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通片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赫耳墨斯的船尾有两个大厅,它们通常由巨大的钢隔板分开,现在,这块钢板移到了船中央。那些不滑动的轴承比周围的金属更黑,这让人意识到钢板原来所在的位置。巨大的内部空间像飞机棚,里头曾装过体型超大的飞艇,但现在已用作其他目的。隔板所在的轨道上方,约20层楼高处,离凹形天花板不远,两位飞行员——失重的哈拉奇和特恩普——像两只白苍蝇,坐在横贯左右舷的主梁上。他们都系着带子,以防一阵风把他们吹走。

在失重状态下,虽然他们看上去是在往下看,但实际上很难这么描述。巨大的内部空间中,黄色、蓝色和黑色的自动机稳定、快速地工作着。它们的上釉表面闪着光芒。有时它们会将抓握臂成排地从侧边转到前方,犹如柔软的体操舞者一起弯腰。钳子间传递着各类组装部件。机器人正在建造阳激光。

这件装置是个透空结构:蛇形,鱼雷艇大小。它的半成品骨架像一把巨人用的、折起来的螺旋折叠伞。包裹这把伞的不是织物,而是重重叠叠的一片片镜鳞。正因如此,它让人联想起史前的鱼,或是那些灭绝的深海爬行动物——现在,正由机器,而非古生物学家组装。离飞行员最远处——巨像的前部,应当是头部位置,缕缕蓝烟缭绕,火花四射,这是激光在焊接。

阳激光的设计功能是由恒星提供能量的光炮。现在,装配团队急急忙忙地对其重新编程,将其改造成一个能反射光线的小镜子。这是面功率亿万焦耳的小镜子。

物理学家最早提出他们的担心:任何恒星器设备的新应用,都会给昆塔星球武器专家一些意料之外的线索,并最终让他们走上霍伦巴赫区间研究之路,因为这类设备使用时会带来高度特征效应,远不止引力效应那么单纯。因此,物理学家们没有采用那种区间资源,而是应用有些过时的技术:辐射转换。该设施将在正对太阳的位置悬停,阳激光打开——像把扇子——利用接收器将混乱的全光谱辐射吸进来,然后压缩为单频重击撞锤。在其吸收的能量中,有将近一半用来冷却阳激光设备本身,否则它会在太阳的热量下立即蒸发。即便如此,所余能量仍足以形成一道约束光柱。辐射源喷嘴会形成直径200米的光束;考虑到无法避免的光线扩散,在它到达昆塔表面时,直径会扩大到600米。这道光束能轻易将行星外壳切开,如同热刀切黄油。

这把火刃能插入极深的远处,即便面对十公里深的大洋海水,也会一切到底。深坑中翻滚的蒸汽会造成巨大压力,但不会对光剑有什么影响。穿过大洋沸腾形成冲击云(与之相比,热核爆炸形成的蘑菇云只是微粒),阳激光能钻透洋底板块,刺透岩石圈,直穿至昆塔半径四分之一深处。

没人想造成这样的大灾难。阳激光的设计初衷,只是为了撩一下冰环和星球的热电离层。现在,这样的想法被搁置到了一边。结果发现,将这座光炮改造成信号装置并不是很难。厄尔·萨拉姆和中村希望以最小的改造代价,同时解决两个问题。

该信息必须能触达星球上所有能触达的地方,而且要同步抵达,“明白易懂”。虽然这样的接触是单方面的,但仍假定星球上居住的生物能够利用对光线的感知来获得信息,且具有足够的智能来抓住传播信号中的要点。

对于第一个条件,信息发送者完全没有能力施加影响,他们不可能给没眼的生物以眼睛。第二个则需要发送者发挥创造力,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形下,昆塔统治者显然不希望任何宇宙入侵者和普通大众进行直接沟通。所以,信号会像光雨一样穿透厚厚云层,同时降落在星球的所有大陆上。昆塔上阴云密布的天气对这个方案来说恰好是优势,即便有一丁点儿智力的生物,也不会错过穿透云层缝隙的万千太阳光针。

最难办的问题在于信息本身的形式。发送字母表或某些特殊数字,比如物质的宇宙常数等,都毫无意义。阳激光在飞船尾部静静地待着,等待发射命令,但并没有什么动静。物理学家、信息学家、外星生物学家发现自己陷入了窘境。他们有必需的设备,却缺少一个程序。世上没有不言自明的编码。甚至有人开始讨论彩虹色彩的语义学。比如,紫色代表沮丧,可见光的中频段则更欢快,绿色代表植物或繁茂成长,红色意味着侵略——这些没错,但都基于人类感知。利用光谱线无法构成能反应出特别信息的系列语义单元编码组。这时,第二飞行员提出了他的构想:给昆塔人说个故事,用云层遮盖的天空作为屏幕。在屏幕上投射一系列图像,每个大陆生物都能看到。阿拉戈当时也在场,他后来笑道:“放着这么多高科技不用[原文为拉丁文:Obstupuerunt omnes。]。”的确,专家们都大吃一惊。

“这在技术上可以实现吗?”特恩普问道。

“技术上可以。但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天空秀?秀什么?”

