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这件不对。”艾丽丝的母亲说。

“你不喜欢它哪点?”艾丽丝问。

“蓝色不适合你。”

“什么颜色适合我?”

“我不知道。我得先看到你穿上身。”

“我还有一件黄裙子。”

“整个镇子都会看着你。他们会有想法。”

“我们在意吗?”

“我在意。我当然在意。”

“这些帽子都不适合我?”

“只有这顶小礼帽适合,但它太黑了。”

她穿着黄裙子过来,母亲绕她走了一圈。

“我觉得你穿什么都棒极了。你一直都这样。”

艾丽丝心想,自从她回来后,这是母亲头一次说好话。

“我有个主意,”母亲继续说,“如果你把你的黑外套穿在裙子外面,会很漂亮。而且黑帽子也不会显得突兀。”

她准备出发去教堂时,母亲站在门口。

“我希望有人送你。在美国,女人都是自己开车去参加婚礼吗?”

艾丽丝一踏进教堂花园的大门,就看到熟人。她的一个中学女同学惊喜地喊出她的名字。

“看到你母亲身体健康你一定很开心。”其中一人说道,接着另一人插嘴进来,艾丽丝已经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了。

南希母女来了之后,艾丽丝等了片刻才走过去。

“南希,我很高兴来这儿。”她说。

南希瞅了她一眼,像是不太确定她是谁。她似乎在想其他事。但接着她的注意力回到艾丽丝身上。

“你这趟回家赶得太巧了。”她说,但这话听着像是临时想出来的。

不久,一个女人走上前来,她以前认识艾丽丝的姐姐罗丝。

“优雅。我一直这么形容她。优雅。你母亲当年也优雅,当然了,你也优雅。但罗丝特别优雅。她极度优雅。”

艾丽丝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趟回家会待很久吗?”这女人问。

艾丽丝刚要回答,就看到了吉姆·法雷尔,她一时间想朝他走去。但她清楚大家都在瞧着他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那段过往的某个版本。

有人说新娘已经入场,于是他们都进入教堂。艾丽丝来到侧面的过道,心知吉姆·法雷尔就在后面某个地方。她料想他也心存顾虑。他不会坐在她那一排,她觉得他甚至不会坐在她身后那排。

他是独自走进教堂花园的。她注意到他是唯一一个孤身前来的男人。也许她也是唯一一个孤身前来的女人。她相信这不是南希刻意安排的,只希望没有人会看在眼里。

当新娘在她兄长的陪伴下走上过道,从未见过他们的艾丽丝惊讶于他们与其父何等肖似。同样的黑眼睛,同样的短下颌。当她从母亲那里听说乔治·谢里登的死讯时,她曾致信南希,说她十分震惊。但此刻他的儿子取代他的位置,走在过道上的女儿没有父亲在旁,这幅情景令他的死亡如此分明。她心想,南希在这个日子里,在众人的目光下,想必感到了丧夫之痛。乔治性情随和,可靠,为人正派。南希与他两情相悦。如今他缺席了。也许教堂里的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但对艾丽丝而言,他的死亡扑面而来,以前她并未真正认识此事。

弥撒开始了。祷文才开了一个头,她就走了神。数日来,吉姆在古虚的小径上离她而去的场景始终在她眼前。如果他曾回过头,哪怕只有一秒钟,他就会看到她站在小径上望着他,寻思他为何不回头。

她心中忖量着自己当时想要什么。她想象着他俩坐在马丁房前的荫蔽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接着他低声问她,离开的这些年里,她过得如何。从来没人问过她这个,她的母亲没问,南希和其他人也没问。

她从爱尔兰回去后,托尼心中大石落地,没问过她是否在爱尔兰遇到过什么人。她在那年夏天的离开再也没被提起。这曾让他俩的关系缓和过来。

她曾以为等到罗塞拉和拉里长大,他们会想知道她是如何来美国的。她一直准备着讲述这个故事——她并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周围的人为她安排了一切。从来没人问过她是否想去布鲁克林。这让她在最初的几个月中感到格外孤单。当托尼进入她的生活,她是多么快乐。这不是别人的安排。这是她自己想要的。

可是近几年,托尼的弟弟们发明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作为餐桌上的娱乐项目。他们说,托尼曾经参加一场爱尔兰人的舞会。恩佐说,他第一眼看到艾丽丝,都还没与她搭话,就知道这个爱尔兰姑娘是他的。一星期后他就向她求婚。

“疾如风暴,”恩佐又说,“前一天托尼还是可怜的单身汉,第二天就是快乐的已婚男人。”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毛罗说。

艾丽丝知道,让托尼叫他的弟弟们放弃这个话题只是徒劳。

她随着教堂里的人跪下又站起。布道开始了,她还是想着家,回忆着她好不容易才让罗塞拉明白,托尼弟弟们说的不是真的。

她记得在某个星期天,她们在午餐后散步回家时,她告诉罗塞拉,她并不是在舞池里被挑选出来与托尼结婚的,那是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但罗塞拉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也没再说什么。

