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TI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物理学家们的舱室都在甲板的第四层。现在,他能自如探索欧律狄刻的各个地方。通过研究飞船布局,他发现这和过去自己驾驶过的飞船有极大不同。对于靠近船尾的区域里的众多机器,他既不知道名称,也不了解功能。那个区域不住人,与整个船壳以三重隔板相隔。这只怪兽般的巨蛆由许多通道交叉连接,如拉长的柱形城市中的秘网。

无论是椭圆交叉区还是井一样的圆筒,沿狭窄走廊向下移动的体验唤醒了他的肌肉记忆——整个人以失重状态飘浮,时不时在转弯处轻推一下,改变方向。不过,在货运飞船的通风井里抓紧把手一点也不困难,要做的无非是打开空气压缩装置,利用怒号的强风将身体托起。只能靠双手,双腿像是退化器官那样悬着,毫无用处。他甚至有些怀念失重的感觉——在那种环境下,牛顿定律总是不停地提醒它的存在感——维修飞船时,他不知诅咒过多少次。每次用锤子时,要是另一只手没抓牢什么东西,整个人就会像翻筋斗似的,旁观者看了乐不可支。

所谓的电梯其实是椭圆形无轮车——流线型的窗户上甚至能看到人扭曲和变小的倒影。它运行起来悄无声息,驶过众多区域,只在特定站点,掠过窗外的光才会闪一下。

走廊的地板上铺着粗糙的地毯。一台吸尘器消失在角落,像只长着魔杖的乌龟。他路过一排与墙体一起略微突出的门。高门槛由黄铜管件制成,想必让某些室内装饰设计师十分满意,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来有别的理由。他站在劳戈尔舱室门口,忽然有些拿不准。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融入船员之中。没错,他们就餐时个个对他十分友好,一个接一个小团体邀请他坐到一块儿——几乎是在强迫他——好像所有人都在试图假装他真的是船上的一员,目前没有分配任务给他,但这只是暂时的。劳戈尔的确跟他说过,随时欢迎来访。但这种姿态不知为什么,不但没有让他增强信心,反而叫他更加戒备。劳戈尔不是普通人,而是首屈一指的物理学家——不只在欧律狄刻上。

对于与人相处,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方面受人质疑。就像金字塔的穴室里没有客厅游戏,社交礼仪在这里并不存在。门上没有把手,指尖刚碰上就开了,快得他下意识地往后闪,像是野人第一次站在汽车前。

屋子很宽敞,里头的混乱让他吃了一惊:一张大桌子上堆满无数带子、摄影底片、论文和地图;桌子上缘呈弧形,半环绕着中间的旋转椅。桌后墙上是个黑色的长方形,上面都是移动的光点。闪烁的控制台两边,悬着透亮的旋转星云的巨幅照片。更远处有些支柱状的圆柱,半开着,里头分类装满了电脑磁碟。左边角落里有台巨大的长菱形机器,椅子固定在底座上——这家伙很高,穿过屋顶,在一只双目镜下面的出口槽里吐出带子,一动一动,上面画着某种图形。带子拖到地板上卷成一卷。地板上盖着一张老式波斯地毯,上面有些已经磨损的象形文字图案。这张地毯真叫他震惊。一个圆柱形支柱豁然消失,显露出另一个相邻房间的入口。劳戈尔站在里面,穿着亚麻裤子和毛线衫,头发乱蓬蓬的,朝他微微一笑,眼神里充满理解和无辜。他的脸有些婴儿肥,如同未老先衰的孩子,一点也不像是高度抽象理论的创造者——他的成果比爱因斯坦在专利局工作时的成就更大。

“你好。”来访者说。

“请进,我的同事,请进。你来得正巧,一石二鸟,物理学和形而上学问题能一次性解决。”他解释道,“阿拉戈神父也在这儿。”

来访者跟着劳戈尔进入另一间舱室,面积稍小,里面有张盖好的床铺,桌边放了几把椅子。多明我修士正坐在那里,用放大镜看一幅图表,像是某种计算机处理过的行星地图,上面画了不少纬度线。

