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从数学上来说,极低的概率也意味着拥有以下特性:尽管概率低,但仍然有发生的可能。压缩空间吸入了追踪加百列的飞行器中的三台;然后,引力回归均衡时,它们又被喷出到远离太阳的地方,毫无踪迹可循。仅仅八天后,便找到了第四台带上船。DEUS用极为复杂的拓扑学分析,遍历超限导数,解释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巧合事件。不过,从斯特尔加德那儿听说了半夜里发生在飞行员和DEUS之间的争论后,中村意识到,对于任何曾学习过应用数学的人,只要利用某些技巧,总能通过计算来解释现实中发生的任何事情。起重装置忙着把破碎的残骸拖进飞船,中村好奇地问飞行员他到底是如何达成的结论。特恩普笑了。

“我不是数学家。如果我曾做了什么推理,也没法告诉你到底是什么。我不记得是谁或什么时候,曾跟我证明过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一个人想要确定自己出生的概率,通过家谱上溯到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就会得到一个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接近于零的概率。父母也许会由于某些意外而未能相遇,祖父母也有可能从没见过,这么算下去,一直上溯到中世纪的祖宗那里,那些会排除掉怀孕和出生可能性的事件集合,会比整个宇宙所有的原子集合还要大。换句话说,无论我们每个人到底存在与否,都不可能通过推断统计学来提前几百年预测到结果。”

“当然,但这和霍伦巴赫间距中的奇点效应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也许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不是奇点专家。”

“没人是。我们的教皇代表也许会说,这是神圣启示。”

“神圣——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仔细研究了加百列的毁灭。我知道,它绝不想摧毁那些捕猎者,于是它尽可能避免将它们拖进克尔视界之下。我看到加百列背后那些追踪的航天器并非是完美一排。要是它们的距离各有不同,那后来发生的事件对它们也会产生不同结果。”

“然后,基于这样一个……”

日本人现在也笑了起来。

“并非只有这个。计算本身有局限,这称为‘并非事事可以计算’。DEUS正是站在了那条边界上。DEUS并不会去触碰那些它认为是可变形计算,也就是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它甚至没往那方面考虑。而我只是走运罢了。物理学对走运怎么看?”

“正如一个巴掌鼓掌。”中村说道。

“禅机吗?”

“是。现在跟我来吧,这个捕获物是你的战利品。”

多重炫目强光照射着大厅中央的双层平板,黑色残骸躺在那儿,犹如一只烧焦的、开膛破肚的鱼。解剖发现了熟悉的细胞状结构;具有相当程度动力的腔体引擎;头部有一块熔化的设备——波拉萨认定它是激光枪残余,中村觉得是某种针对引擎的轻型节流阀——这枚航天器的目标是捕获而非摧毁加百列。波拉萨建议将这枚四十多米长的航天器尸骸丢出船外;眼下,加上其他发现的设备,这些东西几乎占据了半个大厅。为什么要将大厅变成垃圾场?厄尔·萨拉姆不同意这么做。他想至少保留一个样本,最好是最后那个,当船长问这么做的原因时,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斯特尔加德并不太关心这个问题。他感到整个情势发生了根本变化,想听听手下这批船员的意见,看看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才是目前最合适或结果最优的。

卫星垃圾抛出船外之后,举行了一次会议。两位物理学家提前拜访洛特蒙特,照着波拉萨酸酸的说法,是为了“起草一份有文献背书的声明”。

实际上,这三位的确很想协调立场,自从加百列被毁之后,从船员之间的谈话中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某种潜在的分裂信号。

很难说清是谁最先用到“展示实力”这个说法。哈拉奇立即表明态度,很赞成这个战术;厄尔·萨拉姆也表示同意,但持保留意见;物理学家们和洛特蒙特则持反对意见。斯特尔加德虽然只作壁上观,但似乎倾向于这一边。其他人没有表达观点。会议上,持有正反两方观点的船员们发生了激烈争论。柯斯滕居然加入了鼓吹“肌肉”的一派,很令人震惊。

“武力确实是无法辩驳的论据。”斯特尔加德最后说道,“对于该策略,我有三个告诫,每个都是一个问题。我们真的占上风吗?这种勒索策略,真能确立双方的接触吗?如果他们不服从我们的要求,我们真会把说出去的威胁落到实处?这些都是反问句。没人能真的回答它们。无法预料基于‘展示实力’策略带来的后果。如果有人反对我的说法,请说出来。”

船长室里的十个人面面相觑。

“厄尔·萨拉姆和我,”哈拉奇说道,“我们希望船长能提出替代策略。我们找不到任何替代策略。当前的处境让我们别无选择,非常明显。威胁、武力、勒索,都谈不上是什么下饭菜。将其付诸行动,会引起灾难。至于谁占上风,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因素。我们占不占上风,完全没有关系,关键在于,他们是否认为我们占上风,从而放弃挣扎,向我们俯首。”

