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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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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从冰箱、洗衣机和新炉灶旁挤过来,这些东西的包装还没拆,还放在大门口。她母亲正和马丁站在厨房边的走廊里。 “我要去那儿待一两天,就这样。”艾丽丝说。 “如果别人问起你去了哪儿,我怎么说?”她母亲问。 “你就是担心这个?” “是的。我在乎别人怎么想我。” “告诉他们,我去了马丁的房子,在海边待一两天,如果天气好,你也可以过来。” “我绝不会去那儿。” “这个不必告诉他们。” 那天母亲坚决地说不想再听到关于美国的任何字眼,她就决定离开母亲和马丁。 “一天天地没完没了。每次我打开电视机,就听到美国人在笑根本不好笑的事。全都是我讨厌的尼克松的事。现在你又来告诉我,美国多么伟大,那里的一切多么大……” “我从没说过这话。” “还有他们可怕的声音。我最厌恶的就是这声音。还有他们的衣服。” “什么衣服?” “美国人的!有个别墅区的人在波士顿、费城还是什么地方待了多年后回家来,他穿着格子裤,戴着搭配的棒球帽在镇上走。” 马丁上楼时,艾丽丝跟了上去。 “你在古虚的房子还能住吗?” “对我来说能住。” “那我也没问题。”她说。 然而当她开车到那里时,发现房子已经很久没打理了。唯一的床垫污迹斑斑,床单也旧了。房子比她想象得更靠近悬崖,毫无遮蔽地顶着海风。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不住在这里,马丁和母亲也不会知道。她决定开车去韦克斯福德,在那里订一家酒店,过一两天再回母亲家。 到了韦克斯福德,她把车停在火车站附近,穿过一整条主街,来到罗尼斯家具店。当她和跟着她的年轻店员看床和床垫时,心里还是没拿定主意。但价格很便宜,她发觉她需要的只是一张床、一个床垫、一把休闲椅、一张躺椅,外加几条新毛巾和床单。 她问助理多快可以送货,他找来了店主。 “我知道你是恩尼斯科西人,”店主过来时说道,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我哥哥和你姐姐好过。莱西?” “那是很久以前了。” “啊,现在我们仍然年轻。” 他问她需要何时送货。 “现在。我是说今天。” 她希望自己没流露美国口音。 “恩尼斯科西来的每个人都要求当天送货。那里肯定有什么古怪。” “那么今天可以送吗?” “现在就可以送。” “我住在黑水村,具体说来是在古虚的悬崖上。” “我没有意见。” “你能把旧家具清走吗?” “你付现金吗?” 她点头。 “那么我什么都能做。” 他答应一小时后出发,他开货车跟着她的车去古虚。她回到主街,去肖斯商店买了被单、毯子、枕头和毛巾。在妇女用品区,她试穿了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泳衣,然后买了下来。她把这些东西装进车里,又买了些面包和做沙拉用的食材。 旧床搬走,新床就位后,她开始铺床,她后悔没买一盏床头灯。天气暖和,但如果她敞着门,苍蝇就会进来。她在屋前的草坪上撑开躺椅。现在她可以放松休息了。毕竟她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在下午柔黄的光线中,这里安宁而美好,打破静默的只有附近田野里的拖拉机声、细碎的鸟鸣,还有下面海浪扑上沙滩时轻盈的连绵不绝的声响。今晚她将第一次独自在一栋房子里睡觉,没有同床共枕的人,隔壁房间里也没人。在她与托尼共同生活的这些年里,特别是刚结婚的时候,她时常梦想着逃离,跳上一班火车,或者开车去某个镇子,找一家无名酒店住两天,离开所有人。 奇怪的是,她曾与托尼的家庭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现在却难得想起他们。她起身朝悬崖走去。她盼着当罗塞拉和拉里来时,会是一个好天气。在夏日里,时常露出一线阳光,接着又阴雨绵绵,或下起零星小雨,直到天黑都不一定会放晴。她希望他们会喜欢镇子,喜欢她的母亲和马丁,他们回美国之后,会怀念地谈起在爱尔兰的时光,觉得这也是他们的故乡,即便比起他们从祖父母那里听来的意大利世界,小镇或许没那么重要。 