阿拉戈给他拉了把椅子,三人都坐了下来。

“这是马克。神父,你认识他吧?”劳戈尔没等阿拉戈回答,继续说:

“我能猜出来你有什么问题,马克。跟机器没法坦率地谈事。”

“不能怪到机器头上,”多明我修士评述道,言语里有些讽刺,“喂它什么,它就说什么。”

“是你喂它什么。”物理学家纠正他,脸上是一副棋逢对手的微笑。“很多理论并不认同。它们从未认同过。马克,我们正在讨论那些‘越过窗口’的文明。”他向来访者解释,“不过,既然你在我们争论到半截时来了,让我大致说一下前情提要。你知道ETI[地外文明]的老观念,现在都改了。就算宇宙里有100万个文明存在,放到大尺度时间中,也会分布得非常稀疏。也就是说,偶然发现有文明的行星,再去主动拜访它的概率太小了。蜉蝣不过一日寿命,文明与此同理;要找到它们,实在太难。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要找的其实是文明的蛹,而不是成虫。你知道接触窗口是什么吗?”

“知道。”

“不错。我们从两亿个恒星里筛选出1100万个候选。这其中大部分的行星都是不毛之地,或是还处在窗口期之前,或是已经飞跃窗口。想象一下——”他拍了下膝盖,“你看到一位16岁妙龄女子的肖像,深深爱上了她。接着,你出发去向她求爱。不幸的是,旅途要花上50年。你找到的要么是一位老太婆,要么是一座坟茔。如果你打算写信表达爱意,那么在收到回复之前,你自己都成老头了。这也就是对CETI[地外文明沟通]基本思想的概括。如果间隔时间长达好几个世纪,对话就变得毫不可行。”

“所以,我们航向一个蛹?”“马克”问道。大伙儿这么称呼他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为何,忽然有个念头钻进他脑子里,也许最早这么叫他的是这位修士。毕竟他俩有共同点,那就是:既是又不是船员的一分子。

“我们不知道旅途的终点到底是什么。”阿拉戈评论道。劳戈尔似乎对他选用的字词很满意。

“一点不错。通过对大气成分的分析,能识别出哪些是有生命的行星。光是在我们银河系,满足该条件的行星就有成千上万。我们对它们分别进行扫描,最后大约还剩30个有希望。”

“有智慧生物的迹象?”

“智慧生命在婴儿期相当于是隐身的,而成熟、跨越窗口期后,又会飞速发展。我们必须趁早扑过去。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确定所去的是目的地,而不是浪费时间呢?昆塔——哈耳庇厄星系泽塔星的第五颗行星。我们有许多数据——”

“疑罪从无[原文为拉丁文:In dubio pro reo。]。”多明我修士说。

“那么,神父,在您看来,谁是被告呢?”劳戈尔问道,但没等回答,他继续说:

“智慧生命的第一个宇宙征兆,是无线电,比射电天文学要早得多。实际上也没那么早,大约早100年。具有无线电发射机的行星,当合并总功率达到千兆瓦时,就能被侦测出。昆塔所发射的电磁波,在高频段和超高频段不如它的太阳,但如果它是无生命的行星,数量还是相当惊人。这个数量对已经进入电力时代的行星而言,不算太夸张,因为它仍比不上太阳射电的噪声。但在无线电的相应阈值以下,有东西在那里。我们有证据。”

“依情形而定。”教皇代表再次纠正他。

“没错,而且只有一小片。”劳戈尔表示同意,“更重要的是,通过观测发现昆塔上出现了电磁点爆。火星轨道卫星的光谱仪将其中一次——整个电磁放射都记录了下来。那两颗轨道卫星推动地球实现了一长串项目,最终形成了我们的考察。”

“原子弹?”那位已习惯于“马克”这个名字的人问道。

“不是。更准确地说,是行星工程的预震。这些都是清洁的热核反应。如果昆塔走的是地球的老路,肯定会以铀裂变开始。更重要的是,这些爆炸仅发生在极圈内。也就是说,只在北极或南极。通过这种手段可以将两极冰川融化。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意见的分歧所在。”他瞥了眼多明我修士,“问题在于,我们的到达是否会对它们造成伤害。阿拉戈神父认为有可能。我的意见也是如此……”

“那你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呢?”

