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耳庇厄星系贝塔星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减速的欧律狄刻关闭引擎,有好几天的时间沿着一条渐伸线,航向哈耳庇厄星系贝塔星。作为黑洞,它完全隐形。飞船在相当长的距离中,跨越了许多弯曲的等引力线。对于这些位置的引力潮汐,船体和船员目前还能忍受。航线由电脑选定,自然是最优路线,十分安全,但安全并不表示没有任何问题。那些具有相同曲率空间点的等引力线在屏幕上搅动不安,犹如黑火中扭曲的蛇。不少人待在“停车间”,盯着眼前闪动的屏幕影像,喝着罐装啤酒,聊些闲话打发时间。这里其实是飞船经过最为复杂的狂乱引力场时的控制室。聚在此地是种传统,某种对古典航天时代致敬的仪式。如今,绝不会有人疯狂到把飞船控制设置为手动操作,在这种情形下人的反应速度不可能跟得上。

这个黑洞属于航天发现史上较为后期、发现难度很大的一类黑洞——独黑洞。发现那些属于双星系统的黑洞要容易得多,有伴星的黑洞像是“活的”,比方说,会闪烁。它们会让伴星大气上层产生条纹。伴星的物质会以收缩螺旋形吸入黑洞,伴随着大量迸射的极具穿透力的X射线。被撕裂、吸引过来的伴星气体会在黑洞周围形成吸积盘——无比巨大,对所有物体都极为有害,包括火箭。绝不可能有飞船能探索这个区域——早在被吸进事件视界之前,强大的辐射就会将电脑和人脑统统摧毁。

哈耳庇厄星座独黑洞被发现,是因为它对阿尔法、伽马和德尔塔产生的扰乱效应。哈得斯这名字不是随便起的,它的质量是太阳的400倍。它之所以暴露出自身的存在,完全是由于那些在它的位置上被挡住的星星,以及在它的周界,又冒出了太过拥挤的星星,它们的光显然是由于引力透镜才聚在那里。这个灭绝一切的黑洞,它的表面在赤道处以大约三分之二的光速进行转动,离心力和科里奥利力让它膨胀。也就是说,哈得斯不是一个完美的球体。话说回来,就算事件视界是球体,引力风暴袭来也足以压缩拉伸等引力线。一共有八种理论解释为什么会产生这些风暴或旋风,每种都截然不同。

最具想象力的理论(并不一定最接近事实)认为,哈得斯在超空间中与另一个宇宙相连。可怕的黑洞“井”不断产生的冲击波,正是另一个宇宙存在的证据。那里是黑洞的中心,是奇点,无维度之地,无时间之所,连续统的曲率在那里终至无穷大。在“另一面”理论中,黑洞核心的无穷时空压缩,似乎对那个异宇宙的超限工程师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这个理论只不过是那些陶醉于太拓扑学的人们异想天开的结果。换句话说,它们只不过是康托尔[数学家,集合论的创始人]的古老理论最时髦、最新的子孙罢了(他们差点将这个黑洞命名为康托尔,但后来作罢了,因为发现者更倾向于用神话来命名)。无论是SETI的地球总部,还是欧律狄刻的指挥官们,都不关心事件视界之下到底是什么。从实际角度而言,很明显:事件视界不可能跨越,无论它下面到底是什么,接近它都是死。

欧律狄刻在哈得斯上方的高真空之中航行,对引力的每一次变化都做出相应机动。它的火箭喷射出大量重元素流,这些重元素是通过奥里莫斯循环合成氢氘而成。通过排出数十亿吨质量,能巧妙地维持稳定。与此同时,哈得斯受制于能量守恒定律,向飞船提供极为可观的能量,这些能量来源自然是那些被它吞噬和永远埋藏的物质。简单来说,这有点像是为了维持高度,热气球里的人不断将压舱物抛出舱外。不过这么比喻只是有一点儿像罢了,实际上没有飞行员能驾驭这么复杂的路线。

