拿出折叠两次的粗纸,并将它摊开。我接过那张在左侧上端盖有蓝紫色检阅图章的纸张,将蜡烛靠近信纸,读着竖写、从右边开始的第一句话。 给 我 的 妹 妹 正 心 是很小、空格过宽的笔迹。不知道这种习惯说明写信的人拥有什么样的性格。 他写道,我身体健康,别担心。代我向正淑、外婆以及外婆家的其他长辈问好。虽然刑期还剩六年,但是也有很多济州岛人被判十五年、十七年的有期徒刑,我的运气还算好。他还写着,我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希望你再回信。后面还用芝麻粒大小的字写下附加部分,说是在之前收到的信中,谈到了挂心的部分。读了你的信,我想了很多。我出狱的时候,你会是二十一岁,正淑二十五岁,我二十八岁了吧。我当然很想你们,但有什么好流泪的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我们一定能聚在一起,聊聊过去的事情,你就这样转告正淑吧。 * * * “因为无法回到被烧毁的韩地内,堂叔家给外婆家人准备的一个房间里,妈妈和大姨妈也一起住在那里。” 仁善伸手接过信件后说道。 “在狭窄的房间里并排躺着的大人们睡着后,大姨就悄悄地对妈妈说:哥哥一定还活着。他跑得飞快,应该没被抓到。他在初中毕业之前就跟着父亲带便当去山上赶马,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不是曾经在空的便当盒里装上野果,给正玉和你吃吗?所以他不会饿死。” 仁善按照过去折叠的线把信重新折好,继续说道。 听说去赶马的时候,因为外公和舅舅带的便当,小姨曾经哭得很厉害。她一直缠着说想吃那便当,结果被外婆骂了一顿。那天晚上舅舅回来以后,把铝制便当盒递给妈妈。因为被叫去洗碗,妈妈还很不高兴。她打开便当盒,发现底下铺满树叶,上面放着像宝石一样的各色野果。你跟正玉一起分着吃吧。舅舅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在仁善暂时中断话语的时候,我想起去年秋天在木工房看到的密封容器中的野生桑葚。喝了桑葚煮好的酸茶后,舌头和门牙都被染成黑紫色。 美军侦察机像暴风雪一样撒下传单,内容是如果自首绝对不会处罚。大姨悄悄地对妈妈说:“哥哥在看完传单后说不定会自首。因为他身高矮,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下山时一定不会被射击,而且他是兄弟姐妹中最会看脸色、脸皮最厚的,如果彻底装傻,绝对不会被怀疑。” * * * 六年前的冬天,阳光从阅览室的百叶窗缝隙中照射进来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略过济州岛以村为单位口述证言的当天,我挑了两本书坐在走廊尽头的简易桌子前。那天下午,我读到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中旬开始,三个月内,汉拿山的中麓被烧毁,三万名平民被杀害的过程。一九四九年春天,在没有找到一百多名武装队藏匿地点的情况下,焦土化作战告一段落。当时大约有两万名民间人士以家庭为单位躲藏在汉拿山,不分男女老少都认为下山到海边接受即决审判比饥饿和寒冷更危险。三月份新上任的司令官发表了搜遍汉拿山、扫荡共匪的计划,为了有效执行作战任务,先散发传单,让民间人士下山。资料照片刊载了将孩子和老人藏在身后,为了不被子弹击中,瘦削的男女手持绑着白色毛巾的树枝,排着队下山的画面。 * * * 与不会被处罚的承诺不同,数千人遭到逮捕,幸运而获释的亲戚找到堂叔家,想告诉家人很多人被关在酒精工厂后面的十几栋地瓜仓库里,还有他们和舅舅在同一个仓库待了两个月。那天晚上妈妈和姨妈高兴得睡不着觉,因为她们知道哥哥没死。 按照亲戚在字条上写的日期和时间,姐妹俩去了酒精工厂。如略图上所标示的,在仓库后面的山坡角落等待,八名青年排着队背着饮用水桶上来,其中最后面的人就是舅舅。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舅舅的身体变得更矮小,头发乱蓬蓬的,总是调皮机灵的特有表情消失了,感觉很陌生。 妈妈和大姨妈从两边抱着舅舅,一位肩膀上缠着白色带子,好像是领队的年轻男子对着没有任何反应呆呆站着的舅舅说:“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只能交谈到我们打水回来。”