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好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沃尔什神父刚跨进神父之家的接待室就说。

“感谢您来和我见面。”南希说。

“我喜欢听到好消息,”沃尔什神父说,“听说你要再婚,我们都很高兴。”

“您知道,我们还没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您。”

“会有足够的时间告诉他们。好了,这里的神父对你们要在罗马结婚都没意见。我们在罗马有个老朋友,西恩·安格林神父。他会安排合适的教堂。他建议你们待上一星期,如果不待更久的话。他还说天气会相当好,不会太热。”

“他知道我们能住哪儿吗?一家小酒店?”

“我可以问问他。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们在沙发椅上相对而坐,中间的矮桌上摆着茶和饼干。他问她是否觉得在意大利待一星期太短。

“我知道你们都有生意要照管,但所有的夫妻都需要时间来了解彼此。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待上两星期。”

南希注意到神父缓缓地搓着双手。她点了点头,心想如果告诉神父,她一直在深夜去吉姆家,而且确实觉得她已对他了解很深,神父会作何感想。她想,在去罗马之前,她会开车去韦克斯福德,在方济各会排队忏悔,希望当值的是那位以同情和理解著称的会士。

“你心善吗?”她上次去忏悔时,那位会士如此问她。

“是的,我希望我是。”

“你是一位尽心尽责的好母亲吗?”

“我是。”

“那就念一段痛悔经,安心地回去吧。”

她沉浸在回忆中自顾笑了起来,突然她发现沃尔什神父正好奇地打量她。

“我们需要填表格吗?”她问他。

“教堂方面的事都会为你办妥,”他答道,“我们乐于为你服务,这事由是高尚的。”

“事由?”

“结婚圣礼。”他微微颔首,然后笑着看她。

“哦,我看到吉姆·法雷尔了,”沃尔什神父继续说,“昨天在街上。当然,我没对他说任何事。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我听过不少坏消息,所以看到他情况很好,我也感到欣慰。你的孩子们一定都认识他了吧?”

“哦,是的,他们认识他。”

“我相信当他们听到这消息,将会特别高兴。”

这会儿他的口气像是在对一大群会众布道。

“可是像这样保守秘密一定很难。”他说。

“我的原则,”南希说,“还有吉姆的原则,是不告诉任何人。所以知道此事的其他人就是您和您在罗马的同事。也许还有其他几位神父?”

“我们会保守秘密的。这是我们的工作,如果你愿意这么称。”

他指了指他的衣领。

走到教堂街的顶端,南希还不想回家。她出门时,杰勒德还在睡觉。如果他此刻已经起床,那么她就得继续讨论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

平时周末来薯条店帮忙的布鲁奇·福利,星期六下午请了病假。没有人能够在星期六晚上独自经营薯条店,所以南希向杰勒德提出取消他去怀特谷仓舞会的计划。但他直接拒绝,尽管他明知母亲没法一个人看店。

“我们说好的,星期六我不干活,”他说,“如果我三个周末晚上都干活,我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那我呢?”她问,“我不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可以在星期五或星期六休息,”他回道,“没人不让你休息。”

“今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这点你比谁都清楚。”

“我已经约了人去怀特谷仓。我的朋友们都去。”

“下周我就有帮手了。到时你可以去。如果布鲁奇干不了,我就找别人。”

他背转身去。

“吉儿[杰勒德的昵称。],今晚我需要你在这里。”

一小时后,她在柜台后打扫时,他又出现了。

“真的抱歉,今晚我不行。你得另外找人来。”

“你有什么建议吗?”