整个船体分成多个区域,由旋转环形相连,在远处看来像是条一英里长的巨型蚯蚓,又像是无垠黑洞上方蠕动的白色逗号。毫无疑问,这景象一定十分有趣;不过,却不可能有任何活的观测者,因为欧律狄刻勇敢的伴侣,为它打开地狱之门的俄耳甫斯为无人驾驶飞船。它与巨女神之间保持着连续不断的激光通信,一旦接收到相应信号,就会立即变为一枚共振炸弹,单脉动“天恩”。曾在太阳系试验过功能相似,但能量弱上千倍的小型“天恩”,用它摧毁了土星的第二大卫星[即土卫五,“瑞亚”。]。当就连激光通信也变得太差之后,俄耳甫斯会接到最后执行程序,然后便顺从地保持沉默,其中央机器开始倒计时。它离黑洞的距离比欧律狄刻更近。从红外线到无线电和超无线电波段——光和其他相应电磁波纵横穿越,侵袭折弯。在其毁灭视界之上,哈得斯不断地扭曲周围的时空。欧律狄刻找到机会,对昆塔进行了最后一次关键观测。昆塔是哈耳庇厄星座第六颗恒星的第五颗行星,本次考察的真正目的地。这些摄像机之前就在远离黑洞的区域,发射到太空中,它们的光圈可一点也不小,足足有两个天文单位。昆塔的图像——更准确地说,是三维模型——聚焦为全息景象。它悬浮在会堂的多层走廊之间,是一个有些蓝色斑点、云层覆盖的朦胧球体。

从没有人在此处观测过它。全息景象之所以特意安装在会堂中,是因为它由一家日本公司赞助——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在地球上宣传其制造的行星仪。不过,虽然看上去十分壮观,但对天体物理学却没什么实际作用。他们接受这台全息设备,完全是因为在飞船前部的天文观测室中,它占的地方并不大。透明穹顶下的行星图景,也是对原本空荡荡的室内中心的一种装饰。参观者可以通过它来观察星云或行星图像。在欧律狄刻上,也没有别的办法观看宇宙景色——整艘船根本没有窗户。

来自泰坦的幸存者,现在有了姓:特恩普。特恩普是俄耳甫斯第一次遇到欧律狄刻的山谷。在侦察船的一次全员保密会议上,特·霍拉布公布了这个名字。不过,这名字不一定是特·霍拉布起的。在那次会议上,马克正式成为赫耳墨斯的副驾驶。指挥官在公布他的职责时,装作这名字早就存在似的。劳戈尔否认了名字是他起的;这么说吧,他用玩笑话支开了这个问题,只说大家都沉迷于从希腊神话中找灵感。

在飞船减速过程中,只要船上的持续重力允许,马克就会经常探访劳戈尔,聆听他和天体物理学家戈尔德和中村的争论。这些争论往往集中于那些“飞越窗口”的文明,它们远离奥尔特加-尼尔森图解的主路,充满神秘感。既然对它们的命运一无所知,针对它们的思考还真是对想象力提出了很大挑战。对此神秘图景如痴如醉,从而形成的大部分理论,可以根据对文明沉默原因的解释大致分为两大学派:社会学和宇宙哲学。戈尔德虽然是物理学家,却倾向于社会学解释中一个极端的流派,称为“社会分析学”。

社会进入技术加速时代之后,它的第一个趋势是对其生存环境加以干预。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它或许会有所悔悟,想要恢复环境,但旋即又发现,仅采取保护措施远远不够。接着,整个生物圈都会被人造物替换;不但极有必要,也不可避免。很快,会出现完全改造的自然环境,但又不是人类语境下的人工环境。对于人类来说,“人工”就是人类制造的物品;相对地,“自然”则是浑然天成的,人类未曾染指,或退一步而言,只被人类部分利用,如推动涡轮的水力,农业所带来的耕地。到了“窗口之上”,这些区别都不存在了。如果所有东西都是“人工”,那就没有什么是“人工”。产品、智能、科学,将会全面“移植”到周遭环境之中。电子器件或是它另外的未知类似物、未知表现形式,将会代替研究机构、立法机关、政府、学校、医院。种族的身份认同将会消失;国界也会消失;警察、法院、监狱统统都会消失。接着文明可能会进入“第二次石器时代”:整体的文盲化,整个社会都将慵懒化。受雇已不再是生存下去的必要前提。任何人只要想要,就能随时找到工作。那是当然,人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并不意味着停滞,整个环境将是顺从的守护者;除此之外,它还完全有能力根据所需、所想,任意改变自身。

那么,它能通过改变,让“进步”有一席之地吗?我们对此毫无头绪。“进步”这个字眼完全根据历史因素,被赋予不同内涵。如果任何智力、创造力、认知和建设性活动都高度专业化,以至于每个领域深挖下去,挖得越深,路径越窄,只能掘起一小点土块:这种情形,能称之为“科学进步”吗?如果机器比生物算得更快、更好,那为什么还需要生物来计算?如果跟农民、面包师、厨师、甜点师相比,光合作用系统能够制造出营养更丰富、品种更繁多的食物,那么,要耕地、磨面、烤面包有何用?在社会分析学看来,文明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可能向天堂全方位去广播它们完美生活的配方了。它们何必要这么做呢?已经不存在联合起来的饿肚饥汉和思想贫者。