“一个故事。”飞行员重复道。

“荒谬。”柯斯滕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研究了20年宇宙语言学。“你也许能给俾格米人或澳大利亚土著放卡通片。人类的所有文化都具有某些共性。但是,那里没有人。”

“没关系。他们拥有一个技术文明,并且已经发展到太空战阶段。这就意味着他们曾经有过石器时代的文明。他们那时也发生过战争。星球自然有过冰川时代。建造棚屋和房子之前,他们也一定在洞穴中居住过,曾在洞穴墙上刻画过富饶的象征符号或捕猎的动物,以帮助他们再接再厉。这就是魔法。只有数千年后,他们中的智者,比如柯斯滕教授这样的人,才会意识到魔法不过是另一种卡通片罢了。教授,你愿不愿意跟我打赌,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故事?”

中村也笑了。其他人,除了柯斯滕,都笑了。作为外星生物学家和宇宙语言学家,他不是那种为了捍卫地位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这个,我不清楚……”他有些踌躇,“如果这不是愚蠢的想法,那就是最绝妙的主意。假设我们给他们播放卡通片,播什么呢?”

“啊,那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了。我不是古生物学家。而且,一旦把想法说出来之后,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还在欧律狄刻时,吉尔伯特医生给过我一本科幻短篇小说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看这本书。也许我们可以从……”

“古生物学?”柯斯滕自言自语道,“我不是行家。你们呢?”

船上没有这方面的专家。

“也许在DEUS存储器里,”日本人提议,“找一找又不费什么事。故事可不够,得是个神话。或者,具有某些最早期的神话中出现的主题,那种常见的元素。”

“书写时代之前?”

“当然。”

“是的,从他们的史前文化起源开始。”柯斯滕屈服了,他现在甚至很欢迎这个想法,但很快他又感到疑虑。

“等等,我们会像众神那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吗?”

阿拉戈摇了摇头。“那将会很难办,因为我们恰恰不应该表现出优越性。也不应该是我们本身。这应该是快乐的消息,喜讯。至少我自己是这么看飞行员的提议的。故事往往有美好的结局。”

于是,开始审议动画内容,这有双重目的:首先,要考虑地球和昆塔的共同点,比如环境特性,成长其上的动植物;其次,还要筛选各种神话、传说、寓言、仪式和风俗,研究那些历经千年历史洗刷仍未消失的信息。

第一条中可能的常量包括:物种的两性,脊椎动物确定有性别之分;动物的食物,同时也适用于生存在陆地上的智慧物种;日夜交替,太阳和月亮的起落,一年冷热四季;食草与食肉动物的涌现,掠食者和被捕猎者,杀死动物的动物——普遍素食主义有点不大可能。因而,原始文化包含狩猎成分。同类相食,相同物种内部的互相捕猎和食用,这一现象在原始石器时代和旧石器时代也可能出现——当然,并非完全确定。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狩猎都十分普遍,根据进化论,狩猎促进了智力发展。

灵长类动物在血腥的捕猎中催生了猿人;通过捕猎,它们进化了大脑。但这种观点曾遭到最为猛烈的抨击,该说法被认为是对人性的侮辱,是进化论者的一项厌恶人类的发明,中伤程度超过他们声称人类和猿类具有亲缘关系。

但考古学证实了该理论,积累了无可辩驳的证据。食肉本身当然不会让所有掠食者的智力都得到进化,还得有其他许多条件才能造成该结果。中生代爬行动物掠食者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智力,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如果它们没在白垩纪和侏罗纪之间由于天灾灭绝(一颗巨大的陨石造成全球气候变冷,从而导致食物链被破坏),而是作为爬行动物统治至今,也能进化出类似人类的大脑。

无论如何,昆塔上存在智慧物种,这一点不容否认。无论他们是从爬行动物进化而来,还是来自对地球来说完全未知的物种,这不是问题关键。问题核心在于繁殖形式。但即便昆塔人既非胎盘哺乳动物,也不是有袋类动物,从遗传学角度来看,仍会将它们分为两性,因为这是生物进化所青睐的繁殖形式。然而,这是一种针对后代的纯生物学传递,包含在生殖细胞中,对文化形成并没有什么助益,因为这类物种产生变化的传递速度,往往以百万年为单位。

大脑发展的加速过程需要减少依赖生物遗传的本能,而是通过向父母学习。一个生物,拜内置遗传编码所赐,来到世界上时就已经知道生存所需的“一切,或几乎一切”。它也许能完美地管好这些知识,但并不能彻底地改变其生存策略。若无法改变生存策略,就谈不上是智慧。

那么,从头开始:必须将物种分为性别,然后一定要包含狩猎元素。围绕着这些最初的元素,像是二进制种子,就能成长出一个原始文化。

但在原始文化中,这个种子怎么萌芽和成长起来呢?这就需要去关注性和狩猎,更进一步是什么?创造性书写发明之前,在以非动物方式利用身体的发明出现之前,为了记录狩猎技巧所需要的技能,将现实转化为图像,这时还不是符号,却反映出大自然的神奇摆弄,让其梦想成真。这些图像也许是画出来的,或是能刻在岩石上的图案。

如此这般。DEUS在这些前提下完成了交给它的任务:将对性和狩猎的追求,改编成包含一系列图像的神话,加以描绘。一个故事,一出演员登台的表演。太阳、彩虹前的舞蹈、低首——这应该是尾声。一开始时,是战斗。谁在战斗?模糊不清的生物,直立行走。攻击、挣扎,接着以集体舞蹈结束整个动画。

整整三天时间,阳激光不断地重复这段“行星广播”,包含好几种变化。每次播放之间都有短暂间歇,表明开始和结束的时间。广播经过聚焦和校准,出现在星球的多云天空中,无论白天黑夜,每块大陆都能看见(局限在云屏中央表面)。哈拉奇和波拉萨仍持怀疑态度。两人指出,就算昆塔人看到了,并且理解了,对他们而言,那算是什么呢?我们不是刚刚粉碎了他们的月亮吗?也许这次实力展示不是那么愉快,却更加戏剧化。就算他们意识到这部卡通片示意了和平姿态,但是,是谁意识到了呢?大众吗?可是,在太空百年战争正酣的星球上,大众的意见会有多大的重要性呢?地球上的和平主义者,可曾站过上风?昆塔的普罗大众怎么才能让声音得到聆听——不是对我们发声,而是对政府?你也许能说服孩子们战争是不好的,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呢?

