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薯条店里满是油烟味。南希正在拧一块抹布,要在开门营业之前把柜台打扫干净。她想了想家里还有谁,心头便一阵轻松,女儿米里亚姆已经出门。如果米里亚姆在,她会从卧室里冲下来说她一贯说的话:这股气味已经侵入楼上,染上她的衣服,进入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南希朝楼梯井喊了一声,看杰勒德是否在楼上,但没有回音。如今薯条店生意兴旺,银行里也存了钱,他就常去集市广场另一头斯坦普的店,或是拉夫特街上吉姆·法雷尔的店,和镇上其他的生意人一起喝一杯。南希匆匆下楼时,本希望儿子在这里。

油烟腾起后,薯条店里的空气越发凝滞。她打开排风扇,它先发出哒哒声,继而转为很响的有节律的嗡嗡声,这时常引来邻居的抱怨。

然而当排风扇也无济于事,她被烟熏得淌眼泪时,唯一的办法是打开朝向集市广场的门,把烟排出去。她希望这时没有熟人经过。

数月前,在市议会的每月例会上通过了一项议案,公开谴责她这类的店营业扰邻,她不得不答应每逢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在酒吧打烊前关闭薯条店。但那都不是最忙的日子。薯条店大多数生意是在周末,打扰的是住在他们家商铺和办公室楼上的人家。

她擦拭台面时,发觉窗外有两个人正瞧着她。时值六月,外面仍然天色大亮。她没管是谁在窥视,继续干她的活,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看到是罗德里克·华莱士先生——广场那头的爱尔兰银行的经理,还有他的妻子多洛雷丝。当初南希关闭超市,开薯条店时,华莱士断然拒绝给她贷款,而在投诉薯条店的人当中,他是最起劲的一个。还有在某次网球俱乐部的舞会上,他的女儿挖苦了南希的两个女儿,嘲讽她们的母亲和肮脏的薯条店。

此刻,罗德里克和多洛雷丝都站在门口。

“这地方和以往一样脏。”罗德里克大声说道。

南希抬眼看去,多洛雷丝直接朝她发话。

“因为这气味,我们通常不会走这条路,”她说,“今晚这里太熏人了。”

“你肯定违反了规划法案。”罗德里克又说。

南希开始清洁柜台对面墙上的一排窄壁架。店里的空气好些了。再过一会儿,她就开门营业。

“如果你的丈夫还活着,”罗德里克继续说,“我相信他会和我们一样对此感到遗憾。”

南希一动不动站了片刻,然后朝门口走去,她擦过罗德里克和多洛雷丝,走到步道上。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被调任了,”她说,“恩尼斯科西很多人会乐意看到你们滚蛋。”

她看了多洛雷丝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罗德里克。

他们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时,她发现一群人正在广场对面密切观察这一幕,其中有她的儿子杰勒德。

“你们可以滚回科克,”她又说,“哪儿来的哪儿去,你们两个!”

罗德里克转身。

“你敢再说一遍。”

“没问题!滚回科克,你们两个!”

后来,杰勒德和朋友去了韦克斯福德,米里亚姆说她想早睡,南希担心别人是不是听见了她与华莱士夫妇的口角,他们会指责的一定是她,而不是他们。这又是一个她给集市广场带来不体面的例子。

生意不好,她提前几分钟关门。排风扇仍然噪音很大,她关了排风扇,敞开门放出剩余的烟气。她走到外面,发觉一直持续到最近的寒意已经缓和下来。今夜是暖和的。

她锁上门,调暗了灯,做最后的清洁工作,这时她发觉窗外又出现了一对男女。她好笑地想到可能是华莱士夫妇又来了,他们会点涂满番茄酱的洋葱圈汉堡,或者要求她重复一遍她对他们说过的话。