其结果必然是社会本身的消失,留下的是巨量个体的结合。而且说真的,也很难在这些个体之中,找到哪怕一个人会选择将一生的事业都用来在宇宙尺度上发信号,以告诉其他文明自己过得怎么样。无疑,人工环境的设计者和工程师们在一开始就决定了整个行星不可能朝“有自我个性”的方向发展。这种人工环境与草地、森林、大草原相比,有本质不同:它的生长和繁盛已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智慧生物。这些智慧生物会不会把时间都消磨在行星守护者提供的玩具里,从而慢慢变成愚蠢、贪吃之辈?也不一定。要看从什么角度考虑。对于某些人而言,是所谓的懒散和幻想;对另一批人,却是一生激情所在。跟我们相比,它们身处不同的世界,经历不同的历史时期,完全是不同的生物,能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和评估呢?

但是,中村和劳戈尔却更中意宇宙论领域做出的假设。谁探索太空,谁就会在太空毁灭。所谓毁灭,并不是死,这句格言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天文学、天体物理学、太空旅行,这些都是最微小、最朴素的起点罢了。连我们人类都已经迈出了下一步,开始运用恒星工程的雏形。但这些发展跟扩张无关。昔日所谓的智力冲击波,指的是智慧生物不但占据了自己所在的星球,还会进一步占领邻近行星,进而推动星系层面的拓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增加太空中物种的密度?不,这跟“滋养繁多”[原文为拉丁文:crescite et multiplicamini,来自《圣经·创世记》1:22。]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事,让特征自行发展。黑猩猩能理解宇宙论学者的劳作吗?

宇宙会不会只是一个大馅饼,文明就是孩子,狼吞虎咽,吃得越快越好?猜测外星人会入侵,只不过是刚开化的猿人、掠食者侵略思想的残留。既然人类不想让他们对待其他物种的手段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么,如果以相同心理去揣摩更发达的文明,后者的原则也没什么两样。星际战舰的小型舰队本应进攻未知的小星球,掠夺当地的钞票、钻石、巧克力,当然,还有美女——但对于外星人来说,看到这些美女跟我们看到母鳄鱼的心态没什么区别。

那么,这些“越过窗口”的物种,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他们的活动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不打算承认那些物种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在这里,我们打算在哈得斯的时间洋葱上打个洞,藏起来。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躲猫猫,而是想在一个文明飞离窗口期之前逮住它。未来人类的考察,应该很大概率不再会为了相同的目的干同样的事。至于我们的后人,也许会向我们致敬,如同我们致敬追寻金羊毛的“阿尔戈号”。

约瑟波夫也时不时地走访劳戈尔,他称上述对越过接触期的文明的看法为“非知识的知识”。不过,后来他不得不跟这些讨论告别,接近目的地意味着他需要常驻控制中心。

马克·特恩普——虽然他已经知道自己有另一个名字,但没有对任何人说,特别是对医生们,更是绝口不提——在睡前研究了“赫耳墨斯号”船员的名单。十个人中,和他相熟的,只有吉尔伯特,还有,在劳戈尔那儿经常遇到的黑眼珠的中村。至于即将指挥他的舰长,他几乎一无所知。此人名叫斯特尔加德,本来是特·霍拉布的副指挥,他的第二专长是社会动力学博弈论。(侦察任务的每一位参与者,都必须至少有一项专长跟另一人一致。这样的话,如果出现事故或疾病,整个队伍的功能仍然完整。)引力学家波拉萨负责赫耳墨斯的驾驶。马克对他的印象完全来自欧律狄刻的泳池和跳水台,很佩服此人的肌肉及跳水技巧——从高台上跳下后,能翻腾三周。不过那地方也不是学习和掌握恒星器的去处,马克曾打算凭一己之力攻克这个主题,但只是徒劳。即便是最开始的引言介绍,也需要读者熟悉相对论的一个极其复杂的分支学科。主驾驶员是哈拉奇,大块头,脾气暴躁,同时也是信息论专家,还和天文数学家奥尔布赖特一起负责照看赫耳墨斯的电脑。或者,不如这么说——按照电脑的话,这两个人类是委托给它来照看。