他耸耸肩。

快到午夜时,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来到人群里等餐,他开始朝几个顾客呕吐,接着又吐在了柜台和地板上。南希立即要打电话给吉姆,但随即想到他会问杰勒德在哪。她也不认为她能请他帮忙清理呕吐物。她得让客人们等在外面,自己动手清理。

她去提一桶热水和拿拖把时,发觉忘了关小油炸锅的火。薯条店很快就满是油烟味,她只得打开朝街的门,让等在外面的人暂时别进来。

这时已过酒吧关门时间,店门口来了更多的人。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能叫吉姆来,不能让他看到这一幕。等到店里的烟气散尽,她就会关门打烊。外面的人太多。她无法再重新热油来炸鱼,做汉堡、薯条、洋葱圈。

也许她得吸取教训,不能再在周末独自看店。也许这也是杰勒德的教训。当她缺少帮手时,他不该和朋友去韦克斯福德。他得为生意承担更多责任。

她尽力清扫。当她终于关起店门,有几人开始敲窗子。她径直熄灯,上楼,坐在厨房餐桌边,不敢去开朝向广场的前屋的灯。她发觉自己在发抖。即便她决定给吉姆打电话,她也怕他会看到她不想让他看的状况。

她发现自己在想乔治。如果此刻他能走进房间该多好。他一如往常心不在焉地进来,来拿一杯水,或是寻找他不知丢在哪的眼镜,她正在读摊开在桌上的报纸,抬头看了他一眼。杰勒德也进来了,穿戴一新准备去舞会,他来拿车钥匙,或是向父亲要钱。

如果乔治未曾去世,那么集市广场就不会有一群寻衅滋事者围在她的薯条店门口。即便当她知道即将失去他时,她也未曾想有朝一日她会担心外面的吵闹声会让邻居们次日一早来向她抗议,还担心如果她现在不下楼再次拖地,呕吐味就会残留在店里。

她再婚后,吉姆在星期天凌晨一点结束营业,到时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得等着她筋疲力尽地打扫卫生。这对他和她将意味着什么?

此刻在教堂街上,她害怕自己得面对杰勒德。他已经告诉她,包括广场上的隔壁邻居在内的好几个人,都向他描述了星期天凌晨发生在薯条店门口的那一幕。他将之视为她的失败。

在他还没说更多的话之前,她走出了房间,接下来这一天她都刻意避开他。

她经过绿地时,想到应该去拜访艾丽丝·莱西。南希想起来,在婚礼上她没怎么与艾丽丝说话。也许艾丽丝快要回美国了。她沿着后街一路行走,经过技术学校后,转弯进了医院巷。

莱西家的大门敞开着,客厅里有几个工人。南希看出这大概不是来做客的好时机,几乎松了口气。她站在外面等着。如果艾丽丝一会儿还不出来,她就走了。然而艾丽丝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从来都不想要一台冰箱,”她对一个工人说,“也不想要洗衣机,我自己的灶台用得好好的。但我有什么办法?”

“别磨蹭了,”工人说,“等我们把这些都接好,你会非常满意的。”

莱西太太发现南希站在门口。

“是谁?”她问,“是南希吗?”

“我觉得我来得不是时候,”南希说,“艾丽丝在家吗?”

“她在都柏林。”莱西太太说。

“希望我不会见不到她了。”

“不会。明天她就带她的两个孩子一起回来了。我就趁今天把家里一些拖了很久的事干完。我叫了这几位好人来帮忙。”

南希能听到厨房里传来敲榔头的声音。

“不,”莱西太太又接着说道,好像南希问了她一个问题似的,“我不知道艾丽丝为什么今天上午去了都柏林。她说她要去买东西。但明天她会很早回来。”

南希说她会很快再来,但莱西太太坚持请她进屋。

“我们可以在后屋喝杯茶。”

厨房里,管道工正在安装洗衣机。在旧橱柜、开裂的瓷砖和褪色的漆面的映衬下,新冰箱和新炉灶显得格格不入。

“这对艾丽丝会是个大惊喜,”莱西太太说,“她不知道厨房的变化。我想要一个现代厨房,那样孩子们就不会觉得是到了外太空。我干得不错吧?看起来很棒吧?”

“他们一定会高兴的。”南希说。

“我听说了婚礼上的事,”她们在后屋坐下来后,莱西太太说,“艾丽丝很适合被派到任何地方,她一回家就带来各种消息。她说沃丁一家子很活泼,每个人都是。她说你的衣服装扮选得很好,特别适合你。还有唱歌的事!”

