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实力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几乎不可能推断出这次攻击所使用的方法:无论是什么样的攻击手段,所有踪迹都已消失于时空连续体之中。DEUS的记录资料为物理学家提供了怀疑的方向。赫耳墨斯具有多个全方位传感器,它们扫过外围防御空间,雷达反射能侦测到十万英里范围内的毫米级颗粒动态。爆炸并非辐射能,否则会留下光谱线。共有大约50个边缘模糊的物体忽然出现在赫耳墨斯周围,并以集群方式向飞船快速会聚,且所有运动完全同步。这种情形乍一看简直不可思议。它们在相当近的距离——一两英里之外——才开始物质化。物理学家们绞尽脑汁,设想各种穿透传感器的防护盾而不被察觉的方法。最后,他们总结出三个方法。

粒子云:每个粒子不超过细菌大小,能合并形成数吨重的质量。要求高超的制作技术生产自熔合元素,并能以超宽、弥散方式瞄准目标。这样的话,它会像一大团微晶体云,以雪崩反应方式汇聚,不过在周长之内有必要的延迟。

每个单独的粒子都会有一种高度隐微结构,不只通过凝聚,而是经由相互作用形成导弹。爆炸前九秒,磁力计探测到飞船周围的磁场强度跃升,峰值达到十亿高斯;接着,几纳秒后,又跌到近乎零。可在这之前,附近完全没有任何电磁活动。物理学家无法拿出有效机制来解释:到底是什么制造了如此强力的磁场,源头却毫无踪影,竟能悄无声息地躲过传感器侦测。理论上,如果大量偶极子通过万亿分子共同定向来中性化自身,也许能穿透护盾。

对这种进攻方式的重构,假设了一种在地球上从未设想过,也从未试验过的科技。

第二种可能性:利用空间量子效应——高度理论化的方法。根据该设想,既没有任何物质粒子在防御屏障的眼皮底下溜过,在其周围的整个球形区域中,也没有它们的存在。物理空间包含众多虚粒子,能通过从外面注入的能量冲击波,对其进行物质化。该方法要求大量可产生最强穿透波段的超伦琴伽马射线的发生器,在整个飞船的护盾范围外包围它。此外还需要一个向心势能,以球面波形态按光速收缩,这样才能正好在它接触到护盾时产生隧道效应:在飞船附近激发能量量子。只有这样,才可以在空间中产生足够数量的高能强子,以全方位猛击飞船。该方法理论上也许可以,但实际操作起来需要将最精致的设备,以最精确的方式布置于空间之中,并拥有最完美伪装的轨道器。综合来看,不大可能。

第三个方法涉及利用护盾范围之外的负能量。这样做需要精通恒星工程,应用恒星工程的宏量子形式,对太阳的能量进行初步虹吸。如果此类发电站建在昆塔上,并制造出如此可观的能量,那必然会向赫耳墨斯泄露其踪迹:其附近的土地上必然会有残留热堆。

DEUS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在最后关头利用了引力。它调用两个主引擎的全部动力,以引力环形式将飞船包裹其中。这些引力环像是叠起来的汽车轮胎,其中心就是赫耳墨斯。那些瞄准它的导弹全都跌进史瓦西曲空间,任何掉进该空间的物质都会丢掉全部物理特性——除了电荷、角动量和质量——成为引力坟墓中无定形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无论什么样的攻击方式,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那些环圈作为无法穿透的盔甲,只存在20秒左右,却耗费了飞船1021焦耳能量。赫耳墨斯没有步上加百列的后尘,并未为了自我防御而在引力线环形浪涌中湮灭。但因为它们无法以最精确的方式聚焦发射,使得飞船不得不吸收约十万分之一释放的能量。只要再多二十万分之一,整艘飞船就会像被锤子敲打的空鸡蛋壳那样,彻底开花。