这是“最后”一代电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可能有比它计算速度更快的电脑了。由于普朗克常数和光速限制,计算机的速度在物质层面有其极限。计算力更强的只能叫作想象力电脑,完全是数学理论推演的结果,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构造器面临的窘境在于:必须既能满足互斥性条件,又要将尽可能多的神经元集成在尽可能小的元件之中。信号的传递时间不能比组件的反应时间长,否则信号的传递时间就会成为计算速度的限制。最新的中继响应时间为千亿分之一秒。这些组件只有原子尺度大小,因而电脑本身直径大约为三厘米。任何体积大一点的电脑速度都会变慢。赫耳墨斯的电脑占据了半间控制室,但大部分都是外围设备,如解码器、分层汇编器以及所谓的假设发生器——它和相应的逻辑模块都并非实时运转。不过,在危急关头,生死存亡时刻,会由光速核心来做出决策。它的大小跟鸽子蛋差不多,全名叫DEUS,数字印迹通用系统。不少人都相信这个首字母的缩写并非巧合[DEUS即拉丁语中的上帝。]。赫耳墨斯装备了两台DEUS,欧律狄刻有十八台。

斯特尔加德、中村、吉尔伯特、波拉萨和哈拉奇,都是出发前就被选定要参加侦察行动。让秘密投票的那群人吃了一惊的是,阿拉戈除了本职,还是行动的后备物理学家。作为特恩普副驾驶的后备,是逻辑学家洛特蒙特。再加上地球SETI主席团从十几位外星生物学家和其他专家中选出来的柯斯滕和厄尔·萨拉姆。航行的最后几周,这十个人都搬进欧律狄刻的第五区,那里的室内环境完全是“赫耳墨斯号”的翻版,这样大家就有充分时间来熟悉彼此,以及将要面临的任务挑战。每天他们都会抓紧时间进行模拟训练,通过设施模拟接近昆塔的多种方案,以及如何与其原住民确定联络的战术方法。另一位来自SETI的人——储——负责运行这些模拟。为了让这些“赫耳墨斯号”未来的船员能够充分了解彼此,他不停将他们扔进各种最为残酷的险境:要么是同时发生多个事故,要么是涌来海量无法理解的信号——冒充来自那颗外星球的信息。没人记得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在这段训练期间,大家开始称那位教皇代表阿拉戈博士,而不再是神父。马克认为,牧师本人更喜欢大家这么称呼他。不久,模拟训练被打断,特·霍拉布将全体侦察小组成员召集起来,向他们通告有关泽塔星系的最新简报。

泽塔是颗安宁的K等星,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内行星个头不大,大约在水星和火星之间。观测显示,这些内行星的火山运动极为剧烈,不太可能有大气存在。在离泽塔更远的轨道上,有三颗气态巨行星环绕,体积与木星相仿,有环,星球上是超密度氢构成的大气,强悍的风暴永不停歇。其中的塞普堤玛,质量是木星的两倍。它抛向太空的能量比从它的太阳吸收的还要多,它的质量再大一点点,就足够将它点燃成为一颗恒星。只有昆塔,绕泽塔公转周期为一年半,散发着与地球一样的蓝色。从白云间隙,能看出其地表海洋与大陆的轮廓线。从将近五光年外观测它非常困难,欧律狄刻上装备的光学仪器分辨率不足以胜任这项任务,另外,从轨道器上传来的图像也不够清晰。

从欧律狄刻的位置来看,昆塔正处在下弦月——半个星球被照亮着。通过光谱分析,发现了高浓度的水和羟线。似乎在昆塔的赤道地带,有一条不可思议的压缩水汽将其环绕。此外,这条水带位于其大气层上方。有人提出,这可能是条冰环,其内侧刚好接触行星大气层的最上层。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这个冰环就会破掉。天体物理学家经过计算,推测这个环大约有三到四万亿吨。如果水源来自海洋,那么它的大洋会因此失去大约两万立方公里的水,不到整个海洋水量的百分之一。这种现象根本无法找到合适的自然解释,那么结论就是:这个环是工程成果。该工程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降低海平面,创造更多可以殖民的干燥陆地。不过,另一方面,整个工程的执行情况看起来非常糟糕。冰冻起来的海洋没有被推到足够高的轨道,以至于在现在这个位置,只要几百年,它就会砸到地面上。考虑到整个工程的庞大尺度,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实在是奇怪,很难理解。

另外,还有一些观测结果所显示的昆塔上发生的事件则更为神秘。整个行星上的多个不同区域向外发出强度不等的电磁噪声,并且强度在显著增大,似乎有成百上千台麦克斯韦发射机同时打开。与此同时,红外区的辐射增强,包括中心部位的一些闪点。这些有可能是太阳能电站镜片阵列的反射。但分析之后发现,这些闪点辐射的热分量并不高。这些闪点的光谱并非源自泽塔,证明了它们不是太阳光反射。也不是原子弹爆炸的那种光谱。与此同时,无线电噪声仍在持续增强,从短波到中波,覆盖各个频段。另外,米级波段的发射则经过了调幅。这个分析结果让很多人兴奋。有人推断,该结果证明这类辐射跟雷达类似,换句话说,该行星已经发现了欧律狄刻的存在。天体物理学家对这样的谣言嗤之以鼻,不可能有雷达能探测到黑洞附近的飞船。

