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末世论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事件发生后第二天下午,斯特尔加德将中村和两位飞行员都召集过来。灾难发生后,赫耳墨斯的机动引擎满负荷运转,立即跃升至黄道面之上,以避开无数月球碎片。它采取了朝太阳方向的抛物线航线,将无线电探测器和通信发射器散布其后。这些探测器发出公报,表明实际上是昆塔自己将月球碎片向自身方向拖过去,因为正是它齐射的弹道火箭以特定方式拦截和破坏了空心化原计划,造成偏心结果,从而让行星方面吃了大亏。

飞船和昆塔的距离拉开三倍之后,通过光学方式观察这场灾难造成的后果,仍非常恐怖。从大洋的震中扩散开巨大的潮汐波,比平时高百倍的浪头,淹没了海帕利亚东海岸,大量海水灌进海帕利亚大平原,深入腹地达1000英里。海洋深入内地,而且没有完全退却,制造了许多巨湖——昆塔地幔上层的岩石圈层弯曲,水填满了地表上形成的新坑洼。

与此同时,数十亿吨的水,以水蒸气形式直冲同温层,将整个星球以厚重云层的形式完全包裹,只有薄薄的冰环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犹如刀锋。

斯特尔加德要求中村出具一份从月灾持续获得的SG报告。月灾后,他马上下令发射最重型的磁控管单元,将其布置在环昆塔轨道上正对昆塔的另一面。这些单元都含有恒星馈路——十足的巨人,每个有7000吨重。为了保护自身不受可能发生的攻击,斯特尔加德将它们以耦合引力枪团团围住,这些都是单次使用的“天恩”;根据SETI设定好的计划,它们原本是用来湮灭任何赫耳墨斯在前往昆塔路上可能遭遇的小行星(因速度接近光速,飞船无法针对保护罩扛不住的障碍进行机动)。

中村报告前,斯特尔加德出乎意料地转向第二飞行员,问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那句古老的拉丁格言:无人能毫无顾忌地挑衅我等。

特恩普想不起来。

“我想象不出来你曾是一位古典学者。你也许读过爱伦·坡的《一桶阿蒙蒂亚度酒》。”

飞行员可怜地摇了摇头。

“也许吧,坡?奇幻作者?我不确定。但是我想不起来读过没有……在泰坦之前。这很重要吗?”

“这个嘛,我们且看吧,但不是现在。让我们听听结果。”

中村刚开口,又被斯特尔加德打断了:

“设备遭到攻击了吗?”

“两次。‘天恩’摧毁了大约50枚火箭。霍伦巴赫曲率暂停了SG接收,但没有损伤到图像。”

“来源?”

“受到撞击的大陆,但火箭来自受灾地区之外的地方。”

“再详细点?”

“北极圈以南15度,山脉系统中的四处地方。发射源位于地下,由仿造的岩石构筑发射站的防御工事。那里有许多这样的发射站,沿子午带方向一直延伸到赤道,图片显示超过1000个。毫无疑问还有很多,但最容易观测到的是那些与脉冲场相垂直的地区。行星转动,但这些场并不转。从持续多级旋转镜得到的图像毫无用处,就像是照射X射线的人,暴露于射线中时老在转身。于是,我们又仔细回顾X线断层摄影的毫秒快照。到目前为止,累计大约1500万帧。我想等到最后,等到有整个星球一次完整旋转的影像,再将这些胶卷交给DEUS……”

“我明白,”斯特尔加德说道,“DEUS还没有统计这些图像?”

“还没,我之前查看的是每小时X线断层摄影的总体合成结果。”

“那你肯定发现了什么!继续。”

“我想让你亲自看一下最锐利的SG影像,口头描述没法做到完全客观。在这些影像上,几乎每个能见物都可以用来做出非常特别的解释,但不能作为任何确切判断的依据。”

“好。”

他们站了起来。中村将一块碟片插入MV中,屏幕亮了。许多踪迹在屏幕上穿越,模糊,颤抖。物理学家摆弄了一会儿校准装置,图像变黑了。接着,他们看见了一个环形光谱,中央是圆形黑点,四周是不均匀亮边。中村不断调整图像,直到星球表面出现在屏幕下半部分。岩石圈的弧形上方很黑,不透明,在一条弯曲带中浮现出一团白色迷雾,地平线那端最为厚重:那是大气层,其中极微小的絮状物是云朵。物理学家调整光谱,将其从轻元素移动至重元素。大气中的空气消失,像是被吹走一样,而原先无法穿透的黑色的大陆板块,现在则开始发亮。

特恩普站在哈拉奇和船长之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在欧律狄刻上,他学习过行星多级旋转镜的相关知识,但从没亲眼看见它运用于实际中。它是天文尺度的原子能影像设备,将整个星球放置于磁场碗中,磁场通量密度均匀,其脉冲峰值可达到微型脉冲星的磁层强度。星球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探测,通过原子旋转共振得到最终影像,能够利用X光断层摄影来分区,具体方法是在球体连续层上聚焦磁场,从表面开始,然后一步步深入越来越热的地幔层,直至地核。

犹如薄片切片机切开冷冻组织,这样才能将它们置于显微镜之下,按照顺序检测,核子镜能够让其所摄图像一层层展现出天体内部结构,这些信息无论通过雷达还是中微子探测都无法取得。对于雷达,一颗行星完全不透明;而对于一束中微子,行星又太过透明。因此,只有磁电耦合,多级旋转镜才能让人看到天体内部;当然,只有那些冷却下来的天体,比如月球和行星。

特恩普读过这个主题。通过远程控制聚焦磁位,指引原子核沿着磁力线旋转方向。磁场关闭时,原子核将施加于它们的能量再传回来。元素周期表上的每一个元素,都会按照各自的共振而震动。接收器中所记录的图像,是原子肖像的横截面;在这里,1036个原子,起到传统照相凸版中网线凸版的作用。高能原子图像的优势在于,它对所检测对象不会造成任何损伤,包括活物;劣势在于,应用如此巨大的动力,意味着根本无法隐藏发射源。

根据物理学家们的指示,DEUS对图像进行了过滤,包括每一个层次和区域,特别是那些对技术应用有重要作用的元素的SG。这一选择基于一个不完全确定,却是当下唯一可以参考的理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昆塔的科技圈和地球可以进行类比。而且,深入到全球图像的地壳之中,确实显示出一个由钒、铬和铂构成的模糊网络,其中铂群中含有锇和铱。此外,地下铜线的存在,意味着可能有电线。受到月灾影响区域的SG,显示出代表毁坏的混乱微焦点;星型建筑——被称作美杜莎——的断面图类似碎石,并有铀系元素痕迹。