“挣扎?”修士重复了这个词。

“遭遇。对质。神父,这么说是不是好听点?现在,我们不要再费心找委婉语了。武力威胁——先不管具体是什么威胁,必须是真实的。对于不可能付诸行动的威胁,战术和战略上而言都毫无价值。”

“没错,让我们避免委婉,”斯特尔加德同意,“但即便如此,还是可能被认为是一种虚张声势……”

“不是,”柯斯滕说道,“虚张声势的前提是双方对游戏规则有最低限度的熟悉度。但我们不了解规则是什么。”

“好吧,”斯特尔加德说,“假设我们拥有绝对优势,并且能向他们展示这种优势,同时不会对其造成直接伤害。一个公开威胁。如果做到这一点之后,仍然不能说服它们,哈拉奇,照你刚才的说法,我们必须发动攻击,或至少挫败一次攻击。对于以相互理解为目的的考察来说,这谈不上是什么吉利的开头。”

“不仅谈不上吉利,”中村支持船长,“这简直是最糟糕的开头,虽说并非由我们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势。”

“我能说几句吗?”阿拉戈问,“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捕获加百列。很可能跟我们当时在朱诺附近捕获他们卫星时的心态一样,只不过这次的追猎者换成了他们。我们也不认为我们的行动是一种侵略行为,并希望通过检查他们的造物,了解其技术;他们也抱着相同的兴趣,要监视我们的造物——简单的对称关系。也就是说,根本没必要秀什么肌肉,展示摧毁能力或攻击力。犯错误不等于就是犯罪,虽然有时候是这样。”

“没有对称可言,”柯斯滕反对,“我们前前后后发出了800万字节的信息。通过大使,我们全方位、全波段地发送了700个小时的信号。我们用上了激光,还将编码和解码指南都播放给他们。我们还向它们发射了一只不带一克爆炸物的着陆器。至于我们发送的信息,包括了我们太阳系的具体位置、地球的图片、生物圈的进化纲要、人类起源的事实,一整部百科全书,还有无论在宇宙何处都适用、他们想必早已熟知的物理常量。”

“恒星工程、霍伦巴赫方程、海森堡单元,这些都提到了吗?”洛特蒙特说。

“凡是和动力系统、引力测距、SETI项目、欧律狄刻、天恩、哈得斯等相关的,都没提。”

“当然没有。你比谁都清楚什么信息包含在里面,什么剔除了,是你给大使准备了发送程序,”厄尔·萨拉姆说,“当然也不会提死亡营、世界大战和挂在火刑架上的女巫。人们初次见面时,不会把什么都放到台面上来:他的罪、老爹的罪、老妈的罪,等等。如果我们客客气气、随随便便地跟他们提起,我们有能力将一块比他们的月球还要大的质量,变成能够从钥匙孔穿过去的东西,阿拉戈神父就会说,这有罪恶的勒索味道。”

“我以调停者的身份说句话,”特恩普打断他们,“既然他们不是蹲在山洞里用燧石取火的物种,而是能将航天器送至星系边缘的物种,那么,他们完全能理解,我们不是划着划艇、皮船,或是坐着大篷车来的。明显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我们在这里,跨越了数百个秒差距,这个事实比秀大块二头肌更有意义。”

“很好。有。[原文是拉丁文:Recte.Habet.]”阿拉戈呢喃着。

“特恩普是对的,”船长表示同意,“我们到达这里本身,就已经警告了他们。他们当前的技术水平还不足以进行星际航行,但是他们完全能够推测出,具有这种能力的飞船,需要什么样的动力……直到大使开始正式活动之前,我们一直都假定他们对我们一无所知。但是,假如他们早已对赫耳墨斯的行踪有所察觉——我们此前可是在轨道上待了三个月,那么,我们的沉默,还有伪装,对他们而言,自然是不祥之兆……”

“你这么说太夸张了。”哈拉奇恼怒地耸了耸肩。

“一点也不夸张。设想一下现在是1950年,或1990年的地球,上空忽然出现盘旋的星际舰队,有一英里之长。就算他们下巧克力雨到地球上,也会在人类之中引起巨大的困惑和恐慌,更不用说政治危机——任何物种的文明,在多国家政治形态之下,都会有内部矛盾。我们不需要展示实力,跨越数百个秒差距本身,对于那些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对象而言,就已经是一种实力的展示。”

“很好。那么,船长,你建议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怎么才能表达善良之情、文雅态度、和平与友谊的初衷?我们怎么才能说服他们,我们绝没有任何威胁,只是由一位牧师带队的一帮出门远足侦察的男孩;而现实中,他们四架最好的战斗机器,每架都比我们的大天使重50倍,却被后者炸出时空统一体,像一团灰尘被吹散。现在我明白了,厄尔·萨拉姆和我犯了个错误。客人们带着花前来,却在花园里遭到主人的狗攻击,其中一位客人试图用阳伞赶跑野兽,却不小心刺穿了主人的姑妈。谈什么展示实力呢?那都是去年下的雪了,早已发生过了!”