“我认为这次行动弊大于利。探索一个新世界,却不对它造成任何伤害,这办不到。”

马克开始有点理解这场争论的主旨了。他忘了自身的处境,往日的赤子之心又燃烧起来。

“神父,您加入我们的旅途……岂不是违背了您坚定的信仰?”他对修士说。

“毫无疑问,”阿拉戈说,“教会也是诸多反对这次考察的群体之一。所谓接触,最后有可能会成为特洛伊木马那样的礼物。当心希腊人带着礼物来[原文为拉丁文:Timeo Danaos et dona ferentes。],潘多拉魔盒。”

“这项工程处处笼罩着神话气氛,神父您也受到了影响,”劳戈尔笑道,“欧律狄刻、赫耳墨斯、朱庇特、哈得斯、刻耳柏洛斯……我们早把希腊人抢了个空。这艘飞船其实该叫‘阿尔戈号’,作为精神食粮。总之,我们会尽力将伤害降到最低。这也是为何整个计划的执行过程设计得如此复杂。”

“事与愿违[原文为拉丁文:Contra spem spero。]。”修士叹了口气。“或者这么说,”他又说道,“宁愿是我弄错了。”

劳戈尔像是没听到,又岔开话题谈起了别的。

“我们在旅途上每花上一年,昆塔那里就过去了三百年。也就是说,抵达昆塔时,我们正好赶上他们处在窗口期上缘——要是还不算太晚的话!航行中的每一次机动,以秒计的时间变化,都会对我们抵达时的延迟或加速有重大影响。至于说伤害……可敬的神父自然了解,一个技术文明虽不会完全停滞,但自有其惰性。换句话说,让它彻底偏离原来的发展路线也没那么容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像众神那样从天而降。当然,我们不是去探究原始文化,CETI里没有天体人种学者这号人。”

阿拉戈沉默不语,用他的一双细眼审视着物理学家。聆听这场对话的人,大胆抛出了一个问题:

“但是,这有意义吗?”

“什么有意义吗?”劳戈尔很惊讶。

“对待那些无法观察的对象,就当它们不存在。也许实际可行,但——”

“要是你愿意,可以称之为投机主义,”劳戈尔冷冷地答道,“我们选择了一个能完成的任务。接触窗口有它的经验框架,当然也有伦理上的正当理由。我们不会用22世纪的蒸馏油涂在穴居人的头顶,完成受膏仪式。算了,不要再用什么尊严复数[尊严复数指的是劳戈尔之前一直用“我们”,而非“我”来表达观点。]。我本人支持这项工程,我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我相信接触,这意味着知识交换。是交换而不是赞助,也不是施舍什么社会改良建议。”

“要是邪恶支配那里,怎么办?”阿拉戈问道。

“是否有普遍邪恶的存在?邪恶的常量?”劳戈尔反驳道。

“我担心真的存在。”

“那么我们就该说无能为力[原文为拉丁文:non possumus。],放弃项目……”

“我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说完这些话,修士起身,向大家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

劳戈尔瘫在椅子里做了个鬼脸,他嘴唇扭了扭,像是刚刚吃了什么味道不好的东西,叹了口气。

“我尊重这个人,因为他能把我气疯。无论什么事都能上纲上线。但是够了。我想见你并不是因为这个。我们要送一艘侦察船去昆塔。单体,能够登陆。‘赫耳墨斯号’。预计船员数量九到十人。船长和另外四位都已经定了。余下的还要通过投票,根据专长选。你想加进投票名单里吗?”

