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巨型冰环环绕整个星球,它是一条由无数冰块形成的不稳定冰带,事实证明,在欧律狄刻投入时间港之前那一刻,菲尔德和洛比安科所做的推算结果跟事实相符。由于受昆塔月球的摄动影响,整个冰环分为一个大区域及三个小区域。由于它的直径不断增加,同时又在不断损失质量,冰环最多只能再支撑1000年。冰环外缘受离心力作用逐渐扩大,同时,内缘由于大气层的摩擦,融化为碎片和蒸汽。这样一来,昆塔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抛到太空中的水,有一部分又以无尽雨水的形式回到星球上。很难想象这种能形成洪水的倾盆大雨是昆塔人在自找麻烦——整个冰环一开始大约容有三万亿到四万亿吨冰,现在每年要损失几百亿吨。

这样一来,也就产生了许多难解之谜。冰环干涉了整个星球的气候。除了造成瓢泼大雨之外,它还在地表投射无比巨大的阴影,受到星球绕泽塔公转的影响,一段时间投在北半球,另一段时间投在南半球。冰环阻挡、反射太阳光,不仅使平均气温降低,还干扰了大气层中的信风循环。阴影覆盖区域的边界地带,两侧都翻滚着风暴和飓风。

如果昆塔人有办法降低海平面,他们自然也掌握了足够的动力,将上升水(反向瀑布)的速度加倍,好直接将大块冰团送到远离星球的位置。这样的话,那些冰团要么接近太阳而融化、汽化,不留一丝痕迹,要么转变为冰陨石,消失在小行星群之中。

要是没有掌握足够动力,整个计划一开始就不会实施,结果肯定是场灾难。预测冰环塌落并不是什么难事,初级计算就能推导出来。如此一来,以下结论显得难以避免:并非由于行星工程计算出错,而是多年前开始的工作因某种原因遭暂停。

冰环,如同一片中间有15000公里直径空洞的圆碟,洞里是旋转的星球;对于星球来说,冰环像束着的腰带。冰环的中间地带由许多巨大的冰块构成,外边缘则布满极化的冰晶。这种构造本身很可能是一开始设计好的。简单来说,整个冰环无论是形状还是运动,都从一开始经过精心规划。它被有意指引到星球的赤道带上方,在那里才足够稳定。但在星球表面看来,赤道上方却极其混乱和无定形。总而言之,看上去是个被遗弃的太空工程半成品。为什么?

昆塔大洋中耸立着三座大陆,两座较大,一座较小。较小那块的面积大约有澳大利亚的三倍,位于靠北极圈一带,船员们称之为诺斯大利亚。红外望远镜揭示大陆上某些区域温度较高,但并非地震活动,也许是某些巨型电站的热废料。这些热点区域不是原材料矿场,例如煤矿和油田,也非核电站。如果是前者,空气污染自然会暴露它们的存在;至于后者,一定会有放射性尘埃。地球在应用原子能初期,为了移除这些尘埃,可是费了不少努力。但对于能把海洋的一部分丢向太空、抛出重力井的工程师来说,处理放射性尘埃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冰环上没有任何放射性痕迹,要么是因为昆塔人发展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高能原子体系,要么是因为它们的高能物理和人类完全不同。到底是怎样不同呢?

行星在运行轨迹上拖着一条气体尾迹,饱含来自冰环的水蒸气。

此时,赫耳墨斯停留在位于赛克斯塔后方的静止轨道上。赛克斯塔与火星类似,只是体积稍大,大气层十分稠密,充满毒性气体,包括火山持续不断散发的气体,以及各种氰化物。赫耳墨斯向昆塔发射了六只探测器,这些探测器不断向它传输数据。从这些数据中,DEUS拼凑出关于昆塔的详细图谱。最让人大为不解的是它的无线电噪声。在昆塔较大的陆地上,至少运转着几百台强力无线电发射机,它们没有明显相位或调频。所有无线电波发射都是混乱的白噪声。很容易定位到天线位置,要么是定向型,要么是各向同性的。昆塔人似乎决定将所有电磁通信频道全部挤满,从最短的短波,到上公里的长波,一个不漏。这样一来,他们只能通过电话线、电报线路和电缆来进行通信。但那些噪声到底要做什么?花上千兆瓦去制造它们,目的何在?