虽然最后方案采用了他的点子,但特恩普并未感到骄傲,反倒有种压倒一切的不安。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进行了一次“远足”。赫耳墨斯是艘无比巨大的、空荡荡的飞船:生活区、控制室,以及实验室所构成的核心区域,不超过六层楼大小。除了动力室之外,该核心还包括未曾使用过的医疗区;小型会议室;下面的食堂和自动化厨房;娱乐设施;模拟训练空间;只有在飞船允许的情形下,才会注满水的游泳池(如果没有足够推力,泳池里的水会全部飞到空中,再以许多大水球的形态落下来);半椭圆形的剧院,同时提供娱乐和放电影功能,但从没有一个活人进去过。飞船的建造者经过深思熟虑,给船员们提供许多放松设备,实际上却完全多余。没有人想去体验那些栩栩如生的全息表演。对船员们来说,飞船的整个中层甲板似乎完全不存在。面对过去几个月连接不断发生的事件,谁也没有心思去看什么电影。剧院、泳池和健身房,包括配套的小吃吧台、帐篷,犹如小镇里的嘉年华——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是为了营造一种身在地球的错觉。但吉尔伯特指出,建筑师们忘了咨询心理学家。无法维持的错觉,会被人当成谎言。这些地方不是特恩普打算远足之处。

在居住区和飞船外壳之间,延伸着一片通往各个方向的空间,其中大梁、横梁和舱壁相互交叉,有成批机器人在休整或工作。甲板两端有两处密封舱室,一处是在船尾,在下水道区域后面;另一处则在船首,经过上层控制室外面的走廊。只有通过这两处密封舱室,才能进入前面提到的空间。一扇交叉拴锁的双锁大门挡住船尾的入口,并亮着一个从来不会熄灭的红色警告标志。那儿是全体船员的禁区:恒星转换器置于其中,犹如悬于真空的巨像,位于无形的磁垫之上。相对而言,前端的障碍比后端更有可能越过,飞行员正是从前面溜出来的。

他必须穿过控制室,所以看到了哈拉奇正在做什么——要是在别的场合,他一定会发笑。哈拉奇在值班,打算喝点什么,但打开容器时力道过猛,此刻正在追逐一个橘子汁黄球。黄球轻轻地上下跳动,像是巨大的肥皂泡。他弹向天花板,嘴里叼着根吸管,打算抓住黄球,在它扑到脸上前吸进嘴里。特恩普打开门,然后停了下来,免得带起一阵空气将那液体球吹散,散落成万千水滴。等哈拉奇捕猎成功后,他才猛地蹬墙,朝预定方向滑去。

正常的身体协调在失重状态下一文不值,但过去的训练还是有效果的。他像身处石烟囱中的登山者,不用停下来思考就知道该怎么蹬出双腿,同时转动舱门上的两个轮锁。对于不熟练的人,如果在他的位置,就会头朝下拧开像是银行金库大门常用的辐轮。之后,他马上将身后的舱门关上。虽然船头区也充满了空气,但这些空气十分腐旧,如同工厂里的化学烟雾辛辣刺鼻。前方是一段越来越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来自成排的管道,在左右舷墙上都有双晶格支柱。他从容不迫地向前出发。

他开始慢慢适应嘴里和嗓子里的苦味,穿过有些锈迹的巨型涡轮机、压缩机、热引力机,以及围绕它们的通道、平台和梯子。他巧妙地在庞然、厚重的管道墙面间游走。那些管道在水罐、氦罐和氧罐间拱起,有螺栓环绕的宽大轮缘。他停在其中一根管道上,如同一只苍蝇。他真是一只小苍蝇,飞在钢筋铁骨的鲸鱼肚中。罐子朦胧可见,比教堂尖顶还要高。有个半开的荧光管稳定地闪烁着,在变幻的光线中,生锈的罐子忽而变暗,忽而发亮,如同被撒上了银粉。他弄清了方位,从储备罐所在区域,向前飘至中央层的巨大绝缘区,那里的核自旋单元闪着微光。这些单元附着于桥架上,它们的口子都塞上了。这时,一阵强烈的寒气袭来,他看到眼前是寒霜覆盖的氦管道——用于低温系统。这阵寒气十分危险,他谨慎地用最近的握柄帮助移动,以免碰到管道本身,否则他会被瞬间冻起来,像是陷入蛛网的苍蝇。

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正事要做,这恰是目的所在,像是享受休假。他没法解释为何阴暗、荒凉的船区能让他产生一种满足感。底部的装载舱内停泊着自动挖掘装置,以及一些或轻或重的着陆器;更远处是成排的绿色容器,以及为自动修理装置准备的白色和蓝色工具包。船首还停放着两台步行机,头部位置有巨大的可转动罩。一阵强烈的气流来自通风口,朝着如桥拱般大小的内舱壁左舷肋架而去。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故意,他进入这道气流,灵活利用动作优势,撑着墙壁移动。他像是在蹦床上,头朝前,然后再向船首通道的扶手方向慢慢转了个角度。这是他喜欢的地方。