紧急状态结束后,大家都没什么大碍。除了斯特尔加德和柯斯滕,所有人当时都在睡觉,或至少像特恩普那样固定在床铺上。这艘船并非为战斗专门建造。波拉萨建议,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应将船开往近日点,以补充为了规避攻击而造成的动力损失。在去近日点的路上,赫耳墨斯穿过一大片稀薄的气体。一开始,这些气体被认为是太阳风驱散的日珥;但传感器报告显示,有数不清的分子附着在飞船装甲上,并以催化方式对其进行腐蚀。样本分析发现这些物质的某些行为特异性与之前发现的类病毒很像。因而,就像之前跟教皇代表谈话时提到的“公开亮相”,斯特尔加德下令赫耳墨斯用热能爆炸扫除这片危险的分子云,然后用一个简单的方法,将黏附在船体上的腐蚀性病毒全部摧毁:把制冷单元的功率开到最大,然后像根烤串似的直接穿过太阳日珥顶端,那里离光球层只有一光秒距离。接着,飞船降低速度维持在固定轨道上,并将船尾对准泽塔,打开能量接收器。储存的部分能量用于制冷,其他则全部由恒星装置吸收。

这时,船员们分裂成三个团体。

哈拉奇、波拉萨和洛特蒙特相信,粒子云事件代表来自昆塔人的第二次攻击。

柯斯滕和厄尔·萨拉姆认为,那个爆炸并非故意针对他们,而更像是一个事故。打个比方说,赫耳墨斯误闯雷区,而那些雷早在他们抵达前很久就埋下了。

中村倾向于较中立的观点:粒子云并非陷阱,既不是为赫耳墨斯所设,也不是为其他昆塔轨道器所设。它其实是一种“垃圾倾倒”,来自行星上方冲突中的微型武器,由于受到太阳引力潮汐的影响,飘移到近日点——与交战双方的原始意图完全相反。

阿拉戈什么也没说。

DEUS正忙着构建各种可能策略,包括防御、进攻和调停行动。它没法给出偏好的策略模式,为优化任何路线所需的数据都十分贫瘠。

吉尔伯特认为,现在应该忘掉建立接触,而是要展示实力。但是随着争论越来越白热化,他感到自己不够资格来参与讨论。

补充了损失动力后,船长招来特恩普,问他有什么意见;但他说自己并非SETI专家,也不负责指挥这艘飞船。

“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没人是专家,我想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斯特尔加德回答,“即便这样,每个人对现在的情况也有自身的思考,你当然也是。我只想听听你的观点,而非建议。”

“DEUS应该有更多要说的。”飞行员笑着说。

“DEUS会拿出20种战术,或100种。它能干的就是这个。你跟我们的专家知道的一样多,包括DEUS在内。只有撤退才能将风险最小化。”

“完全正确。”特恩普正对船长而坐,他还在微笑。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斯特尔加德问道。

“船长,你是私下里问问,还是命令我回答?”

“这是命令。”

“很明显,情况的确棘手。但以我对你的了解,我所能确定的是你不会做什么。我们不会转头逃跑。”

“你确定?”

“绝对有把握。”

“为什么?你觉得我们受到了一次攻击,还是两次?”

“无所谓。不管几次,他们都不想建立接触。我不知道他们还留了什么后手。”

“接下来的任何尝试都会非常危险。”

“显然如此。”

“那么?”

“我嘛,我好像挺喜欢危险。如果我不是这种人,现在就应该在地球上,躺在某块墓石下面好几百年了。”

“换句话说,你认为展示实力很有必要。”

“是也不是。这是最后的手段,想逃避也不行。”

斯特尔加德的桌上有个钢制方盒,里面装着一摞打印好的纸,最上面的一页是幅图表。飞行员认出来了。一个小时前,他从厄尔·萨拉姆那里也收到了同样的拷贝。

“你看过了吗?”特恩普问道。

“还没。”

“没有?”他吃了一惊。

“只不过是来自物理学家的又一个假设罢了,我想先跟你聊聊。”

