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吉姆在门廊等着艾丽丝,大门没上锁。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夜晚,南希很可能会打电话来。如果她打来,他决定让电话铃响到停止,次日假装没有听到。

他突然想到,如果艾丽丝不来,事情会容易许多。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他能畅想他俩也许会有的交谈,设想她会喝的酒,梦想在楼上的房间他朝灯光下的她走去。

她一定停好了车。他勾勒出她走在法院街上的身影。他听着,但没有声音。如果她今夜不来,等到她的孩子们过来,他俩不太可能再见面,那么刚刚这趟汽车之旅,便成为他失去的机会。他愿意安静地待在她身边,让她集中心神开车。但如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处,那么他应该和她聊聊的。

他转念一想,在大事落定后,南希一定会想见他。在这样一个夜晚,她会松懈警惕,不打招呼就来找他。他心头一凛,南希和艾丽丝也许会在他家门口遇到,各自奇怪对方为何来此。

门被推开时,他差点吓得倒退。

“希望我找对了地方。”艾丽丝小声说。

她在身后轻轻关了门。

“我担心你改变了主意。”吉姆说。

他带她上楼时,心想,他安全了。

在起居室里,吉姆端来酒水,坐在壁炉边与她相对。如果事情不是那样,她本该熟悉这间屋子。但他不该提起。他不该说得像是在埋怨她。

他感谢她来做客。她点点头,抿了口酒。他问起她的孩子们。

“我的女儿,”她说,“好学,认真。我不知道她这性格是从哪来的。”

“你不就很认真吗?”

“我想我是的。不过她得到了更好的机会。”

“你的儿子呢?”

“拉里?他对来这儿特别兴奋。”

“比他的姐姐更兴奋?”

“罗塞拉九月上大学,所以她还有其他事可期盼。”

吉姆注意到艾丽丝没有提到她的丈夫。

“奇怪的是,”她说,“他们是十足的美国人。不只是口音,而是一切方面。星期二一早我要去机场接他们。他们一出来我就能看到这点。”

他看着她,努力听她说话,心知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和她如此相处。他几次想去厨房,装作去拿冰块或第二杯酒,独自待一会儿,留点时间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来了,他真的在听她说她的生活。

她不久就会离开。他很清楚,她不是来和他过夜的。他一直希望她还不打算走。她显然很想说话。他会问一些问题,但不会多。他一直留意着她是否提到她的丈夫。她谈到了林登赫斯特、她在修车店的工作、她的亚美尼亚人老板,但绝口不提每晚她回家后,身边除了孩子还有谁。

最好别问。她的丈夫仿佛不在,但一瞬间,一句话,这种感觉就会破灭。况且,问起她的丈夫未免太直接,吉姆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感兴趣。他以为过一会儿她一定会说些什么让他知道。但她还没说。他觉察到她对此小心谨慎。

如果她表示她的婚姻美满,自己即将回到丈夫身边,那么此刻对他而言,事情变得简单多了。他不必做任何决定。他会有一种暗暗的失落。但他已习惯于此,这是他在大多数夜里上楼时的心情。

自从和南希商定结婚后,他常在酒吧关门后坐在这张椅子上,回想上次见面时她说了什么,梦想着下次何时见到她。他知道她离得不远,就睡得更安稳。如果此刻南希走进这间房间,她会说什么?

他终于去了厨房,他发现难以置信的是,艾丽丝·莱西还是在他的起居室中,喝着酒,描述着她初到布鲁克林时寄宿的人家。

这些年来他想象过很多,但没想到这一幕。他想回到房间,问她为何来此——只为了对他讲述他俩分别之后她的生活?