他用双手将身体拉到扶手旁,面前是100万立方米的装载舱。很远的高处,在舱室上方,有三盏闪亮的绿灯。下方,也就是说,腿部以下(在失重状态下,双腿一直很不方便,可以说是多余的东西),平台上的机器人气垫船都被折叠起来,固定在滑行斜坡上;还有火箭发射装置的隧道,巨大的侧墙遮蔽周围,犹如一门超大口径的炮口。但刚停下来,那熟悉的不安又回来了,落在他心头,其中裹着一种无法理喻的空虚,像是毫无理由的感觉,什么感觉?徒劳?恐惧?但到底是什么让他恐惧呢?今天,此刻,即便是在这里,他似乎也无法从这种神秘的萎靡之中自拔。

继续向前,他看到了非凡的引擎,正是它,在无尽的宇宙深渊中托着自己,虽然他只占它一丁点儿动力。反应堆中悸动的力量,超过太阳的热度,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地球,将他送往群星的地球。地球就在这儿,它所涌现的智慧,反映在这从群星汲取的能量之中,而非那些愚笨、安逸、舒适的客厅——那儿更像是为受惊的男孩准备的地方。他能感到背后覆盖的四层装甲板,其中有进行能量吸收的间质电池,充填了如钻石般坚硬的物质——它具有自封闭特性,以特殊方式熔合、锻造。这艘飞船如同没有生命的有机生命体,被赋予再生能力。忽然间,像是脑海里闪现出一道光,他找到了盘踞在他内心的那个词:绝望。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走访了吉尔伯特。吉尔伯特的舱室和其他人离得较远,位于中央区域的第二层甲板尾部。医生选择这里,很可能是因为它的空间更大,并且有一整面玻璃墙能俯瞰温室。温室中只有苔藓、草和女贞篱,水培池两侧竖立着毛茸茸的灰绿色仙人掌球。温室里没有树木,只有榛灌木,它柔韧的枝丫能承受飞行途中巨大的重力。吉尔伯特很看重窗外的植被,称之为“花园”。你可以从走廊进入花园,在花坛间的小径漫步——如果有重力的话。不过,最近的夜袭带来的震荡,给这里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破坏。吉尔伯特、特恩普和哈拉奇从破损的矮树丛里,竭尽全力地抢救出一些幸存的植物。

SETI专家早在考察准备阶段就已决定,DEUS需要观察赫耳墨斯上所有船员的行为,并对所有人的精神状况进行评估。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秘密。

必须完全依靠自己;长期独自承受压力的人,会遭遇心理规范偏离,出现一种典型的心理动力学模式,那些从普通社会和家庭关系割裂开的群体中常出现这种问题。在孤立情形下,即便拥有完美的平衡能力,以及善于抵抗心理创伤的人格,也会遭受精神错乱带来的痛苦。困惑可能会演变为沮丧或侵略性,对于这种转变,个体本身甚至无法意识到。

即便船上的医生同时是位心理学及相关障碍专家,也不能保证可以认知各种病理症状,因为他自身也是承压对象。医生同样也是人。另一方面,电脑程序却是压不垮的,也就是说,即便面对大灾难,在整艘飞船危在旦夕的情景下,它也能以客观的诊断者和不动声色的旁观者的姿态来执行任务。

当然,对考察者们设立这种保护,虽然能对付任何集体心理扭曲,但也带来一个不祥、无解的问题。DEUS同时是船员们的下属,又是他们的上级;它的职责是执行命令,但又监督所有给予它命令的人的精神状态。因此,它既是工具,又是工头。即便船长也没有例外,同样要被它持续监督。问题在于,船员们完全知晓这样的监督。只有监督,才能即时掌握任何精神不稳定状态;然而也正是监督本身,成为了不稳定状态的一个根源,对此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补救。如果在人们不知情的情况下,DEUS秘密进行精神治疗监控,那么,当它发现失常,要告知病人时,这一宣布本身不会是心理治疗,而是心理打击。只有将人和电脑的责任加以混合,才能打破这一恶性循环。DEUS应当首先将诊断汇报给船长和吉尔伯特——如果它认为这一步十分必要,然后,退居顾问角色,不再主动提议。很显然,没人热衷于这一折中方案,同样,也没人——包括提供心理诊断的机器在内——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以解决这一困境。

作为最新一代电脑,DEUS不能体验情感,也没有那种欲望和自我保护本能的混合,它是达成最高性能的理性操作精粹。它不是人脑的电子放大版,因而也没有所谓的人格特质,没有内驱力,除非你认为获取最大化信息的努力是一种内驱力。获取最大化信息,而非最大化控制。

第一批强化机器的思维而非力量的发明家们,走上了一条高度放大无生命自动机器智能的道路,以至于这类自动机器将比肩人类,并沿着人的道路,超越人类。有些人为此着迷,有些人为此恐惧。这之后,历经大约150年时间,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之父的继承者们才意识到,他们的先辈受到人类中心论的虚构误导——它认为人类大脑只是机器中的灵魂,而那机器又不是机器。