这期间可能还不到十分钟,那时妈妈说了让她后悔很久的话。 “哥哥的头发怎么那样?太奇怪了。” 初中一毕业就把头发留长的舅舅每天早上都会在镜子前用梳子分边,涂上发油。妈妈曾问他今天要去见谁,舅舅就会在妈妈的短发上抹点儿油,用敬语逗她说:“您要去见谁,怎么梳头发了呢?”舅舅偶尔跟妈妈说:“要考邑内临时小学教员培训所的教师资格证——就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如果考上了,我会告诉爸爸妈妈的。”妈妈写作业的时候问汉字笔画顺序的时候,舅舅会告诉她查字典的方法:“以后你如果也去了小学教员培训所的话怎么办?邑内也有几个女老师,想当老师的话还得上中学。” 但是舅舅那天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看起来对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询问父母和老幺的生死,他只是看着如实回答的大姨的眼睛,就如同穿透那双眼睛的话,就能看到在大姨脸后方出现的东西一样。他把大姨带来的饭团塞进嘴里咀嚼着,看到远处出现一行人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跑过去接住自己的水桶。 隔周同一日即将到来之前,外曾祖母变卖了戒指,买了大米和做菜的材料。失去独生女后,她一直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起身活动,但她竟然亲自为外孙做饭。她用一个铝制便当盒装上满满的米饭,在另外两个便当盒里放进三兄妹各吃一个的蒸鸡蛋、一条烤鱼、甘薯和洋葱,还有炒好的猪肉。 和之前不同,舅舅看起来不像是在发呆。“正淑啊,正心啊,”他叫着妹妹们的名字,指着刚刚沾水整理过的头发对妈妈说: “现在哥哥的头发不奇怪了吧?” 妈妈说听到那句话心情变得很好。那天三个人坐在岩石上,吃了一半以上的便当,大家还一起笑了,分开之前还握了彼此的手。 又等到下一周,姐妹去了同一个地方,但是没有任何人出现。因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附近住家的大婶隔着墙对大姨喊道:“昨晚仓库里的人都被船运走了。” 大姨对妈妈说,不能只相信别人的话就离开,要不然可能会错过,要妈妈一起等到天黑。妈妈偶尔打瞌睡,闻到食物味道的某个人家养的狗走过来,妈妈摸它的头、挠它的脖子,大姨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看着街角。 * * * 我把眼睛闭了起来。 阳光从西向百叶窗缝中渐渐渗入,到达我脸部时逐渐变为清晰。在刚才读到的数字下,那光芒仿佛要把流淌的鲜血瞬间挥发出来一样。因为阳光过于刺眼,我正想移动位子,在那之前读到的注脚虽然是关于发生在深夜事件的证言,但记忆中却像在发光一样。 夜晚乘船出发,将近十二个小时以后到达木浦港,但直到夜幕再度降临为止,都没有让我们下船。一整天都吃喝不下任何东西,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下下了船。记得当时下着毛毛雨,浮桥很滑。一千多人挤满了码头,数百名背着枪的警察在现场要我们排队。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分别集合在一起,十八岁以下的人则是另外集合,光是分组就花了很长时间。虽然是夏天,但因为整夜一直淋雨,到处都是咳嗽的人、摇晃的人、瘫坐的人。大家开始坐上好几辆护送车,警察命令把船上不知道是饿死,还是得了什么病而断气的婴儿放在湿漉漉的码头上,年轻女人在队伍后面拼命挣扎,哭喊着“不要,不能这样做”,两个警察把襁褓中的婴儿抢走以后放在地上,将女人拖到前面,推上护送车。 真奇怪,比起我遭受的那些难以言喻的拷问……比起被冤枉地判刑,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以及当时排队走过的一千多人全都回头看了那个襁褓中婴儿被抢走的情景。 * * * 我睁开眼睛,看着仁善的脸。 下降着。 