“你应该看一下。不错,是一个假设,但我觉得很有说服力。”

“你可以走了。”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作为宇宙战区的泽塔星系》,作者署名包括洛特蒙特、波拉萨和厄尔·萨拉姆。

一个文明不仅摧毁了它的无线通信方式,比如广播和电视,并在整个电离层中充斥白噪声以淹没任何其他信号;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将全球生产力和能量的绝大部分,都投入到武器制造中,并将它们发射到太空,层层叠叠地环绕整个星球——这样的文明简直不可想象,可以说很荒谬。但我们又必须记住,这样的状态并非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也不是什么人故意想要达成。实际上,它通过冲突不断升级,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样。我们相信,初始的情形是星球表面的多条战线上发生战事,接着发展成可以造成全面摧毁的事态。触达这个关键点之后,军备竞赛转移到星球之外的太空中。这些对手中并没有哪一方有意要将整个太阳系变成放大无数倍的战区。但随着事态一步步向前发展,针对敌方行动的相应反制最终造成了这等局面。当外太空最终形成相互对峙的状态时,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战区扩张,更谈不上废止战争,以达成永久和平。

电脑模拟用到了博弈论中的非零和奖励函数。结果显示,在这样的斗争中,如果在缺乏信任的前提下通过裁军条约,那这类条约实际上限制了通过谈判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因为,既然不能信任敌方的“善意”(经典术语是:条约一旦缔结则必须遵守[原文是拉丁文:pacta sunt servanda。]),那么,这样的协议就需要双方互相检查对方的军备,这就意味着要将己方区域开放给敌方专家。

随着军备竞赛的发展,军事能力朝超微型化路线越走越远,没有信任为基础的军备检查将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军械库、兵工厂和实验室,都能以万全之策隐藏起来。从那以后,即便在最低限度的相互信任之上,也不会达成任何协议。也就是说,无论哪一方,如果停止微型武器研究,都无法确保不会立即被打败。此外,不可能仅凭敌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也会这么做,就将那些已经拥有的武器加以销毁。

那么问题也就来了:为什么我们会发现环绕昆塔的是个机械战争球,而非曾在地球上所预测的生物军事化方式?

毫无疑问,原因在于:战争各方早已掌握能将整个生物圈抹掉的实力,包括生物武器领域,正如以前,双方能通过互扔原子弹导致同样的后果。结果是,没人会首先使用这类武器。

至于秘密军事的宏观替代方案,比如在敌方领土上通过气候或地震干预的方式制造假自然灾害,这类方案也许可行,但成不了战略方案,因为任何能执行秘密军事行动的一方,也能察觉到敌方可能对其实施相似行动。

开场介绍之后,文章作者开始详细阐释他们的宇宙战模型。此模型以球形开始,昆塔正处其中。在遥远的过去,星球局部战争逐渐发展为全球战争,随后出现军备竞赛,海陆空各兵种的先进武器竞相发明。原子弹为传统常规战争画上句号。从那以后,冷战竞赛开始,并具有三个模块:各种毁灭性手段,将以上毁灭性手段加以联结的工具,以及针对和反制以上两类的工具。

宇宙战球体模型认为,存在多个作战中心,利用技术创新对敌方的进展和淘汰进行响应,包括任何已知的武器库及武器调度的协调方法。

每个阶段都有其限制或障碍。每当敌方面临新障碍,就会出现暂时的力量平衡。然后,其中一方会试图打破障碍。前宇宙战阶段的障碍会是这样一种情势:任何一方都有能力定位敌人的设施并将其摧毁。到这个阶段的末期,全球范围的洲际导弹会埋在星球地壳深处,移动式发射台会在地面移动,或隐藏在水底(无论是装备潜艇还是海洋平台),都处于可被摧毁的脆弱状态。