天已黑,她看不清他们是谁。但当这两人稍稍退开时,她看清楚了。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知道他们住在夏山那边的一个退伍军人保障房中。他们生了一连串孩子。镇上大多数酒吧都不允许他们入内。他们经常醉醺醺地来买薯条,一连来三四个晚上,然后消失。她不知道他们在两次酗酒之间是否待在家里。她知道,他们喝醉后,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妻子比她的丈夫更能惹事。曾经有一天夜晚人很多,他们等不及,就挤过人群,要求插队先买。还有几次,他们不知道她在周中提前关门,在酒吧打烊后过来,嚷着要买东西,但时间太晚了,她没让他们进来。

他们贴在窗外,手挡在眼前遮住灯光。接着他们敲起玻璃窗,想引起她的注意。她起初没理睬,但即便她打开主灯,朝他们做了“关门了”的口型,他们还是继续敲窗子。男人打手势让她开门。她摇头,继续干活。

他们仍不放弃。

“一买到薯条,”女人喊道,“我们就走。”

南希指了指油炸锅,双手举到空中告诉他们,半夜三更她什么也做不了。

“去你妈的,开门,”女人喊道,“我们饿死了。”

她的丈夫猛捶玻璃。

南希关了后堂的灯,来来回回地把四个高脚凳靠墙摆放整齐。她想到,邻居们想必正在侧耳倾听。她盼望能有人出来帮她,或者杰勒德能从韦克斯福德回来。米里亚姆睡在后屋顶楼,不大会听到这边的动静,南希也不指望叫醒她来帮忙。米里亚姆七月就要结婚,南希想,她会乐意离开这栋房子。她的另一个女儿劳拉即将考取律师证,每次从都柏林回来都少不了说几句鄙夷的话。

“给我开门,否则我就把门踹开。”女人喊道。

南希上了楼,拳头砸玻璃的声响仍然不绝于耳。她走到前窗,没有开灯,希望自己不会被看到,但那女人此刻已站在街上,一眼瞧见了她。

“你,给我下来!”

如果她打电话报警,她想,警察也许会指控这对夫妇。那么她就会被叫去举证,此事会登上当地报纸,她的薯条店又会与不检点的行为和声名狼藉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决定打电话给吉姆·法雷尔。他应该还在拉夫特街的酒吧里打扫卫生。

电话铃刚响,他就接了起来。

“我马上到。”他说。

吉姆来了,南希站在窗口,听着他和那对夫妻说话。他的口气像是一个执勤的警察,或是某个管事的。她估计他对处理这种场面早有经验,因为他开着一家热闹的酒吧。他让那人停止敲窗,让女人停止喊叫,然后放低声音和他们谈话。

终于,那对夫妻走了。南希下楼找到吉姆,吉姆跟她上了楼。由于起居室正在为米里亚姆的婚礼做装修,他们便在厨房里坐了下来。她喜欢吉姆不爱笑也不多话的性格。总要过好一会儿,他才变得自在起来。

他告诉她,他让那对夫妇保证不会再来骚扰她。

“他们还是不能进你的酒吧吗?”

“是的。但他们知道原因,也接受了。”

她听到杰勒德上了楼。他朝厨房里张望了一下。

“有事吗?”他问。

“一切太平。”吉姆说。

“你有没有听说我母亲和那个银行经理的事?”杰勒德问。

吉姆表示他不知道杰勒德在说什么。

“没事,”南希说,“他们就是来抱怨油烟味。”

“不过,你给了他很多思考的空间。”杰勒德说完后就向他们道了晚安。

他们听着他上楼,听到他进浴室。吉姆朝她打了个手势,默默地表示如果他回家去,过会儿她可以跟来。她笑了。

“一会儿见。”他小声说。

她和他相好快有一年了,虽然她不确定是否该用“相好”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从未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但有时候在薯条店和酒吧关门后,吉姆会打电话来,南希会穿过集市广场,溜到拉夫特街,通往酒吧楼上吉姆家的侧门没有落锁。南希想,这真奇怪,两个四十好几的中年人还像少年人一样偷情,但很快这事就会改变了。