她没有去祭坛领圣餐,吉姆·法雷尔似乎也没去。

托尼不知道吉姆的存在。吉姆对她的美国生活一无所知。无人真正了解她。在教堂的这排座位,以及前后数排上,坐着一辈子生活在镇上的人。他们不需要为自己解释。人人都知道他们的配偶是谁,孩子们叫什么名字。他们遇见不同的人时,不会使用不同的口音。在他们生活的地方,他们的孩子在售票处和商店里不会经常抢着开口,免得他们母亲的口音引人质疑。

在古虚的沙滩上,吉姆表现得像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她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能够保持沉默。他们走在一起时,他几乎一言不发。但她希望他没有问她是否想过他。他希望她说什么?

现在他们得在整个婚礼上回避彼此。她得装作没在想他。

到了婚誓的环节,突然艾丽丝眼前浮现出托尼,他像个鬼魂似的从过道走上来找她,然后他看到了她。托尼谁都不认识。即使她把他介绍给众人,他也只会是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他或能体会到她这些年来离开家乡的感觉。

新娘新郎亲吻,随后走下过道,这时她的这种情绪越发强烈,她知道不该沉溺其中。她想,她创造了自己的生活。她不该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为自己感到遗憾。林登赫斯特的房子里的那些房间,属于托尼、罗塞拉、拉里,也属于她。房子周围绿荫覆盖的街巷,海上飘来的带着咸味的空气,长岛即将变天时有规律抖动的光线,这一切都成了她的生活。

艾丽丝跟着参加婚礼的人群走下过道时,一时与吉姆四目相对,但他低下了头。

在用餐前,艾丽丝屡次想去和南希聊天,但南希一看到她似乎就躲开了。

艾丽丝庆幸她的座位背对着吉姆,她的两侧分别坐着南希的妹夫和马特·沃丁的姨妈。这位沃丁姨妈认为她在美国什么地方有个表亲。

“她以前把美元夹在信封里寄来,但我母亲不知道该拿这些钱怎么办,后来有人告诉她,应该去银行兑换,但那时她已经不记得把钱放哪了。”

当艾丽丝的邻座都开始与另一侧的人热烈聊天,艾丽丝一直传递餐碟,同时努力去听她对面的那个女人在说什么。

他们饮开胃酒时,她注意到吉姆形单影只。如果吉姆在都柏林确有女友,那么这是一个带出来亮相的好机会。艾丽丝思忖着在他俩最后一次见面后,这些年他是怎么生活的。她很想问问他,哪怕会听到他说在她走后他曾多么痛苦。

她意识到,等下周罗塞拉和拉里从长岛过来,就更难找时间地点与吉姆见面了。婚礼上大家都看着,是不可能与他交谈的。

她希望能再与南希聊聊,也许能重提吉姆的话题,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

罗塞拉和拉里会带来林登赫斯特的消息。她还没收到托尼的来信。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很难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多年前,在罗丝去世后她回到这里时,会定期收到他的信。她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并不急着拆信。当时她心里有别的事。但当她最终读信时,发现信写得文理通顺,充满爱意,她羞愧自己没有回信。

她回返布鲁克林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那些信其实是弗兰克写的,因为托尼的笔迹歪歪扭扭,错字连篇,词不达意。在他家中,无人提到这一点,也无人把它当笑话讲。这些年,托尼需要写东西,就请她帮忙,她总是为他代笔。

她想,如今托尼不太可能请弗兰克为他写信了,他知道她不会像从前那样被工整的笔迹和通顺的词句欺骗。

她旁观着众人跳舞,她对马特的两个兄弟说,她过会儿跳舞,现在不跳。她觉得自己思虑过度,她应该走到宾客中间,和她记得的人交谈,享受这一天。

当那三个女人唱起《旧日沼泽路》时,艾丽丝从她站着的地方能把吉姆看得很清楚。由于大多数人都在关注舞台,她便尽情地朝他瞟。她想,也许她对他的兴趣太过明显。她看看地板,她瞅着唱歌的人。但当她回头,便瞧见吉姆的目光在她身上。他笑了笑,但她没有报以微笑。她差点要走开,但恍然醒觉,她真的想见他。

新郎的一个妹妹唱起一首聒噪的歌,引发了一阵喧哗、大笑和口哨声。艾丽丝没再去瞧吉姆在干什么。但她一点点朝他挨近,最后站到他身边。

在那首歌唱完之前,她发现南希和另一个女人离开餐桌,走出房间。

吉姆就在咫尺之遥,他靠过来用力握住她的手,示意她跟他走。她等他走出老远,但仍在视线内,并确定无人注意她时,她才跟出去,来到大门一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舞台和那首歌上。

他们朝下走的这段楼梯是酒店最老旧的部分。一个楼梯平台上堆放着箱子,下一段楼梯像是很久没使用过了。这里光线昏暗,对面是一家此刻已关门的咖啡店。吉姆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

“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说。

她坐到他对面。

“我觉得我跳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又说,“你呢?”