这种相互打击的均衡之中最薄弱的关节点,首先是放置于外太空、由侦察和追踪卫星所组成的通信系统——间谍卫星网;其次,这些卫星间的连接,以及与指挥部和各战斗单元之间的连接。为了避免突然袭击,得将新卫星系统置于更高一层轨道,才能躲过可能对其产生的干扰和致盲。就这样,战争球变得越来越大。它的体积越大,也就意味着外层设备与地面控制中心之间的连接越脆弱。中心当然想找到能避免这种威胁的方法。正如传统战争将海岛看作永不沉没的航母,最近的天体——月球,就成了首先将其霸占并作为军事使用的一方不可摧毁的基地。但因为只有一个月球,很快,另一方为了移除这个新威胁,要么集中精力打断行星和月球间的通信,要么通过入侵方式,把敌人从月球赶跑。

如果入侵者和月球堡垒防御者之间的势力差不多,结果必然是没有一方能够完全控制该天体。与此有关的冲突所发生的时间点,很可能是月球上那个未完成的设施正在建设之时。那些被将了一军的,必须放弃月球;但将军的一方,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在这之后完全控制它。

从月球撤退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出现了对远距离通信进行干扰的新进展。如果出现该进展,那么,月球作为地外指挥部的战略价值就会消失殆尽。

宇宙战的抽象模型是多相位空间,其中包括从一个相位到另一个相位的关键过渡面(完全达成时就会产生过渡)。由于战争球扩展到太空,会让交战双方不得不开发出前所未有的新战斗方式。

如果对手掌握了能干扰所有作战中心与其基地和海陆空天武器系统联络的新能力,那么,对于另一方而言,唯一最优对应策略就是赋予其武器和战斗基地极大的自主性。

所有中心都会发现,如果由指挥部协调作战,会适得其反。但问题在于,在不和外太空部署保持联系的情况下,怎么才能继续执行进攻——防御战略呢?

没有人会阻塞自己的侦察和指挥频道。发生这种情况完全由镜面现象所造成。A对B进行了阻塞,因为A希望自己的通信不被阻塞——结果付出等同代价。在争夺弹道导弹的精确性和攻击力之后,接下来有必要争夺通信防御盾优势。前一竞争主要是相互积累摧毁对方的手段,以及威胁对方,让其相信己方真的会使用这些手段。后者则是一种“通信战”。虽然没有毁灭性行动和流血,但干扰和反干扰的通信战确实存在。无线电频道开始逐渐充斥噪声:双方不但对自身所部属的武器,对敌方军力也失去了追踪能力。

那么,指挥中心的瘫痪是否意味着战斗转移到太空,由种种武器独立进行进攻和反制呢?这些自动武器的目标,是不是要将敌方轨道器加以摧毁?完全不是。通信战仍是最高优先级,必须让敌人在各个方面和环节失去通信能力。

首先,在星球上,正面军事冲突有无法跨越的临界,包括有效载荷威力、弹道导弹精确度,以及两者结合起来的潜力——毁灭性的核冬天——这些说明战争一定会不可避免地休止。

敌对各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相互摧毁各自对其武器库所掌握的信息。所有无线电波段全部受到阻塞,通信频道的全部有效容量都塞满噪声。在极短时间内,这场竞赛转变为一种新的竞争关系:一面是频道阻塞能力,另一面则是情报汇集和指挥信号能力。不断以更强信号穿透噪声,以及以更强噪声来阻塞信号——这种相互间愈发增长的争斗,仍会导致彻底的僵局。

一段时间内,微波激射和激光通信得到发展。但矛盾的是,由于发射强度不断增长,电子战本身还是会导致僵持局面:激光威力很快会强大到不仅能穿透情报防御系统,还能造成毁灭性伤害。打个比喻,就像盲人在迷雾中挥舞白色导盲棒,力量和幅度越来越大,直至最后,本来用来指引方向的物品,成了打人的棍棒。

