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猎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远离泽塔那些大行星,斯特尔加德在它的远日点将飞船设定到一条椭圆轨道上,这样一来,天体物理学家就能观察昆塔。与同类星系相似,这儿漂浮着许多古彗星残骸,它们的彗尾脱落,破碎成许多大冰石块,绕太阳轨道运行。在这些碎石和宇宙尘埃碎片之间,DEUS注意到在40万公里之外,有一个不像是流星的物体。无线电定位器探测发现金属反射。它不可能是包含大量铁成分的大块磁铁,因为形状过于规则。它的整体形态像只大蛾子,有很短很厚的腹部,以及钝桩一样的双翅。它比冰岩石的温度高四度,也不像流星和彗星核碎片那样旋转,而是笔直行进,虽然没有任何动力推进迹象。DEUS用各种光谱段对它进行检测,最终发现了这个物体为什么会如此稳定的原因:它有微弱的氩气流出,如同一条细弱的水流,几乎看不见。它可能是太空无人机或小型太空飞船。

“让我们抓住那只蛾子。”斯特尔加德决定。于是赫耳墨斯调整航线,开始追踪。在离猎物只有一英里远时,它发射了一枚带有抓捕臂的导弹。捕捉导弹的爪子在那只奇特蛾子的背部正上方打开,抓住它的两侧,像是钳住了它。那东西毫无反应,似乎完全被动地在握爪间飞行,但转瞬间,它的温度忽然提升,尾部气流开始加强。

显示器上原先显示的是捕猎计划和实际执行操作间的密切相关性,现在闪烁起许多问号。

“打开吸收场?”DEUS问。

“不。”斯特尔加德盯着辐射热测定数据。困境中的猎物温度继续上升,从300、400,直到500开尔文;与此同时,它的动力只稍微上升了一点点。温度到达峰值后,开始回落,捕捉到的猎物开始冷却。

“动力如何?”船长问。控制室里没人吭声,他们的目光从显示器主屏扫到侧屏,后者显示那些可见光之外的放射,只有辐射热数据在发光。

“放射性为零?”

“零,”DEUS向船长确认,“喷射在减弱。现在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等着。”

他们就这样飞行了很久。

“为什么不把它带上船?”厄尔·萨拉姆开腔建议,“至少能用X射线检查那东西。”

“没意义。它死了,动力没了,而且冷了。DEUS,显示贴近观察。”

通过捕捉钳上的电子眼,大家看到了一个黑色甲壳,上面有不少凹痕,整体已被腐蚀。

“把它带上船?”DEUS问道。

“暂时不要。戳它几下,不要太用力。”

捕捉钳的长臂间伸出一根椭圆顶棒子。它有规律地击打猎物船壳,扬起好些细小的灰尘薄片。

“它可能有防冲击雷管,”波拉萨评论道,“要是我的话,会用X射线……”

“好吧,”斯特尔加德出乎意料地同意了,“DEUS,对它进行SG测试。”

两架纺锤形无人机从船首飞出,很快来到那只矮胖蛾子附近,分别在两侧就位。控制室上层的显示器立即开始活跃,显示出很多紊乱的条纹、环和阴影;同时还有许多原子符号出现在屏幕边缘:碳、氢、硅、锰、铬。这列字母越来越长,最后洛特蒙特开口道:

“这样做没什么用,应该把它带上船。”

“太冒险了,”中村咕哝着,“最好先进行远程拆卸。”

“DEUS?”船长问道。

“能办到,大概需要五到十个小时。我应当开始吗?”

“不。发射一台视讯切割机,让它在猎物船壳最薄的地方切割,让我们看看它的内部情况。”

“钻孔,开口?”

“可以。”

又有一台无人机加入围绕猎物的机群中。钻石钻头遇上了和它硬度不相上下的船壳。

“只能用激光了。”DEUS摆明情况。

“不行,这有问题。得用最低脉冲,以防烧毁内部元件。”

“我无法保证,”DEUS回应,“还用激光吗?”

“越精细越好。”

钻头缩回来,消失了。布满凹痕的船壳上出现了一个白色闪光点。烟散去后,摄远镜头从熔化的洞口伸进去,显示器显示变黑的管道进入一块凸版——整个画面在轻微颤抖。这时,DEUS说:

“小心。根据SG结果,该物体的中央区域包含激子以及虚粒子包裹的构形费米空间。”

“你对此怎么解释?”斯特尔加德问道。

“中心区域的压力为40万个大气压,要不然就是霍伦巴赫量子效应。”

“某种炸弹?”