哈拉奇咧开嘴笑了,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这番话里对船长的怨恨,却把眼睛盯在修士身上。

“你说的那些,并不是非对称的关节所在。”多明我修士说道,“对于那些无法理解我们的物种而言,我们不可能带着好消息而来。圣洁的意图只要还停留在意图这一步,就无法真正展现出来。另一方面,邪恶却能通过制造伤害来体现。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原文是拉丁文:circulus vitiosus。]:为了与他们建立沟通,必须让他们相信我们的和平意图;而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们的和平意图,必须和他们先建立沟通……”

“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那些伟大的思考者:CETI和SETI的规划总监们,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呢?”特恩普愤怒地说道,“所有这些,就这样从天而降全砸在我们头上?实在是蠢得不可思议。”

舱室里充斥着嗓门越来越高的争吵声。斯特尔加德一言不发。他认为这些争吵都是徒劳;但即便毫无意义,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也是在宣泄反复尝试与昆塔建立联系而不得所带来的挫折感。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结论,对月球毫无成果的狂热探索,各种假设的堆叠,最后非但没有带来对外星文明的任何洞察,反倒如纸牌屋一般倒塌。挫折感让某些人感到,他们身陷一堆无法解答的谜语之中,或徘徊于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此外,一天接一天,还让其他人怀疑“他们”是群集体偏执狂。

如果昆塔人的确是偏执狂,那他们的偏执一定具有传染性。斯特尔加德注意到舱室后面,床铺附近架子上方的指示灯没有打开。有人在控制室里拉下开关,切断了飞船的中央电脑和这个舱室的连接——显然,这个人并不想让理性和逻辑的代表,冰冷的DEUS列席这场会议。斯特尔加德没有质问是谁干的。他对船员们很了解,这些人里绝没有一位是懦夫、骗子,会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件事。但也许是有人下意识这么做的,就像人们在陌生人面前会下意识地挡住裸着的身体,这是比羞怯感还要快的一种本能反应。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终端重新打开,要求DEUS给出理想的决策预测。

DEUS回应,它缺乏必要的数据来优化接下来的行动。而且这个要求本身,暗含了不可避免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总是以善恶为出发点来探究自己和别人。这一模式同样运用于其一般性历史。许多人认为,历史不过是残忍行为和无意识征服的累积,无意识到了甚至不考虑伦理,无论是侵略者还是受害者,所得到的无非是文化的断裂、帝国的陷落、废墟之上新帝国的崛起罢了。简而言之,许多人对人类历史充满鄙夷,但一条统一的原则却是:没有人会认为从宇宙角度来看,人类历史是丑恶、可怕和精神失常的。没有人会把地球看成一帮谋杀犯的聚集地——在数百万星球中独树一帜;智慧屈从于血与痛苦之地——与宇宙常态截然相反。从上古猿到南方古猿,直至现代,作为原则,人们从内心深处把地球历史当作“正常”:一种在宇宙文明中应该经常遇到的类型。

但在当前情景下,什么也无从知道,结果就是:不可能存在任何方法,因为无法凭借零信息来提取多于零的信息。奥尔特加——尼尔森图解揭示的只是从原文化到技术爆炸之间相隔的平均时间。图解中的曲线——人称灵生代大主路——既不能反映生物学,也不能反映社会学(文化、政治)因素,而正是这两者共同塑造了智慧生物的特定历史。这一疏忽通过地球经验进行了调整,因为不同信仰和文化之间、不同形式的政府和意识形态之间的碰撞,不可能妨碍技术发展的节奏。这是个抛物曲线,它在其线路上不受历史事件的干扰和震动,无论是侵略、瘟疫还是种族灭绝——技术本身一旦获得动量后,就会成为独立于文明基质之外的变量。通过整合,它成为具有自催化过程的对数曲线。

从微观尺度来看,当然是独立的个人来完成发明和发现——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通过团体,但这些创造者们却可以通过因式分解从方程式中排除出去。因为发明本身带动了新的发明,发现本身指引了新的发现。这样的加速所描绘的抛物线,像是要往无限之处狂啸而去。曲线中出现的饱和弯曲,并非由于其他独立个体希望能保护环境;曲线只会在如果再不进行弯曲,整个生物圈就会被毁的时候弯曲。如果技术尚未发展到能够拯救或替换生物圈,无法保证技术本身继续扩张,它肯定会在关键点上弯曲,否则整个文明将会进入一场结束一切危机的危机,比如灭亡。如果连呼吸的空气都不再存在,也就不再有人能进行新的发现,获得新一届诺贝尔奖了。

根据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数据,奥尔特加-尼尔森大主路只反映特定生物圈的最大限制容量(又称最大技术载荷)。但容量并不依赖于生物解剖学和生命集合的组织形式,而是依赖于星球的物理化学特性、生态层的位置,以及其他宇宙因素,包括恒星和星系影响,等等。无论生态圈在何处触及容量限制,大主路就会面临断裂;也就是说,在这一刻,这个文明会面临全球性决策,并必须为它的未来做出响应。如果它们不愿或不能这么做,那就会灭亡。

