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货物送到时,艾丽丝正与母亲在厨房里。她的哥哥马丁一定在门口干什么活,因为是他开的门。两个送货员已经从货车上卸下冰箱、洗衣机、炉灶。艾丽丝走到门口,发现有几个邻居正在密切关注这一幕。

“管道工已经在路上了,”一个人说,“所以我们要在厨房里找个地方安装洗衣机。装炉灶的人明天来。今天他在班克洛迪。”

艾丽丝看到货物的尺寸,才发现没征询母亲的意见就买了这些东西是个错误。在回家的高兴劲儿的驱使下,她一时冲动想为母亲做些特别的事,她以为这会是个惊喜。她无法相信她离家二十多年来,房子里一切照旧,同样的墙纸,同样的窗帘、胶麻地垫、破旧的地毯,床上是同样的毯子和羽绒被,厨房里仍然没有冰箱,炉灶也是以前的,做饭靠罐装气,还没有洗衣机。她母亲把床单和毛巾送去洗衣房,自己的衣服手洗,用的是一块在艾丽丝看来还不如送进博物馆或干脆扔掉的洗衣板。

她母亲在厨房里喊。

“外面是怎么回事?”

一个送货员从门廊走进厨房,艾丽丝也跟了过来。

“我们现在可以拆旧炉灶了,”他说,“一秒钟就能弄好。”

“一秒钟干啥?”她母亲问。

那人没理她,叫来了他的同事。

“最好把东西放在要安装的地方,免得他们再挪动。如果管道工能提前到就好了。”

“什么管道工?”母亲站起身来问道。

“来安装洗衣机的。”

“我没有买洗衣机啊。”

“我买的,”艾丽丝说,“我买了几件厨房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他们刚送来的这些。”

她母亲缓缓地从门廊走到前门,艾丽丝跟了过去。马丁和一个送货员站在一起。

“我能问问这都是什么吗?”

“哦,”那人说,“这是冰箱,那是炉灶,这台是洗衣机。我们正在等管道工来。”

“那么你们走错门了。”

“妈,”艾丽丝问,“我们能否去屋里谈?”

在起居室,她向母亲解释自己干了什么。

“都不问问我的意见?”

“我以为会是一个惊喜。家里有冰箱和洗衣机真是很好。”

“如果我需要它们,我自己早就买了。我不是坐在这里等你回来除旧换新的。幸亏我不是,否则我得等很久。”

“东西都卸下车了,钱也付了。”

“哪条法律规定他们不能把东西原路送回?”

在她来爱尔兰之前,她的小叔子弗兰克在她上班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约定在一家商场的停车场见面。他选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谈话。

“如果你想让我,”艾丽丝说,“站在托尼的立场上看问题,或是站在你母亲的立场上,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想给你一个地址,和你保持联系。”

“是他们派你来给我传消息的吗?”

“没人让我传什么消息。我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他递给她一个厚信封,里面装满二十美元的现钞。

“这是干什么?”

“给你的,路上用。”

“里面有多少?”

“两千。”

“我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我的祖父曾经回过一趟意大利。他想求他的妻子再次尝试动身来美国。他差点连路费都凑不齐。但当他到了村里,他的家人和我祖母的家人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聚会。第二天他们带他去看地,他们准备在那儿建新房。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们以为他腰缠万贯回乡。他一开口,他们就听到美元在响。当他们发现他破产了,他就对他们没用了。”

“这与我有何关系?”

“我觉得你最好带点钱,万一用得上。也许带着罗塞拉和拉里去旅行,租一辆车,或者给你母亲买件礼物。你一直对我很好。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没有附加条件,不是借给你的,我不会要回来。”

“可是你已经够慷慨了,为罗塞拉付学费。”

“这段时间你很不容易,这只是帮你一把。”

艾丽丝看得出母亲想拿定主意。这会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母亲步履迟缓,特别是上楼梯或站起来时,似乎感到疼痛,但她话语间有了一种从前没有的力量和决心。她从前更温顺随和。

母亲回到送货员站着的地方。冰箱、炉灶、洗衣机堵住了门廊。马丁还在与一个邻居说话。艾丽丝听到她哥哥放声大笑,恨不得他赶紧进屋。

“这些都付过钱了?”她的母亲问送货员。

“是的,钱付了,也送到了。”

“好吧,我不确定该把它装在哪里,该怎么使用它,你们暂时把它留在门廊吧,让我想一想。还有,你们能否叫管道工别来了?”