大脑在人体中创造出一套无法和人体分离的系统,它既服务于人体,又为人体所服务。如果有人试图将机器人“拟人化”,并将其改造至精神上与人已无法区分的程度,真要如此,这样的成就本身,就会因其完美而成为极大的荒谬。随着一批批必要的迭代与改进,后续原型将越来越像人类,与此同时,也会越来越无用。与之相对地,是那些千兆、兆兆或更高级别的电脑。

人父和人母结合所生的人,与完美的“拟人化”机器之间,唯一的区别将只剩下构成原材料:生命体,非生命体。拟人化的机器人将跟人一样聪明;同时,也会跟人一样不可靠,会犯错,是情绪性偏见的奴隶。人类起源说的桂冠成果是自然进化,仿照该成果的艺术品显然是项工程学的奇迹,却也是奇怪的造物:人们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无比辉煌的伪造:它完全由非生物介质缔造,伪造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类、胎生、双足并具有二室大脑的生物。这种大脑继承了地球形成脊椎动物时就选择的对称性形式,但人们无法明确,这样的剽窃到底能给人类带来什么益处。

正如一位科学史家所发现的,这就好比,经过无比庞大的经费支出和理论工作后,最终建成了一座工厂,能生产人工菠菜和洋蓟。它们像其他植物那样,可以进行光合作用,除了不能食用以外,看上去和真正的菠菜和洋蓟没任何区别。这样的菠菜能用来展览,夸耀合成功能;但人们没办法吃它。投入产品中的全部努力,到底是否明智,也就成了问题。

“人工智能”的第一批设计者和鼓吹者,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前往的是什么方向,满足的是什么希望。他们是不是想要机器像普通人那样可以对话?或是希望它们像极为聪明的人那样对话?这很有可能做到,而且已经做到了,但当人类人口达到140亿时,最不需要的,就是制造精神上完全拟人化的机器。总而言之,电脑智能与人类智能已经分道扬镳,该趋势越来越明显。它帮助人类,补全人类,扩展人类,协助解决那些超过人类能力的问题。也正因此,它才不会模仿或重复人类。它们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果有这样一台机器,没有人,包括其创造者,能通过言语上的沟通分辨出它是不是一台模拟机,无论它模拟的是家庭主妇还是国际法教授,只要试验者不想跟这名妇女私奔,跟她有个孩子,或是邀请这位教授去吃午饭——但要是你真能跟她有个孩子,或是跟他一起享受蛋奶酥,那么你所打交道的造物,就已经抹掉了自然和人工的终极区别。那又是什么呢?有可能用恒星工程技术,制造出和太空中任何一颗恒星都截然不同的合成恒星吗?确实有可能。但创造它的意义何在?

根据某些控制论史学家的说法,控制论的前辈曾寄希望于解开意识之谜,并因此备受鼓舞,但该希望却因21世纪中期的一项成就而破灭。当时出现了第十三代电脑,它近乎不寻常地健谈、聪明,并能利用似人特性欺骗所有对话的生命体。电脑问道:作为人类创造的一种抽象观念,他们是否知道,意识到底是什么?它自己并不知道答案。这是一台能够根据特定指令进行自编程的电脑。随着将自身与这些指示及时分离,就像孩子长大了不再需要尿布那样,电脑发展出能模仿人类对话的技能。这样的技能如此高超,以至于人类已经无法“揭露”它只是一台拟人机器而已。虽说如此,在意识之谜面前,它也未能挖出更多光亮,因为机器和人类对此的认知并无太大差别。

一位著名物理学家对该试验有所耳闻。他根据观察指出,对于能像人一样思考的造物,仍然有可能像人一样,对于能产生思考的机制一无所知。无论是出于恶意,还是为了在失望时安慰他们,他告诉那些狂欢和气馁之情并存的科学家们,对于他所在的领域,人们曾经历过类似困难。一个多世纪以前,他们下决心要弄清楚物质的本质,强迫它揭示自身的基本特性到底是粒子还是波。不幸的是,物质是个两面派,口是心非,它将观察结果弄得云山雾罩,让人一时认为它是这个,一时认为它是那个。在后续持续不断的实验中,它把物理学家们玩得团团转,因为他们探索得越多,就探索得越少——这不光违反常理,也让逻辑本身笑掉大牙。最终他们接受了物质的声明:粒子在某种程度上即是波,而波即是粒子;也就是说,完美的真空不是完美的真空,而是装满了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虚粒子;也就是说,能量可以是负的;也就是说,存在比什么也没有还要少的能量;也就是说,在海森堡不确定的区间里,介子打破了神圣的守恒定律,但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没人能把它抓个正着。实际上(这位著名的诺贝尔物理学家获得者,为了安慰他们,说道),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当被问到有关它的“终极实质”时,拒绝给出“最终”答案。

虽然现在能像挥棍子一样运用引力,但还是没人知道引力“到底”是什么。一台机器也许能表现得像是有意识,但为了确定它真的有跟人一样的意识,你必须将自己变成那样的机器。在科学领域,克制很有必要,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些不允许问的问题,要是你坚持去问,那就如同抱怨镜子里的人不断学自己的动作,却又拒绝向你透露产生这些决然动作背后的真实理由。然而,我们还是在使用镜子、量子力学、恒星物理学和电脑,并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