双方都预见到僵局来临,因而都致力于开发和制造能拥有战术优势的自动武器。接着就是自动化战略武器。建设者、运行者和控制中心,在多方促进之下,这些独立手段开始运用于战场。

飞往太空的武器,首要目标是摧毁敌方的对应装备。如果冲突在战争球的任何一点发生,就会引发一场混战,犹如草原蔓延大火,将战火烧到星球表面。接着,无疑会导致全球冲突,相互使出最猛烈的武力,即毁灭性武器。所以在一开始,这些武器就不应该以暴力对峙为目的来设计。它们的目的在于让双方进入“将军”局面,即便有摧毁能力,也要偷偷摸摸,比如用感染方式,而非直接炸过去。机器智力试图胜过敌方机器智力,对其加以致晕;或通过所谓的再编程微病毒帮助,导致另一方的轨道器自动“遗弃”。在地球历史上,这种方式在古代有个专门类别,以苏丹亲兵的形式存在:土耳其人把他们攻击的国家的孩子掳去,然后训练吸收进自己的军队中。

这种战争球模型非常粗暴,过分简单化。每个阶段的增长都有可能和入侵、渗透、恐怖行动及机动(例如佯攻)相伴,这些行动的目的在于欺骗敌人,让其犯错,从而付出巨大代价,甚至自毁。由于电缆通信和电子脉冲设备存在,星球上各敌对方能按照一定范围,保存中央指挥中心体系。具体范围我们很难明确,因为非常依赖具体技术创新方式。在我们的词典中,并没有昆塔式战争球的概念,因为它既不是战争,也不是和平,而是一种永久性斗争,让各方紧紧绑在一起,并不断消耗它们的资源。

那么,是否可以将战争球看作宇宙层面变体的消耗战?消耗战最终失败的一方,是在原材料、能量和发明方面更弱的一方。这个常规性问题有个很不常规的答案。星球上的居民并没有无限矿物储量,或永不耗竭的能量来源。虽然这一点限制了冲突的总期限,但也确保最后不会有胜利的一方。该模型的最后阶段很简单,是一颗恒星。

人人都知道,恒星存在的基础是氢转化为氦的热核聚变。该反应发生在恒星中心,温度和压力都是百万量级。恒星核心的所有氢燃烧殆尽之后,恒星就会开始塌缩。自身引力会将其压缩,并持续增加核心温度,直至可能引起碳的核反应。与此同时,内部氦球周围——可看作氢燃烧后的“灰烬”,残余氢仍在反应,于是恒星内部燃烧的球体不断膨胀。最终动态平衡遭到打破,恒星以最激烈的方式将外部气态壳全部抛却。

正如衰老的太阳那样,由于不断发生的氢氦、氦碳反应,内部球体不断膨胀;行星际的战争球区域也在不断增长,根据军备竞赛所达到的不同阶段,从一个表面跨越到另一个表面。

在其中心,比如昆塔,各方仍持续保有规模最小的军事通信。在远离指挥中心的区域,自动化武器自行运转,让双方都保持“正被将军”的局势。当然,这些武器的独立性也受到指挥部的程序员限制,他们要确保这些武器不会触发链式反应,让战火吞灭整个星球。

尽管这么说,那些程序员们还是陷入了不断加深的窘境。敌手向外太空发射的武器越成熟,就越需要为这些武器赋予更大自主权。无论用数码还是类比手段模拟战争球,对于100年后的未来的预测,也发现不了任何单值解决方案。总之,基于不同情况和条件所运行的电脑模拟,模型作者假定自动战斗系统程序存在限制性临界:高于该临界值,那些只有独立性的武器就会不服从命令,桀骜不驯。

这一景象远离恒星模型,更接近自然进化模型。自动武器犹如低等有机体,与生俱来具有侵略性,受自我保护的本能约束和驾驭。不服从命令的武器会成为首领,它们获得发明能力,并逐渐从狡猾和机智的生物,发展成一系列新型活动的肇始者。这类武器将它们从建造者对其非直接的监管状态中解放出来。