一开始马克还有点不太明白。

“踏上那里……”

他的脸烧红了。不敢相信。幸福。劳戈尔看到眼前的人整个焕发出惊人的兴奋,急忙接着说:

“上投票名单不代表你肯定能去。会不会取得科学进展也没人敢打包票。再伟大的理论,分分秒秒也会化为乌有。我们需要坚毅的人,那种百折不挠的硬汉。吉尔伯特是名出色的意元学家、心理学家,洞察人心的大师,但实验室里并不能试练人的勇气。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不知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在柏纳姆冰川,好几位驾驶步行机的人都丧命了。间歇泉忽然喷发,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都是专业驾驶员,身边有详细的路线图引导,出发时,完全不知道是在驶向死亡。有两个人前去营救他们,都是自愿的,你就是两人中的一位。”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吉尔伯特医生告诉我——”

“吉尔伯特医生和他的助手都是船上的医生。他们的医药知识自然了得,但对电脑就没那么精通了。他们想从医学角度进行保密,因为无法确定最后拯救的到底是哪位。他们认为是心灵创伤。欧律狄刻上并没有窃听装置,但有无法擦除的记忆中心。船长有权访问;首席信息学家和我也有。我想,你不会跟医生们说吧?”

“不会。”

“我也认为你不会,这会让他们感到不公正。”

“但是,他们难道不会猜到吗,如果……”

“我很怀疑。医生们需要持续不断地监测全体船员的健康状况。投票本身也是秘密进行的,由会议投票。你应该能从五张票里得到三张。反正我是这么猜的。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眼前要做的事多到无法想象。我知道,你在模拟机上的表现显示出航天传承能力,但是这些一流能力仅能运用在过时的飞船上,在今天毫无用处。你还有一年时间从头学习星际航行。如果能搞定,你就会看到昆塔人。现在,去吧,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赶。”

他们站起身来。马克比著名物理学家要高,也要年轻得多。“他本人不会去。”他心想。劳戈尔将他送到门口。

但马克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在意黑色屏幕上突进的光线,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道别,张口说过什么。他不记得是怎么回的舱室。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甚至开错了房门,看到镜中的脸,他呢喃着:

“你将会见到昆塔人。”

***

于是他开始研究。

统计计算的结果明摆着,十分清楚:行星上的生命,从起源开始生存的数十亿年,都处在万古静默之中。文明从中跃出,并非走向灭亡,而是将自身转变为超自然之物。在常规螺旋星系中,由于技术诞生比率是常数,不同星系的生命从出现到成熟,再到消失,都遵循着相同的频率。新的智慧生命不断涌现,然后,很快脱离能够相互理解的间隔期——接触窗口——远远早于互相之间可能产生信号通信的时期。文明在原始形态的沉默是毫无疑问的。那些高度发达的文明,为什么依然沉默?相关理论和假设则五花八门。该专题下的著作和论文汗牛充栋,为了节省时间,他大部分都略过了。其中有一本书阐述:“就目前而言,本世纪(天文角度而言,并无区别)已经能够下结论,地球文明是整个银河系上上下下,唯一一个步入技术文明,同时仍保留生物形态的文明。”

也许这得归功于CETI诸多项目的偃旗息鼓。150年时光流逝,人们才意识到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驾驶宇宙飞船穿越星系,征服恒星间的广袤宇宙——通过这种方式,活着的智慧生命才会遇到其他文明,然后返回老家。这些所谓的恒星际穿越,仅通过普通的太空飞行不可能达成。即便宇航员以近光速航行,他们也不可能遇上本来打算见到的人,也别想再次见到地球上告别的人。因为飞船上的几年时间,对于它的目的地和终点而言,都是好多个世纪。这类毫无回转余地的科学声明,曾让教会拿去用作神学证明:他创造世界,并以他的方式,让处在不同星系的生物做梦也不可能相会。他在宇宙中竖起藩篱,既空无一物,又透明如也,并绝无可能打破。只有他能迈过深渊,而不是人。不过,人类历史总是向着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太空中的深渊确实无法越过,也无法打破,但却有可能利用一系列特殊机动来绕开它。

宇宙的中值时间是个统一量。星系本身是一架衡量自身年龄的时钟。但在那些引力密度超大的地方,星系时间会经受狂乱改变。在某些边界区域,它甚至彻底停止。它们被称为史瓦西球:黑洞的黑表面——事件视界。对于远处的观察者来说,会发现接近该视界的物体被拉长,接触到黑洞表面之前,就会彻底消失。由于时间的引力膨胀效应,光将会移向红外线范围,然后波长越来越长,直到连一个光子也不会抵达观察者的眼中。黑洞将每一个粒子,每一缕光,都陷进其视界之内。