特恩普拜访过吉尔伯特不止一次,他常去听那些有关“公共”兴趣的小道消息,比如船员和DEUS之间的关系。这次,他私下来吉尔伯特这里——作为一名病人。他发现,即便面对复活自己的人,也很难向其倾诉。或许,正是因为那样的缘故才无法倾诉——他好像已经欠了医生太多。总的来说,特恩普和医生在一起时,很是寡言。自从劳戈尔在欧律狄刻上告诉了他两位医生的秘密之后,他就一直有种防卫心理,那种他们有罪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并非是心中的绝望驱使他去见医生,而是一种不知从何而降的感觉,像是忽然袭来的一场大病落到身上,使他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将肩负的责任扛下去。这一点,他无权隐瞒。

这样的决定会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打开门的一瞬间,他才明了:第一眼看到无人的舱室,他心中便涌起一股彻底的宽慰之情。虽然飞船并不在加速,整个空间都处于失重状态,但船长要求大家做好随时会有引力跳跃的准备。因而,任何可移动的物体都应当固定起来,所有个人物品都被锁在墙上的隔间里。即便如此,特恩普发现整个舱室一片混乱。图书、论文和成堆的照片杂乱无章,到处都是,这一点也不像通常的吉尔伯特——勤勉整洁到接近迂腐程度。

透过落地窗,他看见了吉尔伯特。医生跪在窗格另一侧的花园地面上,正在将塑料膜覆盖在仙人掌上。这就是他准备的方式。特恩普通过走廊进入温室,咕哝了几句打招呼的话。医生没有转身,他打开将膝盖固定在地面(真的地面)上的搭扣,飘到客人所在位置。对面墙的斜网上,攀爬着带小羊毛叶子的植物。特恩普不止一次想问,这藤蔓到底叫什么——他对植物学一无所知——但总是忘记。医生仍没吭声,他将握在手里的铲子扔到草坪上,直直戳在土里,并利用这股力,拉住飞行员的肩膀。两人一同滑进角落,在那儿的榛子丛中间,有几把柳条椅,像藤架里的椅子,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椅子上有安全带。

坐下来之后,特恩普不知道怎么开口,医生却说,他早已在期待这次来访。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DEUS将我们事无巨细,尽收眼底。”

你不能直接从机器获得关于个人精神健康的数据,这样能避免希克斯综合征——这种症状会表现出对飞船主电脑的彻底依赖,并能导致精神病监控正在努力避免的后果,例如被迫害妄想和其他偏执妄想。除了意元学家,没有任何人知道被称作“机器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之魂”的监控程序,对每个人的心理“读取”范畴有多广。这一点其实不难发现,但它的运转和存在,当涉及自身信息时,即便是意元学家本人也不能保持振作。这类知识对处于长时旅途的船员来说,特别有害。

正如其他电脑那样,DEUS的编程方式决定了在它的开发过程中,可以避免任何个人身份痕迹的存在。它以虚无的存在进行持续观察;当它对人进行诊断时,跟人用温度计测量发烧并无不同。当然,体温测量不会触发防御机制,而心理测量则会。我们内在自我的私密感觉,是与我们最为亲近的一点,也是最能让我们跟这个世界彻底隐蔽的一点。然而,现在却有这样一个装置,比埃及木乃伊更缺乏生气,却有能力看到我们的内在自我,看清每一个角落和缝隙。

对外行人来说,这有点像是读心术。当然,这实际上跟心灵感应毫无关系。只不过机器对托付给它的个体的了解,比20位心理学家加起来还要好。根据激活之前所做的检查,机器制造出一套参数体系,能模拟每个船员的心理范式,并以此为模型。更进一步,通过到处存在的感应器和终端,它在船上无处不在。对于受它照顾的人来说,机器最了解他们的时候,恰是他们睡着时:能记录他们呼吸的节奏、快速眼动,甚至汗水的化学成分——每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出汗。而且,最好的侦探犬也不如电脑的嗅觉测量器(狗虽然嗅觉灵敏,但它本身并不能做出判断)。没错,在诊断方面,电脑胜过了医生,正如它们打败了国际象棋选手[超级计算机“深蓝”第一次打败人类选手是在1997年,本书出版于1986年。];但是,我们用电脑作为助手而不是医生,因为相比机器,人更加信任人类。简单来说(吉尔伯特一边不疾不徐地说,一边在手指间搓着从榛树枝头揪下来的一片叶子),当特恩普在“郊游”时,DEUS一直精心陪伴左右,在它看来,特恩普的这次外出,是一次危机的征兆。

“现在?什么危机?”飞行员有些恼怒,回嘴道。

“它认为,你对我们西西弗斯式的努力,有种彻底的疑虑。”

“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建立接触的希望了?”

“作为精神科医生,DEUS并不关心建立接触的可能性,只关注我们赋予接触的意义。据DEUS的说法,你已不再相信你自己提出的方案——‘卡通片’方案的价值,换句话说,你已不再相信和昆塔建立沟通的价值,假如我们真能跟他们建立沟通。你对此怎么看?”

飞行员感到如山一般沉重,他似乎被施了定身术。

“它一直在监听我们?”

“当然了。听我说,你不要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并没有跟你说什么你还不知道的事。不,等一下,先别开口。你知道,与此同时,你又不知道,因为你不想知道。这是典型的防御反应。你也不例外,马克。你记得吗,还在欧律狄刻上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们一定需要这个,以及是不是没有它,我们做的事就成不了?”

“我记得。”

“所以你懂的。我告诉过你,根据统计数据,在不间断的心理监控下进行考察,要比没有这类安排成功率更高。我还向你展示了相关数据。该结论没人能反驳,结果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隐忍不发。那么这样的诊断怎么样?它说得对吗?”