那儿还发现了钙。但对于居住地的废墟来说,这些钙量太少。况且,地面没有任何沉积岩迹象。因此,也有人猜测,这儿有数百万生物遗体曾在死后或生前,经受过放射性污染,因为发现的钙中有很高比例是钙同位素,这类同位素只在被辐射的脊椎动物骨骼中见到过。虽然种种发现昭示的情形十分残酷,但这个发现——当然,仍没有确定性证据——还是让人感到一线希望。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确定,昆塔的主要人口是由生物组成还是由非生物的自动装置所构成,后者是一个已经灭绝的文明的后嗣。你没法完全排除这样一种冷酷的假说:军备竞赛已经灭绝所有生命(也许还有极少数灵魂在避难所和洞穴中苟延残喘),现在继续这一竞赛的是那些生命的机器继承者。

初遇昆塔之后,上述可能性恰恰是斯特尔加德最恐惧的,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将这份恐惧埋在心里。他担心由于一系列历史事件,经过几个世纪的变化和运转后,充满活力的昆塔生命已被军事化机器取代,不仅在他们已经看到的太空中,同时也在星球之上。没有自卫本能、完全是为自杀式战斗而设计的自动化战争装置,很难乖乖地与宇宙入侵者坐下来进行任何形式的谈判。即便是完全电脑化的指挥中心,也有可能为自我防卫指引。如果它们唯一的指示是在战略运转中达成霸权,那就不会允许自己扮演任何谈判角色。

另一方面,有机体对有机体间的沟通可能性仍大于零。通过分析SG所得到的结果——钙同位素显示可能发生过大屠杀,存在过成堆尸骨——让这种乐观情绪大为减弱。飞行员和船长正在听中村说,他提出了一些对关键图像的解释;当然,他也小心提醒,这些大部分都是揣测。正在此时,内部通信装置嗡嗡响起,船长拿起通信器。

“我是斯特尔加德。”

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分不清在说什么。对方说完后,斯特尔加德没有立即回应。

“很好。现在吗?那就过来吧。”

他将通信器放下来,转向其他人,说道:

“阿拉戈。”

“我们该离开吗?”特恩普问道。

“不,留下来。”然后,似乎不是存心,他又加了句,“又不会是告解。”

多明我修士穿着一身白色进来,这并不是修士平日的作风:身穿长长的白色毛绒衣,毛衣下挂了个十字架,但只能看见绕着脖子的黑色挂绳。看到有这么多人,他停在了门口。

“我不知道船长正在开会……”

“请坐,可敬的神父,不是开会,会议流程和投票制度都是过去式了。”

接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无礼,又加了几句:

“我也不想这样,但眼下情形艰难,并不以我的想法和意志为动。所有人,请坐。”

他们坐了下来,虽然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嘴角带着微笑,但那仍是命令。也许修士本来只想私下谈谈,也许斯特尔加德言辞中断然的语调惊到了他,船长揣摩了阿拉戈为什么犹豫,说道:

“先有调,再有歌[原文为法语:C’est le ton qui fait la chanson。]。但并不是我谱的调,我本想以弱音演奏。”

“结果却演成了耶利哥的号角声。”修士回应道,“不过,我们还是把音乐比喻先放到一边吧。”

“当然。让我们直话直说。一个钟头前,洛特蒙特在这里,我知道谈话要点所在——注经——算了,还是说‘谈话’要点,是DEUS引起的。它考虑到……天体生物学。”

“不止这个。”多明我修士说。

“我知道。那也是为什么我想问来访者,他到底代表着什么地位:医生,还是教廷圣座大使?”

“我不是圣座大使。”

“是带着教宗的意志而来呢,还是没有?在异教徒之所,或者说是在恶魔之所。这么说,是因为记忆里的事提醒我,不是作为天体生物学医生,而是神父阿拉戈,曾在欧律狄刻的特·霍拉布舱室里说过一番话。我当时就在那儿,我听到了,记住了。现在,您引起我注意了。”

“这里的图像与洛特蒙特跟我解释的一样。的确是DEUS让我有造访的打算。”

“钙假说?”船长问道。

“是,洛特蒙特的问题是:光谱分析中一些特定位置的线条,到底是不是一种钙同位素?DEUS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知道细节。如果这些是骸骨,那一定有上百万骸骨,堆积成山的尸体。”

“关键位置是一处复杂的建筑群,那里无疑是昆塔人的一个中心,”修士看上去比平时更苍白,“方圆超过50英里的博物馆?不太像。那么就是种族灭绝。为受到大屠杀的民族建立公墓,这种场景在我们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过。总之,主人的骸骨散落在战场上,SETI工程的奠基者们可没有料到我们会跟这样的文明建立接触。”

“实际情况比这更惨,”斯特尔加德答道,“不,让我来说。我重复一遍,这里发生过一些比大灾难更惨的事,虽然没有人存心想让它们发生,却由此带来一系列巧合。我说过,星球也许会在我们的最后通牒到期前发出回应,但不是以信号形式。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多疑,可能会做出反击。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们会处心积虑将空心化的月球拉向行星,砸到自己头上。正如一句意大利异端的格言那样,我们成了大屠杀的始作俑者:‘德行过了头,反倒让地狱势力占了上风。’”

“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阿拉戈感到大为震惊。

“用物理学原理。我们向他们宣布:要粉碎其月球,来证明我们的优势。并且,我们也向他们保证,恒星器操作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他们当中的天体力学专家一定清楚,只要用极少的能量投入,使地核引力增加,就能将一颗行星分裂开。他们也知道,如果爆炸焦点位于月球的质心,那么所产生的碎片就不会改变原轨道。如果他们当时拦截的是我们射向面朝太阳一方的导弹,或拦截正面导弹,但沿着轨道切线方向,碎片都会被驱向更高轨道。只有拦截那些射向正对着昆塔半球的导弹,才会——也肯定会让月球空心化所产生的碎片偏心,直直砸向行星。”

“我怎么才能相信这种事情?你这分明是在说,他们想借我们的力来自杀。”