“他已经在路上了,太太。”

“好吧,等他来了我告诉他。”

他们走后,艾丽丝和母亲、马丁坐在厨房里。

“谁来付这些机器的电费单?”她母亲问,“它们很费电。费电!冰箱会整日整夜地耗电。等你回到美国晒太阳,我就得在这儿付账单了。”

当母亲表现出强势的样子,马丁就紧张起来,神经兮兮,坐立不安。他有一部老款的莫里斯小型车,常常得好一会儿才能发动起来。他第一次从英国回家时,带了一笔工伤赔偿金,他在十英里外的古虚悬崖边买了一栋维修不善的小房子。他似乎每天都在那里和母亲家之间来来去去。如果他白天在镇上,就会出门散步或去酒吧。如果夜里在镇上,并且没喝醉,他会话说到一半就站起来宣布自己要走了,而汽车发动不起来的嘶哑噪鸣,为这一幕更添戏剧性。最后发动机运转起来,发出轰鸣。

艾丽丝私下问过他,他是否也认为母亲变了。

“她只和你在一起时才那样。”他说。

“为什么?”

“谁知道?”

她渐渐明白了母亲为何不想家里有一台冰箱。这意味着她能经常出门买食品,去法院街海斯家的店,或者欧康诺小姐的店对面那些店,或者再去马丁·多伊尔的肉铺、集市广场比利·克维克的店。现在她要艾丽丝跟她一起去,她俩艰难地从门廊的大件货物边挤过去。艾丽丝想说服母亲至少把洗衣机装上,但母亲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等我决定了怎么做,我会告诉大家。”

母亲每次去店里都会打扮起来,穿上好鞋子,戴上帽子,站在镜子前,别上一支老式帽针。她要求艾丽丝也精心打扮。然后到了街头,或是进了店铺,人们会说艾丽丝是多么精神,他们见到她是多么高兴,于是母亲会尽可能地让聊天持续下去。

“不用多久我们就会见完整个镇子的人,”艾丽丝说,“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从月球归来。”

“看到他们这么亲切可真好。”母亲说。

当她告诉母亲,南希邀请她去参加米里亚姆的婚礼,母亲并不感兴趣。

“上帝才知道谁会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各种混混都去南希的薯条店。他们先去一家还会接待他们的酒吧喝酒,然后去南希那里买炸鱼和炸薯条,接下来就是吐一地,甚至更糟,如果天底下还有更糟的事。”

“我相信这不是南希的错。”

“她来者不拒。她喜欢钱。说到这个,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母亲离开房间。艾丽丝能听到她缓步上楼的声音。她想,明天得另想话题讨好母亲。

母亲拿着银行存折回来,打开给艾丽丝看。存款里有一大笔钱,远比莱西太太从微薄的退休金中所能积攒的更多。

“我不需要被救济。”她母亲说。

“可是这些钱是从哪来的?”艾丽丝问。

“是我的,不是别人的。”

“可你是怎么……”艾丽丝不知该如何问出这句话。

“你的哥哥杰克从我手里买了这房子。两年前他从伯明翰回来时,我和他谈妥了条件,我会住在这房子里终老,然后马丁能住在这里,直到他去见他的造物主。再然后房子就归杰克或他的家人所有。这条件对谁都合适,因为杰克很有钱。他生意顺利时,手下有五十多人。我想告诉你这事,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样你就不会认为我需要接济。第二,等我去见上帝时,你不会指望能分到房子。”

“我没指望过任何东西。”

“那么我们就没问题了。”

