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报喜[据《圣经》,大天使加百列向玛利亚告知她即将受圣孕,被称为天使报喜。]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船长将飞船安顿好,进入月球静止轨道;然后,再次用伪装包裹起来,停在背向昆塔的一面。接着,他将船员一个个叫过来,询问他们对当前情况的评估,以及,假如在他这个位置,会采取什么行动。

大家的推测千差万别。中村支持宇宙假设。事实是,昆塔的技术水平显示,他们的天文学已存在多年,并得到完全发展。泽塔和它的行星正在穿越银河系旋臂的一个内臂的延伸部分,约5000年之后,就会接近危机四伏的哈得斯黑洞。由于大批质量各异的星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引力问题复杂到不可解,不可能精确推导出临界路径。但任何越过黑洞的非灾难路径,存在概率都很低。也就是说,这个感受到威胁的文明,正在想方设法自救,才会开展那么多工程。举例来说,重新安置到月球上,将其转变为一个移动行星,然后迁移到邻近的埃塔·哈耳庇厄星座星系。该星系约在四光年之外,更重要的是,它运动的方向与黑洞位置恰好相反。这项工程开始实施的初期,昆塔人发现能量源和知识储备不足。还有一种可能:文明的某一部分,比如某个国家集团对该项目很热心,而另一个集团却加以反对。面对特别复杂和困难的问题,专家们往往很难完全达成一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另一个工程也许是星际移民或航天飞行。这个想法也许会使整个文明陷入一场危机。因为昆塔想必有数十亿人口,不可能有足够规模的造船厂,能建出可以把整个行星摇篮里所有人全都装进去的飞船,开启新的出埃及记。用地球的分类法来看,不同国家的工业水平也大不相同。那些先驱者肯定会为自己造太空舰队,同时抛弃月球上的工程。也许那些在造船厂中工作的人,当他们意识到这些逃命用的飞船跟自己无关时,就会故意加以破坏。也许这些行为诱发了镇压、暴动和无政府状态,以至最后的无线电宣传战。所以,即便这套项目,也在最初阶段受到阻碍和暂停。而那些游荡于星系中的人造卫星,则构成了遗弃工程的残余。虽然中村对整个形势的评估显得有些天马行空,但并非毫无价值。其结论是:他极力怂恿,有必要立即与昆塔人建立沟通,向其展示恒星工程,这也许能挽救他们。

波拉萨对日本人的想法十分了解,在他看来,为了支撑星际移民的假设,有不少事实受到了歪曲和变形。

恒星工程并不会像晴天霹雳那样灵光乍现。从月球软流层设施中拧出来的动力,与创造可能的引力学及工业应用的动力之间,相差三个数量级。还有,没有证据表明昆塔人相信埃塔是舒适安定的新家园。几百万年以内,埃塔就会进入氢气消耗的最后阶段,成为红巨星。最后,在引力不确定性的间隔内,中村混淆了整个哈耳庇厄的运动,以及哈得斯运动相关的数据,从而将泽塔星系移动至黑洞附近的时间压缩到50个世纪以内。如果考虑银河悬臂的摄动,临界路径会被推迟超过两万年以上。只有精神错乱的物种,才会为250个世纪后发生的危害感到恐慌。只有处在襁褓中的科学,比如19世纪的地球,才会认为进步已经到了尽头。对于更加成熟的科学而言,即便不知道未来的发现会是如何,也会相信科技将以指数级增长:接下来几十年中累积的知识将会超过过去好几千年。虽然我们不知道昆塔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应该与这个星球建立联系。不错,有风险,但非常必要。