“哦,我没有唱歌。”南希说。

“我觉得寡妇在婚礼上最好让别人来唱歌,”莱西太太说,“乔治过世几年了?”

“到上个月五年了。”

“你还是没想开,”莱西太太说,“或者至少我没有。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感谢上帝的小小怜悯,过一日算一日。”

“确实如此。”南希说。她想尽快喝完茶就走。

“艾丽丝还说吉姆·法雷尔去了婚礼。”

南希点头。

“我一直奇怪他怎么不结婚。”

南希喝了口茶。

“我问艾丽丝在婚礼上有没有和他说过话,或者有没有念及旧情和他一起跳个舞,但她差点对我发火。”

南希看着地板没说话。

“我每次遇到吉姆,他总是对我很客气。”莱西太太继续说。

“我常想,他单身住在酒吧楼上的大房子里不大好。”

南希心忖,老太太应该觉察到她一直没搭话。

“但我总是说,每个人都冷暖自知。我说得对吗,南希?”

“您当然对,莱西太太。”

“好了,我得失陪了,我要去看看床有没有搬上阁楼,得让我的美国外孙拉里有地方睡觉。”

南希到家时,杰勒德正在厨房。

“我突然想到,你应该找个工作。”她说。

“我有工作。”

“你有工作,但你不干。星期六晚上我没看到你。除非泡在怀特谷仓也是工作。”

“这个我们昨天已经谈过了。”

杰勒德从厨房桌边站起,朝门口走去。

“我们大部分生意,”南希拦住他说,“是在周末。你不能在星期六晚上请假。”

“星期六晚上我不工作。其他日子我都行。”

“即便我一个人看店的时候?”

“布鲁奇以后会来的。”

“她只提前两小时通知我们她来不了。这种事以后随时会发生。其实在星期六,我们三人都应该在店里。”

“星期六我不干。”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找个工作。可惜你有机会时却不念书。你的妹妹们……”

“别跟我说我的妹妹们怎么怎么。”

最终她让开道,坐到桌旁。她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然后她走进大房间,站在那里眺望集市广场。

她意识到,等她嫁给吉姆,她不会继续经营这家薯条店。如果杰勒德不管,她也许会考虑把整栋房子出售。他才十九岁,还不能独立掌管生意。但她结了婚,就不想在周末卖炸鱼、汉堡、袋装薯条,身上散发一股油烟味和油炸食品味。吉姆必定考虑过此事。也许她只要为他打理家宅便足够了,尤其在搬进花园平房的情况下。

她越是盘算薯条店的事,就越发明白要放弃这份工作,得让吉姆主动来说。他清楚这生意的利润。他对她的收入相当了解,而她对他的收入知之不详。但吉姆在酒吧赚的钱肯定足够他俩生活。

如果吉姆说她不该再在薯条店里工作了,她会假装从未考虑过此事。她会表示惊讶。她寻思着如果吉姆参与生意,是否会对杰勒德有帮助。也许他能指导杰勒德,甚至掌控他。她可以假装也在管理,但会渐渐地把决定权交给吉姆。她得谨慎,尤其在一开始不能看起来像是蓄意彻底退休。她会显得忙忙碌碌,但不会加入高尔夫俱乐部,也不会去打桥牌。

下午两点半,大多数用午餐的顾客已走,她认为这是去酒吧与吉姆谈事的好时机。她几度想这么做,但都忍住了。她只做这一次。沙恩四点才会去那儿,安迪很晚才上班。吉姆对她说过,这段时间是多么安宁。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

如果她打电话,她觉得吉姆会说等晚些他下班后再见面。但她可以装作要告诉他关于罗马的消息。她想象着他们来到酒吧的另一头,她悄声道出沃尔什神父说过的话。她希望吉姆还没怎么听说星期六晚上的事。他也许会奇怪她为何不叫他帮忙。那么她得装作那只是小事一桩。

如果她发现吉姆正忙着,她会尽快离开。但她希望在聊天的某个时刻,她能流露出疲态。她要让吉姆知道,经营薯条店让她不堪重负。之后他们再见面时,她会旁敲侧击,让吉姆感觉到,她无法长久地开薯条店。很快,再见几次面后,吉姆会明白,他们婚后他就不能让她继续在店里工作了。