无论如何,靠近黑洞的旅行者,会跟他的飞船一起,被不断增强的引力撕成碎片。潮汐力会将任何物体拉成一条线,从接触到黑洞周围的吸积盘开始,这条线会笔直下落,永不回头。

任何企图飞越黑洞的轨道都不可能存在,潮汐力会将旅行者和他们的飞船统统撕碎。无论这艘飞船是什么:致密的宇宙白矮星,中子星,原子核紧紧团起来的球体——紧到最坚硬的钢铁与之相比如同气体般稀薄,都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这样的球体,黑洞一样可以将它拉扯成圆柱形,瞬间将它撕碎、吞没,然后像临终留言一样,留下闪耀的X射线束逃进太空。

对于太空旅行者而言,比太阳重几倍的恒星塌缩而成的黑洞,如同不期而遇的断头台。如果形成黑洞的恒星质量比太阳大几百倍、几千倍,它的视界引力可能会只有地球那么弱。对于朝那里飞去的飞船而言,并没有立刻显现的危险。从船员角度来说,向这样的视界飞去,可能压根注意不到。但是,一旦越过那看不见的视界壳,就绝不可能再从中出来。掉落进巨黑洞的飞船只有死路一条,会笔直下落,直到中心——陷阱本身的质量决定了下落时间,到底是需要几天还是几个小时。

为此,20世纪末的天体物理学家描绘了一幅引力墓场的理论模型。不过,正如科学史上常见的情形,该模型最终被证明并不充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首先,必须考虑量子理论,每一个黑洞都在发出辐射。黑洞越大,辐射越弱。那些通常存在于星系中心的巨型黑洞,一样迟早会死亡。不过,它们的“量子蒸发”周期会长达1000亿年。它们将会成为宇宙最后的遗迹,彰显星河曾经的璀璨。

至于黑洞多样化的进一步发展,有赖于随后的计算以及模拟。恒星塌缩时,减弱的离心辐射无法与引力相抗衡,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形成球体。它会震荡,犹如一滴一滴落入盘子中的水滴;会变平,然后形成雪茄状。这类振动往往持续时间非常短,频率取决于物体质量。黑洞的行为如同一个锣,只不过是自己敲自己。静止不动的锣可以在敲打下振动起来。黑洞也同样如此,能重新激活振动,办法是通过恒星器。操纵者必须了解具体方法,以及能产生必要能量,该能量级别要在1044尔格。可以将该能量束击中黑洞球体,让其重新振动。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对于熟知这类巨星体的天体物理学家而言,目的就是创造他们经常念叨的“时间洋葱”。

正如洋葱一样,中间让一层层纤维包裹起来,从横切面看去,一道道边像是树的年轮。振动起来的黑洞,则为一层层引力弯曲时间所包裹——换句话说,是被一层层复杂的时空所包裹。在远处的观察者看来,黑洞会像音叉一样振动几秒钟。然而,对位于黑洞附近的人来说,周围的时间变化犹如地图上的等高线,星系时钟的读数忽然变得毫无意义。假如一艘飞船来到正在被连续多价包裹的黑洞附近,如果它沿着梯度航行,就能进入滞时空,并在那个时间流逝变慢的区域待上许多年,直到离开那个时间港。对于外部观察者而言,他们会发现飞船在飞到黑洞附近的地方时忽然消失,当它不再隐藏于所驻留的滞时空之后,又会在附近的空间重新出现。

对于整个星系,以及所有从远处观察振荡黑洞的人,在短短几秒钟内,黑洞像是在圆碟形和雪茄形之间不停变换,和当初作为恒星时,聚变熔炉冷却、星体塌缩——狂暴的黑洞诞生之旅的振动形态一样。与此对应的是,处在滞时空之中的飞船,时间会变得几乎完全停滞。