柯斯滕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发达技术文明并不排斥宗教信仰。对于地外来客而言,和哥特式大教堂相比,埃及和阿兹特克金字塔所揭示的目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在月球上的发现,也许是某种宗教活动的产物。太阳崇拜,通过制造一颗人工太阳。热核等离子圣坛。偶像崇拜。力量的象征,或是对驾驭物质的象征。不过,有宗教,也会有宗教分裂、背教、异端和十字军——不是举剑的十字军,而是无线电十字军。打着让“蛮族归化”旗号的电磁攻势,或是攻向蛮族的信息神圣机器。(机器中的上帝。[原文为拉丁文:Deus EST in machina。])

并不是说这是可证明,甚至有可能存在的。信仰的标志——正如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创造物,即便在来自其他地域的陌生人面前,它们的含义也绝不会遭到误解。不过,物理学并不排除形而上学。如果要在地球不同的文化和纪元间寻找共同点,人们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回应存在这一根本命题时,物质幸福不可能是头等重要的因素。但若有信仰,则另当别论。技术并非必须与至圣为伍。技术总是在追求超过它本身的目标。另外,至圣消失时,总需要某种东西来填补文化上的空缺。柯斯滕将工程与宗教间的联姻关系说得那么神秘和高屋建瓴,斯特尔加德很难听进去。至于建立联系?柯斯滕当然同意和支持。

驾驶员们没有明确的观点。朝或多或少有些非人类的方向延伸神秘想象力——这和他们的个性并不相称。洛特蒙特想要讨论有关通信方面的技术问题,但首先要考虑如何在昆塔人的人造卫星蜂群中保护好飞船。他认为,外星文明也许早就造访过昆塔——整个过程一定非常糟糕,以至于昆塔人永远忘不了那次教训。现在的种种迹象,都是昆塔人在建造藩篱,抵御入侵。他们应用和制造了一种以普遍不信任为基础的技术和工程。有必要向他们保证人类的和平使命,给他们送去“问候礼”,然后等待其反应。

厄尔·萨拉姆与吉尔伯特持有相同观点。

斯特尔加德最终遵从了自己的想法。“问候礼”有可能在着陆前就被击毁,想想月球附近那五只巡逻探测器的命运,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他的决策是:朝太阳方向发射一只轨道器,可以通过远程控制的大使,向昆塔人展示“国书”。大使通过发射激光信号递送信息,它能穿透包裹整个行星的噪声,该信息包含冗余代码,以指示接受者如何与之展开双向通信。它以循环形式不断发送这组指令;然而,循环了几百次之后,对方仍旧保持沉默。

整整三周时间,信息的内容经过无数次更改,凡是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接着,发射机的功率加强,激光针头扫过整个星球表面,无论是红外线还是紫外线,以各种方式进行调制,星球仍无丝毫回应。

大使利用这个机会,收集了更多有关昆塔的图像细节数据,并将其中继回赫耳墨斯。在它的大陆上,有一些类似地球大都市规模的聚集区。但到了夜晚,这些地方却看不到任何灯光。这些结构都是扁平星状,其中有许多纷乱的窄路,整体反射半金属光泽。那些窄路延伸出一些笔直的线条,如同交通动脉,只不过上面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大使发回的照片(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一个间谍)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也证明了之前来自地球的推测是多么错误。那些线条既非道路,也不是水渠;然而,通过这些线条连接的土地,却类似森林。虽然称之为“树林”,但这些区域实际上是由许多带凸起的规则方块所形成。它们的反射率几乎等于零,换句话说,它们吸收了99%的入射阳光。也就是说,它们可能是光感受器。