托尼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不会念她的名字。他大概知道这名字该怎么念,也经常勉力而为,但第一个音节就让他败下阵来,到了后面只能发出一个咕哝声。自从拉里注意到此事后,他就又有了新法子来逗他母亲和姐姐发笑。他从不在父亲面前模仿祖父的咆哮,因为他父亲是不会觉得这有趣的。但有时候在餐桌上,只要托尼离开片刻,拉里就会学艾丽丝的公公对艾丽丝说话。他会用若干种方法念她的名字,一次更比一次夸张,搭配的都是他祖父的声音,以及那种心有所思的凝重表情。 “如果被你父亲的家人发现,他们会杀了你,”艾丽丝说,“千万别让你的堂亲们看到你这么做。” 在她离开爱尔兰前几星期,有一天,托尼的父亲出现在修车店。艾丽丝看到他和达凯西安先生说话的样子仿佛在策划密谋。两人打着手势,窃窃私语,托尼的父亲眯着眼,对倾听他说话的达凯西安先生露出微笑。 “我的儿媳呢?”他走进办公室问道。 这话问的是跟着他进来的达凯西安先生。他故意不看艾丽丝,把注意力放在埃里克身上,埃里克在这两人进来时就站起身。 “我开车过来看看我的儿媳在干什么。我有三个儿媳,我都喜欢,但在这里工作的这个儿媳是最有头脑的,她的头脑还传给了我的孙女罗塞拉。我相信拉里也有,但罗塞拉让我们感到骄傲。她的老师们也是。我认为她的天分多半来自她的爱尔兰母亲。这是事实。” 她的公公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温情和欣赏,她差点要让他说出她的名字,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怎么念的。 她心想他是否因为喝了酒才这么啰嗦,但她见他最多只喝过几杯葡萄酒。很快她明白过来,他是特意到访,他的表演是提前排练好的。他来此是为了表示对她的支持。但她不知道,这是出自她婆婆的授意,想要以此讨好她,接纳她,把她进一步拖进大家庭的网中,还是托尼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是真情流露,并没有与谁商量过。 “这是干什么呢?”两位长辈离开房间后,埃里克问道。 “他喜欢我,欣赏我。”艾丽丝答道。 “这我看得出来,但是为什么呢?” “原因他已经解释过了。” “不,不,他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后来艾丽丝找机会与小叔子单独相处,把公公的此次来访告诉了他,问他母亲是否派他父亲去向艾丽丝表明,虽然他们不会听从她,也不会照顾她的感受,但他们不希望她认为他们不欣赏她。 “不,他是自己去的,”弗兰克说,“但在那之前,他召集了所有儿子,和我们拉拉杂杂地说了一通,说他站在我们这边,永远都是,直到他不行为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在他的国家里,男人支持自己的儿子,他和达凯西安先生讨论过此事,他们认为这是对的,所以他想让我们知道,他支持我们。但他和达凯西安先生也认为,有时你得在一件事上反复权衡,而它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有时你的支持就会动摇。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动摇’这个词。他抡着双手,让我们明白他在说什么。” “然后呢?” “然后他对恩佐说,别再跟莉娜吵架了。恩佐发火了,问他在托尼的事上就没话可说吗。我父亲从头至尾都没看托尼一眼。他装作托尼不在房间里。” “你母亲怎么说?” “她不知道这事。当时她去看足科医生,都不知道我们有过这次会面。” “托尼不知道你告诉了我此事?” “对。” “这没什么帮助。” “我已经尽力了。” 托尼恍如房子里的一个鬼魂,他会悄然出现在门口,从不在任何地方久留。一天傍晚,艾丽丝把行李箱放在床上,收拾要带去爱尔兰的东西,托尼就站在那儿看着她,直到她差点问他需要她做什么。 他母亲则用一种愉悦的语气,屡次表明她很高兴艾丽丝会在爱尔兰庆祝她母亲的八十大寿。 “她见到你会很开心。罗塞拉和拉里也期待着这事。拉里说,他将会带着一口爱尔兰口音回家,我不知道到时我们要怎么办。” 她爽朗的笑声让艾丽丝越发不想笑。 艾丽丝打包行李时,托尼一直观察着,她一直板着脸。当她把行李箱从床上提起来时,托尼一个箭步过来帮忙。 “我自己能行,谢谢。” “你收拾行李的样子,像是要去很久。” “我不想落下什么东西。” “你走了我会想你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点点头。她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让他别再伤心欲绝地盯着她。她本想说只是去度假,但随即意识到这不是真话。 “我无法想象这个家里没有你。”他说。 艾丽丝记得拉里看到她打包的衣服数量后,问她是不是爱尔兰没有洗衣机。 如果她早知如今,就会告诉他没有,她母亲没有洗衣机,母亲和马丁都没有冰箱。她走进马丁的房子,想为自己做一个三明治,但黄油融化了。她只能把它留在那里,希望等到傍晚它会凝固。 艾丽丝回到躺椅上,她能感觉到从泥土里散发出一股热气,让青草和苜蓿变得气味浓郁。她不再照着直射的阳光,但还是感受到了热量中的安宁,想起了在遥远的过去,每逢星期天她父亲会借一辆车,他们会来这儿。他们五个挤在一辆小车的后座上,此刻想来不可思议。罗丝讨厌冷水,他们去游泳时,怎么都无法拉她同去。 她想,现在海水一定是冷的,可她还是回屋换了泳衣,把连衣裙套在外面。她带上毛巾,穿过田野朝小径走去,那里她会找到下沙滩的阶梯。她都没想要锁门,车钥匙就留在桌上,拉里若是知道了定会觉得有趣。 沙地上的热度让她回想起那些星期天,父亲仍然穿着西装,哥哥们扛着棒球棍,在沙滩上找人和他们打球。当地那些家族的姓氏——弗朗、墨菲、曼根、加拉格尔——历历在目,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他们仔细地在泥灰土的崖壁上凿了台阶,结结实实地铺了枕木,但最后一段总是松软的沙地。那段她无法踩实,只能冲下去。 她决定步行去诺克纳斯罗格和莫里斯堡,幸好此时沙滩已处于阴影之中。她把拖鞋留在悬崖下,光着脚在海滩上走。 在她离开前的一天,拉里跟着她在房子里转,疑心地打量着她,直到她问他想说什么。 “卡洛说你和爸爸分手了。但后来莉娜婶婶知道了这事,她告诉了恩佐叔叔,恩佐叔叔让我忘了卡洛说过的话。” “那一家子能只管他们自己的事吗?” “我答应过不告诉你。” “我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别人。” “就这样了吗?没有别的要说了?” “你想去恩尼斯科西看看吗?” “你在转变话题。如果是我这样做,你们会批评我的。” “你们是谁?” “你和罗塞拉。” “你父亲和我现在关系不好。” “我知道。可是你们分手了吗?” “我不知道。”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原来的样子。我喜欢我们大家在一起,可能我有时抱怨你和罗塞拉管教我,但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不希望任何事改变。”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认真地看着她。此刻不能一味沉默,也不能说自己太忙,先不谈这事。显然他一直在等一个她不太忙的机会。 “我希望一切都会好。”她说。 “你是说不会有改变?” “我不想家里有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 “我明白。” “你父亲知道这点,你祖母也知道这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诉你了。真的。” “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她迟疑了一下。 “我觉得那个孩子会在我们离开那段时间出生。”他说。 她点头。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总是会回来的。” “但你不会?” 她想对他说,他将来会是一个好警察或一个好律师,他们会和他的弗兰克叔叔讨论他的未来,可他正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她只能严肃对待。 “如果你的祖母没有插手就好了。” “但如果那人趁我们不在时把孩子放在这里呢?她该怎么做?” “这都不是我造成的。” “可你得决定怎么做。” “我还没有决定。” “我以为你会说……” “什么?” “说些什么。这样或那样做。” “我不知道。这是最诚实的回答。