“我什么也没暗示,完全是用事实说话。我承认,他们的行动像是疯子才能干出来的。但复盘这场灾难,揭示了这些行为背后的逻辑。当时,我们决定在海帕利亚日升、诺斯大利亚日落时进行月灾。目标指向我方恒星器导弹的弹道导弹,发射于晨昏圈后的海帕利亚,换句话说,在夜晚发射。它们需要五个小时才能抵达近月点,然后击中我们的火箭。为了避免让我们有时间来发现和摧毁他们的导弹,昆塔人将这些导弹送至椭圆轨道,通过该轨道,他们能在月灾发生前12分钟射向月球。不可能有别的情况:他们的导弹偷袭了我们,其运行的椭圆段离昆塔最远,离月球最近。他们直接命中我们的恒星器导弹,我们压根没想到会遭遇这种反击;因此,所有装置都没有装备护盾。我本人一开始还以为这场灾难是他们计算错误所造成,但在对事件顺序进行分析之后,发现不可能由错误导致。”

“不,我还是无法理解。”阿拉戈说道,“还有,等一下,这么说是否意味着星球上有一方试图借力打力,将灾难引给另一方?”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算太坏。”斯特尔加德说道,“对于战争中的指挥总部来说,任何能让敌方陷入窘境的策略都很恰当,值得尝试。但他们不可能知道恒星工程的真正实力,以及月灾发生的具体时间点,也不清楚月球分裂时的初速度;因此,他们就必须考虑到,基于那些月岩的分散模式,也有可能砸到自己的地区。可敬的神父感到很惊讶?他不相信我?天体的物理运动[原文为拉丁文:physica de motibus coelestis。]是这桩公案里的星星证人。试着用百年战争时将军的观点来看看当下的情形。

“宇宙入侵者出现在战场上,伸出橄榄枝。它希望能够和文明间建立友谊关系。它不仅没有以牙还牙地对待我们的攻击,而是继续表达和平意愿。它不会攻击?那就必须让它打!星球上的普罗大众知道事情的真相吗?大屠杀发生了,他们还能质疑政府所说的吗?入侵者难道不是无情的、极端残酷的侵略者?难道没有夷平城市?炸弹没有投在所有大陆上吗?粉碎月球难道不是这个目的吗?他们自身的伤亡?要怪就怪入侵者吧。如果我们也有这种罪恶感,它其实是来自我们不合时宜的天真,因为我们没能料到事情会往这种方向转变。发生了这些事件之后,撤退,只会让整个星球相信我们的考察只不过是一次双手沾满鲜血的入侵企图。所以我们不撤退,可敬的神父。这场游戏的赌注一开始就下得很大。他们加上了更多筹码,逼我们继续玩……”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达成接触?”多明我修士的脸变得煞白。

“我们能付出多大代价,就付出多大代价。既然我已经惹恼了我们的教宗代表,宣布民主的时代——投票啦,优柔寡断啦——统统作废,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为何要这么做,既然我承担了单独的指挥权,也就承担了对我们、对他们的单独责任。我一定要将这个游戏玩到有个结果为止。需要我解释吗?”

“请吧。”

斯特尔加德走到舱室里的墙柜前,他打开柜子,一面看着分类架子上的什么东西,一面说:

“自从在朱诺后面捕获到那些卫星残骸之后,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是一场扩展到外太空的本地战争。并非只有我有这样的想法。基于‘首要原则在于不要造成伤害[原文为拉丁文:primum non nocere。]’,我将其埋在心里,避免让失败主义情绪感染其他船员。从古代的航行——无论是哥伦布还是极地考察——我们早就知道,当一小队最优秀的人和外界完全隔离后,会受到单独某个人极大的影响,特别是如果大家都指望这个人,就好像他是用更好的材料构成似的。因此,我只跟DEUS讨论了最坏的可能性。下面是这些讨论的录音。”

从一个小小的、有衬垫的容器——像是装着珍贵石头的珠宝盒中,他拿出了一些存储水晶,并将其中一块插入扩音器槽中。

他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

***

“如果昆塔上存在不同的集团,相互间锁死在持续多年的战争状态中,我们该怎么跟他们建立联系呢?”

“需要提供n维决策空间的限制。如果缺少起始参数,会导致无数策略。”

“假设有两个,然后是三个对手,相互间的军事实力近似,冲突加剧升级时,都可以摧毁全部敌人。”

“数据仍然不充分。”

“在非数值近似下,给出一个极小化极大评估[“极小化极大”是一种零和算法,目的是找出失败的最大可能性中的最小值,即一方要在可选项中选择将其优势最大化的方法,另一方则选择令对手优势最小化的方法。]。”

“近似值依然不定。”

“那还是给我一组加权随机的选替。”

“这需要额外假设。它们会十分随意,也无实据。”

“我知道。就这么做。”

“对位于不同大陆上的两个敌手,以尖端准直,通过红外大气窗口,各送去一只发射器。两只发射器都应该带有反雷达伪装,并能针对星球无线电站自导向。该战术当然可以商榷,因为各敌手也许并不在不同大陆上,而是在水平和垂直方向上交错占据同一块区域。”

“通过什么方式?”

“比方说,双方都进入原子时代,并且都善于军事恐吓;双方都将武器瞄向对方的人口密集地带,将其作为人质,威胁袭击或报复。他们强化你来我往的斗争和躲避手段,出现饱和状态时,移至地下。他们各自的领土也许深入到地底深处,犹如相互连接的矿坑,层层叠叠。相同情况也会在大气层之上发生。”

“这种类型的扩展形式,会让接触变得不可能吗?”

“它会让刚才的战术提议完全失效,因为在这种区域分布形式下,无法将可能的接触地点彻底分离。”

“假如并不存在这种地下殖民结构,双方也不会在地底对另一方大搞破坏。”

“那么,如何在敌对双方之间画一条明确的边界线呢?”

“大洋中间的子午线。”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也是彻底武断的。”

“就这么继续。”

“很好。假如发射了探测器,信号发射器——送信的信使,他们也接收到我们发射的代码,并且识别了。这个假定给了我一个极小化极大分叉。向双方发送完全一样的接触请求,要么向他们保证真心实意的中立,要么保证绝不可能只支持其中一方。”

“你的意思是,告诉各方我们会跟他们同时展开对话,或是向他们保证,我们接近的唯一目的,就是建立接触。”

“是的。”

“给出各分叉的风险加权。”

“如果诚实,且信息送达错误地址,则机会较好;信息送达错误地址,则机会较差。如果说谎,且信息送达正确地址,则机会较好;信息送达正确地址,则机会较差。”

“那就矛盾了。”

“是的,这并非可量化的极小化极大式博弈空间。”

“解释矛盾的原因。”

“一个集团,如果得到我方保证,能够与我们单线接触,则会倾向于积极反应;但前提条件是,它能够不依赖和我方的通信,自主验证该独占权。另一方面,如果它认识到其他集团曾截获过我们的信息,或更糟,它发现我们在玩两面派游戏,这样一来,接触机会就会降低到零,甚至能得到负的接触概率。”

“负值?”