最叫人好奇的是——星球本身带来的好奇再加上各种观察——那些人造卫星。它们的总数量大约有100万之多,布满高高低低的轨道,有些轨道近乎圆形,有些则是椭圆形——远日点甚至比昆塔的月球更远。赫耳墨斯派出的探测器注意到某些人造卫星与它们邻近,也有一些则远在800万到1000万公里之外。这些卫星无论是大小还是质量,都有很大区别。最大的那些很可能是空的,犹如丢失导航的太空气球。有些则在内部气体逃逸后塌缩了。每隔几天,就有一些死亡的卫星撞到冰环上,制造出一阵夺目的亮光。这阵光线闪耀出彩虹般的全色光彩,因为撞击产生的冰晶云折射了太阳光。接着,这片彩云在太空中慢慢消散。另一方面,那些仍然活跃的卫星从不会与昆塔冰环相撞。认定卫星活跃的条件是:为了保持在特定轨道上运行,它们经常需要进行航线修正,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改变形态,犹如无比庞大的金属箔卷。全息图像方式展现的人造卫星三维全图,乍一看像是由各种蜜蜂、黄蜂和微型苍蝇组成的巨大群落,环绕着整个星球。但这个多层集群并非随机分布。经过观察,很快能看出其基本模式:近地轨道卫星通常以一组两颗或三颗的形式结伴,而其他的(特别是静止轨道上的,这些区域的每一块都和星球表面实现同步)则不断朝着太阳的方向来回移动,像在跳舞。

随着位置测量数据大量涌入,DEUS设计了一套坐标系,某种混合球形图。将那些“死”卫星和“活”卫星区分开,或把那些被动飘荡在太空中和受到控制或自动控制的卫星区分开,都极为困难。赤道一带有许多微观质量,全都在昆塔、昆塔月球和太阳之间的引力场中移动。接着,图像调整得更锐利之后,显示出无数火箭和卫星残骸。它们通常朝太阳的方向坠落。有些形状像是圆环面——甜甜圈状,从主体中伸出许多细长的尖钉。其中最大的一颗位于行星和它的月球之间,显示出某种活动。那些尖钉是偶极天线,将星球的背景噪声过滤之后,就能将它发射的电波,在距离最短的超无线电波长之上,单独分离出来。噪声的一部分,电位会降低为硬伦琴辐射,由于会被大气吸收,不可能抵达昆塔地表。

DEUS的信息和数据与日俱增。中村、波拉萨、洛特蒙特和斯特尔加德为这层层嵌套的谜语费尽脑力。飞行员们并未加入这类科学争论,他们已有自己的观点:简单来说,在昆塔这颗星球上,工程师们受着狂热症的折磨。换言之,SETI投入了数百亿资金,移山填海,结果发现的是一个正处于狂暴状态的文明。不过,即便是飞行员,也从这些疯狂的表象上感觉到某种条理性。他们脑海里浮起的图景是某种“无线电战争”,并发展到了荒谬的地步,以至于任何一方都无法再传输任何信息,因为各方都用噪声将其他人完全淹没了。

物理学家希望通过某些对人类来说十分特异的假设,来协助DEUS。也许昆塔本地人无论在解剖学意义上还是生理学意义上,都和我们有着根本不同,以至于图像和语言在这里已经让位于某种既非声学也非视觉的感觉或编码。触觉?嗅觉?跟引力有关的某种感知?也许那些噪声传播的是能量,而非信息。也许天体物理学家根本无法检测波携带通量中包含的信息。也许不要总是试图穷尽办法来过滤看上去似乎毫无意义的电磁咆哮,而是得彻底检查一下整个分析程序。

DEUS以其一贯干巴巴和耐心至极的音调来回应他们。它虽然对人类情绪了如指掌,却从未亲身体验过。

“如果噪声是能量传递,那一定会有接收站。由于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效率,也就意味着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能量泄露。但在该星球上,如此大功率的通信并没有发现相应的接收装置。部分功率之大,足以穿透大气层,直指那些轨道器。但同样也有许多其他发射机及轨道器,完全、彻底地拥挤在定向辐射上。如同一大群人都想要发言,但所有人都同时说话,并且为了让别人听到,又各自不断地提高音量。就算个个都是智者,结果也必然是场狂乱的咆哮合唱。

“其次,如果某些特定波段专门用来通信,那么,整个通信频道全部填满,也确实会表现得像是白噪声。但昆塔的噪声却有种古怪的特征:它并非‘绝对混乱’,而是某种反向发射的产物。每个发射机都有相应的固定波长,要么针对其他发射机进行挤占,要么从相位上抑制其振幅。”

DEUS将无线电光谱转化到可视区,让大家亲眼看清这个电磁事态。于是,白色、平静的星球变为多种颜色混合、不断振动的图景。接着,DEUS将连贯的发射线标为绿色,将它们的发射机标为白色,“反发射线”标为紫色,昆塔很快变为一个不同色调在竞相争夺的杂色球。紫色将各种中继吞食,将白色变红;与此同时,绿色蔓延而至。很快,出现了模糊的蛛网状色彩。瞬间某种颜色会占据高峰,但转眼间又消褪不见。