会不会是由于这个原因,昆塔将“国书”也吸收了?它的接收站将信息信号当作能量食物,而非信息?大使截至目前一直背靠太阳圆面,将自己隐藏,它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它在红外线区广播“提案”,在该波段,其信号强度超过太阳辐射100倍。按常理,这么高强度的光线足以破坏波吸收装置;果真如此的话,某类维护人员就应该前来调查损失及其原因。接着,早晚会有高级专家注意到这些电波的实际来源。但许多天过去了,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星球的白天和夜晚分别拍摄的照片,更是让人迷惑。太阳落山后,漆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光亮。那些大洋中升起的大陆,覆盖着陡峭的雪盖山脉,只有极光会在夜晚如幽灵般闪现。正是这些极光,将无云的北极冰照映如幽灵绿金;它并非随意漫步,而是犹如受到一只无形巨掌操控,与昆塔的自转方向相逆而动。无论是广阔大陆上的内海,还是大陆间的大洋,都不见任何船舶踪影。那些直线汇集之处,也没有任何活动迹象。无论是如同密林的平原,还是山岩高耸的山脉,这些直线跨越它们都毫不费力。这些线不可能用作交通路线。在南半球的大洋中,那些似乎无人居住的群岛上的死火山,像数不清的珠子撒落在水域之中。这个半球上唯一一片大陆,就是南极本身,藏身在庞大的冰川之下。暗银色的永久雪之中,伸出一根根针尖似的岩石,8000吨的尖峰困于坚冰之中。赤道带在冰环正下方,热带风暴日夜怒号不息。低大气压冰犹如快速移动的镜面,大大增强了风暴释放的闪电。

没有任何文明常见的忙乱景象,大河河口也不见任何港口城市。山谷中那些凸面金属遮蔽物,将谷底以装甲隐藏,而这些装甲只有通过光谱化学方法,才能跟自然岩石加以区分。没有任何空中交通,但发现了100个左右光滑的混凝土飞机场,为低矮建筑所包围。所有这些不可避免地引向一个结论:由于延绵整个世纪的战争,昆塔人被迫转向地下居住。他们住在地底,观察天空和外太空的唯一途径,是利用各种无线电和电子设备的金属视力。温度梯度的测量结果显示:诺斯大利亚和海帕利亚的表面有些热点,相互间在地底深处通过支线连接,像是有一座座地下城市。但详细分析了它们的辐射情况后,发现这个论断不对。每个范围很大的热点,以直径40英里来看,显示出一种奇特的热量渐变模式:中央部位最热,但它的辐射来源深藏于岩石圈之下,接近地幔边缘。昆塔人会不会通过星球的炽热内核汲取能量?

无比巨大的区域,极为规整的几何形状,第一眼会被认为是大规模耕作地带,实际上却是几百万个圆锥球的集合,如同延绵数公里、种在地上的陶瓷蘑菇。物理学家最后的结论是:这些都是收发雷达天线。

层云、风暴和旋风包裹着整个星球,像是故意死亡;不断播送的信号背后像是在躲藏,等待有人发出响应暗号。首席考古学家进行了系列观测,以期待发现历史遗迹,比如城市废墟,或与人类文化建筑相近的结构——寺庙、金字塔和古代政府所在地,但结果是无法确定任何发现。如果战争将这些全都从地表抹除,或由于它们太过外星,人眼根本无法识别,那么,唯一能跨越外星桥梁的就只剩下地表技术活动。于是,他们试图寻找特大型设备,当然,要找的是曾将海水抛向太空的那种设施。既然物理学决定一切,那么对于这类“大炮”的布置,肯定能通过一些通用原则加以计算。通过冰环转动方向及环赤道运行路线,推算出行星水炮装置的具体位置。但这场寻找又一次陷入困境,因为这类设施一定会安装在陆地和大洋的交界之处,冰环在这些地区上方转动,与稀薄的大气层之间维持不断的摩擦,永不停歇的风暴和瓢泼大雨将需要观察的重点区域覆盖。这意味着就算现在想重新实施一个世纪前昆塔工程师将海水抛向真空的壮举,也注定失败。