“拒绝接触是零值。如果收到会误导我们的回答,我就会赋予其负值。”

“设陷阱?”

“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分支会按照阶乘进行分叉。陷阱既可能由一方所设,也可能分别由两方所设,或是在双方达成有限、临时联盟的情况下共同设立。对此进行论证,那就是,如果他们宣布临时休战,联合起来摧毁我们,或是让我们放弃建立接触的努力——这样的话,与竞争和‘赫耳墨斯’的单线接触相比,他们所要冒的风险要小得多。”

“他们同意进行并行接触,又如何呢?”

“该变体存在一个基本矛盾。为了达到这种并行性,作为信息发送方,你必须向各方保证我们绝对中立,并让他们信服。也就是说,你必须拿你的话来担保你说出的话。但对于断言来说,当它反身时,无法断言自身。这是最典型的自相矛盾。”

“你从哪儿得到各决策分叉的加权呢?”

“从你给出的前提:星球上只有两个玩家,互相将军。这样的话,他们就遵守了极小化极大规则。对他们而言,游戏的奖励就是保持现状已经足够,与我们接触意味着打破僵局。”

“明确点?”

“这些都不是很重要。假设两个帝国,A和B,对我们来说,最优变种分叉是A和B都和我们接触,并且双方都相信各自拥有接触的垄断权。如果其中一方不确定它们的特权,它就会怀疑其垄断权。因而,根据极小化极大规则,它就会向另一方提议:联合反对我们,因为它并不知道和我们成功联合的概率有多大。这很明显。通过对自身历史的了解,他们肯定会知道他们之间相互冲突的规则。但相互冲突的规则是否适用于我们身上,对他们来说就不清楚了。如果我们向任何一方,无论是A还是B,提出结盟邀约,它都会产生疑虑。首先,由我们将这样的提议同时交给双方,十分荒谬。其次,如果我们只选择其中一方,我们将会对其进行支援,并和它的敌手产生对抗,结果对我们来说,除了参与正在进行的冲突之外,什么也无法得到。这类接触策略,只有白痴文明才会采纳。即便在宏观宇宙尺度上,也不可能实现。”

“不错,他们可以临时联合起来对抗我们。这算什么博弈?会有什么结果?”

“这是一种具有不确定规则的博弈。根据博弈的过程,规则涌现或改变。因此,并不清楚奖励函数中是否包含正值。博弈本身,很可能是零和;因为所有玩家,包括我们在内,没有一方会获利。所有人都会失败。”

“风险不能降低到零?极小化在哪里呢?”

“我没有足够的数据。”

“没有数据也继续进行。”

“面对不可解决的问题,想减轻挫折感,这并不在我电脑能实现的领域。不要问不可能之事,船长。探试程序的分叉树,并不是上帝的智慧之树。”

***

听DEUS说完这段话后,大家陷入一阵沉默,斯特尔加德将第二块水晶插入扩音器。他解释,这是月灾后不久和DEUS的对话。很快,他们又听到了机器的声音。

***

“之前,风险只是无法计算。现在则进入了超限集合的范围,风险已多到无法计数。极小化极大仍然成立,但只对撤退方案有效。”

“能迫使他们屈服吗?”

“从理论上来说,是的。比如,有步骤地消除他们的军事技术圈。”

“摧毁围绕泽塔空间中的每一个战争设施?”

“是的。”

“如果进行这样的操作,接触的机会有多大?”

“即使以最乐观的情况来假设,机会也是极小,这有待于:我们的恒星器装置能够毫无障碍地进行部署;昆塔人将袖手旁观,眼看他们的自动武装球一层一层被剥去。还有,由于这些武装层被剥离,他们的军备发展会停滞。从博弈论的角度,这样的结果将是个奇迹,就像是连彩票都没买,却在大乐透里中了头奖。”

“不考虑奇迹,提供解除其科技圈武装的其他替代方法。”

“曲线上至少会有两个凹点。要么他们会反对我们,进攻或是防御;要么我们这种对无人战区进行和平式摧毁的措施,会让星球上其他蠢蠢欲动的区域的热战升级,也就是说,我们将他们推向全面战争。”

“有无可能只摧毁其宇宙战区,而不干涉星球上的势力均衡?”

“有可能。为了达成此目的,首先必须了解各轨道武器属于哪一方,然后再对其进行摧毁。只有这样,才能同时降低所有对手的宇宙军事潜力,以确保各方势力仍具动态平衡。有两件事须事先假定:1)我们了解他们所控制的武器在太空中的半径,即指挥效能半径;2)我们要明确超出该半径的战斗系统,并摧毁之。接着,对边界内的自动武装进行毁灭,只有这样,才能在军事球之内剥离文明所控制的武力。理论上,它应当可以被剥离至外壳。但如果我们在识别过程中犯下错误,比如没有弄清楚内圈中到底是谁控制了哪些武器,我们就会让星球表面的战争升级,因为我们会削弱其中一方,在无形中加强另一方。因而,我们就会将这些对手从军备竞赛带来的不稳定均衡状态推至全面战争。船长,您这是让我和您远离现实。您希望成功吗?”

“当然。”

“那么,对您来说,到底什么是成功?接触?但是在上述模型中,成功的概念是不确定的。它不仅依赖于赫耳墨斯能否克服那些挑战,不光是战争球本身,还有对方全部的军事设备生产——也许会持续不断向太空发射。我们这样做是在挑起一场间接战争,不直接攻击昆塔人本身,而是他们的武器。我们也不能确定,把新技术运用在战场上之后,他们会不会掌握支撑我们的核心资源——恒星工程?”

“假定他们不会。”

“很好。抛开外部因素,比如模糊的技术集合,以及和优化逻辑始终相容的极小化极大决策和计算,昆塔人的反应将会十分确定;当然,他们的反应是基于某些我们完全不了解的非理性因素。尽管如此,我们的确知道,在地球历史中,这些因素曾扮演过重要角色。”

***

录制的对话在这里结束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们又听到了斯特尔加德和机器之间的下一段对话。

***

“你为组织结构进行了一次仿真模拟?”

“是的。”

“包含了他们假定的所有变种和冲突?”

“是的。”

“对于我们的通信博弈,这些结构的变异相关系数的量级是多少?基于我们接触机会的差异,给出统计加权或模态分布的区间。”

“相关系数等于一。”

“所有仿真模拟?”

“是的。”

“也就是说,敌手之间的组织结构区别,对结果不造成任何影响?”