一天天地无事可做。艾丽丝抵达都柏林机场时用弗兰克的钱租的车,一直停在门口。她提议开车出去兜风,但母亲反对。

“上车也许可能,但我知道我怎么都下不了车。到时我们怎么办?我会丢尽脸面。”

起初,艾丽丝觉得母亲和马丁在餐桌上的聊天很有趣。有个住在圣约翰别墅区的女人,名叫贝蒂·帕尔,她在主街的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每天早晨,她都从法院街的房子前经过。她通常颇有气派地携着一把精致的雨伞。她的衣服也很精致。她的头发染得乌黑,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

“你们知道我听说了什么?”艾丽丝的母亲问道,“我听说那个贝蒂·帕尔给教皇写信了。哦,那是在她母亲死后,所有家人都离开了镇子,她自力更生,身边只有她的雨伞、服装、脂粉、染色的头发。她孤孤单单,任谁都会这样,还悲悲戚戚。但接着她干了什么?给教皇写信!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他。你们能想象在一个忙碌的日子里梵蒂冈发生这种事?教皇被早早叫醒。起床,有一封贝蒂·帕尔的来信。”

当母亲第二遍和第三遍讲起此事,马丁一再哈哈大笑,并怂恿她讲下去,艾丽丝明白过来,他已经听过很多遍。

第一个星期结束时,母亲讲的故事大多重复了不止一遍。但她不时地发掘出镇上其他人物来评论和贬低。

“乔西·卡希尔路过我家时会来聊几句,她以前不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何,直到我明白她是想炫耀。她的儿子,第二个儿子,正在学医。他已经读完了第一年。卡希尔家没人有脑子。我几乎当着乔西的面直说了。她娘家那边也都没脑子。我记得她的父亲是送煤工,她有个兄弟是遛灰狗的。”

“那孩子要当医生不是很好吗?”艾丽丝问。

“但如果他在镇上开诊所,没人会去。”

“也许他会在别处开?”

“希望如此。我可不想卡希尔家的人给我扎针。”

她母亲八点起床,九点收拾完早餐桌。一点半,他们用正餐。餐后就无事可做。艾丽丝不想独自开车出去,也不想独自出门散步。她回家是来陪母亲的。

一天傍晚,她母亲和往常一样早早上床,这时艾丽丝听到马丁来了。她知道,他只要有可能开车出去,就不会醉酒。母亲告诉她,前一年他被警察拦下,被判六个月禁止驾驶。

这天傍晚,他似乎不像平时那么躁动,答应和她一起喝杯茶。她问起镇上的酒吧,只想借此打开话题,但当他历数他钟爱的地方时,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能够向他打听吉姆·法雷尔,并且把问题问得很自然。

“母亲说你伤了他的心。”马丁说。

“母亲说的事可多了。”

“他的酒吧经营得很好。他在后屋开辟了一个大空间,找来一个小伙子和沙恩·诺兰一起当酒保。我从没见过有谁不喜欢沙恩·诺兰。”

“吉姆·法雷尔自己呢?”

“他在那间宽敞的后厅里招待所有老客,也招待年轻人。有时候那里很喧闹。周末在后厅只能站着。我周中才去那里。”

“我听说吉姆在都柏林有个女朋友。”艾丽丝说。

“他每个星期四去都柏林,但九点就回来,而且他整个周末都工作,我不知道他还有时间约会。”

“你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我了解所有人。”

艾丽丝心想,如果母亲在场,她就无法问很多吉姆·法雷尔的事。此刻她故意沉默下来,看看马丁是否还会再说些他的事,但他没再说别的,很快去了他在古虚的房子。

母亲没有提到吉姆。她对托尼和他家人的事也不关心,甚至艾丽丝试图聊起罗塞拉和拉里时,也没有得到热情回应。她曾在信中对母亲说过达凯西安先生的修车店,但当她在回家后头几天里提到修车店,母亲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希望情况能渐渐改变,但她明白,此刻母亲不想听到她的美国生活。