“不是。可能是某种动力源。推进物是氩,现在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我们能把它带上船吗?”

“能,整个物体的净能量等于零。”

除了在场的物理学家,没人理解这句话是什么含义。

“带吗?”船长问中村。

日本人笑了。“哪轮得上我跟DEUS争?”他转向厄尔·萨拉姆,“你怎么看?”厄尔·萨拉姆点了点头。

于是,追猎的成果被拉进飞船内,放置在船头的一间真空舱室中。此外,为了确保安全,在它周围包裹了一层吸收场。刚完成这一系列操作,DEUS宣布又有新发现。它定位到比前一个物体小得多的另一个,全身覆盖着一层雷达波吸收物质。这些物质产生的旋转震荡暴露了它。这个物体像根软塌塌的雪茄,质量约五吨。轨道飞行器再次出发,先是加热绝缘层,将其从主轴处闪亮的金属上撕下来。但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让这物体产生任何反应。它是具尸体,在其一侧有个熔化的小洞裂口。洞口边缘情况显示其产生时间并不太久远。这个猎物同样也被带到了飞船上。

整场追猎进行得十分完美。对它们进行肢解、研究和分析时,问题开始一堆堆地冒了出来。

第一个残骸:约200吨重的船体像只巨大的乌龟,粗糙的外壳上布满无数来自微陨石和尘埃的撞击坑,这也暴露了它的年龄,100岁左右。它的轨道远日点比泽塔最为边缘的轨道星球还要远。对这只坚固的装甲乌龟进行肢解,让解剖者们大为惊讶。结果分为两部分。第一,中村、洛特蒙特和厄尔·萨拉姆对外星人造物中所发现设备的描述完全一致;第二,对这些设备的具体目的,意见大相径庭。波拉萨也参加了检查分析,对物理学家们的推测提出质疑。他认为这份报告的价值,相当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俾格米人建造了埃及金字塔。对建筑材料的意见一致,并不代表就能理解建筑结构的目的。

那颗老卫星有种非常特殊的动力源。它的内部包含一种压电电池,为该电池充电的整流器,物理学家前所未见。那些电池压缩在一套多串联纯机械压力放大器组之中,每次回归位置时产生电流,并通过具有相间阻抗的一套线圈来实现脉冲。如果船壳上的感应器的电抗线圈产生短路,那些电池也会瞬间完全放电。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电流穿过双线轴鼓,会让其在磁暴中爆炸。蓄能器和屏蔽套之间是些空袋,或是装着灰烬的容器。这其中穿插着玻璃状管道,内表面犹如昏暗的镜子,也许是受到腐蚀的光纤。中村对此的解释是:残骸曾过热,令内部某些单元被烧毁,还导致一些感应器损毁。不过,洛特蒙特认为,内部损毁并非过热导致,而是某种催化作用。似乎是某种微寄生物(当然是无生命的)将卫星的前半部给嚼了个遍。不过,这发生在很久以前。

船壳的内部覆盖了好几层电池,看上去有点像蜂巢;唯一不同的是,形体要小得多。通过色谱分析,最后在它们的灰烬里确定了硅——氨酸:基于硅的氨基酸,拥有双氢键。分析者们在这里开始产生分歧。波拉萨认为这些残留物都是船壳内部的绝缘材料;柯斯滕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来自某种介于生命和非生命组织之间的系统,是某种既不清楚起源,也不清楚功能的生物技术产物。

由此产生了长久而热烈的争论。摆在赫耳墨斯船员面前的物体,显示的是昆塔人100年前的科技水平。大体估计一下,这些工程的理论基础相当于地球科技在20世纪末期的水准。同时,远比任何具体证据更重要的是,大家从直觉上判断,外星物理学的基本发展方向,在很早以前就已跟地球的发展方向分道扬镳了。无论是合成病毒学还是生物技术,都离不开对量子力学的理解;但量子力学会立即向原子核裂变和聚变的道路走下去。在这种技术时代,卫星和星际探测器的最佳能量源自然是原子微反应堆。