“正确。经由持续冲突所产生的军事技术进化,已成为独立于组织结构形式之外的变量;因为该进化由冲突结构塑造,而非所涉及的社会结构。更精确地说,只有在冲突的早期阶段,组织形式的差异才会将它们的印记刻在不同方面,如心理宣传战术、外交、破坏、间谍活动和军备竞赛。预算在军事和非军事体系的分配,则是基于组织形式系列设定值的函数。但随着冲突逐步加深,通向霸权,也就抹杀了这组设定值之间的区别,从而让各方敌手间的策略开始近似。

“镜子不会说谎。你不可能让它故意反射那些自由和放松的姿态,而不显现图像的其他部分。一旦裁军变得绝对不切实际,持续竞争霸权也就无须依赖通过组织形式区别而形成的策略。这一依赖很快就变得像人类肌肉对发射弹道导弹的影响。在旧石器时代、穴居时代,甚至中世纪,肌肉发达的对手相对较弱的一方肯定占优势。但在原子时代,即便是个孩子,只要按对按钮也能发射火箭。昆塔人不再能控制他们所选择的策略。恰恰相反,策略控制了他们。如果遇到不同的组织形式,就会让其服从于策略本身,直到二者达成统一。如果上述情况未曾发生过,那么,冲突应该早就结束了,并分出了胜负——战争球的活动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对基于以上诊断的接触博弈,提供一个最优规则。”

“星球的指挥中心知道,由于对我们的空心化设备进行拦截,导致后来发生的大灾难。只有他们才能采取这样的行动。”

“这么说是否意味着,在他们控制范围内的战争球,直径应该在昆塔和月球轨道之间?”

“并非必要条件。他们的操控范围也许并不是和异化区域明确分界的球表面。”

“你能否对指挥中心的人员做出任何总结?”

“我懂您在暗示什么。指挥中心由非生物控制,甚至这是一颗死亡星球,在昆塔人死绝之后,由电脑继续争战——某些船员传递的想法——很荒谬。电脑,即便没有自我保护前提,也会以理性为准绳来行动。它们会在最为遥远的预后计算之中,仍然坚持极小化极大原则。只要在哪怕一个分支中,战争仍然取得优势,它们就会一直保持战争状态。但一旦终局奖励函数得出结论是全面毁灭,极小化极大就会落到零值。我拒绝电脑发疯这类概念。此外,光谱和SG数据也都指出,有生物存在。”

“好。继续。”

“指挥中心里有计算机器,也有昆塔人。月灾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在这种尺度和持续时长的冲突中,保护最好的肯定是这些总部。您已经知道,对政府来说,民众的伤亡并不是使他们确立接触的有说服力的论据。”

“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论据。”

“有一个。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了。间接压力不足以成事。您必须直接行动,船长。”

“直接威胁指挥中心?”

“是的。”

“通过大规模突击?”

“是的。”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杀戮那些表现出非智慧行为的智慧生物,居然是和他们确定接触的最佳办法?我们难道要像考古学家那样在星球着陆,去研究刚刚被我们谋杀的文明?”

“不。您必须威胁整个星球本身,用恒星器引爆它。它们已经见识了月球是怎么裂开的。”

“不过这显然是虚张声势。如果我们更新接触请求,总不能在对话中威胁要灭掉未来的伙伴。不需要太狡猾的头脑就能看出这一点。他们会认为我们的威胁很空洞,而他们的确是对的。”

“威胁不一定完全空洞。”

“冲击冰环?”

“船长,既然您已经知道必须怎么做,为什么还要在夜里跟一台机器讨论半天,不上床去睡觉呢?”

***

扩音器又陷入沉默。斯特尔加德将另一块水晶插入槽中。

“再忍一会儿,”他说,“这是最后一场对话。”

蓝色指示灯亮了,他们又听到了DEUS单调的声音。

***

“船长,我接下来告诉您的,也许能让您心里好受点。我检查了战争球的稳定性,并据此推断未来,直至预测确定性的极限。我发现,无论有多少对手,战场空间的直径能到达多远,这个文明都必然会灭亡。最简单的模型:纸牌屋——它不能越架越高,永远这么高下去。所有这类结构,最终都会倒塌,即便不做任何计算,也明确无误。”

“一座纸牌屋?能说得更精确些吗?”

“霍伦巴赫理论。在知识增长过程中,没有什么人不可替代。即便没有普朗克、费米、迈特纳[莉泽·迈特纳:奥地利物理学家,是第一位以理论解释核裂变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和波尔,也会由其他人推动通向原子弹的发现。美国人获得的垄断时间很短,并迅速遭到反击。在几十年里,那些拥有核导弹的对手们,一直都确保能随时让对方陷入困境。他们不断在导弹精确度和有效载荷上竞争。恒星物理学则截然不同,它可不会给这类竞争提供机会。

“对核反应、临界质量和贝斯环的认识是逐步获得的,但恒星工程完全不一样,它是一旦开启认知,便一举获得全部发现。人类发现霍伦巴赫区间之前,对其一无所知,但在发现之后,则变得无所不知。在军备竞赛的可逆转阶段,谈判、和平还有可能时,发现核力量作为王牌的一方,能将这张牌放进同花色牌组里,但不一定会率先打出这张牌。在宇宙战争球阶段,首先发现恒星效应的一方,则会立即打出这张牌,因为战斗博弈空间也许在常规武器和原子武器时代仍具有对称性,但在恒星效应因素引入后,稳定性就会立即被打破。在一颗行星上,不会有人拿恒星武器来勒索对方。

“在很长时间里,人们都无法控制非爆炸性的热核反应,因为会泄漏大量等离子体,它们的束缚场也很不可靠。几十年之中,这个困难像是无法跨越。控制引力的困难也类似,却是天文尺度上的难度。从原子量为235的铀矿中提取同位素,然后启动超过临界质量的链式反应,再合成钚,从而获得氢氚弹雷管——这样步步为营的做法行不通。恒星器的测试场必须是天体。

“在恒星效应阶段之前,是太拉创和反常子阶段。因此,我没法理解物理学家们为什么会对加百列的所作所为感到如此惊讶。如果昆塔人捕获了它,对其进行拆解和研究,他们就已经走上霍伦巴赫的发现方向。加百列的做法完全是为了熔化它的太拉创。我记得我还曾建议在它体内装一个自毁装置。”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跟我们解释这些呢?”