与此同时,前去侦察昆塔月球的探测器也发回了相关数据。五只探测器中,有两只在近月点失踪;此处不在赫耳墨斯观测范围内,不清楚它们失踪的原因。斯特尔加德指责哈拉奇在此事上不够谨慎;由于哈拉奇的疏忽,没有在那组探测器后补射一只后备探测器,那样的话,即便飞到月球另一面,也有可能保证持续监控。不过,还是有三只探测器成功绕行星球的卫星。因为无法轻易穿过错综复杂的噪声发回信号,它们向母舰发射了利用编码激光束拍摄的图像。

一开始,信息非常密集,以至于每次脉冲,一纳秒的时间里包含了一千个比特。接收到这次发射之后不到一分钟,DEUS宣布,有三只昆塔轨道器正在从远月点接近探测器。其体型非常小,之前未能发现它们。DEUS通过引擎发动所释放的热量以及加速时的多普勒效应发现了它们。没有任何情况表明星球方面下达了拦截探测器的指令;此外,也没有时间来确定。那些热点移动在碰撞航向上。船长下令回避机动。三只探测器组成的小队马上抛出外诱饵,在前方抛出大量金属箔和气球;但这并没有骗到那些拦截者。探测小队又撒出一大团纳尘,然后向其中喷射氧气制造大火球。昆塔火箭在其中消失的一瞬间,探测器也从燃烧的火云中螺旋飞出;但并没有向母舰飞回,而是直接撞向彼此,化为原子。

斯特尔加德将所有观测探测器从轨道位置召回,DEUS重放侦察的各项结果。月球背面的半球贫瘠无比,留下许多撞击坑痕迹,一小团有核等离子光谱的火焰在来回移动。它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如果没有必要的集中磁场对其加以约束,这东西会直接飞向太空,然后瞬间消失。两个古撞击坑之间以60公里每秒的速度来回移动的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鬼火?

DEUS确定,星球并未发现赫耳墨斯的存在,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并未受到跟踪。实际上也没有受到跟踪的证据。利用赛克斯塔大气层作为无线电望远镜的透镜,DEUS录下持续不断的噪声,其中仍能清楚地听到爆裂声,是人造卫星撞上冰盾所致。

飞船上对接下来的行动有分歧。大家并不想对昆塔人宣告自己的到来。必须保留现有伪装,直到能从这团乱麻中解开哪怕一个谜题。他们争论,是该发送一只无人着陆器到月球另一面,还是直接将飞船降落在那里。对于这两个方案的成功概率,DEUS和船员们一样,一无所知。探测小队对月球的仔细探查表明,上面无人居住。它有大气,虽然其质量是地球的月球的一倍半,但地球的月球可维持不了大气。此外,该月球的大气成分是个谜,多是惰性气体,氩、氪和氙,还有氦气痕迹。如果没有人工来源进行补充,它的大气在几百年里就应该完全逃逸。

那团等离子火焰,显然是存在人工工程的明确证据。但整个月球很静默,也没有任何磁场。斯特尔加德决定在月球降落飞船。即便有任何生物在月球,也一定会在地下,深藏在布满撞击坑和火山口的岩石月壳之下。那些冰封的岩浆海,以环状条纹闪烁光芒,从最大的撞击坑放射而出,犹如子午线。

降落月球之前,他们首先将赫耳墨斯伪装成一颗彗星。船壳侧面阀门打开,罐子里释放出许多泡沫,通过注入气体,这些泡沫膨胀,并将整个飞船以不规则硬泡构成的茧包裹起来。赫耳墨斯就像水果的核,躺在大量小球组成的海绵之中。即便靠近去看,它也像是一大块瘦长的岩石,表面布满撞击坑。那些破裂的气泡让其外壳看上去像是受了几个世纪的尘云和流星撞击过的小行星一样。对于不可或缺的引擎,则设法将其伪装成彗星尾巴,在接近近日点时,会有意指向远离太阳的方向——实际上是引擎折向器制造的幻象。当然,如果对其进行精确光谱分析,自然会揭示不可能在任何彗星中找到的气体成分和脉动。对于这一点,谁都无能为力。