但你要记住,我爱你和罗塞拉,你父亲也是,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她走过去拥抱他,他伸出胳膊抱了抱她。但接着他转过身,仿佛受了挫败似的,慢慢地离开房间。 经过诺克纳斯罗格后,她感觉到了一阵和风。她想,无论她怎么做,她都无法什么都不想,享受一个普通的海边日子。在家中,罗塞拉和拉里整日都在她身边来来去去,托尼也是。但此刻她才发觉,即便她独自一人时,他们还是在她身边的阴影之中。在这里,他们仍然在她近旁。 在她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里,她决定要找车去机场。她不想让托尼送她。她不想听到他的道歉和借口,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听到他说他不确定孩子生下来后怎么办。她知道他很确定,他母亲也很确定。他们只是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她。 她问达凯西安先生是否认识哪个司机,他主动提出要送她去机场。 “托尼无法送你吗?还有那老头巴不得你搭他那辆半废的车,他会把你送到任何一个机场去,只要你开口。如果他们不能送你,那么我会送。” 她后悔跟达凯西安先生提了找司机的事。她在超市的告示栏上查看是否有哪个当地司机贴了布告,但什么都没有。她翻阅电话簿,找到若干出租车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但没有打过去。 有一周多的时间,她的婆婆避着她,但在她启程前两日,弗兰切斯卡来到厨房门口。 “我马上就走。我知道你忙着。” 她把一个小盒子放在厨房桌上。 “这件小礼物是给你母亲的。一个母亲给另一个母亲的。它很小。我知道你的行李箱已经很重。” 艾丽丝笑了。她能想象拉里对他的祖母说了他如何帮母亲把沉重的行李箱搬下楼。 “我相信她会很欢喜的。”艾丽丝说。 “哦,你说得太夸张了。” 艾丽丝没请弗兰切斯卡坐下,也没给她倒茶。 “罗塞拉和拉里对这趟旅行很期待。我希望你母亲有足够的帮手。要把房子收拾出来给客人住可不容易。” 艾丽丝心想,假如她们在这里待上一整晚,是否婆婆每说一件事都会听着倨傲又霸道? 她希望自己能琢磨出一个如何去机场的法子。她想到如果托尼送她,拉里也一起去,便会容易一些,但她随即明白,拉里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会听着每一句话,推敲父母关系如何。 她离开前一晚,托尼问次日是否还需要他做什么。 “不,我都准备好了。” “我们应该早点出发,这样你时间宽裕。” “你送我吗?” “否则谁送你?还是你不愿意我送你?” “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早点出发。” 她继续走着,在斜射的阳光下,她看到沙滩上有一大块泥灰土圆石,等到涨潮时,它就会溶解。它是从上面的山崖滚下来的。她靠着石头坐下来,眺望大海。这或许是个游泳的好地方。 在她与托尼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就知道不要低估他看透她心思的能力。经常很难对他保守秘密。但他很少问她,于是便有了一种只要她不说,他就假装不知道的处事方式。 她相信他很清楚她会从预产期推算出这孩子是在去年十一月或十二月怀上的。那是一段对她和托尼很特别的时期。在孩子们还小的那些年里,他俩继续房事。但后来就停了。有一年几乎一次都没有。但突然在去年的最后几个月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她惊讶地发现两人都变得激情四射。有些日子她刚醒来,托尼就凑了过来,他们会在一天开始前做爱。 这种情况持续到圣诞节。她把那几个月视为快乐时光。但后来她发现另一个女人怀孕,就联想到托尼和这女人的情事一定也发生在那个时期。 在驶向机场的车里,两人默默无语,后来她对托尼说,如果拉里傍晚出门,九点钟必须让他回家,还得让他详细交代去了哪里。 “他不会说谎。”此言一出,她意识到这像是在指责托尼在这方面显然与儿子不同。 “你母亲,”他说,“一定期待着第一次见到她的外孙和外孙女。” 这是他自己母亲会说来缓和气氛的话,她觉得没必要回应。 她想用冷静、坚定、沉着的语气告诉他,如果那个女人的孩子在他母亲家里待了哪怕只有一夜,那么她,艾丽丝,就不会回来了,她会去别处生活,会把罗塞拉和拉里也带走。