“我也并非全知。我只能在您给我的数据基础上进行操作。船长,您的物理学家们,认为捕获加百列是不可能之事,因为战争球内不会有任何物体能达到加百列驱动力的十分之一。我对此有异议,但没有证据。这种不可能性,完全是他们凭空想象出来的。但很难说我在加百列上的表弟表现出如此灿烂夺目的智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它当时让自己被昆塔人捕获,现在也就不必谈什么接触了,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撤退,或跟昆塔打一场恒星战。那样的话,昆塔就会成为跟我们力量同一级别的对手。如果考虑到他们会对赫耳墨斯发动恒星攻击,那么我们就会穿过塌缩战争球的各种残骸,全速逃离;因为那无论如何都会破坏掉战争球的东西,一定会在50年到100年之内成型。由加百列启发的集团,绝不会给对手赶上的机会,它一定会先发制人。”

“这只不过是推测。”

“那是当然,但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推测。我的猜测是:有人想利用月球做试验场,但没人知道,不可能靠离子创引擎提供足够能量来打开霍伦巴赫区间。无论是哪一方将月球上的另一方赶走,都没有足够实力来占领月球。有人将了军,只不过这个王还没成年。但上面说的第一方同样将了军,我不知道他们针对的是哪一块。结果,月球陷入僵局。月球之外,博弈继续。”

“那你之前为何没有展露这样的智慧?”

“如果您说我刚才的论证只是推测,那么在月灾之前,您就会说DEUS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您愿意听听我设想的昆塔历史吗?”

“说吧。”

“昆塔历史的关键,或者说转折点,在于冰环。在工业化加速时代,整个行星支撑起多个国家,其中包含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联合体,发达程度远超其他国家。它们向太空挺进,并开始利用原子能。与此同时,那些工业化较为落后的国家则出现了人口爆炸,换句话说,具有人口优势。那个国家联合体决定将全球海平面降低,以换取更大的可居住面积。唯一的方法是将水送至太空,高度超过大气层。我不知道他们采用了何种科技手段。数百立方公里的水,既不可能通过太空船运上去,也不可能通过水泵和喷射系统直接喷上天。因为第一个方案需要的燃料多到无法获取,所需的载具数量也不可胜数。第二个方案也无法实现,因为早在那些向上喷射的水流——如同反向瀑布——达到逃逸速度之前,就会因大气摩擦蒸发而留在大气层中。

“但还是有不少可能成功的方案,我现在给出一个。可以利用闪电放电通道来刺穿大气层,然后,在每道雷电的轨迹——从海岸线向热电离层拉出的弧线之中将水蒸气喷射出去。这么说太过简化。你还能在大气中制造一种电磁炮——当然,不需要炮管——可以作为驱动电离化水蒸气的离心脉冲隧道。同时,给水附加非热、偶极特性。在地球上,某位拉赫曼曾从事过这种水利工程。他曾表示,有可能用第一逃逸速度把水驱进太空,这些水会在星球周围形成冰环,但环不会太稳定。因此,冰环成型后,下一步必须对其进行加速,这样它才能成为离心机,并以第二逃逸速度飞散。这一阶段一般需要20到40年。否则,如果太空中的加速变慢,或工程停工,相对于通过发射装置抛向太空的水,会有更多水回到星球,冰环会和大气层上缘发生摩擦。我们不需要就此展开细节。即便还在欧律狄刻上,通过观察,我们也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星球的冰环有连续衰退迹象,外层环带的扩散速度也在降低。

“这种后果对星球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回归地表的水不光产生大暴雨,还在热带地区制造洪水雨季。因为该星球和地球一样,自转相对黄道带斜交成角,这就使得每年不同时间,最大降雨量所集中的区域有所不同。全球年平均气温下降两开尔文。冰盾将阳光反射,在星球的部分白昼区域投下一条阴影。

“技术错误当然从来不会缺席,但经过一定时间后,总能得到修正。可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维修迹象。抛弃这项工程的根本原因,不可能是行星工程本身的困难。原因肯定出在其他方面,例如,文明内部的政治倾轧。基于最初的种种条件,我们能推断:他们在一开始一致赞同,只有联合全球力量才能达成项目目的。但这样的联合后来分崩离析。合作至少在技术层面持续约一百年,这一关键阶段有十年还是二十年的偏差并不重要。

“是什么导致大家离开了合作之路?局部战争?经济危机?不见得。从现状重建或是由回顾出发,总是难以理解。只有通过马尔可夫链模型,才能对政治事件过程加以研究。这是一个随机过程,每一个步骤发生的同时,都会抹去产生它的路径。如果有宇宙来客访问20世纪的地球,除教科书之外,他们不可能有别的办法,通过观察反推出十字军。因此,我为这白色的污渍填补上以下可能性:国家联合体中的不同势力的发展速度不均衡,对抗的种子在合作关系刚刚成立时就已经埋下。不可能通过武力来推翻星球上的最主要力量。那些较弱的国家也参与到全球合作项目中,但他们的合作开始时诚意满满,接着就变成了某种伪装。

“敌意一旦出现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并非针锋相对,也不是通过突袭。可能有更多集团存在,三到四个,但是从统计遍历角度而言,两个对手足够了。军备竞赛开始。它首先会导致放弃将冰环进一步推向深空的努力。原来应当分配给冰环工程的物资和能量,现在集中到军备上。与此同时,冰环损毁部分的碎裂方式,令碎片不会对某些大陆的居民造成伤害。这些居民停止向那个在该项目中投入最大的超级霸权付钱,因为这种持续努力所带来的积极成果,对敌人也产生同样益处。敌人的推理及行为也类似。从那之后,再没有任何一方关心过冰环,哪怕它一直向整个星球坠下冰块。自从卷入螺旋式军备竞赛,各方对此都束手无策。竞赛不断升级,终于推向宇宙空间。这可能是序章,我们在下一幕的中场到达这里,毫不知情,一头栽进多层战争球;在它的中央,是无辜的太阳。”

“我再重复一次我的问题,为什么你没有早点向我们展示这样的回溯?你明明有机会说出来。”

“我刚刚说的这些,有好几个不同版本在船上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对想象力的限制,远不如对理论的限制。谜题的各个碎片,以数据形式慢慢汇聚。虽然数量并不多,但我可以将其构建为无数混合解释,并用无证据支持的发明来填补各处空白和间隙——我是个组合机器。如果要把所有我分析过的变种都拿出来倾倒给你们,会把你们彻底淹没: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除了听我长篇大论,什么也干不成。我的每句话都要打上不确定的标签。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和您的命令背道而驰的其他指令。洛特蒙特博士想得到昆塔的SG。我向他解释过,如果用飞船的全部动力来完成他的需求,我们就无法保持隐藏状态,从而间接降低接触成功概率。但是他坚持,因此,我发射了能伪装的轻型旋转镜。船长,您知道这件事。洛特蒙特寄希望于这个办法,看到不可能让他看到的东西。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但并不是我让他失望的。我遵从了他的要求,因为这么做并不会产生什么伤害。假设,如果不作为通向实际行动的跳板,也许是错误的,但不会致命。”