不断充斥飞船文件档案的细节照片,说真的,跟罗夏测试的墨点疙瘩[一种心理学人格测试,受试者须告诉心理医生所看到的墨迹像什么]相比并没有更大价值可言。大陆上的星形结构毫无意义的轮廓,在人类眼中——凭借曾经的视觉体验,能联想出许多形状相近的地球物体。这跟面对一片飞溅的墨水而产生的想象,事实上并无区别。虽说对机器而言,本应绝对客观地处理信息;但面对成千上万的照片,DEUS也一筹莫展。这种情况让人们意识到,即便机器也难以摆脱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继承。中村的评语是:他们由此理解的并非外星文明的某个方面,而是人和电脑之间具有非常近的精神亲缘关系。外星文明近在咫尺,几乎就在眼前。他们尝试了解它,但那么近的距离像是在嘲讽他们的努力。他们不断地挣扎,却不断地感到,这场远征像是被设下了恶毒的陷阱。就像某人(是谁呢?)故意给他们设立了一次充满希望的挑战,却只在道路的终点、在目的地向他们揭示:再怎么挣扎,结果也是徒劳。那些受到这种想法困扰的人,都把它埋在心里;这样就不会让失败主义影响到其他同志。

七百多个小时的外交播放毫无结果之后,斯特尔加德决定向昆塔派出第一只着陆器,名为加百列。其出发前48小时,大使宣布加百列的到来,并向昆塔人强调,这只探测器没有装载任何形式的武器,会在北方大陆海帕利亚着陆。着陆点位于一群星形建筑群的100英里之外:一片荒芜之地,无人地带。它是个无人使者,海帕利亚人可以用机器语言和它进行交流。虽然星球并未对这一通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还是在远月点发射了加百列。它是一枚二级火箭,其中包含一个微电脑,该电脑除了标准程序之外,还有能力对程序进行更改和修订以适应意外情况。波拉萨为加百列装上飞船上最好的小型太拉创引擎,它能在20分钟里飞完40万公里路程,以每秒钟600公里的速度飞向星球。只有当抵达电离层上方时,才会开始减速。

物理学家想和使者保持不间断联系,方法是发射一只中继探测器,飞在前方。但船长否决了该提议,他更倾向于让加百列完全自主地行动,软着陆之后再汇报信息。汇报方法是发射光束,通过月球大气层聚焦回赫耳墨斯。在他看来,任何加百列和月球(赫耳墨斯躲在其背后)之间过早的位置信息中继,都会让星球方面察觉,并让已经陷入妄想狂状态的文明更加疑神疑鬼。加百列独自飞行,更强调此次任务的和平意图。

通过大使展开镜面反射,赫耳墨斯可以捕捉到飞行轨迹;由于平移距离,会有五分钟的延迟。大使的反射镜冰冷、完美,提供了极为出色的图像信息。通过加百列所执行的航程机动,没有人能反定位母舰位置。很快,加百列显示为星球白云表面之上的一枚黑钉。八分钟后,屏幕前的人们全都猛然僵住。加百列没有按预定路径快速飞向目的地——位于海帕利亚的着陆点,它提前减速,向南画出一道直径不断增长的弧线。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一转向的原因所在:在赤道正上方,四个黑点正缓慢向加百列驶来,两个来自东方,两个来自西方,它们都处在完美的跟踪弹道之上。东方追踪者已大幅度缩短和加百列间的距离。被追踪的航天器改变了形状,从针状变为环绕耀目白光的点状,它将其引擎以400倍过载的方式切断,强行终止向星球下落的航线,转为向上飞离星球。四个追踪点也随之改变航线,开始汇聚。加百列位于梯形正中间,相对于四角的追踪者,它显得静止不动。接着,他们眼睁睁地看见梯形收缩,这表明追踪者也从轨道运动转为双曲线模式,开始靠近;由于引擎加速,它们都闪着明亮的光芒。

