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我不是这么说的,”拉里打断她说,“我说的是你们以前吃人。”

“那是什么时候?”艾丽丝问。

“我说了。大饥荒。大饥荒时代。”

他们从机场出发后,坐在后座的拉里对艾丽丝说了那本达凯西安先生给他的书。

“他也给了罗塞拉一本书,但她没带来。”

“那本书太重了。我回去再读。但弗兰克叔叔也给了我一本书,我在飞机上读了。”

“那本书是一个女人写的。”拉里说。

“拉里,我会自己跟母亲说这本书的。”

罗塞拉在她的包里翻找。

“书名是《我灵魂的价值》,作者是贝尔纳黛特·德夫林。”她说着拿出一本平装书。

“我的书是《大饥荒》,”拉里说,“书上说你们当时找到什么吃什么,还吃人。”

“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艾丽丝问,“拉里,你老实说!”

“这是书上说的。别冲我来,我只是在读这本书。”

“他大声地读最糟糕的段落,整个飞机都听见了。”

“那么你的书呢?”艾丽丝问。

“开头非常悲伤,后来我真想见见贝尔纳黛特·德夫林。我敬佩她。如果我们在恩尼斯科西时,她也能来就太好了。”

过了阿舍福德后,艾丽丝在路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车。

“有件事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恩尼斯科西外婆不知道我们家发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她上了年纪,这事会很伤她的心。所以,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还有,她的房子很多年没装修了。我不知道我们会在哪几间屋里睡觉。但不许抱怨。你们的外婆很骄傲也很敏感。”

“她是怎么得到那栋房子的?”他们继续上路后,罗塞拉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贝尔纳黛特·德夫林说,天主教徒是不可能有房子的。”

“那是在北部。”

“南部不是这样?”

“不,完全不是。”艾丽丝驶过阿克洛时,罗塞拉和拉里都睡着了。他们谨慎地没有提起父亲和祖母。艾丽丝心想,他们是否知道托尼未曾写信给她。

舌尖扫过牙齿时,她还能尝到吉姆·法雷尔嘴里的味道。那天早晨在酒店房间里,她答应他会很快用帕内尔大街一端的电话亭给他打电话,虽然她也说了很难找到借口离开她母亲家。

前一天在蒙特罗斯酒店的前台,艾丽丝一问到法雷尔先生,吉姆·法雷尔先生,年轻的接待员立刻指引她到顶楼的一间房间。

当日阳光明媚,天气暖和,他们应该去散个步,但她想象着他俩会待在房间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吉姆来开门时只穿着衬衫和袜子,神情尴尬。

“我打了个盹。”他说。

“别让我……”她开口道。

她看到一张双人床,笑着想到居然这么容易。

“希望这房间还行,”他说,“可能比美国酒店的房间小一些。”

她不想说她从未住过美国的酒店。

她脱下鞋子,片刻后,躺在他身边。她亲吻他。他摸索着她的衬衫扣子时,艾丽丝很想对他悄声说,不必着急,她会和他待到次日早晨。

傍晚五六点,吉姆用床头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她听到他订了八点钟的双人餐桌。

“我们要去餐厅吗?”她问。

“那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意大利餐厅。很不错。我星期四来时常去那儿。”

进了城,吉姆在车流中游刃有余,他在小巷子里找了一个停车位。到了餐厅,他要了后面的一张空桌位。

他们落座后,艾丽丝发现,这地方只有餐桌灯照明,没人会注意到他们。

吉姆让她负责点两个人的餐。

“不要太花哨的菜,但给我点惊喜。我总是点同样的东西。但现在我身边有了个专家……”

“你为我取了个好绰号。”

“我仍然不知道你现在算不算美国人。”葡萄酒和前菜端上来时,他问道。

“我想我在给尼克松投反对票时,我成了美国人。当时我觉得自己是美国人。”

“我的酒吧里有一群老一辈的人。他们对政治了如指掌,英国政治、北方政治、美国政治。所以我听说了很多尼克松的事。”

“你对他有何看法?”艾丽丝问。

“有一件事我很奇怪,”吉姆说,“我奇怪的是他做了那么多事,但他们在小事上抓住他不放……”

“你是说在水门事件上?”