不过这还不算全部。振动的黑洞并不像有弹性的球那样完美伸缩,由于相对论效应的放大,它更像不均匀和扭曲的气球在弹跳。也就是说,滞时空里会出现逆时空现象,时光之流会向后逆流。对于远处的观察者,这两类特异时空都不存在。想要利用时间的延滞和逆流,必须实际进入其中。

该工程计划利用哈耳庇厄星座上方的黑洞,将其作为欧律狄刻的港口。这次远征考察的任务,并非只是与处在接触窗口之内的任意文明建立联系,而是有意识地去联系某个正准备跃出窗口期的文明,正如昆虫学者捕获向上飞去的蝴蝶,正在窗口上缘振翅欲飞。这项工程运转的关键点,就是能够找到一处与潜在文明的行星有一定距离的时间港,这样就能在该文明与奥尔特加和尼尔森所定义的发展主路彻底分离之前,让人类灵航员访问它。为此,整个考察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欧律狄刻会航向哈耳庇厄星座的黑洞,选择地点进行隐藏,并选择时间机动。黑洞特意被命名为哈得斯,因为会有一艘巨型无人飞船——实际上是一枚导弹,越过欧律狄刻。这枚导弹名为俄耳甫斯,仅会发射一枚。这是一把引力枪,一枚“天恩”(引力扩增精准激发)。通过接收来自欧律狄刻的信号,根据黑洞的自然频率和振幅,俄耳甫斯会将黑洞再次引振。

相对地球上的普通物体,俄耳甫斯是个庞然巨物;但和黑洞相比,它只不过是个极微小的颗粒而已。虽然如此,它却能让拥有超大质量的黑洞动起来。当然,这全靠引力震荡现象。通过将它的振动干扰传递给哈得斯,能诱导黑洞产生一次收缩和扩张。于是,黑色地狱的深渊洞开,欧律狄刻可以趁机进入滞时空的巨流旋涡之中徜徉。不过,一开始有必要先从飞船上对五光年之外的昆塔进行核实,看它是否已经进入技术时代的高峰期。只有根据侦察结果,才能推算出访问它的最佳时刻。该时刻定下来之后,欧律狄刻就会在哈得斯中,给自己造出一个时间港。经过俄耳甫斯的“天恩”辐射,黑洞会在那时进入振动态。俄耳甫斯的能量只够释放一次连贯引力,在释放过程中,它本身也会被销毁。因此,整个操作过程不可重复。如果时间风暴导致导航失误,或是对昆塔文明的发展有误判,或是任何别的没有考虑周全的因素,导致引力振动不能一次成功,那么,整个考察就会成为一项惨败。也就是说,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地球。

此外,整个计划还决定利用哈得斯地狱中的逆时空(其中的时间流向和整个银河系的时间相反),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考察队能够在出发后20年内返回到太阳附近。要知道,哈耳庇厄星座和地球之间相隔整整1000个秒差距[约3261光年。]。当然,确切的回程时间还没定。“滞——逆时空”航行中的几分之一秒不同,都会在引力的挤迫和研磨下,形成数年偏差。

他的思维无法接受这些陈述,它们充满了自相矛盾。主要矛盾如下:

欧律狄刻会在黑洞之上进入无时间,或者说是与普通时间不同的时空。侦察船会飞向昆塔,然后返航。整个航程大约七万个小时,差不多八年时间。由于受到“天恩”的冲击,黑洞会在扁平碟形和长纺锤形之间振动,但对所有远距离的观测者而言,该振动不过持续片刻而已。也就是说,当侦察船回来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在黑洞的时间港里发现母舰,黑洞早已恢复为非振动的球体。赫耳墨斯离开昆塔后,唯一的目的就是在时间港中找到母舰。而时间港只存在片刻,赫耳墨斯回来时肯定不可能还在那里。两件完全矛盾的事,怎么可能调和起来呢?