大主路断裂的情况,很符合被称为接触窗口的顶架理论。顶架或边界,也有人称其为“成长屏障”,决定了从单一树干,也就是大主路上出现的多个分支;不同文明采取了不同路线来延续其存在。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未能跟任何灵生代交流过信息;但仍可以通过计算判断,不会有且只有一条最优解——没有一个最佳方法能跳出技术圈给生物圈造成伤害的陷阱。即便是团结一致的文明,在其未来,也不会有一条能让它安然通过重重困境和危险的独路。

至于当前的情形,完全是由一系列不恰当的行动造成的,而这些行动全都偏离了考察计划的最初安排。在DEUS看来,这些行动接踵而至——在最初执行时,看不出有什么错误,完全是事后复盘时才展现出问题来。说得更精确一些,赫耳墨斯陷入了艾罗悖论:决策者试图达成两件事,各有价值,但实际上绝不可能都完成。在最大风险和最大谨慎之间,有一个结果,很难将它从两者中抽离。DEUS并不认为当前的僵局该怪到船长头上;对他来说,只想力争一条风险和谨慎之间的妥协方案。在朱诺背后捕获到昆塔的轨道器,并发现了它们的“类病毒”之后,他就已经偏离了既定计划,开始以极度谨慎的方式开展行动,例如伪装整个飞船,并不从外层空间向昆塔发送信号宣布来访。现在,毫无疑问,这一谨慎行为,自有其代价。

第二个错误在于,给予加百列过大的自主权及过多的创造性。吊诡的是,这一决策同样过分谨慎,并完全基于一个错误的假定:加百列的速度远超昆塔火箭的追踪能力,可以在不被拦截的情况下着陆。恰恰为了让它达到这一速度,才会为其配备太拉创引擎。另外,为了让它在着陆后以最恰当的方式与不可预知行为的主人进行交流,又为它装上太过智能的电脑。SETI原本计划首先向星球发送小号探测器;但这个计划在大使的外交努力毫无成果之后,被修正了。令人根本想不到的是,加百列居然将引擎单元转变成一支内爆恒星枪。结果正是加百列电脑的奇思妙想,让他们陷入一种特殊的困境。现在,再也不能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再向星球发射探测器。新的形势要求有新的战术加以应对。DEUS需要20个小时来思考。这就是当前的事态。

***

晚上值班后,飞行员睡不着觉,他一直在想刚刚的会议。对他来说,这次会议的唯一结果,就是对DEUS愈发感到不满。那台伟大的电子思考机器,或许在逻辑上出类拔萃,但它所造成的后果却相当伪善。一个错误铸成另一个错误,且都跟原计划脱节,但犯这些错又不能怪到船长头上;同样,DEUS本身对此无丝毫责任,因为它每次都能证明自己的推算准确无误。艾罗悖论;充满了邪恶后果的伪装;为解释类病毒起源,引出破坏假设,从而让他们对昆塔产生过度怀疑;以及DEUS现在对问题本身的清晰阐释——到底是谁,一直以来作为船长主要顾问的身份存在?

由于失重,他必须紧扣在床上;最后,他非常愤怒,简直无法带着这样的情绪睡觉。于是,他将头顶的点光打开,从床铺下抽出一本书开始读:《赫耳墨斯计划》。

他飞快地翻过一些页面,都是有关昆塔的一般性推测。这些是欧律狄刻出发前,由电脑打印出的资料,基于收集到的天体物理观察数据及相关解释。昆塔人的能量处理在1030尔格级别。因此,他们的文明处在前恒星级。能量的主要来源无疑是星球形式的热核反应,但还未将发电站发射到太空。有可能与地球一样,矿物燃料已消耗完毕,开始进入铀系元素的时代。在掌握贝斯循环[全称贝斯-魏茨泽克循环(Bethe-Weizsäcker cycle),恒星将氢转为氦的两种过程之一,又称碳氮氧循环(CNO cycle)。]后,对铀的继续开采已变得无益。过去100年中,该星球不大可能经历核武器战争。赤道附近的骤冷点,也不可能是这类战争的结果。任何后原子冬天,都会将整个星球完全包裹起来——大量尘埃被抛向同温层,从而提升整个星球表面的行星反射率。至于大洋海面上的冰环,其暂停建造的原因未知。

他又翻过许多印着大量图表的页面,直到找到名为“文明诸假设”的章节:

1)昆塔深受内部矛盾之苦,已经影响到了技术进步。该假设认为,星球上存在对抗的国家,或是其他集团。发生全面军事对抗的时代,已属于过去,由它导致的“征服者-被征服者”模式,并不能解决问题。与之不同的是,昆塔渐渐进入了一种秘密战争状态。

此处附有一份来自DEUS的打印稿,是在赫耳墨斯上完成的:

两颗昆塔卫星上发现的寄生物,支持了存在隐蔽军事活动这一观点。在该解释中,好几个敌对集团之间相互保持着一种既非克劳塞维茨概念的经典和平,又非经典战争状态。

它们之间的争战所发生的地点,并非军事前线,而是通过气象灾害对敌方造成破坏,或是对敌方的技术工业潜力进行催化腐蚀。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行为,才导致冰环工程的暂停——该工程需要全球范围的合作。

接下来的部分继续来自欧律狄刻:

如果的确存在此类敌对势力集团,并以非经典方式相互对抗,那么,要确立与来自太空的访问者的接触更加困难。如果有两方势力存在,那么,与来访者先天确定同盟关系,对于任何一方都不可能——从外星入侵者的角度来说,不可能有任何理性原因,也不可能有什么实际价值,在当前的纷争中选边站队。接触本身有可能成为一个小火星,将本来平静、郁积、稳定、顽固纠缠的秘密战争,点燃为双方势力之间的正面对抗和全面冲突。

举例来说。假如有行星T,含有A、B、C三个集团,全部锁定在相互冲突之中。如果B与外来入侵者建立联系,A与C会立刻感到遭受严重威胁。他们可能会攻击入侵者,以确保它不会增强B的潜力,或者,它们会联合起来攻击B。跟这种情形打交道,一开始会很不稳定:外来因素的巨大科技潜力——对来访者而言,它必然拥有这种潜力,否则无法完成星际旅程——可能足以让星球的敌意陡然上升。

2)昆塔是统一的,是个联邦体,或采取保护国制度。星球上并无对等的敌对势力,换句话说,其中一个势力对其他所有人具有支配性力量。这种支配地位的产生,不论来源于军事胜利或非军事征服,相对弱小的一方都已经臣服于全球的主要霸主。这种情形下的星球在面对星际入侵者时,也无法提供稳定性。

人们不应将其归罪于全球霸权的恶魔本性,或是帝国规划中的外星扩张。在这种模式中,昆塔的霸主并不希望摧毁访问者,而是会想法挫败其试图建立联系的努力,特别是向星球着陆的努力。来自访问者的技术礼物可能会轻易成为毒害。(不过,它的本意依旧是阻止这样的礼物送达,以防它们扰乱当前的社会政治均衡——这一努力本身也许就会扰乱这一均衡。)因而,即便在统一体系之下,对全球势力而言,拒绝接触依然是非常明智的决策。这种针对外太空的孤立主义政策,在地球历史上有过不少类似先例。来访者想要建立接触,所必须克服的信息临界量级非常模糊。

3)据福尔杰和克拉夫特,以及他们那批人的说法,即便没有征服者也没有被征服者,或既没有压迫者和臣服者的大一统的星球,仍有可能不希望建立接触。对于这类文明,最基本的困境在于,他们已经开始从奥尔特加-尼尔森道路上转向,接近窗口期的顶部区域,正处于文化和技术的十字路口。文化总有持续延迟的特点,因为法律和道德伦理规范跟不上技术的预饱和、抛物线式加速。技术所能达成的目标,往往是文化传统的禁忌,或被认为是不可更改的(比如,对相当于人类的物种应用基因工程,性别控制,或大脑移植)。鉴于这些困难,是否与来访者进行接触自然是模棱两可的。对于星球一方来说,拒绝接触并不代表他们认为干扰者有什么不友好的动机。但它的恐惧也合乎情理:激进的新技术忽然注入社会中,会打破社会关系和链接的稳定性。与外来者接触,不管怎么说,都难以预测后果。这一点并不包括无线电接触,或任何远距离接触,因为接收信号的一方可以根据自身判断,来决定是否对所获信息加以利用,或彻底忽视。

他累了,但还是睡不着。又翻过了好几章,然后,他开始看有关接触流程的最后一章。

对于访客与预期的主人之间开展交流可能体验到的困难,SETI项目已经考虑到了以上种种难题。所以,这次考察也携带了特殊设施,以供展开交流所需。除此之外,还预备了自动化设备;这样,一旦无法通过信号交换来完成初步谈判,这些设施就能在着陆前向对方表明这次考察的和平性质。最初的流程有很多步骤。首次宣布来自地球的飞船抵达,应当通过发射波的形式,包括无线电、热、光、紫外线和离子束各种波段。如果没有回应,或是收到无法理解的回应,应当向所有大陆同时派遣着陆器。着陆器的导航感应应当将其指引至有建筑的大型聚集地。

书中还有许多详细的草图、图表和说明。每只着陆器中都应该有一台收发两用机,包含有关地球及其居民的数据。如果这一步仍没有引起预期反应,也就是建立接触,就可以从飞船发射重型探测器。这些探测器载有电脑,并能给出通过视觉、触觉以及听觉代码执行的指令。整个流程不可逆,每一步都严格按照顺序在上一步完成之后进行。

第一批着陆器都装有指示发射器,只有通过粗暴方式破坏其护盾后才会激活;这种破坏既不是功能失调引起,也不是硬着陆导致,而是通过内部的一种非离散式分解。看到这段,飞行员不由得笑了,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场景:原始人挥舞着燧石棒,猛敲来自人类的晶体密使。他心想,“非离散式分解”,同样也可以用于在没跟人打招呼的情况下,把人家牙齿敲掉落进喉咙里。