“这事可能不小,但在我看来是小事。也许如果你在美国,这事就不一样。在美国人看来,爱尔兰也必定不同。”

“我不明白为何我没怎么看到和听到德里和贝尔法斯特的消息[指的是北爱冲突。主体由清教徒构成的阿尔斯特统一党和保守党主张北爱尔兰留在英国,主体由天主教徒构成的共和党主张北爱尔兰离开英国,爱尔兰南北统一。双方从1960年代末到1990年代多次发生激烈冲突。],”艾丽丝说,“我以为这里也会有旗帜、游行。在美国,如果你是爱尔兰人,每个人都想和你说这些事。”

“起初,”吉姆说,“北部的话题讨论很激烈。一天晚上酒吧里大吵一场,有几个人要求我们进攻北部。后来那些在贝尔法斯特被烧了房子的天主教徒来到了镇上。每个人都给他们买酒喝,他们身上发生过可怕的事。但不久之后,他们结伴抱团,没人再理睬他们。后来我们没再见过他们。他们一定是回北部了。”

结账后,吉姆去了洗手间,那会儿艾丽丝对自己感到惊讶。她发觉她很期待接下来的这个傍晚,和吉姆一起坐车,和他一起回房间,继续这段谈话,然后在床上和他共度此夜。

罗塞拉和拉里在车里睡着了。她驶往恩尼斯科西时心想,此刻吉姆已经到家了。她让他别和她联系,等她主动来联系。

“何时?”他问她。

“很快。”她回答。

“多快?”

“我还不知道。”

“我想知道你是否是自由的。”

“这个我们可以谈。”

“但你一定知道。你自己一定知道!”

她确实知道。那一刻,她确信如果她能够,她想和他在一起。但她得先确定前一夜和今早的感觉不会变。

“别逼我。”她说。

“如果你是自由的,那么我……”

“现在先别说这个。”

“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行,哪怕我得……”

“你说够了!”

“这一次,我会跟你去纽约。我想这么做。我想问你我能否这么做。”

她忍住了没说她也想他这么做。但她笑了笑,沉默下来,接住了他的视线。

“一个字都不许说,”艾丽丝把车停在法院街时说,“不许抱怨。好好对她。你们在家不能忍的,在这里得忍。”

“你说得好像她很难相处。”罗塞拉说。

“她是难相处,”艾丽丝说,“或者自从我来了她就难相处。”

母亲打开前门时,艾丽丝发现冰箱、洗衣机和炉灶不再堵在门廊里。

“哦,”她母亲说,她的外孙女和外孙正站在房子外面的人行道上,“你们一点不像我家这边的。你们是两个意大利人。进来,进来,整个镇子都会说我怎么让你们站在大街上。”

进了厨房,他们的外婆让他们坐在餐桌边。她无视艾丽丝对安装好的冰箱、洗衣机、炉灶的惊讶。她打开冰箱门,里面空空的,只有一瓶牛奶、一块黄油。

“我们马上就开饭,”她说,“饭菜有点简陋,不过先让你们安顿下来。”

他们跟着她上楼。她带拉里去他的阁楼卧室,又说把楼下的前屋改成了卧室,可以让罗塞拉住。

“你何不住我的房间,”艾丽丝对罗塞拉说,“我睡楼下。”

“我为什么要住你的房间?”罗塞拉问。

“因为你外婆房间就在隔壁,她会喜欢你住在她旁边。”

“这样一换很好。”艾丽丝母亲说。

马丁到来后,询问他们的旅途情况,这时艾丽丝来到门厅,她打开前门,又尽可能轻地关上。等大家都入眠后,很容易从房子里溜进溜出。

马丁和母亲正在对孩子们说,艾丽丝一来就努力地把房子变得更现代。

“所有东西都不对,”她母亲说,“太大,太小,颜色不对,样式不对,我只得把它们都退回去。”

艾丽丝决定不去指出这冰箱、洗衣机和炉灶正是她买的那些。它们没有被退回去。

拉里与大多数人都能自来熟,但也有一些人他心怀提防。比如,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与达凯西安先生亲近起来,甚至与弗兰克叔叔只要隔段时间不见面,他便与之疏远。此刻艾丽丝看到他正在评估主动提出要带他去镇上逛酒吧的马丁。

“他们不在乎你这年纪的小伙子进去喝杯汽水。他们根本不管。”

“汽水是什么?”