斯特尔加德本打算询问洛特蒙特:作为程序员,他认为加百列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追踪者所发出的光焰表明它们的助推器动力极为惊人。这五枚航天器迅速远离星球,它们的尾迹在星球的云海上留下宽大的冲击坑。暗淡的控制室里安静无比。在这罕见的场景面前,没有人吭声。四个小点越来越靠近加百列。视野边缘,多普勒遥测仪和加速计飞快更新小小的红色数值,快到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当前的速度到底为何。加百列处于劣势,因为它在制动上花费了宝贵的时间;在此期间,追踪者对其侧翼进行包抄,不断加速。DEUS在显示器上画出五道航线相遇的预测交汇点。根据遥测仪和多普勒频移,加百列将在20秒之内被捕获。20秒时间真的非常长,即便对于思考速度比电脑慢上10亿倍的人而言,也够长了,特别是在这样高度紧张的时刻。

斯特尔加德不知道,当初让航天器不携带任何武器,甚至包括防御性武器的决定,是否铸下大错。陷入如此无能为力的境地,他感到狂怒。加百列甚至没有自毁装置。他唯一有时间想的是:即便以高尚之名推动的行为,也当有其底线。

追猎者所构成的方块越来越小,很快,五个航天器形成了“i”状。虽然掠食者和被捕者与行星间的距离已经有行星直径那么大,但它们引擎的动力之大还是撼动了下方星球表面的卷云。透过那片云海打开的口子,能看见大洋和海帕利亚不规则的海岸线。许多残云在这个窗口里消散,像高热下的棉花糖。

有大洋作为黑色背景,整个追逐场面的可视度变得很差。只有不断飞驰、闪烁红色的遥测数字,还在展示加百列的位置。它的追踪者从四个方向逼近,开始与其相邻飞行。紧接着,云海里的窗口忽然胀大,整颗星球像是巨大的气球一样忽然变大。重力仪发出一阵刺耳的噼啪声。所有显示器瞬间变黑,接着,图像恢复正常。云海中那个漏洞状的窗户变得和原先一样微小、遥远,但空无一物。斯特尔加德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望向遥测仪,全都是闪烁的零。

“他让它们尝到滋味了。”有人带着满足感,阴森森地说道,可能是哈拉奇。

“发生什么事了?”特恩普不明白。

斯特尔加德现在知道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容置疑的确信:虽然他们也许能重新计划行动,但还是会在和星球强行建立起联系之前损失飞船。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犹疑,到底还应不应该继续执行安排好的计划——这个想法早在第一次接触开始时,就已在他脑海里萌芽。控制室里充溢着兴奋的交谈声,但他完全没听进去。洛特蒙特试着跟大家解释加百列到底做了什么,尽管侦察计划里根本没有预料到它的这个决断:加百列利用一次恒星内爆,摧毁了空间和全部追踪者。

“但它并没有恒星发动机。”特恩普十分惊讶,提出异议。

“确实没有,但它能造出来一个,毕竟它携带着太拉创引擎。它将其转向、缩短,发动引擎的全部动力指向自身,一次性全部释放。太巧妙了!它们本来正在打扑克,加百列却把游戏变成了桥牌。它打出了王牌,没有套牌能大得过引力塌缩。就这样,它逃过了捕获……”

“等一下。”特恩普有点理解了,“这些都在它预设好的程序里?”

“当然没有!它有一个太瓦湮灭引擎,并且拥有完全的自主行动权。它就是用那个来制动的。别忘了,这枚航天器是个机器,不是人,所以它的决定并非自杀。对它最初的指令里说明,只有在着陆后,控制权才会交出。”

“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会不会在加百列着陆后,把它的太拉创引擎拆出来?”吉尔伯特抱着疑问。

“怎么做到?整个第一级,包括太拉创引擎,都会在侵入大气层时熔化掉。由于定子陷入,内部压力会把包括电极在内的所有东西炸飞。整个引擎室都会变成一团烟云,甚至不会产生一丁点儿射线。只有上面级和前部模块才会着陆,然后与房子的主人开始友好的交谈……”

“噢,没错。”哈拉奇咆哮着,愤愤不平,“我们之前的假设是,他们的火箭不可能达成这么高的加速度!加百列能飞过那一大堆卫星垃圾,就像步枪子弹穿过蜂群,然后平安着陆。”

“那它为什么不在受到追逐时,自行熔化引擎?”医生问道。

“为什么鸡不会飞?”