***

蓝色指示灯熄灭了。飞行员和中村,虽然与斯特尔加德、阿拉戈都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却像是纯粹的旁观者,无法参与到当下你来我往的场景中。这场会议似乎完全忽略了他们。

“这些正可以解释,”斯特尔加德说道,“可敬的神父适时地说过,事交在好人的手中。我当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并非因为受到赞美而表示谦虚,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我之间,对善恶的定义有所不同。对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包括我自己在内,没人能影响。现在,我并非有意要冒犯在座各位。但是,只有当大家互相完全坦诚之时,才是行动坚持不懈地执行之日。我们的第二飞行员,他说的那句话实在愚蠢。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扔白手套下战书,也不是为了维护地球的荣誉而跟人决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会在一开始同意领导这次侦察行动。同一时间,一个人只能在脑子里放下一定数量的事情。因此,对于一件极为重大的事务,他的大脑会将其分割为好几部分。因此,做事的手段本身,会轻易遮蔽做事的目的,从而让手段成了目的。

“接受指挥任务时,我首先花了一些时间来思考,退后一步,将这庞大的事业当作全盘来看。CETI和SETI的上千名员工,造船所花费的数百万工时,往泰坦的旅程,世界各地首都举办的会议,银行中积聚的资金,以及那些推演了接触博弈无数变种的团队——他们试图找出一套可靠或至少优化过的方案,以让目标达成。所有这些都表达了人类的希望,这种希望,远比报纸上那些哗众取宠的廉价报道要深刻得多。我意识到,无论是在欧律狄刻还是赫耳墨斯上,我都只是人类这座蚁丘中的一只蚂蚁而已。这是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迷失的一座蚁丘。因此,我所接受的任务,远超我自身的力量,很可能也超过任何个体的力量。如果拒绝的话,反而轻松许多。当我接受这项任务时,根本没有料到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会履行职责,无论必须要做什么,都一定会去做。如果我召集大家开会,目的并非为了找到更好的行动路线,而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至少能将部分责任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接着,我发现,我并没有权利这么做。所以,我自己下了决定。现在,没有人能影响到即将发生的事,但每个人仍然有权利说出他的意见,并得到聆听。特别是您,可敬的神父。”

“你打算摧毁冰环?”

“是的。机器已经组装好,就在大厅后侧。”

“摧毁冰环,会将它抛离星球?”

“不,亿万吨碎片会砸到星球上。这些碎片太大,不可能融化。即便是那些保护最严密的地区,也会让碎片砸到。此外,大气层外圈还会被吹走,这会让海平面的压力减少好几百帕[压强单位]。这将是一个警告。”

“这将是谋杀。”

“一点不错。”

“不惜任何代价建立接触?”

“不,接触的优先级已经是第二位了。这种做法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他们。如果放任不管,他们会误打误撞发现霍伦巴赫区间。可敬的神父,您熟悉恒星物理学的奥秘吗?”

“只是门外汉而已。船长,你这是基于一个假说来实行种族灭绝?一个甚至不是你本人的假说,而是来自一台机器。”

“我们现在手里只有假说,机器刚好帮助了我,没错。但我知道,教会对于‘机器之魂’[原文为拉丁文:animus in machina。]这种事,向来非常敏感。”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船长,请让我用我的解释来回应你的解释。常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DEUS谈论了昆塔上各方敌手对战争手段的运用渐趋统一,这对你也一样适用。”

“我不明白。”

“你已经放弃了我们的处理方式,因为你确信,应该用专制来替代会议制度。我丝毫不怀疑,你怀着高尚的目的做出这样的决定,希望凭一己之力承担所有责任。但是为了达成该目的,你反而屈服于昆塔人——镜像效应。从你所做决定的残酷性可见一斑。你希望能对他们以牙还牙。既然他们加倍加固了他们的指挥中心,你就希望能对这些中心施以加倍的打击力量。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用你自己的话来说——你将赫耳墨斯船员的组织结构以及船员之间的关系,附属于要执行的策略结构。”

“是DEUS的话。”

“更糟。我并不是说机器的想法主导了你的决策。我说的是机器本身也成了一个镜像。这是一面放大了侵略性的镜子,这种侵略性诞生于困扰,从你而生。”

斯特尔加德第一次露出惊讶之情,但他什么也没说,修士继续说道:

“只有专制化的指挥中心,才能让军事行动运转起来。这也是星球上曾发生过的事。但是,我们不应该加入这类活动。”

“我从没想过要跟昆塔宣战,是您在影射。”

“很不幸,我说的是事实。完全可以不经过宣战,不依赖战争名义而发动战争。我们来这里并非为了交换拳头,而是信息。”

“我对此完全赞同,但是该怎么做?”

“非常简单。叫人高兴的是,船上并没有实行军事保密原则。因此我知道,实验室里正在制造太阳能激光,以打击星球。”

“并非星球本身,而是冰环。”

“还有大气层,它自然是星球的重要组成部分。太阳能激光,物理学家们称之为阳激光,不仅能够执行种族灭绝打击,也能传递信息。”

“我们已经向它们发送了几百个小时的信息,没有任何结果。”

“真叫人好奇,但我还是应该指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们的专家,以及超级智能机器,都彻底忽视了某个事实。从我们的卫星——大使——所发出的信号,需要特殊设备接收,比如天线、解码器……我并非无线电专家,但如果昆塔已经陷入战争泥淖,所有能接收无线电信号的设备,全都被征用作军事用途了。因而那些接收者都是各地的指挥中心,而非昆塔的普罗大众。

“如果大众对我们的到来一直有所误解,在昆塔人眼中,我们是一支帝国主义入侵舰队,无情的敌人。而你,船长,则要着手把这个谎言,用阳激光变为现实。”

斯特尔加德听着,面露惊异,似乎开始动摇。

“我没有往这方面想……”

“因为这个事实太简单了。你和DEUS将问题上升到极为复杂的高度:博弈论、极小化极大原则、量化决策空间,却没有注意到儿童用小镜子来反射阳光。阳激光可为整个昆塔当作一面小镜子来用。它当然也能闪光,亮度比太阳更高。无论是谁,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

“阿拉戈神父,”斯特尔加德越过桌子,向神父探过身去,“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出自《马太福音》5:3。]您驳倒了我。您让我泄了气,比我们的飞行员让DEUS泄气更甚……您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

“我还是小男孩时,玩过小镜子,”多明我修士笑了,“DEUS从没当过男孩。”

“用它来传递信息,太绝了,”中村说道,“但是,如果他们理解了,有办法回复吗?”