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在这颗老卫星中发现任何放射性。昆塔人会不会跳过核子学爆炸性的链式反应,直接进入下一个阶段,将引力直接转换为强相互作用量子?但是,压电电池的存在又与这个假设相矛盾。第二颗卫星更为棘手。它有一枚负能量电池——负能量通常产生于近光速穿越巨行星引力场的运动。不管瞄准和击中它的是什么(也许是十亿焦耳级的相干光),总之,它的脉冲引擎完全被击碎。它也一样没有任何放射性。它的内部支撑物是单分子碳纤维束——对于固态工程学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在动力室背后未压碎的部分,发现了一些碎裂的管道;不幸的是,按照波拉萨痛心疾首的说法,其超导体构件“在最有趣的地方”完全损坏了。它可能是什么?也许,这个残骸中包含了一个不稳定的超重核子发生器——反常子发生器。(在一般情形下,物理学家想都不敢想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推测。)但为了什么目的?如果这是一个机器人实验室,出于研究目的而设计,那一切倒也解释得通。但果真如此吗?还有,为什么受击位置熔化的金属像是某种陈旧的感应线圈?还有,正如超导体的铌合金所显示,未破损部分有些空洞——那些让吸热催化反应吞噬的零件,仿佛有某种“腐蚀病毒”以电流为食,或者说,以半导体本身为食。

更让人好奇的是两颗卫星遭到摧毁的中央区域。这些区域的毁坏,不可能由来自外部的暴力行为所致。大多数情形下,电线组件都被咬通,或仿佛被啃过了,留下珠子般的微小凹洞。洛特蒙特以化学家身份总结:这是高活性大分子的活动结果。他有办法将其中一些分离出来——它们具有异步水晶的形状,并保留了那种选择性侵略特征。比如,有些只针对半导体发动进攻。他将电子显微镜下的结果展示给同事们看:那些非生命寄生物,是如何噬咬、进入超导铌化合物的细丝。吞噬的物质越多,它们繁殖得越厉害。他称之为“类病毒”,并相信这些物质不可能在卫星的心脏地带自发产生。他设想,早在设备装配期间它们就已经感染了类病毒。但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某种实验?真要如此,又何必将卫星发射进太空?

很快有人提出,也许是预谋好的事故:在设备建造过程中故意破坏。顺着这条思路去想的话,那么,这一系列现象背后可能存在某种冲突,来自于两个敌对势力间的紧张关系。有船员认为,这种想法有点像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沙文主义。也许这些问题实际上只是设备自身的小毛病所致,也许是分子水平的问题?也许是非生命机制中类似癌症的物质,具有极为微妙和复杂的微观结构?那位逻辑学家兼化学家,很快将这种可能性从第一颗卫星那里剔除了——那只乌龟,在捕猎时,他们称之为“蛾子”。对于第二颗,他不能那么确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尽管他们无法理解建造这两颗航天器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但是从第一颗到第二颗,建造它们的工程水平进步之大,令人震撼。然而,那“腐蚀病毒”在两颗卫星上都能找到可以下手的弱点地带。

一旦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洛特蒙特就再也不能,也不愿放弃它。对两颗捕获设备样品的微电子分析过程极其快速,因为分析器由DEUS控制运行。要是没有高速电脑的帮助,即便花上一年时间,也没法满足眼下的死骸组织学研究。分析结果揭示,两颗卫星的某些特定部件,都具有一种针对催化腐蚀的抗性。这种抗性的针对性很强,有严密定性,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类似生物体和细菌的免疫反应。在他们的想象中,已经构建出某种微观军事斗争的图景:一场没有士兵、没有大炮、没有炸弹的战争;它所用到的秘密武器,是高度精确的半晶体假酶。

正如顽固追逐对象的调查时有发生的那样,随着工作向前进展,不断有新发现涌现,对整个现象的解释却并非越来越明了和单纯,而是愈发复杂。物理学家洛特蒙特和柯斯滕开始在飞船的主实验室常驻。在非活性的“培养皿”中,一打“防御”和“进攻”组件的变种在不断增加。同时,组成外星机械的原本部分和外来入侵、试图将其摧毁的成分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柯斯滕通过观察发现,从严格的客观角度看,这条界限几乎不存在。假设有台绝顶聪明的超级电脑来到地球,它对生命现象一无所知,并且早已忘了其电子祖先许多年前是由有生命的存在所制造。如果它看见并开始研究一个人类,他1)感冒了,2)肠道里有大肠杆菌。试问,这个人鼻腔里病毒的存在,是否是其“完整、自然的部分”?假如这个人在受检测期间摔了一跤,额头上起了肿块。这个肿块实际上是表皮之下的血肿——血管承受伤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产生肿块也可以说是形成了一个冲击吸收器,保护头颅,使之免受下一次撞击。可能有这样的解释吗?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滑稽可笑,但它并不是玩笑,它涉及整个对非人类的科学研究。

专家们的争论,斯特尔加德都看在眼里,他只是偶尔点点头;最后,又给了他们五天时间来继续研究。这五天简直是圣灵天命。过去半个世纪,地球生物技术走过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死亡进化”被认为毫无益处可言。对于最终的“机器物种形成”,甚至从来没有任何推测曾向这条路上靠。不过谁也不能断定,这种事不会在昆塔上发生。

船长想知道答案的核心问题是:如果昆塔上的建造者之间有矛盾,那么,当前的侦察行动是否应当以这个假设为基础和前提来推进?