行动开始时,大家的情绪都很喜庆。毫无疑问,昆塔上有智慧生命,而且他们已经发达到不光只是往宇宙中送几艘小航天器,而是能将母星的海水提升到太空中。

为了准备侦察飞船启航,欧律狄刻进行了变轨,转移到哈得斯的远日点,那里要相对平静。压电管道的指示器原本显示船体肋骨和主梁所受的压力在持续变化,现在,这些变化消失了。与此同时,启航控制室里直到最近都还是空白的屏幕,开始从特定角度展示闪光的银河系旋臂。从静止、发白的群星旋涡及暗黑色的尘云之中,如果发挥想象力,坚持不懈,就能分辨出哈耳庇厄星座泽塔星的位置。至于它的行星,肉眼肯定看不见。技术人员已经将赫耳墨斯解缆,随时可以启航。

在机尾的储藏舱中,吊车旋转不歇。欧律狄刻源源不断地向侦察舰输送火箭自燃燃料,管道的凸缘在泵机的压力下震颤不已。主管人员逐一检查系统:引擎、导航、气控、负特性管,一次DEUS,一次人工,并行检测。一个接着一个,各编号单元宣布各自程序就位;无线电测距仪和天线伸出,移动,犹如巨蜗牛的触角;涡轮将液氧泵入撑住赫耳墨斯的隧道,让其船坞状的底座发出微微震颤,传来阵阵重低音。随着这阵蚁群似的忙乱,十亿吨级飞船欧律狄刻缓缓转身,将其尾部对准了哈耳庇厄星座泽塔星方向,如同炮管做好了开火准备。

“赫耳墨斯号”船员与指挥官及密友一一告别。母舰上的成员太多,每个人都握手的话肯定握不过来。接着,陪同赫耳墨斯船员的特·霍拉布,以及那些能离岗的人,都站在圆柱形的船区通道中。巨大的坞门关闭后,更小的人员舱也关上了。赫耳墨斯如同在一条发射斜槽上,慢慢地开始移动。它浑身洁白如雪,一寸一寸地,通过液压起重装置往外推动。虽然完全在失重状态,但它毕竟有18万吨质量,仍然具有不可小觑的惯性。

欧律狄刻的技术人员与生物学家戴维斯和瓦赫拉蒂安一起,早已将赫耳墨斯的全体船员置于深度睡眠。这种睡眠能持续数年,既不是冬眠也不是冷冻,它的方法是将受体进行胚胎化,通过该流程能把人重新恢复到出生前的生命状态——胎儿化存在——至少可以说,与胎儿极其类似:身处液体之中,没有呼吸。

人类迈向太空的第一小步,就将其地球生物的本性彻底暴露了出来。跨越长距离空间所需的超强推力,以人类的身躯太难承受。野蛮加速能将身体压碎,特别是肺部,那里充满了气体。压力还能将胸腔完全压平,止住血液循环。既然自然法则不能违背,那就必须改变宇航员自身向它妥协。结论就是利用胚胎化。

首先,全身血液会被置换成另一种可以携带氧气的液体,它能起到血液的各种作用,例如凝聚、免疫等。这种白如牛奶的液体名为奥纳科斯。人体温度降到冬眠动物的体温之下后,通过外科手段将闭合血管打开;人类在胎儿时期,正是通过这条血管与母亲子宫中的胎盘交换血液。虽然心脏仍在工作,但肺部呼吸将会停止,肺部会塌缩,并充满奥纳科斯。整个胸腔和肠道的空气全部排除之后,无意识的人体就会浸到像水一样无法压缩的液体中。接着,宇航员会被锁进一台胚胎皿中,该容器大约两米长,形状跟鱼雷类似——它能避免人体冻住,同时可以提供氧气和营养物。通过连接肚脐眼的人工血管,奥纳科斯不断被泵入体内器官。

经过这样的处理之后,即便压力大得可怕,人体也能承受,不伤分毫。就像生活在数英里大洋深处的深水鱼,它们没有被海水的压力碾碎,完全是因为外部压力与其身体组织内部的压力一样大。同样,胚胎皿中的液体,也对人体表面维持着每平方厘米好几百个大气压,而且这些胚胎皿全都置于夹钳固定的悬架上。宇航员像是蛹一样,躺在坚固的茧中。通过这种形式,任何加速和减速,首先承受压力的部分都是胸部。至于他们的身体,现在超过85%都是水和奥纳科斯——内部完全没有空气——能像水那样抗压缩。全靠这套方案,飞船才能维持20g的持续加速。在这种情况下,每个身体都有两吨重,即便是运动员也很难扩张肋骨呼吸。不过,胚胎化的人并不用呼吸。星际航行中,该方法使用年限的唯一限制就是精细的细胞分子结构。