“你还是和你丈夫一起生活吗?”他回到沙发椅上,突然发问。他本没有打算说话,这下子他意识到,她正要继续讲述她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而他打断了她。

“托尼?”她问道,仿佛他提到的可能是另一个人。

他点点头,端详着她,而她犹豫了一下。如果她是与丈夫生活在一起,那么她会立刻说是。

“是他送我到机场的,我想这说明了问题。”

他心想她此言何意。

“但我不知道该对此说什么。”她又说。

她让他知道,家里出了问题。他想,她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你为什么不结婚?”她问。

他暗笑她也会问出这种突兀的问题。他决定放她一马,不说他在她当年离开后的感受。如果他要对她讲述自己的生活,那么就得装作南希最近未曾在艾丽丝此刻坐着的椅子上坐过。他得假装没有和任何人谈恋爱。

另一方面,艾丽丝也许是他能推心置腹的人。她是外人。他可以告诉她,他是如何与南希订婚的。她想必会保守秘密。他觉得她是最值得信赖的人。她会恭喜他,说她是多么高兴。他不必再好奇她的丈夫。也许她在走之前会再来看望他。但她很快就要走了,他在她身边荡漾的情思都会随她而去。

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想让这无以名状的一刻持续下去。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同意再喝一杯。他再次去取冰块和调酒饮料时,觉得自己应该再说几句。但他还是得谨慎。

“你有遗憾的事吗?”他回来时问她。

她笑着啜了一口酒。

“如果我当初更为坚强,就不会离开这儿。我没有远大梦想非得离乡背井。我原本可以留下。但若是那样我就不会有我的孩子们了。”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灼灼,他不确定她是否在说她原本可以和他在一起。

“后来呢,你遗憾过别的什么吗?”

“我遗憾没能多念书,但那一直都不可能。”

她能说什么令他满意的话吗?他发现自己期望过甚。她几乎不可能说出后悔没能和他在一起。

当她问他最遗憾的事时,他失了神。他后悔虚度年华,他后悔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一个喜欢的人。

“我后悔那次没跟你走。那天早晨我一收到便条说你要回布鲁克林,我应该去火车站找你,找不到就去船上。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跟你走将会如何。”

“还有呢?”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摇了摇头。

“还有一桩事,”他说,“但我不知道能否告诉你。”

“我很快就得走了,”她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就会多一桩遗憾。”

他又摇头,“有些事是私人的。”

“是关于我的吗?”

他想,也许她希望他说几句此刻与她同处一室的感受,还有这些年没能与她在一起的痛苦。但他想说的事,是会让她有反应的。

“时代变了,”他说,“我在酒吧里发现了这点。风气已和我们年轻时不同。但我时常懊悔我们没能一起共度一个夜晚。我后悔我们没做过那事。”

那一刻,他以为她会起身离开。但她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

“这是我今晚说的最真心的话。”

她笑了。

“你从来没想过这个?”他问。

她直视着他,但没回答。

“我是说……”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她问。

“星期二你得去都柏林机场。如果你星期一去,我就能与你见面,我们可以在都柏林留宿。”

“留宿?”

“住在酒店。我有时在回家路上会停在一家酒店。它叫蒙特罗斯,在斯蒂洛根。你一定不知道。是一家现代酒店,没什么名。我们可以在那儿见面。”

她站起来,问他洗手间在哪。他注意到她十分平静。

“你都计划好了,”她再次出现时说道,“你真的这么做了。”

“我刚刚才想到的。我没有计划过任何事。但我可以在星期一两点钟在那里和你会面,晚些也行,只要你方便。”

“你以前很羞涩的。”

“我得设法再见你一面。”

“是的,我看得出。”

“也许我不该问。但我想要这样。说实话,这想法我是刚刚才有的。”

“我确定一下。你会开你的车去都柏林。我开我的车去。我们在酒店见面。一间房。过夜。对吗?”

“对。”

“早上我会去机场接孩子?”

“没错。但是,听着,如果我要求太过分,那就算了。”

“等等,我在想,我母亲会怎么说?”

“你在想这个?”

“不是。”

他等着她提到她的丈夫。

“那么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已经耗尽了你的待客热情,现在我该回家了。”

“也许我太过分了。”

“完全没有。只是你得给我点时间考虑。”

她起身离开。

到了客厅,他打开两盏灯,谨慎地没去拥抱或亲吻她。

“我会考虑的,”她说,“我答应……”

“你是说有这个机会?”

“现在如果你不再说了,那就很好。”

他拉开前门的锁,左右扫视空荡荡的街道。

“我会考虑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会给你送便条告诉你。我明天会送。”

“你记得酒店的名字吗?它刚过斯蒂洛根,不到唐尼布鲁克。”

“现在我得回家了。别再问了!听到了吗?”

他竖起手指到唇边。

“一个字都不说了。”他说着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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