她仍然喜欢没人知道他们的事,完全没人知道,她相信甚至没人猜得到。

通常当她离开他的床后,就会悄悄地溜出他家,吉姆会预先查看街上是否有人。她很小心。如果有人看到她,就会好奇南希·谢里登为何在凌晨教堂敲响三点钟时在恩尼斯科西镇上散步。她上楼去自己的卧室时,也注意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她记得在圣诞节深夜离开自己家时,集市广场空无一人,她知道吉姆一定又在拉夫特街楼上的房子里等她。

那晚她看到吉姆正坐在沙发椅上,面前摆着一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另一把椅子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装了很多冰块的橙汁伏特加。她看到了一盘碎牛肉派。他们闲聊了片刻,甚至讨论了天气以及莫纳特村的吉姆表亲家的圣诞晚宴。她看到他涨红了脸,看了看地板,又瞟了她一眼,神情紧张。

“我突然想到。”他刚开口就停下来喝了口酒。

“我突然想到……”他再度开口,叹口气看着地板,“你知道,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如果有人发现你来这儿,对你是不利的。”

她以为他是想结束这段关系。借口就是他为她的名声着想。她决定尽快离开。她呷一口酒,发现他倒了过多的伏特加。

“我知道你很独立。你独立,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风格。”吉姆望着正对街道的一扇长窗。南希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起身了。

“我突然想到……”他又开口,“我觉得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生活会很好。”

南希动手剥开一块碎牛肉派的锡纸包。

“我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吉姆说,“我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更认真一点。”

他又叹气,用手指搅了搅酒里的冰块。

“我觉得如果我们都想要,你知道,想要……”

他看着她,仿佛她会帮他说完这句话。

“想要?”

“我想我们要更多地见面。”

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皱了皱眉。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你伏特加放多了。”

“你要不要……”

“不用,没事。”

“我的表达方式不对。”他说。

“我在听。”

“我知道这有点不寻常,因为我们一直都认识。我们不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想?”他问。

“哦,反正我不是二十一岁了。”她说。

“我也不是。”他回道。

她点点头,接住他的目光。

“我想知道我们彼此都是认真的。”他继续说。

“吉姆,你能否把话说清楚?”

“我们下次再谈。但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接下来几个晚上,她都去他家。他们商量该如何安排,怎样让一个有三个孩子的——最小的即将年满二十——四十六岁的寡妇与一个和她自幼认识的同龄单身汉结婚。这个单身汉还在多年前的夏天与她最好的朋友谈过恋爱,后者一声不吭地抛弃了他和恩尼斯科西,回了美国,伤透了他的心。

“我无法想象在教堂里当着全镇人结婚。我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想看到他们的母亲穿婚纱。”

“我们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吉姆回道,“不想做的事就不做。”

他们准备到这一步时,南希的长女米里亚姆在新年前夕宣布了与马特·沃丁订婚,并计划在夏天完婚。

“让她享受她的大日子,”吉姆当时说,“让他们先结婚。我们等他们办完了再说。在他们结好婚之前,我们不告诉别人我们的计划。”

当米里亚姆把婚礼定在七月最后一周,吉姆表示,她母亲和他要等到九月再公开,如此才体面。

“没人会相信我们。”南希说。

“他们会很快习惯的。”

南希想,奇怪的是,杰勒德从未想过他母亲和吉姆正在筹备结婚,尽管杰勒德常在吉姆不忙时去他的酒吧,和他聊当天的新闻。即便看到他母亲和吉姆午夜后一起在厨房,他也没有感到纳闷。

“我觉得这很奇怪。”南希说。

“杰勒德很聪明,”吉姆说,“但他只知眼见为实。”

南希想,她与吉姆结婚之日,将是她的大喜日子。不过,她的订婚消息在镇上传播之日,也值得庆贺。吉姆老成可靠,大家都喜欢他。近些年,他的酒吧生意蒸蒸日上。所有的年轻教师、律师和银行职员都去那里喝酒。吉姆能够迎来新客人,同时不失去任何一个老客人。他有一个跟了他多年的酒保沙恩·诺兰。南希知道沙恩和他的妻子科莉特把吉姆照顾得很好。

“你少不了他们,可我不知道房子里新来一个女人,他们是否会有点不乐意。”