这些指示器由单晶体长成,具有高耐力,即便着陆器在几分之一秒内被摧毁(比如因爆炸在半空中炸飞),它仍能将信号发送出去。然后,接触计划开始详细描述这些信使的不同模型,以及它们应当以何种方式一齐同步发射,向选定的着陆地进发。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地区、任何大陆获得首先着陆的特权,或是感到被忽视。

这本书里还包含了一批持异议的SETI专家的观点,这些人都是极端悲观分子。他们宣称:任何物资设备,任何发射的探测器,任何容易译解的公告,都有可能被解释为某种掩盖侵略行为的面具。很简单,这一结论来自不可避免的技术等级差异。

19世纪,特别是20世纪兴起的名为“军备竞赛”的现象,与古爪哇猿人[Pithecanthropus,1891年被发现。]一起来到世上。后者曾用羚羊的大腿骨当作棍棒——作为食人族,他们用这个可敲碎了不少黑猩猩的头骨。接着,当技术加速之母,“科学”开始在地中海文化的十字路口得到发扬光大时,交战正酣的欧洲诸国——后来欧洲之外的国家也卷了进来——军事进步从来没有出现过某一个国家大大超过其他国家的情况。对此原则的唯一例外,大概是原子弹的诞生。但从历史角度来看,美国对于这一技术的垄断只持续了一瞬间。

在宇宙中,各个文明之间的技术鸿沟一定大得不可思议。偶然遇见与地球发展水平一致的文明,实际上完全不可能。

这本厚厚的书还包含了一系列其他已知推测。如果到访者将恒星工程的奥秘传授给发展相对落后的主人,就如同把手榴弹拿给孩子当玩具,还摘掉了安全帽。或者,就算他不去揭示自己的知识,也会冒风险让对方认为自己表里不一,前来称霸。换句话说,无论哪种选择都糟透了。

最后,这些深奥的争论终于战胜了它的读者,在SETI计划的帮助下,他陷入了睡梦之中,睡得如此之香,以至于手里还握着那本书,连亮着的灯也没能打扰到他。

***

他在一条陡峭、狭窄的下坡路上走着,阳光倾泻在街上,两旁都是屋子。孩子们在拱桥前玩耍。窗户间连着晾衣绳,衣服荡在半空。路面不平,四处散落着垃圾、香蕉皮和食物碎屑,排水沟里满是污浊的水。坡道的尽头是港口,船帆密密麻麻。浅浅浪花拍打在沙滩上,无精打采;拉上沙滩的船只由渔网分开。平静的大海向地平线延伸,闪耀着阳光打造的缎带。煎鱼、尿和橄榄油的气味混合在空气里。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却可以肯定这里是那不勒斯。个子小小的黑皮肤姑娘跑过眼前,朝一名踢着球飞奔而过的男孩大叫。男孩停了下来,装作要向她扔球的样子,然后又在被她抓住前闪身跑开。其他孩子们都用意大利语在喊着什么。一位穿着一身无袖衬衫的妇人扒着窗台,俯身向外;她不修边幅,从跨过街道的绳子上将干枕套和裙子拽回来。接着往下,是石头台阶,有些裂开了。忽然,所有东西都开始战栗起来,接着,是一声咆哮,墙壁纷纷开裂。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周围全是石灰岩粉尘,什么也看不见。有东西在背后砸了下来。女人们在喊叫,砖块下雨似的落下来,地震雷震耳欲聋。地震,地震[原文为意大利语:Terremoto。]——在第二波慢慢增强的滚雷声中,这些喊叫很快都听不见了。有些灰泥掉在身上,他用双臂护住头部,感到脸上受到猛击——接着他就醒了。地震并没有消失。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紧紧拉在床上。他试着跳起来,但带子把他固定住了。书猛砸在他额头上,然后飞向屋顶。是赫耳墨斯,不是那不勒斯,但确实有雷声,墙壁也在摇晃。他能感到整个舱室都在移动。他悬停着。台灯闪烁。他看见身下的天花板,上面有打开的书,还有展开平铺的毛绒衫。上下颠倒的书架上飞出许多缠绕的胶卷。这不是梦,也不是雷声。警报声呼啸。灯光暗淡下去,又忽然闪亮,接着又灭了。屋顶角落——现在是地板——的应急灯打开。他想找到带子的扣子打开,但带扣紧紧压着胸口,扳不开。他的双手变得像铅一样沉,血液冲上头部。他停下来,不再挣扎。他被甩了起来,重量一会儿让他紧紧压住带子,一会儿让他紧紧压着床。他明白了,等待着。这就是结局吗?