十颗完全胚胎化压缩下的心脏,当它们每分钟只跳几次时,DEUS从无意识的船员那儿接管了飞船。与此同时,留在欧律狄刻的人也回到各自的区域。接着,操作员将母舰和赫耳墨斯的电脑连接切断,除了那些已经无用的缆绳,两架航天器之间已经断了一切联系。

欧律狄刻的尾部环绕着一面展开的巨幅光子镜。如今,尾部完全张开,将侦察飞船从中缓缓吐出。它的钢爪伸展,将无用的缆线统统拉走,同时将赫耳墨斯推向虚空。随即,赫耳墨斯的侧引擎点亮,闪现薄薄的苍白色离子火焰。不过,推动力太弱,还不能将它推离当前位置——飞船质量过大,无法立即获得速度。欧律狄刻将它的弹射装置收回,关闭尾部。控制室里观察启航的人们松了一口气,精确到几分之一秒的DEUS已经接管。赫耳墨斯一直待命的自燃推进器开始点火。为了累积冲力,电池按顺序进行点火。与此同时,离子引擎闪耀起来,进入全力发动状态。引擎半透明的蓝色火焰与推进器耀目的眩光相互交织。高温闪烁,整个船体笼罩其下,平缓移动,滑入无穷的夜色之中。暗淡的控制室里,屏幕上闪亮的反射,让那些站在指挥官身边的人们脸上浮现出一层死寂的苍白。

赫耳墨斯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他们的距离迅速拉开,向母舰方向拖着一条纤长、稳定的尾焰。测距仪显示达到所需距离后,视场边缘出现了一个空圆柱体,一面不停翻滚,一面持续向下滑(直到最后一分钟,它还将赫耳墨斯与欧律狄刻相连,但现在,随着启动的齐鸣,它飞向了黑暗的深空),十亿吨级飞船的镜子已锁定到位。船身中央慢慢露出一台钝锥体发射器,它闪烁了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一道光柱刺破夜空,击中赫耳墨斯。欧律狄刻的控制室里,人们不禁发出一阵喝彩。不得不承认,大家心里都很惊讶,没想到整个启航过程这么顺利。很快,赫耳墨斯就从可视监测器中消失。屏幕上唯一留下的就是渐渐消散的层层光圈,像是一位隐形巨人刚刚在群星中点燃一支雪茄,向外吐着白烟圈。最后,这些环全都融合到一起,成为一个颤抖的小点,那是欧律狄刻驱动激光在侦察船上的反射。

这出大戏演完之前,特·霍拉布就已回到舱室。在他面前,有79个小时的关键时间:在此期间,须设定俄耳甫斯“天恩”的恒星操纵装置,从而在引力震荡中创造时间港。接着,需要进入——更准确地说,湮入其中,这也意味着与外部世界完全切断联系。

向俄耳甫斯发送的点火序列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抵达。正是在这两天中,昆塔出现了好几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天体物理学家将仪器对准来自哈耳庇厄星区的全体星系辐射,直到所有仪器都变成瞎子。阿尔法、德尔塔和泽塔这几颗星的光谱不可能发生变化,这也是衡量昆塔辐射源质量的重要参考。这颗行星抵达欧律狄刻的辐射经过筛选,并将不同曝光进行了对比、叠加,再通过电脑级联放大器进行增强。即便是在最强的视觉放大效果下,泽塔星系也差不多只是手持一根火柴,伸长手臂,眼睛看过去火柴头能覆盖的小点。

行星学家的重中之重自然是昆塔。它的光谱和全息图像,与其说是行星图,不如说是电脑的猜测图。信息源充满了发散的光子,毫无规律地绵延于整个辐射光谱。无论是欧律狄刻上的天文观测,还是不久前地球上第一台天文望远镜的观测,都对一个关键问题没什么定论,那就是“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和“以为看见的是什么”之间的区别。