“沙恩对任何事都安之若素。”

在南希叫来吉姆帮忙赶走那对吵闹夫妇的当晚,她离开吉姆家时,盘算了一下还需要多久她的生活才能改变。再过十星期,他们就能宣布订婚。她想象着在九月初的十一点钟或十二点钟弥撒上,人们在教堂里看着她。她也许会穿一身从都柏林的施韦泽斯或者布朗托马斯商店里买的新套装,戴一顶也许前面有薄纱的帽子。弥撒结束后,人们聚到教堂前,这时他们都会向她贺喜。她不确定想要哪种订婚戒指,但应该是朴素的。米里亚姆的戒指是那么美丽、耀眼,她不希望女儿觉得自己是在与她较量。

她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听到吉姆在里面锁门。她感到在与吉姆幽会的这些夜晚,时间过得很奇怪。现在当她决定绕远路去集市广场时,她与罗德里克·华莱士夫妇的口角仿佛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来喊她开门营业的那对夫妇也是如此。与吉姆共度的时光令她身心愉悦。乔治过世后,她把自己困在寡妇的生活里。她有时在厨房里待到很晚,害怕长夜难度,辗转难眠。

她沿着城堡街走到斯兰尼街的顶端,发觉自己还不想回家。她喜欢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镇上。在她的一生中,每个人都认识她。没有秘密。而现在,假如有辆车驶过,或者有个人走路经过,他们不会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在想什么,在计划什么。

和吉姆成为人生伴侣,不太可能是个圈套。他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从一开始,她就想问他,这些相遇真的只是偶遇,还是他想过甚至一度计划过要那样遇见她。

她记得多年前那个夏日里的星期天,就在她与乔治结婚之前,她和吉姆,还有在姐姐过世后从美国回来的艾丽丝·莱西一起去了古虚的海滩。吉姆与艾丽丝在谈恋爱,乔治和南希也是。他们不只是四个朋友,也是两对恋人。当时吉姆心里有过她吗?她想问他,他是从何时有了他俩可以在一起的念头。如果他告诉她,他一直注意她,心里一直有她,那么她就安心了。或者是否曾有那么一天,他看到她走在街上,或坐在车里,对她有了新的想法。

他虽然腼腆,也自信,对自己相当肯定。他有一种不合群但也不会招致他人反感的性格。

她从城堡山下坡,上了城堡街,寻思着吉姆如果打算安定下来,为何不找一个更年轻、更有魅力的。自从乔治过世后,她体重剧增。她经过棉花树咖啡馆时,决定要节食。她有几本杂志,上面有关于如何恢复身材的文章。

早晨,她听到米里亚姆给装修工开门,接着是杰勒德和他们开玩笑的声音。等到她起床,米里亚姆已经去上班,杰勒德也一定出门去了。

他们觉得在米里亚姆婚礼前几星期,很多人会来送礼,而薯条店楼上的起居室已经破旧,需要重新装修。米里亚姆和南希的小女儿劳拉认为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得扔掉。她们说,房间不要贴壁纸,要粉刷。地毯不要有图案,要纯灰色。

“全都扔掉。”劳拉当时说。

“电视机也扔掉?”南希问。

“特别是电视机和糟糕的电视机架子。”米里亚姆回答。

“我们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凑合了这么多年。”劳拉说。

“没有破破烂烂。”

“汉堡和洋葱圈的味道钻进了我的衣橱和衣服。我从我的鞋子上都闻到了。”

“但它付了账单。”

“好极了,”米里亚姆说,“那么它也能买下一卡车我们在阿诺兹商场里看到的新款高档家具。还有,墙壁要刷成白色,或者米白色。”

“我们还买了一些版画,准备装裱起来,”劳拉又说,“窗户得彻底清洁。我们找到了一台店里用的排风机,也许它能真正起作用。”

“你们全都计划好了。”南希说。

无论在什么日子,薯条店里总有活要干。她想,等到她与吉姆结婚,杰勒德就能接单,处理收据,去银行。在周末,他总是在薯条店里陪着她,另外还有一个名叫布鲁奇·福利的女孩,她的母亲和南希是中学同学。她在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来店里工作。星期六,他们一直开到凌晨两点,虽然南希答应了邻居在一点关门。