在这般无风而暖和的日子里,镇上像他们两家这样的房子都有窒闷感。她遐想着有一栋平房,厨房的双开门朝向一个带露台的花园,她会在那儿摆上桌椅。她会设计好房子的朝向,让露台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

她对这个计划确信无疑。无论在一天的哪个时刻,无论她处于何种心情,她从未动摇要离开镇中心去别处生活的决心。但她发现自己对一些小事举棋不定,比如她建议杰勒德应该离开薯条店去找一份工作。

父亲过世那年,杰勒德十四岁。在葬礼前后的日子里,米里亚姆和劳拉从未离开彼此,一度当众哭泣,但杰勒德始终一个人。他不说话,也没流露悲恸。他僵住了。无人能看透他的心思。他返校后,关于他顶撞老师的投诉随之而来。南希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奈何不了他。他不再去网球俱乐部。到了冬季,他被橄榄球队清退,因为他不去训练。

她一踏进酒吧,吧台后的沙恩·诺兰就和她打了个招呼。

“老板不在。”沙恩说。

“他何时回来?”

“他没说,但他让我晚上锁门,所以应该不会很快回来。”

“你知道他在哪吗?”

南希一问出口就意识到,她仿佛在说她很关心吉姆在哪。

“他在都柏林。他在都柏林有事务。”

南希想不出会是什么事务。吉姆的会计和律师都在当地,她也不明白为何他没告诉她去都柏林的事。

“你要留个信吗?”沙恩问。

“不用,不用,我只是路过。”

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假。

“好,我会告诉他你来找过他。”

“不必了。”

她想,真奇怪,吉姆和艾丽丝都在都柏林。吉姆通常在星期四才去城里,而今天是星期一。艾丽丝的母亲也奇怪她为何这么早去了都柏林。而且吉姆为何要在都柏林待到很晚?

南希想到他们会在格拉夫顿大街上偶遇。会发生什么呢?他们会驻足交谈吗?一瞬间,米里亚姆婚礼上的那一幕闪入她的脑海。她曾看到艾丽丝和吉姆以一种轻松随意,颇为熟稔的方式在聊天。这里头有古怪,因为她曾以为他俩一旦相遇,气氛会是紧张别扭的。但当时她被一个人分了神,又被另一人占据了全部注意力,就没再去琢磨那一幕了。

但此刻那一幕变得更确实了。也许吉姆和艾丽丝在婚礼前有过交谈,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解。这意味着他们能看起来像老朋友一样聊天。

但还有些别的什么。刚才沙恩的表情和语气中有些什么,莱西太太说到艾丽丝在都柏林时也有些什么——一种不确定感,似乎有些事无法解释。“他在都柏林有事务。”沙恩这么说。恩尼斯科西没人这么说话。沙恩的语气太正式。但也有可能,吉姆确实在那儿有事不想让她知道。也许是和钱有关的事。艾丽丝也并非不可能早早地去都柏林,只为了不和母亲待在一起。

南希经过集市广场中央的纪念碑时,看到杰勒德正朝家走去,他耷拉着头,双手垂在腿边。她突然为他感到难过,想到等他们都到家后,她是否应该对他说,在星期六晚上他随时可去怀特谷仓。但这将是一个错误。她希望吉姆此刻能在酒吧里。哪怕是把这事说给他听都能令她宽心。

她感觉无助。她左思右想才决定要与吉姆谈话,不仅为了杰勒德,也为了他们在婚后将在何处生活。吉姆总有办法安慰她。他喜欢杰勒德。吉姆自己也许也会考虑离开镇子居住。可惜他此时不在那里。

在星期六夜晚的事之后,在她与沃尔什神父谈过罗马之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独自度过一个沉闷的下午。有些事得改变,有些事得发生。南希等车过马路时,突然想到应该把她与吉姆结婚的计划告诉杰勒德,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她顿时提起了兴致。她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家走去,要赶在自己改变主意前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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