不过,专家们在介绍和展示分析时,却不想把话说得太死,让其成为某种必要前提。在他们的假设中,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因为其中不包含任何事实。他们所知道的足以让他们相信,最初那些基于他们现有知识的假定是如何不稳定。另一个不走运的地方在于,两颗卫星都缺乏——甚至没有丝毫迹象——源自有限自动机理论和信息论的通信设备。那些类病毒将假神经网络统统吞噬光了?即便如此,也该留下痕迹,一些残余。也许它们的确存在,但分析它的人无法识别。从掉在蒸汽压路机下的晶体管收音机和袖珍计算器,能推断出麦克斯韦尔方程吗?或香农[信息论鼻祖。]的理论?

最终会议进行时,气氛非常紧张。斯特尔加德已经不指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乐观的陈述。他只想知道,是否有任何证据表明昆塔人已经掌握恒星工程技术。从他的角度出发,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有人质疑船长为何抓住这一点不放,他也不去解释。于是,赫耳墨斯在黑暗中滑行,船员们则在厚重无比的未知中彻底迷失。

驾驶员——哈拉奇与特恩普,在整个过程中都安静地听着。医生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阿拉戈将修士服放到一边,在谈话中再也没有引用他之前的那句:“要是邪恶支配那里,怎么办?”谈话有时在控制室上方的舱室中进行,只有他们四人。吉尔伯特的观察结论是:期望总是跟不上现实。阿拉戈不同意,理由是:不要忘了我们曾跨越诸多障碍,我们那些祖先,甚至迟至20世纪的祖先,都曾认为那些障碍不可能克服。还有,要考虑到整个航程到目前为止是多么顺利。我们跨越了好几光年,没有任何人员伤亡,欧律狄刻按照计划进入哈得斯时间港,没出什么毛病;而我们又穿越了哈耳庇厄星座的心脏地带,现在离那颗有生命居住的行星只有几小时,或几天的距离了。

“您这是在好心安慰我们,神父。”吉尔伯特笑了。船上只有他还以此称呼多明我修士,他很难不用“神父”来称呼阿拉戈。

“这是真相,仅此而已。我没法告诉你我们最终会成为什么。这种无知恰恰是我们的自然状态。”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神父,”吉尔伯特心血来潮,“创世者并不想有这样的远征,这种会面,这种文明间的‘交流’,所以才将它们间的距离设置得如此遥远。也就是说,我们不仅用伊甸园的苹果做了苹果派,现在还生生把智慧之树给锯断了……”

“如果您想知道我在想什么,随时愿意效劳。我相信创世者没有限制我们做任何事,任何事。与此同时,谁也不知道对智慧之树进行嫁接后,会长出什么来……”

驾驶员们还没有听完余下的神学讨论,船长就将两人召集了起来。他设定好飞往昆塔的航线。跟大家展示了导航轨道后,他又说道:

“现在船上弥漫着一种我没有料到的态度。想象力过于奔放。人人都知道,有人不断地谈什么神秘冲突、微型武器、纳米弹道和战争。我认为正是这些铺垫,会让我们产生先入之见。如果光凭对几个卫星残骸的分析,就已经自乱阵脚,很快,我们就会无法正常工作,让每一步抉择都鲁莽得不可救药。我跟科学家们都说过了,现在也告诉你们,让我们全速前进。一直到塞普堤玛,都能用DEUS来控制航线。再接下去,我想让你们亲自驾驶。至于两人间怎么轮班,你们自行安排。”

飞船引擎继续发动。引力虽然很弱,但逐渐回归。哈拉奇跟着特恩普去拿那本从欧律狄刻带来的老科幻书。他们在小舱室门口分手时,高得多的哈拉奇倾身过来,像是泄露什么秘密似的,说道:

“对于把什么人安排在赫耳墨斯上,特·霍拉布清楚得很。你见到过比这班人更棒的团队吗?”

“也许曾有过一次。有过这样的一群人,但不见得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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