她会在事实上与他离婚。 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口,他俩之间的情况就会改变。她一直谨慎地没有提出。他们在路上堵车时,她在心中排演了种种表述方式。 她可以说:“如果你把婴儿带回家,我会离开你,并带走孩子们。”或者说:“我说我不希望你母亲把孩子带回家,我是认真的。你能向我保证此事不会发生吗?”她又排演了其他多种陈述观点的方法,可是没有一种感觉是对的。 然后她意识到问题所在。托尼早已琢磨出她想说什么,此刻他盯着前方的道路,就是让她说不出口。他没做什么显眼的事,她便没有因由与他争论或说他不是。他的脸上不露分毫,她无法从他的呼吸或驾驶上看出端倪。但她很清楚,他在周围制造了一种无助甚或是无辜的气氛,让她无法说出狠心绝情和不能转圜的话,无法说出不可收回的威胁。 这看似是他俩之间的一场战斗,但她发觉,她在与他战斗的同时,也在与自己战斗。罗塞拉和拉里几乎不会因为他们祖母家里多了一个婴孩而感到困扰。他们会逐渐习惯。但她做不到,她确定自己做不到。 她希望能在托尼开车时把话和他讲清楚,让他就此明白,如果他和他母亲做出不明智的事来,后果将会如何。 但一旦她说了,她就会失去他。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她再一次意识到,如果她发出威胁,她就得当真。正是这份认知阻止她开口。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失去他,也不确定是否要让罗塞拉和拉里在逐渐成年的过程中失去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父亲。当他们快到机场时,这种不确定感几乎让她晕眩恶心。 她想在路边下车,但他坚持说时间足够,他会停好车,陪她去办理登机手续。 此刻她眺向大海,望着一排鸟掠过水面,心里有种近乎愤怒的感觉。因为她在车里没有威胁托尼,他开回林登赫斯特时一定颇有成就感,或是觉得他掌控了局面。在机场,当她朝登机口走去时,她知道托尼站在后面目送着她。他们已经拥抱过了。她想,这就足够了。他此刻在等她再次回头,朝他挥手。但她没有回头,她决意不回头。 她站起来伸展四肢,走到水边试了试水温。太凉了。再过几星期,海水才能暖和到可以游泳。即便到了那时,水也是冷的。但她也想起游泳后穿上衣服那一刻温暖的感觉。她决心要现在下水。 她把衣服留在沙滩上,慢慢蹚进海里。哪怕只游一分钟也好。 当她站到齐膝深的水中,一个浪头扑了过来,她皱了皱眉,但没再多想,飞快地游了出去。她浮出水面,觉得已经游够了。水太冷了。她想立刻回到岸上,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她饿了,后悔没多带些吃的。只能吃融化了的黄油、生菜和罐装三文鱼做的三明治,外加番茄和黄瓜。但她还是高兴她已经买了新床、床垫和床单。她梦想着迈向海上旭阳,来到悬崖边观赏黎明。 她从沙滩返回古虚时,瞧见远处有个身影朝她走来。她想此时一定过了六点钟,大概是某个当地人出来散步。她知道,外人不大来这儿。马丁曾告诉她,他大多数日子都来这儿,但几乎遇不到人。韦克斯福德人去克拉克劳,恩尼斯科西人去凯丁斯或莫里斯堡。马丁说,这边的悬崖太高,人们不容易找到下沙滩的台阶。 她没感到出水后的温热,却感到了寒意,她明白应该带上外套。她有一件厚羊毛衫,一回去就得穿上。她累了,觉得自己一躺倒在新床上就会睡着,但她不能那么做,她好不容易才调整过来时差。 她看到那个迎面过来的人朝旁边迈了两步,避开一个浪头。他太靠近水线了。他像是正在朝她张望。她希望此人不是从恩尼斯科西来的,否则就可能会认出她,并想知道她为何独自到此。 那人向她投来目光,似乎正在等她。她突然想到,无论那人是谁,她都得尽快从他身边经过,如有必要则打个招呼,但要装出有事在身或得赶紧回车上的样子。 接着她发现此人是吉姆·法雷尔。他朝她转过身,摇了摇头,有种懊恼的讶异,仿佛多年后的这次相遇不该发生。接着他的神情变了。他显得严肃,简直有些忧虑。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应该尽量少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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