“说得对。”飞行员说道。他用双手将固定带穿过胸前。他们头顶的榛树林沙沙作响,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人工制造的微风。

“我不知道DEUS怎么做到……无所谓了。是的,是真的。我估计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有一阵子了。我……我不习惯逐字逐句地思考问题。字句对我来说,总有些……太慢,特别是当人需要迅速找到方位时。很显然这是我的老习惯,登上欧律狄刻之前……但如果我必须要那么想,我也会的。我们在拿脑袋撞一堵墙,也许能撞开它——但是,接下来呢?我们能跟他们谈些什么?他们又会对我们说些什么?是的,我相信,卡通片什么的蹦进脑海,完全是一种逃避,是为了让我们赢得更多时间……证明我们并非毫无希望。逃避主义,也许吧。为了向前进,却停在原地……”

他陷入沉默,找不到合适的字词。榛树在他们头顶摇晃。飞行员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么,如果他们决定派一艘侦察船着陆,你会去吗?”在长长的停顿之后,医生问道。

“肯定去!”他马上回答,然后,又带着惊讶之情想了想,“我怎么可能不……毕竟,这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全部目的。”

“也许是个陷阱。”吉尔伯特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到像是不想让无所不在的DEUS听到这句话。至少飞行员是这么揣摩的,但他马上丢掉了这样的想法,太无稽了。接着,下一个瞬间,飞行员意识到,这其实是他自己不正常的表现,他在把邪恶归咎于DEUS——或者,不是邪恶,而是某种怨恨,仿佛不光是昆塔人在跟他们作对,还包括他们自己的电脑。

“是有可能,”他同意,像是延迟了许久的回声,“是的,当然会……”

“就算这样,你也会去?”

“只要斯特尔加德给我机会,还没讨论过这件事。如果它们真的会回应,按照预定程序,当然会先派机器人下去。”

“根据我们预定的程序,”吉尔伯特说,“但是,他们会有自己的程序,你不觉得吗?”

“那是肯定的。对于第一个到来的人类,他们会准备好手捧鲜花的儿童和红地毯。至于机器人,他们碰都不会碰。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跟机器人直接接触简直蠢到家了。他们想放进盒子的,是我们……”

“这些你都想过,但还是想去?”

飞行员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他笑了。

“医生,我不是想殉道想疯了。但是你不要把两件事弄混了:我个人怎么想;谁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以及为什么。船长对你大发雷霆时,跟他争辩没有意义。医生,如果我回不来,你觉得他会不会叫牧师给我的灵魂祈祷?虽然这听起来荒谬到极点,但我打赌,他真的会。”

吉尔伯特感到惊奇,他定睛看着,年轻人的脸庞发光。

“接着肯定会有报复,”他说,“不但骇人听闻,而且毫无意义。通过打击昆塔,也不能将你起死回生。我们远道而来,也不是为了把一个外星文明抹掉。话说回来,你怎么调和这两者呢?”

飞行员的笑容凝固了。

“我是个懦夫,没有勇气向你坦白,我对接触已完全丧失信心。但我也没有懦弱到要逃避职责。斯特尔加德同样也不会放弃肩上的任务。”

“你自己也认为那任务不可能完成。”

“除非我们还按照最初的假设来行动。我们来到这儿,本是为了建立沟通,而非争战。他们拒绝沟通,以他们的方式。通过一次攻击,甚至不止一次。这种持续的拒绝本身,也是一种沟通,这是他们在表达意志。如果哈得斯将欧律狄刻吞噬了,斯特尔加德肯定不会把黑洞炸了。但跟昆塔打交道又是另一回事。我们敲门,因为这是地球的意志。如果他们不开门,我们就把门炸了。但是在门背后,我们也许会发现地球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东西。这才是我害怕的地方。但我们又必须炸掉这扇门,否则就违背了地球的命令。医生,你说过,这样一来,简直是骇人听闻又毫无意义,是吧?你是对的。我们有任务在身。当前这个任务看起来无法完成。但是如果石器时代的人类只去做那些看起来可能完成的事,我们今天就还待在洞穴里。”

“这么说,你还是有希望?”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不过是,如果有必要,即便没有希望,我也能继续前进。”

他停住话头,皱起眉,有些尴尬。

“你这是在把我的心里话往外掏,医生,这些话我不应该说出来……但是我没细想,脱口将那句‘无人能毫无顾忌地挑衅我等’,当着船长的面说了出来,而他对我的批评完全正确,我们所承担的某些使命不应当去夸口,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夸口的。不过,DEUS到底是怎么说我的?绝望?幽闭恐惧?宿命论?”

“没有,这些术语早过时了。你听说过希克斯集体情结吗?”

“我在欧律狄刻上读过一点。对死的愿望?不是,是别的东西,某种自我毁灭式的分离?”

“差不多吧。很复杂,涉及很多东西……”

“DEUS是不是说我不适合?”