虽说那些建造者到头来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文章作者还是相信,战败的可能性仍然威胁着那些试图抑制武器发展智能的一方,同时也威胁着那些试图鼓舞这类发展的一方。无论哪条路,由于向外扩展的战争球失去动态稳定性,虽然命运无法取决于单值预测,但这命运已经超越了最初开启争斗的交战双方的利益。

欧律狄刻观察到的闪光,可能是高度先进战斗单元在泽塔星系外缘发生的小规模战斗。这些发生在距昆塔母星数十亿英里之外的冲突,表明真正的战斗前线可以在离行星天文尺度的距离之外。战争在那里可以变“热”。而且在未来,或许会出现无法预料的飞跃——在战争球心脏地带发生“热战”。对于这样的冲突,那些精通后克劳塞维茨战略的人,不可能真的期待会有一个凯旋结局。此外,战略专家们会发现他们陷入了那些被迫玩下去的玩家立场——所有赌注都已押上,不可能离桌。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敌对双方照搬对方的做法。是谁挑起了军备竞赛?这个问题原先很重要,现在却一点也没有意义了。在这场总冲突中,战争双方无论是侵略还是和平企图,都变得难以区分。这场博弈让参与各方全都处于病态之中,即便获胜,也只是惨胜罢了。

那么,在上述框架中,对建立接触会有怎样的展望?文章作者并不清楚。到目前为止,宇宙棋盘上移动的黑白棋子分别代表对等势力:没有进入全面战争,却不停地“将军”。另一方面,全新和未知的棋子出现了,并受到了战斗的检验。这类检验发生于小规模对抗中,犹如古代的接触战。也许,并非是星球——不是它的国家、政府或指挥部——攻击了赫耳墨斯,而是战争球机制将赫耳墨斯认定为形体巨大、科技发达的未知“外来物”。如果真是这样,赫耳墨斯就不是在路上让盗匪偷袭的旅人,而是深入有机体内部,被其防御系统的淋巴细胞当作感染来对待。

军备竞赛的限制极少。老旧的作战用轨道器,会被拉回到行星地表“回收”掉。至于类病毒形态武器,超微型化寄生虫,从太阳吸收能量的自凝聚分子,制造它们都需要惊人的工程创新,却无需太多原材料。

波拉萨、洛特蒙特和厄尔·萨拉姆基于各自对昆塔的理解,开始下结论。作为持续进行霸权争斗的超巨型人工物,这个人工有机体——半径70亿英里的战争球——可以看作被癌症吞噬的系统。无论程度深浅,恶性冲突都已经扩散到它的各个宇宙器官。但继续用生物体来做类比,有点进行不下去,因为从整体上而言,即便在最初期,它也从没有“健康”过:从一出生它就受到针锋相对的对抗性技术的感染。它没有“正常组织”,它的动态均衡之所以可能存在和维持,完全依赖于能相互抵消的“肿瘤”。为了保持这种特殊平衡,肿瘤必须能相互识别。无论哪里,一旦出现极其不同的增长,不管是内行星还是外行星,都会立即被技术“抗体”解除武装、检查或“修正”(将其作为“亲兵”加以征募)。这些抗体的目的并非治愈——这里既没有病人也没有医生,而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动态,维持现状[原文为拉丁文:status quo ante fuit。],僵局。

如果情况果真如此,那么赫耳墨斯是一开始就踏进了古代战场遗迹,然后又进入了“雷区”,才会触发那次夜间突然袭击。根据该理论,昆塔人对大使的信息不闻不问也就可以理解。如果现在不考虑放弃接触计划,那么就必须明确,所有SETI事先规划的战术都不再具有参考价值,要去寻找其他更有希望的行动。战争球模型的作者们无法说明是否存在成功战术,而是倾向于脱离预备好的计划,尝试未曾有过先例的策略。