人类的意识,正如其他各种处理信息的系统,没法在确定性和猜想之间画上一道明确的分割线。观测本身为昆塔的太阳泽塔星所干扰,还为其最大的行星塞普堤玛的羽状气体所干扰,更不用说还有强烈的星系背景辐射。到目前为止,确定的物理数据表明昆塔的确和地球很像。它的大气中含有29%的氧气、60%的氮气,以及数量不低的水蒸气。两极的白色冰盖有极高的星体反照率,即便在地球的太阳附近也能观测到。欧律狄刻航行期间,冰环的高度一定有所提升,至少已经能看见。目前,从其宇宙的近邻观测,会发现昆塔上无线电的密度之强,毫无疑问是人工所为。这些无线电不可能由大气风暴放电导致。昆塔在其短波范围的无线电密度和它的太阳的辐射量相当。在地球上,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就是当电视在全球普及后。

欧律狄刻准备湮入引力港前不久,对昆塔的观测分析结果引起了很大震动。特·霍拉布紧急召集了各方面专家。会议目前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迅速判断该行星发生了什么,并将消息传给侦察船。消息将按高能量子字母编码,能赶上赫耳墨斯和它无意识的船员。DEUS会接收消息,并在飞船抵达泽塔星系边缘时将它转达给复苏的船员们。星系信息将会加密,只有DEUS能够解码。这一切显然是为了谨慎起见,昆塔上的变化十分令人担忧。

一、行星的电离层和热电离层上方,出现了一系列短暂的闪光;除此之外,有记录显示,在行星及其卫星之间的位置,出现了相同的闪光(行星与其卫星距离约20万公里)。闪光持续时间为30到40纳秒。灵异的是,它们和本星系太阳粒子发射完全符合,只是去除了红外和紫外部分的辐射。

二、在多次这样的闪光事件后(整个现象持续了数个小时,发生在该行星朝向观测方向的一面),在该行星热带地区上方的冰环,两面均出现多条黑带。

三、与此同时,大约一米长波段的无线电发射显著增强,超过了过去观测到的峰值,但南半球的发射则减弱了。

四、恰好在会议紧急磋商之前,对准行星朝向面中心的一台辐射热测定器监测到温度骤降180开尔文,然后慢慢回归平衡。骤冷区域相当于澳大利亚大小。起初,遮盖这一区域的云层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环绕周围、犹如堤岸的闪亮层云。在普通云层重新笼罩这一区域之前,辐射热测定器定位到“冷源”所在地正是该区域的绝对中心点。也就是说,骤冷现象从未知的源头开始,然后以圆形向外扩展。

五、昆塔的大月亮的暗半球(背朝太阳的一面),出现了一个闪烁的亮点,以独立于月亮表面的动势在移动。似乎月壳上方出现了一条由100万开尔文度的等离子构成的火焰,划过万分之一秒弧度。

六、就在会议开始审议之时,冷点在云层下消失;接着,遮蔽昆塔表面的云层出现了空前规模的扩张,遮住了整个星球表面92%的面积。

专家们的意见毫无悬念地出现了分歧。第一个提出来的假设,也是首先蹦到人们脑海里的,是核爆,或是核试验,或是核战争。这一观点很快被抛弃,因为闪点的光谱分析显示它和铀爆或热核反应无关。例外是月球上出现的等离子闪光,但它的热核光谱是连续的。有人提出那可能是磁力钳控制下的开放式氢氦反应堆。不过从原子核物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反应堆到底有什么目的也是个谜。

来自行星附近太空的闪光有可能是激光瞄准并击中金属物件,有可能是镍磁铁小行星,或是来自由铁、镍、钛组成的物体之间发生的碰撞,只要它们以80到100公里每秒的速度迎头撞上。不过,还有一种假设不能完全排除,那就是源整流镜(能吸收部分太阳波)因失灵而爆炸。

会议上的争论很快白热化,专家们个个针锋相对。有种观点认为,可能是利用巨型光转换器和光电池在进行大规模气候控制。但它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赤道附近制造那么大面积的骤冷区。不过,最让人震惊的消息则是对昆塔全部无线电光谱的傅立叶分析结果。所有调制痕迹都消失了,与此同时,无线电发射的信号增强了。整个行星的无线电定位地图,显示出数百个制造白噪声的发射器,它们相互交错,形成一个无定形的疙瘩。昆塔朝所有波长发射噪声。这些噪声要么是不规则的广播信号,要么是某种加密通信以混乱伪装和封装起来。否则这一大片混乱,只能解释成有意为之。

特·霍拉布要求立即拿出方案,明确几小时后将什么样的信息发送给赫耳墨斯。一旦过了那个时间点,一切通信都将中断。说得更直白点,就是侦察队该做好什么准备,以及一旦抵达泽塔星系后,该以什么方式来执行这些准备。

侦察飞船的流程在很久以前就准备妥当,不过当时制订计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当前观察到的这种现象。