“有些物理学家宣称,”劳戈尔解释,“理解这类事情跟理解什么是石头、什么是橱柜并没有什么两样。其实他们所理解的,不过是根据实验数据和结果,理论所认同的部分罢了。朋友,物理,是在深渊之中画下的一道线,以人类的想象力不可能领会。它是我们向世界提出的一整套问题的一系列答案,世界将答案提供给我们,唯一的条件是我们不要再问它别的问题,大声嚷嚷那些常识问题。什么常识?常识都是某种智慧生命所理解的,而他们所利用的感知手段与狒狒并没太大区别。这种智慧生物希望能进一步理解这个世界,从而将所获得的知识应用于他们所属的地球和生物小生境。但是,世界——那个孕育了智猿的小生境之外的世界,却拥有人类感知触不到、闻不到、看不到、啃不到、听不到,却对它本身最为适当的属性。

“对于处在黑洞港的欧律狄刻而言,赫耳墨斯的总航行时间大约是几个星期。对于赫耳墨斯的船员而言,航行时间或多或少有一年半,包括三个月飞向昆塔,一年待在那里,三个月返程。对于既不在赫耳墨斯,也不在欧律狄刻上的观察者来说,赫耳墨斯会花九年时间完成航程,而欧律狄刻则会从视野中消失相同时长。而根据母舰内部的时钟来看,它会从周五到周六,然后再回到周五,接着黑洞就会将它又吐回太空。

“由于赫耳墨斯以近光速飞行,飞船上的时间流逝会比地球慢得多。而在欧律狄刻上,由于引力时间膨胀效应,时间会流逝得更慢,甚至逆流。它会从滞时空进一步跌落到逆时空,然后再跃往银河时空线。一旦出现后,它就会与赫耳墨斯在未折叠的连续时空中集结。

“欧律狄刻在多态时空中,如果由于计算产生的导航误差大到以秒计,它就会跟赫耳墨斯错过。可以这么说,从宇宙的角度来看,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很简单,矛盾来自这两者之间:产生微不足道的引力的地球所进化的意识,与万亿倍的引力所造成的现象。整个世界遵守普遍性规律,这被称为自然法则;不过,相同的规律在不同的烈度下,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举例来说,一个人掉进黑洞。对他来说,空间将会以时间形式展现,因为他不可能在空间中后撤,如同你无法在地球的时间坐标上逆行。很难想象这样的下坠会是什么感觉,当然前提是此人没有在坠到事件视界之下时立即死亡。

“我仍旧相信:世界以让我们得益的形式被安排;因为对于和我们的感知完全相反的事物,我们也能毫无例外地驾驭。即使在完全不理解语法、句法,或是言语内在矛盾的情形下,孩子也能掌握一门语言。(你让我开始谈哲学了。)人类渴望获得终极真理。我觉得,无论是哪类凡人意识,都有类似的渴求。不过,到底什么是终极真理?那肯定是道路的终点——在那里,将不再有任何神秘可言,也没了任何希望。而且,也不再有什么问题要问,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已给出。只不过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宇宙是一个由迷宫构成的迷宫,每一个迷宫都通向另一个迷宫。只要我们还到不了的地方,就会让数学先行。超出数学范围的话,我们就建造马车,把自己拉到世界上人类未曾踏足的区域。超出数学之外,仍然有可能去构建宇宙之外的世界,无论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当然,你可以抛弃数学,以及数学的世界,将全部信仰奉献给将要来临的世界,阿拉戈神父那种人就属于这类。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我们认为特定事件会有一定概率发生,而他们只是希望特定事件会发生。我的领域对付的是可能性,可触及性;而他的呢,则是希望,并由希望成为可触及,面对面地触及,当然,是在死后。你死后领悟到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在这其中横亘着科学和信仰的区别。复生的那些人什么也没有看见,至少在我看来,这个事实完全未能动摇宗教教条的根基。最新的基督教来世论认为,复生的人在来世会忘掉逗留时的一切。根据神圣审判(当然,他们没这么直白),人不允许在现世和来世之间这么来回晃荡。信仰并不会让人受到伤害[原文为拉丁文:Credenti non fit iniuria。]。如果这个信仰的伸缩性如此之大,像阿拉戈那样,值得以它为寄托,那么,他能接受你去访问昆塔,这样的悖论,也就不足为奇了。像阿拉戈信任他的宗教那样去相信物理吧。只不过和宗教不同,物理容易犯错。选择权在你。请仔细考虑。现在,去吧,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

直到半夜他才回到舱室。他先是想到劳戈尔,然后是那位修士。物理学家自然待在他该待的地方,那另一位呢?修士到底希望些什么,换句话说,他指望什么?传教事业?现代神学是否已经商定了附加条款,以容纳接受上帝恩赐的外星人?真要如此,阿拉戈会是它的发言人吗?为什么在谈话中,他说“也许邪恶支配着那里”?