她笑了笑,沉默了片刻才说:“你那天走得很快,我觉得遗憾。”

他摇摇头,笑出声。

“我以为你想尽快摆脱我。”

“我那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你我很意外。”

“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的孩子们下周过来。到时也许很难再找时间。”

“我们可以试试。我怎么和你联系?”

“我不知道。我母亲一直看着。还有我哥哥。”

“我的电话号码在电话簿上,吧台的电话和楼上的电话都有。”

“你要我给你打电话?我母亲没装电话。”

“我要我们保持联系。或许你可以用电话亭?”

她思考了一下,接着突然站起来。

“也许我们应该回楼上了。有人会惦记我们的。我先走。”

艾丽丝回到大厅,找到南希的妹妹,尽可能地拖住她聊天。她想离开,但别人都没走,她也只能等着。

很快,莫亚告诉她,她只打算暂停片刻,寒暄几句。她说她的丈夫还在房间那边的餐桌上等她。

艾丽丝得开车,便没喝杰勒德为她送来的酒。她只喝了一杯水。

此刻她发觉房间里闹哄哄的,音乐都被盖了过去,侃声四起,众人都在随意谈笑。她端着水杯走来走去,急需找一群人一起聊天。马特的兄弟再次过来邀她跳舞,她答应了。这能让她度过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看到南希正深陷与马特母亲的交谈。她决定过会儿就溜走。

她正准备离开,看到南希和劳拉站了起来。新娘新郎已经走了,大概她们也觉得该走了。艾丽丝谨慎地没有四下寻找吉姆,但她有种感觉,他一定知道她在哪。

当他出现在她身后时,她毫不惊讶。

“我喝多了,”他说,“我得把车留在这儿。有人和你一起走吗?”

“我可以送你回去,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塔尔博特酒店对面有一个小停车场。你知道那儿吗?”

“我相信我找得到。”

“要不你开车去那儿,我过会儿去找你?”

她本想说她的车就在外面,但又想到他们应该尽快达成一致意见。

“我会在那儿等。”她说完转身离开。

塔尔博特酒店的停车场里虽然停着几部车,但还是一片荒寂。她等在那里时,发起抖来,几乎想发动引擎回家。但无论如何都得等到吉姆来。她得想好见到他时说什么。

她并不觉得他喝醉了。他声称自己喝多了,很可能只是一个策略,是一步与她再见面的妙招。他出现时,她很高兴他想出这个一起回家的办法。

她开车驶过码头时,他低着头。

“你能过桥后朝右转吗?”他问。

“那会去克拉克劳。”

“我们可以在卡斯尔伊思转弯,从那儿去恩尼斯科西。”

但当他们看到克拉克劳的路牌时,他让她右转。

“你着急回家吗?”他问。

“我母亲一定还没睡。”

“在等你?”

“我想是的。”

“你可以说婚礼举行到很晚。”

到了克拉克劳村,她没等他说可以停到沙丘的停车场,就打了右转灯。

“你认识路。”

“有些东西忘不了。从前我父亲经常在星期天借一部车子带我们来这儿。有时去古虚,有时来这儿。我就是在这儿学会游泳的。”

她从山坡开下去到沙丘,关了车窗挡风,外面下起了细雨,她打开雨刮器。他们在停车场一开车门,就明白这不是一个适合海边漫步的夜晚。

“今天风和日丽,”他说,“我以为这儿会很安静。抱歉让你绕了路。”

在车里,她等了片刻才再次发动引擎。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她问。

“我想和你说说话。就这样。但我觉得自己真蠢,把我们拉到这儿来。”

“本来可以挺完美的。”

她觉得自己得留神每一个说出口的字,不能给他错误的印象。但同时她不想送他到镇上后,徒耗时间犹疑不定,一边鼓起勇气想给他打电话,一边奋力驱走这个念头。

“你能开进镇子吗?”他问,“我会在码头下车,你可以停在你平日停车的地方,然后步行到酒吧。房子的门没上锁。我会在厅里等你。”

她在克拉克劳和恩尼斯科西之间的小路上缓缓行驶。她想,现在他俩单独相处,有足够的机会说话,可谁都没有打破这种在她看来是轻松自然的沉默。他们都面向前方,朝着车灯和夜色,也许并无必要开启一段聊天。

如果她母亲或是南希此刻看到她,或者托尼知晓此事,他们都不会理解。她自己也不理解。她想到可以让吉姆在恩尼斯科西的码头下车,并告诉他她不打算当夜秘密去他家。她大可对他说,她要回家睡觉了。只需要他说错话,或过度坚持。

过了格伦布列恩村后,她打破了沉默。

“这些路很孤独。”

“我们已经不远了,”他应道,“你开车很稳。”

他们从德鲁古尔德的陡坡开进镇子,她在基欧酒吧旁的码头停车。已经过了关门时间。码头上空空荡荡。没人会瞧见吉姆从她的车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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