***

那个时刻——已过午夜——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柯斯滕坐在寂灭的成像镜前,凭感觉将自己扣紧,像盲人那样摸索按钮,启动磁带。白色的闪亮长方形屏幕上,移动着一张张X射线断层照片,几乎全黑,但也有些聚集的亮点,以及像是X射线阴影的圆角线。他一帧帧查看,直到将磁带停下来。他在检查昆塔表面的SG。他非常缓慢地转动微米转盘,以找到完美图像。中心位置会聚起竖立的影像,犹如一个原子核在受到撞击时以放射状散成许多碎片。他将图像从无定形和混浊不清的中心向逐渐衰减的外围移动。

没人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本地人的建筑群,某种巨型都市?通过比氧重的原子追踪,能看到这一帧的分区。X线断层摄影术——通过X射线分层的三维立体——的天体应用有很长历史,但只对已经冷却为黑矮星的恒星或行星起作用。虽然极为精巧,SG图像仍有其局限。它的分辨率不足以让人区分单个化石,即便那些化石比中生代和白垩纪巨大的恐龙还要大。虽说如此,他仍试图辨认出昆塔生物的骨骼——如果它的确曾是几百万人居住的大都市,也许只有那些与人相对应的生物才会填满这个伪装。他遇上了分辨率的极限,然后强行越了过去。接着,那些由苍白和颤抖的细丝所组成的小幽灵,全都散开了。屏幕上显示着一片静止不动的颗粒:昏暗,混乱。

他尽可能以最微妙的动作,将微米转盘往后拨,于是,朦胧的图像又回来了。他在最紧要的子午线一带挑选最为锐利的SG,将其叠加,直至昆塔的轮廓集中起来,如同对同一个物体以高速和复合形式照射整束X射线。“城市”正处于赤道之上。SG是沿着昆塔的磁极轴线产生的,同时也沿着星球的切线。这意味着如果建筑群扩展30英里,图像就会斜向切过它,如同一个人从一个街区,向着他和另一个街区之间的所有街道、广场和房屋,发射X射线。这并没有太大作用。从高处看地面上的人群,会看到他们都出现垂直方向的透视缩短。但如果从水平方向看,只能看见最近处的人,比如街道入口处的人。用X射线照射一群人,只会出现杂乱的一堆骨架。姑且认为它能区分建筑物和行人——建筑物并不移动。任何超过1000SG并保持不动的部分,都可以过滤掉。同样,交通工具也能从图中移去,方法是利用修补术擦除任何超过人步行速度的物体。如果现在面对的是地球上的城市,那么,房屋、桥梁和工厂都会消失,同时还有汽车和火车,只剩下行人的阴影。但这些前提过于地球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其价值还有疑问。虽说如此,柯斯滕仍希望能走运。

他常在晚上来到暗室,无数次观察这一卷卷图片,希望能有机会选中和并置正确的SG,那样也许就能看到——即便效果差劲,轮廓模糊不清——那些生物的骨骼。它们会不会是人形?会不会是脊椎动物形?它们会是钙,或者钙的化合物构成框架,如同地球上的脊椎动物那样?外太空生物学认为它们不大可能具有人类形态,但还是有可能与地球上的生物存在骨学相似度,因为要考虑星球质量及大气组分。自由氧决定了植物的存在,但植物不会参与星际旅行或火箭制造。

柯斯滕并没有指望能找到人形骨骼结构,因为那是地球进化之路错综复杂、相互联系的结果。但即便双足和直立之身,也不能证明神人同形同性,毕竟有成千上万种史前爬行动物皆以双足行走。如果能在SG中发现一大群奔跑的禽龙化石,从远处看也很难将它们跟跑步的马拉松选手区分开。

设备的敏感度远远超过了自旋共振影像创造者们最大胆的梦想。它能从十万公里之外,通过钙元素检测出一个蛋壳。

有时候,这位科学家好像在这些雾蒙蒙的污点中看到一些微小的细丝,比背景要亮得多,犹如透过望远镜拍摄凝固的霍尔拜因[小汉斯·霍尔拜因,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代表作为木版画《死亡之舞》。]死亡舞蹈。如果再提高一点点放大倍数,他就会发现那些骨骼实际上是什么。它们不会是他的意识强加在颤抖的纤维之上的东西:那些纤维极其模糊,稍纵即逝,像是古代人观察火星时宣称看到运河那样——他们内心太希望能看到运河。盯着那些柔弱的、没有动静的亮点越久,他的视力也越疲倦,就会向意志投降,几乎能凭借想象看出那些乳白色的小点是头骨,那些发丝一样细的东西则是脊椎骨和四肢。但当他眨眼时,双眼因太过紧张而感到灼热,整个幻觉又都消解了。

柯斯滕关掉设备站了起来。在完全的黑暗中,他揉揉闭着的双眼。接着,他唤起那几乎看不清的图像,那些小小的骨骼幻影又出现了,在天鹅绒黑的背景中散发着磷光。他凭感觉松开固定器,向出口上方小小的红宝石灯飘过去。由于长时间待在暗室中,进入走廊后,那里的光亮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直接去坐电梯,而是挤进门的凹处,这里填满了厚厚的泡沫。后来伴随着雷声和引力爆发,受到撞击时,他的这个举动救了他一命。夜晚的辉光灯灭了,沿着与飞船一起转动的走廊里的紧急灯全都亮了。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没有看到这些。