洛特蒙特发泄着愤怒。

“太拉创靠什么熔化?动力模块燃烧所需的能量都来自外部,来自和大气层的摩擦,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你难道不知道?算了,让我们先回到这个游戏的核心。加百列要么逃掉,但这个结果可能性不大;要么会在太空里被它们捕获,然后带回轨道分解。如果它们抑制了它的动力,而直到这时它才让引擎短路,这也许能形成爆炸,但有电极的环形线圈也许会留下来。加百列不能允许有这样的结果,于是它就想了个有着双事件视界黑洞的主意,将捕猎者全都吸进去,聚爆。然后,球内层塌缩,外层得到释放——在那种尺度上,量子效应和引力效应等价。空间扭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当时看昆塔的景象如同透过放大镜。”

“这些真的都不是事先编程安排好的?”阿拉戈原先一直沉默,终于发声了。

“不是!没有安排!走运得很,机器比我们要高级得多!”这个问题激怒了洛特蒙特,“它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害!加百列的太拉创从没设计过这个功能:通过短路来形成超高温黑洞,但昆塔可以通过分析它的结构来推导出这个结论。很显然,他们有能力这么做,既然加百列能在几秒钟之内灵光一现想到这个方案。”

“全靠它自己?”

修士的问题让洛特蒙特丧失了全部耐心。

“全靠它自己!我要重复多少遍这句话?不管怎么说,它也有一台光子电脑,具有DEUS四分之一的能力!神父,就算你花上五年时间去想破脑袋,也赶不上它一微秒时间的算力。它检查了自身,肯定可以通过翻转太拉创的场,让电极短路,从而制造出一个单核恒星发生器。当然,发生器会立即爆裂,与此同时,当塌缩……”

“这种结果肯定能预料到。”中村评述道。

“要是你手里握着手杖,正在走路,有条疯狗冲向你,肯定能预料到你会猛抽它的狗头,”洛特蒙特回应道,“我们竟然会这么幼稚,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结果好一切都好。他们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好客,加百列也懂得怎么恰当地致意。当然,它本可以携带习以为常的自毁负载,但我们的领导决定不那么做……”

“要是带了的话,结果会更好吗?”阿拉戈问道。

“那我是不是应该给它装上一个助动车引擎?它需要动力,所以我们给了它动力。结果就是,一个太拉创,从其设计本质上而言,像是一个恒星发生器——这并不是我的错,而是物理学上的巧合。让吉?”

“他是对的。”中村向大家肯定。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拥有恒星科技,或是引力学,我拿性命担保这一点。”洛特蒙特继续说。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呢?”

“如果他们有,就会用上它。举例来说,埋在月球的那个摩洛神,在恒星工程看来,就是马和马车一样的技术水平。如果你有能力将引力转化为宏量子效应,为何要自找麻烦向岩浆和软流圈钻隧道呢?他们的物理学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必须要说,走的是环岛路线,这让他们离王牌套牌更远了。感谢上帝!说到底,我们想要的是跟他们接触,而不是战争。”

“但是,他们难道不会将刚才发生的事理解为战争吗?”

“也许会,很可能会!”

“先生们,对于被加百列炸飞的那些航天器,你们觉得能不能定位到一些残骸?”斯特尔加德向物理学家们问道。

“不大可能,除非发生的塌缩是高度不对称的。得问问DEUS。我很怀疑引力监视器能精确地记录下来。DEUS?”

“定位它们——”电脑说道,“是不可能的。克尔外包层敞开,造成震荡,将所有残骸都冲击得飞离太阳。”

“在附近?”