她想离开镇子,搬到一个不会一走出家门就被人看到的地方。广场那头的海伦娜·亨尼西已经搬去了大卫镇附近一栋漂亮的平房。她告诉南希,卢卡斯公园有一处地基出售。

南希差点就出价了,但随即想到不能不征询吉姆的意见。她还没对他说过自己的计划——他们会搬离镇子,把集市广场的房子留给杰勒德,也许会把吉姆酒吧楼上的几层租出去。她想,他们将享有更多的私密。夏日里,坐在花园中,那是她梦中的情景。

现在她最喜欢的是在早上沏茶,烤吐司,然后拿来她在都柏林买的素描本,还有几把尺子、塑料三角规、T形规、彩色铅笔,规划她心目中要建的房子。

由于米里亚姆和她的丈夫将会去半小时车程外的韦克斯福德生活,杰勒德也会住在当地,她得考虑建一栋让未来的孙子孙女能常来的房子。她在规划中留出了一个大厨房的空间,孩子们看电视时,她可以做饭。

门铃响时,她看了看钟,快十一点半了。她一直沉浸在测算和绘图中,整个上午都过去了。今天有几批货要送来,她下楼时以为会见到某个常来的供应商。但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她一看到南希就笑出声来。

“希望你不介意我这样上门。”

这声音毫无疑问是艾丽丝·莱西。艾丽丝垂下目光又抬起眼,南希发现她没变。她的脸瘦了,个头似乎更高了。她更沉着了。仅此而已。

“请进!请进!”

她解释了家中为何有装修工,对艾丽丝说了婚礼的事。

“你参加我的婚礼,就像昨天的事,但也可能不像。现在米里亚姆都要结婚了。她订婚时我很意外。他俩都在韦克斯福德工作。都是很理性的人。如果他们已经签好了退休金计划,我也不会惊讶。”

她们上了楼,站在起居室的门外。南希担心自己话太多,仿佛非得向艾丽丝说明自己的情况。当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非得这样,她笑了起来。但笑得太大声。她把客人带到后屋的厨房,并迅速收起了素描本、尺子和铅笔。

“你这趟回家待多久?”她们坐在厨房桌边时,她问道。她看到艾丽丝从短袖连衣裙下露出的胳膊,发现她的皮肤很光滑。接着南希注意到她纤细的腰肢和精心修剪的指甲。南希再次端详她的脸,艾丽丝并没有比实际年龄更显得年轻,但精神十足,毫无风霜之色。她眼神明亮,脖颈上几乎没有皱纹。南希太过专注地看她,都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她只得再问艾丽丝这趟回家待多久。

“我大概会在八月底回去。”

“那么你能在这儿参加婚礼。米里亚姆的婚礼在下个月。如果你能来就太好了!”

她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孩子。南希一度想问问艾丽丝在美国嫁的那个男人,但转念一想,还是等艾丽丝自己提起他的名字。她觉得奇怪,朋友竟然没有说起他。

“你的母亲如何?”南希问。

“比起从前,她更会说心里话了。我还不习惯这点。也许这是个好迹象。我不知道。”

南希问起莱西太太时,以为艾丽丝会说她母亲就是八十岁老太太的状况,或者给一个惯常的回答。但她惊讶地发现艾丽丝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恼意。

她们聊起了她们记得的那些老师,一起参加过的舞会,但都没说起艾丽丝在美国两年后回来的那个夏天。在那个夏天,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吉姆·法雷尔正在热恋。那个夏天以艾丽丝不辞而别回美国告终。吉姆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而艾丽丝的母亲,据说一直到当年圣诞节过后才在街头现身。但南希终于发现,艾丽丝早就结婚了,她其实在布鲁克林有一个丈夫。她谁都没告诉,连母亲都瞒着。

南希发现真相后,把那个夏天她和艾丽丝的所有过往都回忆了一遍。她记得当时艾丽丝和吉姆双双来参加她的婚礼,吉姆以为自己找到了此生挚爱,南希和乔治鼓励他在艾丽丝回美国前向她求婚。

南希记得,在艾丽丝离开后,她第一次遇见莱西太太时,她已经怀孕。她正在超市旁的戈弗雷商店里买报纸,莱西太太进来了。店里光线昏暗,南希觉得可以装作没有看到她。

“你在躲着我吗,南希·谢里登?”莱西太太问道,“镇上人都还在躲着我吗?”