当母亲拿出杰克在伯明翰近郊的大房子的照片,还有他的妻子孩子在各种庆祝活动上的照片,艾丽丝心想她寄来的罗塞拉和拉里的照片都去哪了。母亲走到房间那头找出另一本相册,但那是帕特和他的家人在博尔顿的一栋较为朴素的房子里的照片。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帕特、杰克和他们在英国的家人成为她母亲的主要话题。艾丽丝得知了她的侄子侄女上的学校、度假去的地方,马丁的长女在大学里学科学,帕特的长子是个数学奇才。

艾丽丝此刻发觉,她不该这么早回家。她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做出比孩子们提前一个月到的决定,部分是为了在得知托尼母子的进一步计划之前就离开他们。可她并没有细想过这些日子将会如何,下午和傍晚将会多么漫长,多么无事可做。

她刚到那天,写了封短信给托尼,告知她已平安抵达。她没有说租车的事,免得他担心花费。她尽量不显得过于冷淡,但也没说她想念他。

数日后,她能更轻松地给罗塞拉、拉里还有弗兰克写长信。写信时,她想象着在林登赫斯特的死胡同里他们的一个寻常早晨。在这样的夏日中,她会比其他人起得更早,经常在他们起床前就用完了她的早餐。这个时节在那房子里多么容易醒来!接着达凯西安先生会与她打招呼,讲起他刚读过的某本历史书。她会见到常客们,会打电话要求尽快送来某个零件。而且她始终知道有几间房间在等着她——她的卧室、厨房、起居室,还有她熟悉的声音——拉里和堂亲们玩耍的声音、托尼的车倒进车道的声音、托尼进门时的说话声。

她心想还能否找回这一切。她发现自己盼望着收到托尼或他母亲或弗兰克的来信,说他们开始从她的立场看待此事,或者那个男人回来说他们夫妇决定亲自抚养那个孩子。

她希望罗塞拉和拉里是在此刻到来,而不是在数周之后。她希望母亲会让她聊聊他们。但她不许自己去想她最期盼的事——她不是在母亲的起居室里写信,听着母亲在楼上房间里蹒跚走动,而是在自己家中,在长岛自己的房间中,在穿过窗帘的初夏柔光中醒来。

她在信中对罗塞拉说了南希家的婚礼,又说她想买条新裙子,或者如果能找到喜欢的,就买一身套装穿。她写道,她母亲从不错过电视上的六点钟新闻,但如果九点钟新闻的标题没变,她就会抱怨。她打算写写马丁,写他在悬崖的房子和母亲镇上的房子之间不停地来回,但又决定将此事写在给拉里的信中。对弗兰克,她淡淡地提到在曾经那么熟悉的家中,她感觉如此陌生。她没在任何信中提到托尼。她压根不想说到托尼。

她对任何一人都没说起,她和她母亲还有马丁至今仍绕着门廊里尚未拆封的冰箱、炉灶、洗衣机挤来挤去。她相信,摆在那里越久,就越不可能退回去。

她在早间醒来时,房间仍然暗着。她寻思着是什么让她害怕接下来的一天,但她发觉并没有什么。她在母亲的家中,如此而已。她躺在那里时突然有了个主意,她想换一张床。她确定这张床垫就是她在二十多年前睡的那张。现在它变薄了,中间也凹陷下去了。床单和被单有种奇怪的绸缎还是蜡一样的手感,被子会在夜间滑下去。

她想着罗塞拉和拉里来了之后能睡在哪。她自己睡在曾与罗丝同住的房间。马丁睡在曾与他弟弟们同住的房间。阁楼上还有一间得爬梯子上去的空屋,但从未使用过。除了她母亲的房间,没有别的卧室了。

一天晚上在九点钟新闻过后,她提出了床垫和床单的事。她不指望母亲会有积极回应,但她觉得最好在此刻提出,那么也许在罗塞拉和拉里到来之前,能在此事上让母亲的态度软化。

“它究竟有什么问题?”母亲问。

“买几张新床垫和床单可能会挺好的。或许可以让罗塞拉睡新床,睡在我房间里,也许我们可以为拉里买一张床,放在阁楼间里。”

“他为何不能睡在马丁房间的某张床上?”