一开始没人出声。最后,天体数学家图伊姆打破沉默——他是SETI咨询小组的发言人。他很不情愿,但又直率地指出,任何发给赫耳墨斯的建议都起不了什么帮助。应该列出事实,提供假设性解释,然后全凭船员们独立做出判断。

特·霍拉布想听听大家都有什么假设,至于它们之间会不会相互矛盾,无所谓。

“不论昆塔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都不是某种针对我们的信号,”图伊姆说道,“对此大家都没有异议。有些人相信昆塔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存在,这些变化正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做出某种准备,来应对赫耳墨斯。但这种想法完全是非理性的,没有实际数据支撑;在我看来,它基本上反映的是一种焦虑感,或者再说明白点,恐惧感。这种恐惧的来源十分原始和古老,有段时间它曾让不少人深陷担心宇宙入侵的噩梦之中。我认为这种解释无疑极其荒谬。”

特·霍拉布想要更明确的假设。考察队的人能够决定他们到底是恐惧还是不恐惧。他感兴趣的是这些新发现的现象背后的机制。

“我们的天文物理学家有更明确的假设,可以向大家说明。”图伊姆镇定地回应道,不理会指挥官话里带刺——虽然并非针对他。

“谁呢?”特·霍拉布问道。

图伊姆指了指尼斯特德和菲克陶。

“温度和星体反射率骤增可能是因为流星群掠过昆塔系统,与它的人造卫星相撞所致。这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些闪光。”尼斯特德说。

“那你怎么解释表面闪光和泽塔光谱十分相似?”

“昆塔的某些卫星有可能是冰环外层脱落的大冰块。它们也许会朝着我们的方向反射其太阳光,随机通过某些特定入射和反射角度。它们的形态为固体,形状不规则,力矩各有不同。”

“那冷点呢?”指挥官问道,“谁知道可能产生这些冷点的原因?”

“还不太明确,不过我们能给出一些自然机制……”

“临时假设。”图伊姆评论道。

“我跟化学家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劳戈尔说,“那里可能发生了一次吸热反应。我承认,这种怪事不好理解,但有些化合物在发生反应时的确会吸热。至于相应的环境,则揭露了一些更为戏剧化的事。”

“是什么?”特·霍拉布追问道。

“一些非自然原因,虽然不一定是人为故意造成的。举例来说,低温设备中的巨型制冷装置发生了事故。就像是工业建筑群里发生了火灾,只是火灾的温度得打个负号。不过,我也不太能接受这个假设。没有任何事实凭据,我没有,任何人都没有。但是,所有这些变化都在相当接近的时间内逐次发生,这说明它们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你这个假设的价值,也得打个负号。”一位物理学家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将许多未知减少为一个共同的未知分母,这代表了信息增益,而非信息损耗。”劳戈尔轻松地回道。

“请继续。”指挥官对他说。劳戈尔站了起来。

“我尽力而为。婴儿微笑,他的微笑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之上,那就是他与他的微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类假设在自然中数不胜数,他的小眼睛所接收到的粉红团,是人的脸;人们总是对婴儿的微笑有着积极的反应,等等。”

“你想说明什么?”

“任何事物都建立在某种特定的假设之上,虽然这些假设,按照规则都是悄悄创造的。那些闪光、混乱的发射、昆塔发射率的改变、月球上的等离子体,它们不大可能是一系列毫无联系的事件,这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关键。你们可能要问,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它们?答案是:这些是文明的活动。这说清楚了吗?正相反,它让我们更加困惑了,因为这等于是我们各自心照不宣地假设:我们能够理解昆塔人的行动。”

“我记得人类曾认为,相对于地球而言,火星很古老,而金星则很年轻。当代天文学家的曾祖父们,自然而然地假设,地球和火星、金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比火星年轻,比金星古老而已。接着,火星的运河、金星的原始雨林等,所有这些最终都被证明只是童话而已。我认为,没有什么事物能像智慧生命那样,表现得如此反智。昆塔上或许有一个智慧或很多智慧,但因为目的不同,对我们而言,完全无法触及……”

“战争?”大厅后排有个声音传来。

劳戈尔仍然站着,继续说道:

“战争并非以毁灭为结果的冲突的绝对闭集。指挥官,不要指望受到启迪。既然我们不知道初始状态,对各项参数也不了解,现在无论怎么做,也没法将未知转为已知。我们唯一能告诉赫耳墨斯的就是:继续前进,但倍加小心。你想要更为详细的建议?我只能提供两种可能性:这些智慧生命的行为非常反智;或者说,很难以智慧与否来衡量,跟我们的思想类别无法相合。不过,这只是我的观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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