这句话直到现在才引起他的注意——那人一定是活在恐惧之中。并非为自己着想的那种恐惧,而是为信仰的宗教而恐惧。修士可以认为救赎是专为人性而准备的礼物。他所参与的考察,是访问非人类的生物,是抵达那福音未至之地。他可以这么想。另外,既然相信上帝无所不在,他就会引申,相信个体邪恶的无所不在,因为诱惑基督的恶魔观念早于天使报喜和圣洁观念。那么,修士是否把他形影不离、安身立命的教条,带入了险境?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能问劳戈尔各种问题,但对修士却不能。福音书并没有提及拉撒路复活后又经历了什么。所以,尽管他也是从死亡复生,对阿拉戈神父也帮不上什么忙。宗教出于自我防御的目的,赋予了这类复活一个非常不同、很世俗、很现世的名称,这样一来,也就绝不会因它们而动摇其根基。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宗教专家。他只是很理解那位修士痛苦的孤立感,说到底,他本是一具无助的弃尸,因偶然机会登上飞船,虽说被遗弃已经是过去式了。

他开始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聆听欧律狄刻的静默。它现在以接近光速飞行。很快,引擎就会开始减速。各区间的时钟都会开始倒计时,好让船员有时间在铺位上仰面躺好、绑紧。所有球形船壳都会在它们的装甲区域内反转180度。所有东西都会旋转起来,肯定会让人有短暂的困惑和头晕目眩;但很快又会稳定下来,再次变得纹丝不动、平静如初。引擎的火焰会向前冲击船首,而非船尾。与地球的通信会因此而改善。会有来自船员们留在地球的亲友信息抵达欧律狄刻,尽管那是几百年前的。不过,他收不到什么激光邮件,地球上没人还记得他。虽然没有过去,他却仍拥有未来——值得活下去的未来。

***

这次考察的史前史充满了各种混乱。项目有过许多不同面目的反对者。无论以何种方式计算,计划成功的概率都不高。能让整个考察完全失败的这样那样的事故全列出来的话,有好几千条之多。

也许正因如此,整个工程才会贯彻落实下来。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可思议,但恰恰是因为充满极端危险,才证明为了完成这项挑战需要何等的宏伟壮志,从而激励人们勇往直前,誓要达成目的。早在欧律狄刻点火发射开始加速之前,众多反对者和批评者就指出,这项事业的耗费已经以指数级增长。但投资本身似乎已经着了魔,产生了惯性,不断地将新的投资拉进这个无底洞。

欧律狄刻出发时,工程在财务方面的问题引起了普遍的怨言,不比泰坦方面少。预备阶段的种种危机,例如飞船建造在地球上引起的反响,以及制造缺陷引发的政治腐败丑闻等,对旅行者来说,这些细节都只是匆匆扫过。对他而言,既然已经上船,开始出发,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方面,他研究了航天史,如跨星系飞行的记录、飞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的无人机;当然,也包括写满圣杯和罗埃姆登工作人员姓名的记述。他仍希望这些人名能让他想起曾经共事过的熟人,甚至能通过这些线索,回溯解开身份的谜团。有过片刻时光,睡前或刚醒来时,他感觉已经差不多就要记起来了。他不止一次在梦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然而一旦清醒后,真正的身份又重新变得无比空荡。

一年过去了。欧律狄刻接近黑洞,早已从近光速减速下来。黑洞看上去若隐若现,真像是宇宙空间中一个星光黯灭的洞。训练、学习、阅读,他早已放弃回忆过去的努力。然而,虽说他已经被选定为“赫耳墨斯号”的副驾驶,但在深夜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诉说的梦中,他仍是那位只身踏入柏纳姆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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