***

斯特尔加德并没有在会议后立即上床睡觉。他了解DEUS:无论它拿出多少种战术方案,都会给他一个选择,叫他来承担拿主意的责任。这选择总归是:不可预料的风险,简单的撤退,从两者之间选一条路。在整个讨论过程中,他尽力维持一种果断姿态,但现在独处时,却感到十分无助,特别是今夜,更胜于任何夜晚。他越来越难以抵御一种诱惑,那就是将一切交给运气。在他舱室的一个壁橱里,有许多个人物品,其中有枚沉沉的古铜币,上面有恺撒的头像,背后是罗马束棒。这是他父亲——一位钱币收藏家——交给他的纪念物。打开壁橱后,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把这艘船、这些船员,以及整个考察的命运都交给这枚钱币。果真如此的话,它就是人类历史上代价最大的一枚钱币。与此同时,他已经在头脑中决定了束棒那面代表飞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代表撤退呢?而那磨损的巨大头像,也许将会见证他们的末日。他克服了犹豫,在昏暗的壁橱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从一堆小隔间中抽出一个扁平的钱币盒。打开后,他将钱币放进手中。他有权这么做吗?在失重条件下,可抛不了硬币。他将钱币塞进回形针里,然后打开桌面下方的电磁铁,它的作用是利用钢块固定那些照片和地图。他把成堆的打印资料和磁带推到一边,然后,像个男孩(他曾经也是个男孩)那样让钱币转起来。它绕着回形针越转越慢,绕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在磁极的作用下完全倒下。背面朝上。撤退。

他抓住旋转座椅的扶手,打算坐下来,就在衬衣刚碰到椅背时,就已经感觉到发生爆炸了。一开始能感知的还很微弱,但力量上升得非常快,直到出现一股巨大的力,将所有胶卷、纸张、钢块,以及那枚暗铜色钱币,全都扫下桌子,并将他狠狠地挤在座椅上。引力加强了。由于血液在远离头部,他的眼皮禁不住要闭上了,但还是能看见墙上的那盏圆灯飞快地闪烁;通过钢板墙壁,透过那些垫料,能听见和感觉到船体接合点传来阵阵吱嘎声;各个方向飞舞着无数物品——那些没有插好固定的物品,各种衣物——警报声在远处哀号,几乎不像是来自喇叭,而是这艘船本身从它17万吨的体内发出的哀叫。哭号和连绵不断的雷声充斥耳膜,可怕的超重让他什么也看不见,全身重重地压在椅子上。他失去了知觉,同时也感到解脱。

是的,解脱。现在,撤退已不再是可选项。

大约20秒后,他的视力恢复,不过重力计的指针仍然指向红色区域。

赫耳墨斯没有直接被命中,这本身不可能。无论试图撞击它的是什么,值班的DEUS都会进行闪避。但由于这次攻击非常狡猾,神不知鬼不觉,使得DEUS没有时间选择较为温和的防御盾,而是直接启用了终极防御。

在这个宇宙中,除了奇点,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打破引力墙——就是它挽救了赫耳墨斯。但由于力量过大,过于暴力,躲避本身必然产生后坐力,就像发射炮弹时,整个大炮会往后猛退。由于处于恒星工程放电的中心,整艘飞船都在震动,虽然只吸收了所释放能量极小的一部分。斯特尔加德甚至没有试图站起来,他的身体似乎仍因受到压力而纹丝不动。他双眼鼓出,看见巨大的指示箭头颤抖着,从圆形刻度盘的红色区域,一毫米接一毫米地下落。他的肌肉原先处于极度紧张状态,现在开始逐渐恢复。重力计的读数跌落到黑色2,但所有舱面上,警报声仍在不停地哀号。

他努力用双手向下推,艰难地脱离了椅子。站起来之后,他不得不扶住桌子边缘才能站稳——他突然想到,这种走路方式像是弯腰的猴子(此时此刻,这真是奇怪的想法)。在地板上的一堆胶卷和地图中,他看到了父亲的钱币,仍是背面朝上,代表撤退。

他笑了,因为这个决定已经让位于更好的牌了。重力计的白色刻度盘到了1,还在慢慢下降。他得去控制室,看看他的人都怎么样了。走到门口时,他又忽然转过身,回来将那枚钱币捡了起来,放回壁橱中。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自己也有过软弱的时刻。这不是博弈论需要考虑进去的那种程度的软弱;如果缺少极小极大策略的方案,那就没有比随机更好的办法了。他能替自己的行动进行辩护,但他不在乎。走到隧道走廊一半的地方时,失重已经回归。他按下电梯按钮。问题解决了。虽然他并非好战之人,但他了解船员,了解他们每一个人:除了那位梵蒂冈代表,没有人会同意就这么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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