赫耳墨斯以双曲线速率离开赛克斯塔,驶向昆塔。如此高速的彗星虽然稀少,但的确存在,往往来自太阳系之外。经过两周的飞行,它在月球背面制动,并送出多台具有摄像机的操纵器。古老、破旧的岩石幻象十分完美;只有在飓风之下,那些假石头才会像气球一样,被吹得伸缩、变形。着陆本身无法伪装。飞船以尾部先入月球大气时,它的喷嘴发出的火焰将一部分覆盖物烧掉,余下的交给大气摩擦。红热的伪装完全脱离船体,裸露的金属巨像稳稳托在其下方的火焰之上,它伸展开六条腿。首先,发射一批炮弹,以测试着落地的坚硬程度。有好一阵子,那些燃烧的伪装覆盖物废墟如火雨般降落在飞船四周。飞船彻底停稳后,船员们开始对周围环境,一个视野接一个视野进行调查。他们和那个等离子钟摆之间,隔着一个巨大撞击坑的高耸坑缘。

气压大约是400个百帕斯卡,船员可以利用直升机进行空中侦察,这就意味着是蓄意侦察。这么一来,也就开始了一场既不知规则,也不清楚筹码的赌博。

直升机以8架为一组,侦察范围直径超过1000英里,整个过程未受任何干扰。通过它们发回的图像,拼接出了一张以飞船着陆点为中心、超过8000平方公里的地图。这是一颗非常典型的无空气球体,随机分布着一些撞击坑,半埋着火山残留物——除了西北处,那里的磁压力场永恒地维持着一个移动的火球。火球在岩石地面上来回呼啸,所经之地熔化为一道火热的浅峡谷。直升机再次进入该区域,对其进行测量,并对空气和地面都进行光谱分析。一架直升机有意撞向火球,在灰飞烟灭前,发回火球精确的温度和辐射功率,数值在万亿量级。火球的动力来源及方向指引都来自一个交变磁场,强度可达100亿高斯。

斯特尔加德对峡谷下方进行探测,并要求DEUS将其发现的地下网络绘制成图解,从中可以看到下面有不少交接点,很多垂直竖井直通岩石圈深处。他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情。

整个巨型工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并不清楚。但清楚的是,整个项目在其蓬勃开展之际,完全遭到遗弃。所有通向地道和竖井的入口全都被封闭了——准确地说,是全部受到爆破掩埋。重型机械在一开始就被丢进隧道和深井中。至于等离子微太阳,它的能量源来自热电转换器,通过一套磁发电机导管,直接利用地底深处软流圈的能量,深自月壳外层地幔以下50公里处。

虽然他派出了重型全地形步行机深入该区域,以采集更多数据,并不耐烦地等待它们归来,但还是下达了立刻起飞的指令。物理学家们仍为月球地下能量综合设施而感到大为惊异,当然乐意继续留在这里,甚至希望能有机会打开某些弃用的隧道。但斯特尔加德拒绝了。那些捕获的人造卫星让人费解;在这荒凉的世界里,以极大的活力进行这般建造,也让人费解;更让人费解(如果费解也有等级的话)的是对这项工作的遗弃,像是某种恐慌情绪下的撤离。他没有把这些盘踞脑海中的想法告诉其他船员,只留在了自己心里。

任何对外星科技的研究都是徒劳。它过于碎片化,如同摔碎的镜子,不可能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它们只能提供一些打碎这面镜子的事物的模糊原貌。

答案不能从文明使用的工具中去寻找,而是要从文明本身去寻找。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委托于他的这个任务有千钧之重。

阿拉戈通过内部通信装置,问能否见见他。

“可以,但快一点,一小时之内我们就要起飞。”他对这次来访并不感到热心。阿拉戈几乎立刻现身。

“希望没妨碍到你……”

“您确实妨碍了我,可敬的神父。”斯特尔加德指了指椅子,没站起来,“虽说如此,鉴于任务的性质,我愿意为您效劳。”

“我并没有特殊授权,也并非超凡大使。我受指派来到这个岗位,正如你一样。”多明我会修士平静地回应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区别。从我的决定出发,事事无须相互依赖,而从你的决定来看,事事相互依赖。”

“我知道。”

“这个星球的本地人如同一个活体器官。我们当然可以尽可能地研究它,却没法问它对自己存在的感知。”

“水母是回答不了,至于一个人……”

斯特尔加德心无旁骛地盯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重要的话。

“一个人,是,但不是人类。水母的确不能回答,但我们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可以对我们在做什么加以回答。”

“我知道您想把话题往哪儿引。神父想知道我接下来决定采取何种行动。”

“是的。”

“我们要公开亮相。”

“要求对话?”

“是的。”

“如果他们无法满足这个要求呢?”

斯特尔加德站了起来,有些心烦意乱,阿拉戈刺破的正是他隐藏的焦虑所在。

他站得离那位修道士很近,都快碰到后者的膝盖了。他轻声问道:“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阿拉戈站了起来,身体挺拔耸立,他伸手紧紧地握住船长的右手。

“有人在好好照料它。”说完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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