“马丁总是白天夜里进进出出。”

“你的孩子们想要新床?”

“不是,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么,我们何不一切照旧?”

艾丽丝没有回答。

“我注意到,”她母亲继续说,“现在人们过度宠溺孩子。他们要这个买新的,那个买新的。但往往并不是孩子想要,而是父母想要。他们要出去工作、闲逛,没有足够时间陪孩子,于是就买谁都不需要的奢侈品来补偿孩子。我在收音机上听到有人讨论这事。”

艾丽丝决定尽快转开话题。

“你一定期待着过生日,”她说,“杰克和帕特会来。我们都会在这儿。”

“我完全不想这事。我不想小题大做。”

“哦,但罗塞拉和拉里是为此而来,杰克和帕特也为此而来,马丁说他们有几个孩子也许也会来。”

“你一定还记得曾经住在四十七号的老太太。”母亲说道。她脸上闪过一丝满足感。

“简·赫加蒂小姐,人们总是这么称呼她,”母亲接着说,“她很贵气,住着一栋漂亮房子。简·赫加蒂小姐为人很有礼貌,名声很好。她上了年纪后,有个神父,也是她家的朋友,每星期拜访她一次,给她送圣餐。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个护士,但她不喜欢那个护士。后来有人发现她快满一百岁了。我们都被邀请去参加在她家中举办的聚会。我去了,因为我相信她邀请了我。我怎能不去呢?可是组办聚会的是一群低级的人。对了,不是所有人都低级,但那也足以把聚会办成白吃白喝的了。大家说那里有酒可喝。乡巴佬们进了她家。当然,他们不仅自己灌足了伏特加——如果不是杜松子酒的话,还灌了简小姐,简小姐不知情地喝了加了柠檬汁的酒。他们喝醉了,她也喝醉了,后来有人把她扶到床上。第二天她死了。她因为聚会而死。前一天伏特加庆祝,第二天棺材、灵车接送。如果有人认为这会发生在我的生日上,他们最好改变主意。我会锁紧房门。”

“聚会只有家人参加。”艾丽丝说。

“家人往往是最糟糕的。”母亲回道。

艾丽丝站了起来。

“我想出去散个步。”她说。

“夜里这时候出去?”

她想开车出去,也许去韦克斯福德,在那里的主街上走一走。这是一个暖和的夜晚,西边天空仍有些微亮光。她决定走到集市广场,然后也许沿着斯兰尼街下坡,趁着最后一抹天光走到河边,到时再决定做什么。她心想,明早可以问马丁要杰克或帕特的电话号码,征询他们的意见。但他们很可能回复说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没问过母亲就买了冰箱、炉灶、洗衣机,她不该离乡这么久。他们还会说,母亲年事已高,一生不易,艾丽丝至少不该再抱怨她。

她经过阿斯贝尔家的店时,差点想去教堂街,但她继续沿着拉夫特街朝广场走。她想,也许她应该努力倾听母亲说话,对她讲的故事表示喜欢,哪怕她讲了不止一遍。八十高龄,守寡三十年,必定很不容易。

她正盘算着也许可以劝说母亲哪天跟她一起开车出去,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吉姆·法雷尔的酒吧门口。她立刻认出那就是吉姆。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她。他正望着另一个方向,但他可能已经发现了她正从对面的人行道走来,才刻意转开视线。

她确定即便她低下头,他也不会注意不到她。街上没有其他人。如果她转头朝对面望,他们便会视线交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无法想象他会如何回应。也许他并没有认出她。但如果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们无法只是点个头,或礼貌地道一声你好。

她最好还是别再朝他看,她要继续前往广场,不再回头。这样的偶遇难免会有,然而她从未想过,一旦她看到了他,心里会生出一股冲动,就像现在这样,想朝他走过去,想和他说话,想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得继续步行穿过镇子,仿佛他并未站在酒吧门口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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