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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志令》——曹操自传曹操:打不死的乐观主义者 作者:度阴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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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10年冬天,曹操在邺城建造了一座曹家宫殿,名为“铜雀台”。他在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天,带着儿子们爬上铜雀台,吟诗作赋,搞得几个儿子和他都受了风寒,好多天都没有从床上爬起来。 曹操为何建这样一座宫殿,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理由。不过这座宫殿却被后世酸了吧唧的文人意淫出很多幽暗的传奇来,比如唐人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意思是,铜雀台是曹操养无数小老婆的地方。如果赤壁之战赢了,那孙权和周瑜的老婆(大乔小乔)也会被曹操拿来当小老婆。 这种事,曹操做得出来,张绣的婶子就被他夺了,在他戎马一生中,见到敌人的老婆,都会情不自禁地就夺取。曹操本人不拘小节,人所共知。 那么,曹操自己是如何进行自我剖析的呢? 在《述志令》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曹操,是曹操眼中的曹操: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现将这篇文章翻译如下:我被举为孝廉时,年纪正轻,目空一切,自认为不是那种隐居深山而有名望的人士,特别担心被天下人视为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当一个郡的太守,把政治和教化搞好,名闻天下,让世人都知我心。所以我在济南任国相时,革除弊政,公正选拔、推荐官吏,意料之中的,我触犯了那些朝廷的权贵,因而被豪强权贵所恨,我唯恐给家族招来灾祸,所以托病辞职还乡。 辞官之后,仍然很年轻,当我看到与我同年被荐举的人中,有的已五十多岁,还没有被人称作年老时,就内心衡量起来。从现在起,再过二十年,待天下安定太平,我才和那些人的年纪一样。想到这里时,就很欣慰,所以返回家乡,长年不出,在谯县东面五十里的地方建了一座书房,计划在秋夏读书,冬春打猎,只希望得到一点微薄的田地,想老于荒野、与世隔绝。然而,这个愿望并未实现。 后来我被朝廷征召做了都尉,又调任典军校尉,心里忽然就想为国家建功立业了。我当时的志向只是希望封侯,当个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字说:“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然而,忽然遇上董卓作乱,各地纷纷起兵讨伐。这时我完全可以不限量地招集兵马,可我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为什么呢?因为兵多会意气骄盛,要与强敌抗争,即使胜利后,自己也会成为祸端。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会回以凝视。所以在汴水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后来到扬州再去招募,也仍不过三千人,这是因为我虽然有志向,志向却不远大。 后来我担任兖州刺史,击败兖州境内的黄巾军,收编了三十多万人。恰好袁术在九江称帝,部下向他称臣,改称城门为建号门。衣冠服饰都按照皇帝制度,两个老婆争先恐后当皇后。计划已定,有人劝说袁术立即登基,向天下人公开宣布。袁术却回答说:“曹公(就是我呀)尚在,还不能这样做。”此后我出兵讨伐,捉了他四员大将,抓获了大量部属,致使袁术力量耗尽,土崩瓦解,最后一病而死。待到袁绍占据黄河以北,兵强马壮,我自己的力量,实在不能和他匹敌;可一想到我这是为国献身,维护正义,这样足以留名后世,于是我不自量力向袁绍开战,幸而打败了袁绍,还斩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刘表,自以为是皇室后裔,奸心在怀,忽进忽退,阳奉阴违,占据荆州,我又平定了他,才使天下太平。我凭借这些功劳当上宰相,作为一个臣子已经显贵到极点,这俨然已超过我原来的理想啦。 今天我说这些,好像是在自吹自擂,其实就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倘若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或许有人看到我势力强大,又生性不信天命,就私下菲薄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说八道,常让我心神不宁。齐桓公、晋文公名声之所以被传颂至今,是因为他们虽然力量强大,却仍尊重周朝天子啊。《论语》上有话:“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无比崇高的。”因为他能以强大来侍奉弱小,以诸侯侍奉天子,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伏哭泣,说:“我侍奉燕昭王,就像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就是死也不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时,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都受到秦国的重用。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力量足够背叛朝廷,但是我明白即使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和尊严,而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二人的书,总会悲伤流泪。从我祖父、父亲直到我,都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充分信任的,到了曹丕(我儿子)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 这些话,我不是只对你们说,还常常对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们说,让她们都深知我的心意。我告诉她们:“我死之后,你们都要改嫁,以传述我的心愿,使天下知道。”我这些话全是发自肺腑,我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是看到连周公都有《金縢》之书以表明自己的心迹,这是唯恐别人不相信自己的缘故。但要我就此放弃所统率的部队,把军权交还中央,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这实在是不行的啊。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怕放弃兵权后会遭到别人的谋害。这既是为子孙打算,也是考虑到一旦自己垮台,国家会有倾覆的危险。因此不能贪图虚名而使自己遭受真正的祸害。这是不能干的啊。先前,朝廷封我的三个儿子为侯,我坚决推辞不接受,现在我改变主意打算接受它,我不是想凭这让我的荣耀更上一层楼,而是想以他们作为外援,确保安全。 每当我读到介子推逃避晋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赏赐时,就会放下书本万分感叹,然后反省自己。我仰仗着朝廷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胜强,以小博大。想要办到的事,做起来无不心想事成,心里有所考虑的事,实行时无不成功。就这样扫平了天下,没有辜负皇帝赋予我的使命。这可说是上天在扶助汉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然而我的封地占有四个县,享受三万户的赋税,我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些?现在天下还未太平,我不能让位。至于封地,却可以辞退一些。现在我把阳夏、柘、苦三县的两万户赋税交还给中央,只留下武平县的一万户足够了。希望以此来平息诽谤和议论,让对我的指责少点吧,如此我就知足了! 这篇曹操自述其大半生的生平和人生观的文章,写得非常有意思。曹操不停地在说自己的理想并不远大,年轻时最大的理想只是想做个将军,阴差阳错之下,他才混到了帝国宰相的位置。这就是曹操的人生观:人的理想非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最重要的是,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时势推着走的,时势造英雄。 曹操这篇文章的最后三段很有现实意义。首先,他指出,如果不是老子我,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称孤道寡;其次,他又重点强调,对于政敌们的攻击,他不可能放弃兵权,所以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胡思乱想;最后,他避重就轻地说,虽然他不放弃兵权,但可以放弃一些物质财富。 赤壁之战给曹操的人生财富正体现在这篇文章中,他的骄傲心开始收敛,认为自己只是被时势推出来的英雄,同时他更加坚信的一点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枪杆子,其他都是扯淡。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人生财富,就是对物质利益的轻视。然而我们千万要冷静对待这种轻视,这种轻视是在大权在握的前提下的轻视。因为一旦有权,得到利益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必急在一时。 《述志令》写完的第二年(公元211年)春,五十七岁的曹操从赤壁之战的噩梦中醒来,他要再战江湖,目标是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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