“制造了一个秒差距的距离不确定性。”

“你肯定不是在开玩笑?”波拉萨说道。中村也大为吃惊。

“我不太确定洛特蒙特博士是否正确,”DEUS说,“也许我的观点带有一定偏见;因为相对于洛特蒙特博士来说,我毕竟跟加百列血源更近。此外,根据接收到的指令,我的确曾限制了它的自主性。”

“别再说什么‘血源更近’之类的话了。”船长现在没心思体会机器的幽默感,“告诉我们你是知道的。”

“我的猜测是,加百列只是想消失而已,具体方法是将自身转化为一个奇点。它知道,通过这个办法,无论是我们还是对方,都不会受到伤害。因为遇到奇点的概率实际上而言是零。它的直径是质子的10-50。两只苍蝇,一只从巴黎出发,一只从纽约出发,它们相撞的概率比这还大一点。”

“你在为谁辩护,洛特蒙特还是你自己?”

“我谁也不辩护。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我作为人来说话,对象是一群人。赫耳墨斯和欧律狄刻的名字都来自希腊。那么,现在,就当我是在特洛伊城墙前发表演说:如果有船员怀疑,有人实现编程并将程序发送给加百列,那么,我以奥林匹亚的名义起誓,整个塌缩逃跑方案从没有进入过它的记忆体。加百列拥有的最大决策数量是每纳秒探试1032个分叉,这是组合集的基数。我不清楚它为了达到什么目的,用尽了该决策的容量极限;但我知道完成决策所需的时间大概是三到四秒。这个时间太短,不足以决定霍伦巴赫间距。既然如此,它面对的选择就是孤注一掷。如果不利用塌缩来关闭空间,它就会像一枚亿吨级热核炸弹那样爆掉——短路所释放的动力会造成强大的爆炸。因此,加百列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它确保了一次能制造出奇点的内爆,并意外地将昆塔的导弹拖进克尔包层。”

DEUS不吭声了。斯特尔加德看了看四周他的船员们。

“很好。我接受这个说法。加百列将它的灵魂献给了主。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它到底有没有将昆塔一军,我们走着瞧。现在我们又回到了起点。谁值班?”

“我。”特恩普说。

“好。其他人都去睡觉。发生任何事,叫醒我。”

“DEUS永远坚守岗位。”电脑表示。

控制室的灯光调暗,飞行员独身一人,像是在看不见的水底游泳,越过一个个空空如也的死寂屏幕,向上接触到天花板。他的脑海中忽然迸发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想法,令他震动;他蹬了脚天花板,向中央视频示波器飞过去。

“DEUS?”他压低声音问道。

“是。”

“再给我演示一遍追踪的最后阶段,以五倍慢速播放。”

“可见光?”

“可见光,覆盖一层红外光,图像不能太模糊。”

“模糊程度象征着品位。”屏幕点亮时,DEUS说道。与一帧帧画面相对应的,是遥测计的数值。现在它们不再像方才那样,以闪电般的速度变化着,而是时不时跳动着变一下。

“在图像上覆盖交叉线。”

“没问题。”

图像以立体测量学方式进行分割,整体因云的缘故呈现白色。忽然,它波动起来,像是透过快速流动的水在观看。网格线开始弯曲。代表加百列的尖针和追踪者之间的距离缩短。在慢镜头下,所有事物都像是显微镜下的一滴水,犹如逗点形菌朝悬浮的黑斑游过去。

“差异化多普勒遥测计!”他说。

“空间正在丧失它的欧几里得结构。”DEUS回应道,但它还是打开了差异器。虽然网格的方块还在抖动和弯曲,但距离仍能大致估算出来。逗点现在离加百列只有几百米远。接着,在这五个将要聚合的黑点之下的行星忽然膨胀,以极为暴力的形式猛然胀大,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所有黑点消失。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有些非常微小的扰动,像是空气。它发出一阵极其恐怖的强烈红光,像是涌出一片闪亮的血。很快,它形成一个赤红色的泡,然后变为棕色,越来越暗,直至消失。因为冲击的缘故,远处方圆数千公里的白云被驱散,慵懒地在大洋上方绕行。海洋的颜色比大陆东海岸的颜色更深。这扇大窗的边缘打着旋,虽然裂口敞着,宽阔、圆整,却空无一物。