哈拉奇和柯斯滕也在文章里签了名。

这意味着——还能是什么呢?——另一场会议。虽然赫耳墨斯已经补充好电力,但斯特尔加德感到在近日点轨道位置最安全,也最有利于机动。在这个位置,可以让飞船处在泽塔上方,利用其热量来为制冷系统提供动力。该轨道用动力维持(相对太阳或昆塔,都不是静止轨道),所以可观的推力能够为船员提供重力。

和哈拉奇一起去会议的路上,特恩普评论:太空旅行,总是由最后一刻避开的灾难和冗长的会议构成。

对于独立于源行星的战争球模型,中村第一个提出批评。军事设施也许会在远离昆塔的情况下违抗其创造者的指令,但仍在运作的指挥中心会在相对较近的距离继续维持功能。否则,加百列也不会受来自两个方向的协同进攻。

北半球的海洋,包括它的北极白色冰盖在内,将整个半球分成两个大陆,西面名为诺斯大利亚,面积有两个非洲大;东面叫肝大陆(海帕利亚),叫这名字是因为其形状实在很像一块躺平的肝脏。凭借加百列飞行时所拍摄的照片——加百列原计划在海帕利亚一座星形建筑附近着陆——中村推断出这些火箭的发射点。它们都位于星球赤道位置,但分别来自相对的陆块。的确,它们都被云层挡住,而且这些火箭在发射时,也没有显示出常见的排气火焰;但他相信,它们要么通过弹射方式发射,要么引擎包含的热组件少到几乎可以忽略。无论是利用超静引擎通过抛射发射,还是装载某种低温、粒子束引擎,这些导弹在突破音障后都开始升温,这样就能通过跟踪尾迹热成分,反推出发射源。

两枚从东面,两枚从西面,几乎同时破云而出——这个事实证明两个大陆的指挥中心之间有一套协同行动的合作机制。

模型的作者们并不同意以这样的方式重构那次攻击,况且中村也没法证明这一系列行动符合他的推论,因为昆塔大气层挤满各种热点。人们认为,这些热点是由慢慢破碎的冰环上掉下来的碎渣在大气层中摩擦造成。他们指出,中村为了满足自我意愿,故意挑选了那些能帮他证明火箭轨道的热点。

当时赫耳墨斯正躲在月球背后的近月点,通过发射的探测器——如同电子眼——得到了这些图片,图片质量很差。雪上加霜的是,成千上万颗卫星环绕着昆塔轨道,有的运行方向和昆塔自转方向一致,有的相反。但旋转方向并不能帮助揭示它们的起源,星球上的敌手们,可能会以共旋转或反旋转方式发射军事卫星。这些卫星既没有相互撞上,也没有打起来——事实强化了“异化战争球”作者的信念,就是博弈仍保持“冷度”,其基础是确保能将对方的军,而非摧毁敌人的战斗设施。一旦这些卫星开始相互攻击,冷战就会进入越来越热的阶段。基于这个理由,作者强调,相互对抗的轨道器之间能够做到互检;为了维持武力间的平衡,双方的太空系统都必须有能力识别对方,而加百列则是来自外部的入侵者,所以才会受到攻击。洛特蒙特为此举了个形象的例子:两条狗相互咆哮,忽然跑过来一只兔子,于是它们立即停止对峙,开始肩并肩追起兔子。

尽管如此,波拉萨还是站在了中村这边。的确,不可能清楚地知道到底是来自一个大陆还是两个大陆的火箭差点捕获了加百列,但这次攻击明显经过精心策划,发生的时间和位置也都非常精确。星球方面一定收到了大使发过去的信号,他们不予回应不代表行动迟钝或陷于被动。

斯特尔加德没有在这场争论中站边。加百列到底是受到昆塔人有计划的攻击,还是遭到独立行动的轨道器试图拦截,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无论事实是哪种,这个星球都拒绝建立接触。真正的问题在于,是否要用武力逼迫他们接受接触。