“哦,上帝,我刚才没看到你,莱西太太。”

“好吧,我看到你了,南希。也许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可以想个办法也看到我。”

她一脸不悦地走出戈弗雷商店。

此刻艾丽丝正不解地看着她。

“南希,你没在听我说话!”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一定为婚礼感到兴奋,可你都没听进去。”

“我是很兴奋,”她说,“乔治死后,唯一让我坚持下来的就是孩子们。看到米里亚姆幸福、安定,就是最大的安慰。还有劳拉就要当初级律师了。”

她觉得艾丽丝的裙子是棉布的,但这种棉布比她见过的都更厚重。裙子的浅黄色对她来说也很新鲜。但最奇特的是腰部,腰带怎会是同样的棉料和同样的颜色。她很想问问艾丽丝的腰围尺寸,她是如何保持身材的。

“你在想什么?”艾丽丝问。

“我刚想问你是怎么保持身材的。”

“我有两个常年节食的妯娌。哪怕我胖了一盎司,她们都会察觉。”

“我真的需要在婚礼前减肥,”南希说,“可是只有五个星期了。我应该在新年就开始的。你真的能来参加婚礼?”

“我很高兴来。”

“招待会是在怀特谷仓。希望那天会很愉快。”

南希和她说了薯条店的事,意外地发现艾丽丝的母亲似乎并没有提过此事。她还说了杰勒德有意接管生意,也许今年夏天还会在韦克斯福德,或者戈里镇,或者考镇再开一家店。艾丽丝也向她打听了哪里能买新的冰箱、洗衣机和炉灶,她要为母亲添置。

“她的厨房还是老样子。”

艾丽丝快离开时,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问:“吉姆·法雷尔怎样?”

“哦,他很好,很好。”

“我是说,他有没有……?”她顿了顿。

“结婚?不,他没结婚。”

艾丽丝点点头,若有所思。

“但他在都柏林有人,关系密切,”南希说,“或者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守口如瓶,但在这个地方,你很难守住秘密。”

艾丽丝表示她很清楚这点。

南希不知自己为何编出了吉姆的事,其实只消说他没结婚就好。

艾丽丝走后,南希突然心生愤恨,她当年是怎么对他们的,她从未对他们解释她为何回美国,她欺瞒了他们整个夏天。

南希回到厨房,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多么寒碜。丽光板台面全都开裂了,沥水台上堆放着脏碟子和餐具。窗户也需要清洁。

南希拿起碟子,卖力地洗了起来,仿佛这能改变什么。她希望艾丽丝在她和吉姆婚后一两年后才回来。她想要艾丽丝去参观她的新房,和她一起坐在她梦想中敞亮的厨房里。

她又想到,她不该没问过吉姆就邀请艾丽丝参加婚礼。艾丽丝出现在她门口,她乱了阵脚,话说得太多也太快。她觉得不该立刻把这事告诉吉姆,而要在无意中提到艾丽丝的来访,瞧瞧他的反应。她思考着该让艾丽丝坐哪儿。她得再看看桌席安排。婚礼上一定会有很多人还记得艾丽丝·莱西,会想要见她。她会引人注目。大家都会发现她多么漂亮,多么有魅力。南希对此确定无疑。

她在楼梯平台的镜子里瞅了一眼自己。她下定决心,以后白天穿衣要精心挑选,不能随便从衣柜里拿一件还合身的穿上。艾丽丝一定注意到了她穿得多么糟糕,脚上还是一双旧家居拖鞋。她现在要上楼,换上体面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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