“引力线!”飞行员吼道。

“没问题。”

图像丝毫没有改变,但多了卷在中央的测量线,像是一束纠缠的丝线。

“微引力!DEUS,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没问题。”

DEUS正如惯常那样,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但在飞行员听来,它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意味,似乎这位思考速度远比他快得多的机器,故意不配合他下达的指令,好让他意识到它的优越。

在纠缠成丛的线条中,出现了一处几乎察觉不到的颤动。它刺穿网格,然后消失。测地线的节点得到重整和清理。在行星白云的大背景下,是云中犹如巨型旋风眼的冲击坑,整个画面上重新排列着整齐划一的长方形引力坐标阵列。

“加百列向自己发射核子,那些带有一万亿伏特的核子?”飞行员问道。

“正确。”

“切线形式,精度可以达到一海森堡?”

“正确。”

“它从哪儿获得额外能量呢?它的质量难道不会太小,以至于不足以将空间弯曲进一个微黑洞?”

“太拉创短路后,就成了恒星发生器,就能从外部把能量吸收进来。”

“制造逆差?”

“是的。”

“以负能量的形式?”

“是的。”

“达到什么范围?”

“以超空间的超光速,加百列从100万公里范围内攫取能量。”

“为什么昆塔侦测不到,或是月球?为什么我们没有侦测到?”

“因为这是从霍伦巴赫间距借来的量子。需要我解释吗?”

“不需要,”飞行员答道,“塌缩在一百万分之一纳秒内发生,并以拉曼-克尔形式产生了两个同轴事件视界。”

“是的。”DEUS说道。它不可能有惊讶的感情,但飞行员感觉到它言语中透露出尊敬。

“也就是说,那个加百列创造的奇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计算出来,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做了计算,”DEUS说道,“它不存在了,不存在的概率是1:10000。”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船长来那么一大段关于苍蝇相撞的长篇大论?”

“概率并非为零。”

“根据测地线移动判断,塌缩显示远离太阳的强烈屈曲。如果能将整个系统内的所有天体全部降低为点质量,那么,通过宏隧道效应,就能找到那些火箭被抛向的焦点。对吗?”

“正确。”

“那些模糊不可能有一个秒差距的维度,肯定要短得多。你能计算出来吗?”

“可以。”

“那么——”

“隧道效应按照概率发生,然后将独立的概率变量相乘。”

“让我们把这句话按常识表达一下。除了泽塔之外,本星系中还有另外九颗行星。结果将是个不可能求积分的非线性方程组,但所有行星都从那个原太阳获得了角动量。也就是说,你可以把整个系统的质量降低到它的中心。”

“这将会很不精确。”

“不精确,但误差不会超过一个秒差距。”

“你是不是那种有特异数字计算力的巫师?”DEUS问道。

“不,我只是来自离开计算机人们也会自己计算的年代。有时候,人们必须能够‘不靠π,而靠眼’。在我们这行,任何做不到这一点的人,年纪轻轻就会死掉。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该说什么呢?”

“你不是永远正确的。”

“我不是。”

“你也绝对不够格称为DEUS。”

“名字不是我起的。”

“就算是名女子在电脑面前,也拿不到最后的决定权。DEUS,计算出你那秒差距里的概率分布,它应该是双峰统计。你要将本区域标注在星图上,明天一早向船长演示,还要向他解释,为何你之前没能想到这一点。”

“没有人指示我做这些事。”

“我现在就是在告诉你。明白吗?”

“明白。”

就这样,控制室里的午夜对话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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