“靠说服他们吗?不成,”哈拉奇说,“也不能执行最初的计划。我们派遣的着陆器越多,这类事件就会越多。他们会将我们的使者转变为防御单元,直到和平提议最终演变为溃败或正面战斗。既然我们不想跟他们打仗,撤退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就应该停止这种仔细探究的劲头,表现出一点勇敢的气派。你不能光靠小心地拽尾巴来跟一只大猩猩交朋友,或是让它平静下来。”

“大猩猩没有尾巴。”柯斯滕说。

“那就换成鳄鱼,你懂我的意思。现在留给我们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展示实力。如果有人有更好的主意,请说出来。”

没人吭声。

“你有具体的计划吗?”斯特尔加德问道。

“有。”

“是什么?”

“月球空心化。这样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同时,造成的损害最小。他们会从星球表面看到结果,却不会感受到。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DEUS刚刚给我做了计算。月球会碎裂,但所有碎片都会保持在轨道上。质心不会变。”

“为什么?”多明我修士问道。

“因为这些碎片会跟月球一样,按照同样的轨道绕昆塔运行。月球和行星形成一个双天体系统,行星要重得多,所以该系统的旋转中心离它更近——我忘了具体数字,但无论怎样,质量的动态分布不会改变。”

“引力潮汐会变,”中村指出,“你考虑到这个了吗?”

“DEUS考虑到了。岩石圈不会移动,最多会触发一些浅层地震,海洋的潮涨潮落会变弱一点,就这些。”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阿拉戈问。

“这么做就不仅仅是展示实力那么简单,而是一个信号。我们会先给他们一个警告。需要我详细阐述吗?”

“尽量简明。”船长说道。

“我不想让任何人把我看成怪物,”主飞行员故作冷静,“一开始,我们给他们展示逻辑演算,‘如果A,则B’,‘如果非A,则C’的合取,等等。我们会告诉他们,‘如果你们不回答我们的信号,我们就会摧毁你们的月球,而这将是第一个警告。我们的决心已定,一定要建立接触。’接着,将大使已经发送过的信息再发一次,我们带着和平目的而来;以及,如果他们正陷入某种内部冲突,我们一定会恪守中立。阿拉戈神父可以把这些条文都读一次。这些宣告都挂在控制室里;而且,每位船员应该都有一份拷贝。”

“我读过了,”阿拉戈说,“接下来呢?”

“基于他们的反应,我们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认为我们是否应该给他们时间期限?”洛特蒙特问道,“也就是说,下个最后通牒。”

“随便你叫它什么,我们不用给他们精确的时间限定,只要告诉他们,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来取消这个行动,这就足够了。”

“除了撤退之外,还有别的建议吗?”斯特尔加德问道,“没有?那么,谁赞成哈拉奇的计划?”

波拉萨、特恩普、哈拉奇、厄尔·萨拉姆和洛特蒙特都举了手,中村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他也举手了。

“你们是否担心,他们也许在最终期限前回答了我们,却不是以信号形式?”斯特尔加德问道。

十个人围坐在一块巨大的平板四周,这块平板像一张单腿桌子,由带有网状孔的交叉大梁支撑,这些大梁将有重力的控制室上层和导航室分开,后者现在空无一人。只有那些靠墙的控制台的显示器在闪烁,时而发亮,时而暗淡,光影移动,填补他们之间的空间。

“完全有可能,”特恩普同意,“我的拉丁文没有阿拉戈神父那么好。如果我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来到这里,那么刚才就不会投赞成票。但我们来到这里,并非只代表十名宇航员而已。如果赫耳墨斯完全是为了建立和平接触而来却受到攻击,那就意味着地球受到了攻击,因为是地球将我们送到这里。因此,地球完全有权利通过我们来说:无人能毫无顾忌地挑衅我等[原文为拉丁文:Nemo me impune lacess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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