“之前,我们的概念是做出宣告,”阿拉戈回答道,“也许他们无法以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加以回复,但至少这个办法可以让他们理解我们。”

特恩普看着神父,无法掩饰对他的崇敬之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现在,这是真正的尤里卡……他们肯定有小镜子。即便是在战争时期,小镜子也不会充公。”

修士似乎没有听见。他似乎有什么心事,有些迟疑地轻声问道:

“我有个请求,想和船长私下谈几句,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先生们不会因此生气吧?”

“好的。神父,这是我们欠您的。让吉,有必要对阳激光进行改造,好让它可以扫描整个昆塔。而且,除了光学问题,还有信息问题。应当假定观众只有小学教育水平也能看懂信号内容。”

物理学家和飞行员离开后,阿拉戈站了起来。

“船长,请原谅我在一开始说的话。我走进来时,以为只有你在这儿。我没有对小镜子方案寄予太高期望。我可以——本来也更倾向于将其在最低层次上展现。作为门外汉,我的建议仅供专业人士参考。这种发送信号的方式也许毫无价值,甚至会适得其反,让我们的处境更加不利。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过在这之前,你感到愤愤不平、受到冒犯,后来才安下心来。”

“让我们摊开来说吧,神父,您的用意何在?”

“并非为了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为了将这次实验付诸行动,你和其他船员在技术方面会需要DEUS的参与。”

“当然,它会负责计算。那又怎么样?它会编写程序,在概率的边界内尽力而为。神父,您不会是在暗示它是魔鬼代言人[原文为拉丁文:advocatus diaboli。]吧?”

“不是,我也没把自己看作天使博士。我应该不用跟你担保我是名基督徒吧?”

谈话的方向陡然变了,这让斯特尔加德不由得吃惊。

“您的用意何在?”他重复了问题。

“神学。为了让你更好地理解我,我不仅会说一些世俗的话,而且这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分明是一种亵渎。对于当前史无前例的情况,我凭良知为自己辩护。相对宗教阐释学,物理学的语言让你更有亲近感。那么,如果将其转化为物理的概念系统,那就是:神圣的多种不同形式,对应于物质的不同光谱,这物质在宇宙中无处不在,并且完全相同。如此比较,你就可以说,在实体光谱之外,还存在信仰光谱。它从泛灵论、图腾崇拜、多神论,一直扩展到对一位人性化的神的信仰。从地球的线路来看,我的信仰体现了神性和人性合一的上帝。你记得SETI所引发的神学争论吗?从最终促成本次远征的找寻外星人的计划一启动,争论就开始了。

“老实说,不记得。神父,您觉得我应该了解?”

“一点也不,但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在我的教会中,出现了意见不同的派别。有些人认为,被创造物的堕落也许是普遍现象;这里所说的普遍,其意义已经超越地球上的天主教徒[原文为希腊文:katholikos。]这个词的概念。在有些世界上,为救赎而做的牺牲并没有完成,因而,这些世界仍然会遭到降罚。另一些人则认为,灵魂得救——对善恶的抉择,来源于上帝的恩典——呈现于所有地方。这两派间的分歧,威胁到教会本身。报纸追逐轰动话题,以增加发行量。考察的组织者和成员埋头工作,这些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你也知道,性和暴力什么的都不新鲜了,欧律狄刻虽然不情愿,却给读者提供了新奇的内容。

“这就如同一个笑话,它成立的前提是‘正因其荒谬而相信之’[原文为拉丁文:Credo quid Absurdum est。],而且,它还获得了能有效让其更为不可信的乘数。举例来说,数不清的行星,每颗都有许多苹果,但全都没有苹果树,或无花果树;这也就意味着神子无法诅咒,因为那里没有长过无花果树。你有一整支彼拉多[《圣经》中下令处死耶稣的犹太总督。]队伍,在十亿个器皿里洗手;一整座森林的十字架;成群结队的犹大;还有完美无瑕的怀孕生命,她们无须交配就能繁殖,生殖生理学也无法解释。简而言之,将福音和所有旋涡星系的所有旋臂相乘之后,我们的信条就成了一幅讽刺画,宗教戏仿。正因为这些算数笑话,教会丢掉了许多信徒。

“为什么我没有失去信仰呢?因为基督教对人的要求,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极限。它不仅要求你放弃残酷、卑劣和谎言,还要求你去爱卑鄙者、骗子、凶手和暴君。爱,以及做心想之事[原文为拉丁文:Ama et fac quod vis。]——任何东西都不能摧毁这条诫命。在这样一艘飞船上,听到这样的教义问答,请不要惊讶。我的职责是,能以超越这次考察任务,超越和外星人心智接触机会的眼光去看。你的职责则不同。让我来试着论证。假设你在一艘载满人的救生艇上,周围都是将要淹死之人,但小艇中已经没有空间;那些要活命的人,抓住小艇的边缘,让整个小艇都处在颠覆和沉没的危险中。你会将那些人的手砍断,对吗?”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恐怕真的会。”

“在这其中,你和我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也证明了你不会撤退。”

“没错,我理解关于救生艇的寓言。我不会看着它沉没。我会试图拯救这个文明,哪怕穷尽我可以支配的所有力量。”

“那么,如果绝对必要的话,这个力量也包括摧毁它?”

“是的。”

“这么说,我们又回到了一开头的地方。我只不过是成功地将绝对必要性延迟了,仅此而已,对吗?”

“对。”

“你打算通过杀人来救人?”

“神父,这不正是您那个寓言里蕴含的道理吗?我选择次要的恶。”

“通过成为一名大屠杀的凶手?”

“我接受这个词。也有可能我什么人都没救下来,反倒是将他们和我们一同摧毁了。但我不会洗我的手。如果我们灭亡了,欧律狄刻也会收到信息。关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包含我不考虑撤退的决策,这些已经在送去的路上了。”

“在我的末世论之中,没有什么叫次要的恶,”阿拉戈说道,“每一个被杀的个体,都代表着一整个世界的死亡。正是基于此,算术不能丈量道德。不可逆的恶也不能被丈量。”

他站了起来。

“我不想再多占你时间了。你还想继续进行刚才被我打断的谈话吗?”

“不。我想一个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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