向着水面上折射的光线无法触及的地方, 向着重力胜过海水浮力的临界点下方。 * * * “这信原本放在戒指盒里。” 仁善用黑红的绸缎包裹着信说道。 “信件被彻底地缝在盖子内侧,如果不是妈妈让我拿出来的话,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这才明白那个绸缎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缘故。 那是和包着戒指盒铁制盖子的绸缎一样的布,我想是不是作为保护色隐藏起来。是不是每次读信的时候,都会剪开线头,读完以后再重新缝合? “舅舅第一次寄信到堂叔家是在一九五〇年三月。” 仁善说道。 “收到那封信以后,妈妈回信了,舅舅五月份再寄来的信就是这封。第一次寄来的信被大姨拿走了,只有这封是寄给妈妈的。” 对于在首尔生活的仁善姨妈,我隐约知道一些情况。仁善曾说过她的身高比母亲高、声音大、五官秀丽。据仁善说,一到暑假,她就会带着孙女来济州岛,住得长的话会一起度过一个多月。仁善说,因为比起第一个孙女,她更疼爱年幼的侄女,所以一到冬天就织好围巾或手套寄来。仁善上中学的时候,她因为罹病,很早就离开了人世。 “收到第一封信后,姨妈就经由媒人介绍结婚了。” 仁善眉头紧锁,眉间露出了熟悉的皱纹。 “妈妈说,在那种情况下怎么能结婚,虽然现在想来会觉得很奇怪,但因为当时西青无法无天的行为超乎想象,强奸和绑架、杀人的事件频繁发生,所以当时的风气就是只要有适合的对象,就会赶紧让女孩儿结婚。让正淑不要流泪的附注,是妈妈告诉舅舅说结婚的前一天姐姐担心哥哥一整夜的事情后,舅舅所做的回复。” * * * 仁善将装有信的小包放在膝盖前,并将手掌放在上面,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会自己打开绸缎跑出来一样,动作非常慎重。 “隔一个月战争爆发,就再也没有收到信了。” 仁善低声说。 “但是妈妈并不担心。说是大邱刑务所位于洛东江战线下方,所以外婆家的大人们都要她别担心。” 仁善的手放下小包,抱住膝盖。 “像大部分的济州男人一样,姨父也加入海军参战。”仁善继续说道。 “直到三年后才平安归来,在三年当中,妈妈和姨妈都不曾安过心。汉拿山禁足令的解除也是在那个时候,结束漫长的寄居生活,从堂叔家搬出来的外婆家长辈们重新盖房子的时候,妈妈也一起堆石头、搬木头。但是如此努力盖好的房子,他们也还是住不满一年。停战后没有回到济州岛,而是在首尔安顿下来,分批出售美军补给品的亲戚向外舅公提议合伙。想要离开岛上的姨父也决定和姨妈一起去,妈妈则选择留在这个家里奉养外曾祖母。” * * * “在分手之前,姐妹俩一起去了大邱刑务所,那是在一九五四年的五月。” 仁善静谧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在妈妈十九岁、姨妈二十三岁那年。” * * * “舅舅不在那里。” “刑务所只留下四年前的七月舅舅被送往晋州的记录。因为没有直达车,所以两个人去了釜山,在火车站前的旅馆住了一夜,天一亮就去了晋州,然后坐上去刑务所的公交车。” “舅舅不在那里,移监记录也已不存在。在晋州多住了一夜之后,两人去了丽水港。大姨固执地说送走妈妈之后,自己要去首尔。在候船室等待去济州岛的船到来的时候,大姨对妈妈说,放弃吧,哥哥死了,把被移监到晋州的日期定为他的忌日。” * * * 仁善把手伸进放着一堆破烂纸张的箱子里,好像不需要看,只要摸索就能分辨出里面的东西一样,她很快拿出用订书机钉住的纸捆递给我。 那是一迭经过漫长岁月,像加入荧光涂层剂一样的光滑A4纸张。附有编号的手写名册复本,只写着数百人的名字上方盖有一九四九年七月的日期印章。下面备注栏上的日期则分别为一九五〇年七月九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第三页上端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在那旁边用铅笔画着直线。 姜 正 勋 我看到名字下面的备注栏上并排盖着数字“1950.7.9”和“移送到晋州”的印章。奇怪的是,那一页的所有备注栏上印着的移送到晋州的印章下面都有手写的字。虽然乍看之下看不懂,但反复阅读三十多行之后,综合从印章之间出现的笔画,可以解读为“移交给军警”。 “这个是从哪里找到的?”