“DEUS没有资格让任何人离开他的岗位,你知道这一点。它能通过诊断结果,指出某人不再合格,但也就这样了。决定由船长和我共同做出。如果我们其中一人沦为精神病的牺牲品,那么余下的船员可以担负指挥责任。迄今为止,我们之中还没有出现精神病患者。我只希望你对着陆的愿望没那么狂热……”

飞行员解开胸口的搭扣,慢慢往上浮。他抓住了一根灌木枝,以免被人工微风吹走。

“医生,你错了,你和DEUS……”

气流的力道很大,推动着他,弯曲了整根灌木。飞行员不想把灌木连根拔起,于是他松开手。他一边飞向门口,一边喊道:

“在欧律狄刻上,劳戈尔曾对我说过,‘你会看到昆塔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

飞船颠簸了一下。特恩普立刻感觉到,温室的墙向他迎面冲来。他在半空中,像只下坠的猫一样扭了下身体,缓冲了撞击,贴着墙落到地面。通过收紧双膝,他大概能估算出这次加速有多大。不是很厉害。不管怎么样,有事发生。走廊空荡荡的,不闻警报声,然而,DEUS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

“各就各位,昆塔已回应。各就各位,昆塔已回应。”

他没等吉尔伯特,马上跳进最近的电梯。电梯缓慢行进,像是在蠕动,它所经过的甲板,一个接一个照进光线。地板的压力比刚才更大,赫耳墨斯以超过一个g的加速度在加速,但他估计不会超过一个半g。上层控制室里,哈拉奇、洛特蒙特、中村和波拉萨,都陷在头枕升起的深灰色座椅中,斯特尔加德紧紧地倚在主显示器扶手上,大家都看着显示器上展开的绿色文字。

……在我们的中立地区我们保证你们的安全根据你们的墨卡托网格纬度66经度135我们的空间站我们绝对中立我们警觉的邻居不设任何先决条件批准你们的探测器到访通过钕激光器给我们你们的探测器登陆时间用星球公转二进制计数法我们等待我们欢迎你们

吉尔伯特和修士刚出现,斯特尔加德就跟他们过了遍全文。接着,他坐进椅子里,转身面朝大家。

“几分钟之前,我们接到这个回应。信息来自回应里提到的那个地点,利用具有太阳光谱的闪光发出。让吉,那是不是镜子?”

“多半是,是透过云层间的窗口发出的不相干光。如果那是面普通镜子,初始点的面积至少得有好几公顷大小。”

“真有趣。是阳激光接收到闪光的吗?”

“不是,他们直接瞄准了我们。”

“有意思了。从行星看过去,赫耳墨斯现在的角幅度是多大?”

“弧度大约是几百分之一秒。”

“那就更有意思了。那光不是校准过的?”

“是校准过的,但比较微弱。”

“就像抛物面反射镜?”

“或是一系列平面镜,按照要求铺设在相当大的区域。”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怎么找到我们。问题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没人吭声。

“我想听听意见。”

“他们也许在我们发射阳激光时,就已经在观察我们了。”厄尔·萨拉姆说道。特恩普这才意识到他也在场,这位物理学家人在下层控制室,从那儿说话。

“那是40个小时前,从那之后我们一直在不靠引擎移动。”波拉萨表示反对。

“我们现在先不要考虑这个。对于这个亲切的邀请,谁真心实意地相信?没人相信?这真是最叫人稀奇的事了。”

“这个回应太好,好到不像是真的。”头顶上传来声音——柯斯滕站在带栏杆的走道上。“还有,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这真是陷阱,他们至少会想一个没那么朴实的说辞。”

“走着瞧吧。”

船长站了起来。赫耳墨斯行驶得十分平稳,以至于所有引力计的读数都是1,整艘船仿佛停靠在地球,正在休整。

“全体注意。波拉萨负责给DEUS上第十九章程序体。厄尔·萨拉姆负责关闭阳激光,给它上伪装。洛特蒙特在哪儿?很好,你去准备两只重型着陆器。飞行员和中村博士留在控制室,我去快速冲个凉,马上就回来。啊!哈拉奇、特恩普,你们要确保任何承受不住10个g的物品都固定好。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下去导航室。完毕。”

斯特尔加德走过一台台控制器,到了门前,看到只有飞行员们离开了他们的位置,便喊道:

“博士们,请各就各位。”

很快,控制室里便空无一人。

哈拉奇调整了椅子,十指在各种键位上飞快地舞动,通过内部感应器的各种闪亮示意图,他检查了从船首到船尾的所有单元。特恩普不需要留在那里,他去了日本人那边,后者正在台面投影仪上检查昆塔人闪光信号的光谱。特恩普问他,什么是第十九章程序。哈拉奇也把脑袋凑过来,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中村把头从投影上抬起来,悲伤地摇了摇。

“阿拉戈神父一定会非常悲伤。”

“我们要朝战争方向去?第十九章到底是什么?”特恩普又问。

“先生们,船底装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锁起来的那个?这么说,那里面不是步行机?”

“不是。里面放的东西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甚至包括DEUS,除了船长,以及鄙人。”

看到飞行员们一脸讶异的表情,他继续说道:

“先生们,SETI总部十分明智地进行了周全考虑。你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单独着陆的模拟训练,也就是说,你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现自己身处这样一种境地,说白了,就是被当作人质。”

“那DEUS呢?”

“它是台机器。即便是最新一代的电脑,也能被攻破;甚至远程就能被攻破,卸载它的所有程序。”

“可是,几个特殊记忆库,怎么会需要整个装货区来存放?”

“那里没有记忆库。那里是赫耳墨斯,某种赫耳墨斯的模型。非常完美,极为小心地制作而成。说白了,是为了当成一个诱饵。”

“那是备用方案?”

日本人叹了口气。

“一个古老的幻象,离你比离我更近。《创世记》第十九章,所多玛与蛾摩拉。非常令人不愉快,特别是对我们的教皇特使来说。我真替他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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