我抬起头询问。 仁善回答:“不是我找到的。” 原本想问那是谁,我却只能闭上嘴巴。拿到这种文件复本的过程很不容易,瘦削、布满皱纹的双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抓住我双手的那一瞬间从我脑中掠过,“跟仁善一起好好玩吧”,仁善的母亲用夹杂着怀疑、慎重和无微不至的温暖眼神看着我。 * * * “当年在庆北地区死亡的保导联盟加入者大概有一万人。” 仁善说道。 “你也知道吧?全国至少有十万人丧生。” 点头的同时,我问道:“被杀死的人是不是比这个数字更多?” 对于一九四八年政府成立后,被归类为左翼人士成为教育对象加入该组织的那段历史,我也是非常了解的。家人中有一人作为听众参加政治性演讲也是加入的理由。为了补足政府下达的分配人员,里长和统长随意写上名字的人、得知提供稻米和化肥而自发地写上名字的人也不少。以家庭为单位加入,包括女性、孩子和老人的家庭也很多。一九五〇年夏天战争爆发后,按照名单进行羁押、枪杀。据估计,全韩国被秘密埋藏的人数有二十万到三十万人。 * * * “那年夏天在大邱被羁押的保导联盟加入者被收容在大邱刑务所。” 仁善拿着一捆用习作纸包着的照片说道。 “因为没有空间容纳每天数百名用卡车送来的人,所以先从羁押人犯开始枪决。当时死去的左翼囚犯有一千五百多人,其中包括一百四十多名济州人。” 仁善解开棉线,把习作纸拿掉,照片呈现出来。 全景是骨骸散落在地上,黑白照片的品质相当低劣。 那是在庆山的钴矿山,一九四二年废矿,当时是空着的。 虽然失去焦距,但仍能认出眼睛和鼻子穿透的骸骨,其身后有三名身穿高亮度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打开手电筒蹲在地上。以勉强从地面上仰拍的角度来看,头顶上方的高度似乎非常低。 大约有三千五百人在这里被枪杀,包括大邱刑务所被羁押的人、大邱保导联盟加入者、庆山警察署附近仓库收容的庆北地区加入者等。 仁善向我伸出手,接过名册复本。 “军用卡车连续几天开进矿山,有居民证实说从凌晨到晚上都听到枪声。坑道里塞满了尸体以后,将枪杀、埋葬的场所转移到附近的山谷中。” 仁善的食指放在“姜正勋”这个名字旁边画的铅笔线上继续说道: “这里盖的印章日期是七月九日,所以舅舅应该不是在山谷,而是在矿山被枪杀的。二十八日被盖上印章的人死于山谷的概率很高,二十七日被抬走的遗骸是在两处中的哪一个地方被枪杀的则不得而知。” * * * 我看到仁善手指移开的铅笔线,虽然不像蓝色原子笔的笔压那么大,但也是用力画出的线条。一接触到指尖,就能感受到纸上的细线。画这条线的人也知道吗?我想。移送日期和枪杀地点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如同刚才仁善所做的推测? * * * 那是一九六〇年的夏天,死者的家属第一次聚在这里,是在战争时期的领导阶层因四一九事件下野之后。 仁善小心翼翼地翻过角落破碎的报纸,然后拿出折成一半的剪报。当她用双手展开时,刊登广告的下端剪下的整个社会版面进入眼帘。这与刊登慰灵祭报道的地方相同,日期比慰灵祭早一个月左右。 那是关于十年来遗属们首次进入坑道的报道。当时拍的照片就是这张,因为任何一家报社都不愿意刊登,所以大家约好留待来日,然后分给遗属。 正如仁善所说,报道中没有刊登坑道的照片。矿山入口的全景被刊登在头条新闻旁边,照片左侧刊登了采访遗属会代表的内容。 十年期间,水在坑道里流过,骨头都烂了,处于分散的状态,可以视为没有一具完整形体的遗骸。我们没有可以收拾遗骸的装备和人力,只是盲目地走下去看,拍了一张照片后就上来了。遗属会自行推测的数字超过三千人,我看到的第一水平坑道有五六百具遗骸。垂直坑道的入口用水泥堵住,要穿透坑道入口,调查下面的水平坑道才能知道当时的情况。 我实际上感觉到,在操着庆北方言口音的沉稳话语下面,正在漏出什么东西。经由烛光黏稠地流出来,像红豆粥一样凝结的、血腥的东西。 “这些报纸是怎么弄到的?” 我抬起头问道。 “庆北发行的报纸不可能送到济州岛吧。” 当仁善淡然地回答是亲自去买的时候,我才豁然明白,应该想起的人不是那位从被窝里伸出充满皱纹的手臂的老人,而是在黑白照片中看着镜头,矮小的身体充满盎然生气的女人。 她好像去参加了在大邱火车站举行的慰灵祭,拿到了那天的印刷品。 我正翻开关于火车站前慰灵祭的报道,我把蜡烛移过去再次观看照片。群众中有三分之二左右是女人,数百名女性穿着束着腰部的长孝服或长度到膝盖的白色连衣裙,站在横幅前面。 * * * 是这样的衣服吗?我看着五官模糊不清的女人侧面想道。她也曾经穿过类似这样的圆领短袖连衣裙吗?当我想站起来拿出箱子里的相框进行确认时,仁善的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我读着她递过来的文件袋上用深蓝色的笔写下的收件人名字: 姜正心 贵下。 我将蜡烛照在寄信人位置与大邱地址一起盖章的青紫色四角形印章上,默默读着。庆尚北道地区被屠杀者遗属会。 我把手伸进冰冷的信封里,拿出一本把十几张八开的粗纸折成两半装订的小册子。翻开没有另外写字的厚纸封面,第一页就刊登了信文。 秉持着遗属们的彻骨怨恨,让思念了十年岁月的先人安眠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 这封信文极长而且激昂,被猜测与写下“被害遗属们克服陈旧的恐惧心理……”句子的人应该是同一人。我没有读完就翻到下一页,看到品质低劣的黑白团体照。 “这是一九六〇年冬天在钴矿山前拍的照片,那时妈妈好像没去,但因为是遗属会员,缴纳了会费,所以收到了这封邮件。” 仁善用食指指着照片中戴着眼镜的男人说道。 “这个人就是遗属会会长,第二年五月军事政变后被逮捕,后来被判处死刑,旁边的总务被判十五年徒刑。” 翻过下一页,遗属们分持的坑道照片被复制成更加低劣的画质,下方并附有说明文字。如果我没有提前看的话,几乎看不出其形状。照片只留下黑色与白色,其余色调和细部内容都已消失。该页的夹页中有一张中央晚报社会版的简信剪报。 * * * 这张报纸整体都沾有手垢,横直折叠、展开而形成的十字线被磨得花白。在“判处死刑”一词中,我读到在最复杂的文字下面写上读音的蓝色原子笔字迹,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大邱代号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和这个一样。” 伸手翻开小册子的仁善指着最后一页的下端,上面印有支付会费和捐款的农协账号、户名和大邱代号的电话号码。 * * * 我用左手包住的纸杯里透出一股虽弱但明显的热气。围绕着蜡烛的白色涂层纸像曲面的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如果从上面看,像是亮着灯的圆形房间。我看着那明亮的房间想到。 一九六一年夏天,当时这个家里应该没有电话。为了打电话,可能得到市内去。 仁善母亲行走的路径与我昨晚推开积雪进入的路径方向相反,在纸杯内侧发光的曲面上重叠。她在我昨晚滑倒的旱川岔路口转弯,走到出现车站的大路,走在茂密的夏日树林之间。 经过两次折叠的报纸是否放在口袋里?我想着。或者是放在包里或握在黏湿的手掌中?为什么会想给实际业务负责人已经被羁押的遗属会办公室打电话呢?真的打过电话吗?如果打了,谁会接她的电话呢? * * * “外曾祖母去世是在一九六〇年二月。”仁善说道。 “那时妈妈二十五岁,在当时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大家都很担心,但是妈妈不想结婚。外婆家的亲戚跟妈妈说在出嫁之前都不用担心,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但是她用过去存下的钱买下这座房子,一直独自种田,然后从夏天开始寻找遗骸。” 仁善的话暂时中断。 “一直到读到这篇报道为止,大约一年时间。” * * * 在寂静中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下沉得更深。 它通过像轰鸣巨响般的水压压抑住的区域,那是一片任何生物都没有发光的黑暗。 “从那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收集的资料了,三十四年期间。” 我在嘴里重复仁善的话。 “三十四年期间……直到军方下台,文人成为总统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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