“你们在美国没汽水?”

“就是软饮料。”他的外婆说。

“所以只要你想去,”马丁说,“我们就去酒吧。小心了,恩尼斯科西的酒吧!”

“我想我会在附近待着,”拉里说,“我有段时间没见到我的爱尔兰外婆了。”

“你以前又没见过她。”罗塞拉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

饭后,马丁离开了,艾丽丝去了起居室,用航空信纸给托尼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罗塞拉和拉里平安抵达,此刻正在恩尼斯科西她母亲家中。

她不知在信尾该如何落款。不能是“你真诚的”这类正式用语,也不能是“爱你的”这类明确的话。她写了“再联系”并署上名字。她带着航空信去了邮局。

第一个星期,艾丽丝带着她那上下车毫无问题的母亲,还有罗塞拉,每天下午开车出去兜风,让拉里去探索镇子。她们去了韦克斯福德,在码头散步,还去了罗斯莱尔,在凯利酒店喝下午茶。她们的行程远至沃特福德,甚至到了基尔肯尼。

第一天后,母亲问艾丽丝是否介意她和罗塞拉坐在汽车后排,因为她想听到外孙女说的每句话。

“她一直在你身边,”母亲说,“现在罗塞拉和我得把我们错过的都弥补起来。”

后来罗塞拉对艾丽丝说,她觉得这个安排挺奇怪。

“我宁可她坐前排,如果她听不清我说的话,我可以大声点。”

“最好还是随她的意。”

每天早晨,刚用完早餐,罗塞拉和外婆就去商店,莱西太太不时驻足向每个认识的人介绍她的外孙女。罗塞拉个子高,皮肤晒得黝黑。她买了几条牛仔裤,但没有穿,因为她外婆不赞同年轻姑娘穿牛仔裤。她还收起了几件款式简单的连衣裙,因为她外婆觉得这些太赶时髦。

“你是来过镇上的最优雅的女孩,”她的外婆说,“自从你母亲在二十五年前从美国回来之后。”

“她是那么优雅吗?”

“她去美国之时,伤了很多人的心。”

她外婆想要了解罗塞拉的一切。罗塞拉向她解说了美国的教育体制,说了她的各科成绩,丝毫没有流露对外婆不停提问的厌烦。有时艾丽丝发觉自己正在听女儿说话,她注意到罗塞拉不怎么提到托尼,更不提她的祖母。艾丽丝知道罗塞拉很谨慎,也知道她母亲会发现这点,这会让母亲不满。

两天内,拉里已经逛了镇上大部分酒吧。

“他们不问我的年龄,什么也不问。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芝士、炸洋葱、盐和醋那些事。我点一杯苏打水,一袋洋芋片,然后到处看看。如果有人问了我太多问题,我就去另一家酒吧。但大多数人都很好。他们都想知道我从哪来。”

“你最喜欢的酒吧是哪家?”他的外婆问。

“我喜欢斯坦普的,”拉里说,“我喜欢古董酒馆。我喜欢俱乐部酒吧,我喜欢吉米·法雷尔的。”

“吉米·法雷尔的?”外婆问。

“在那里工作的安迪会带我去看板棍球比赛。艾丹队打星光队。”

“那是吉姆·法雷尔,不是吉米。”外婆说。

“安迪叫他吉米。”

“我相信他不是当面叫的。”

星期六,她们开车去克拉克劳后早早返家,发现马丁在厨房里。

“你们知道拉里去了镇上的每一家酒吧?”

“我们知道。”莱西太太说。

“他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每个人。”马丁说。

“什么事?”

“关于你八十岁生日的事。”

“哪方面的?”

“他们是怎么为了这事来这儿的。”

“但这是真的。”艾丽丝说。

“还有其他各种事,和别人无关的事。”

“比如说?”

“很多人好奇你怎能长期租一辆车。于是有好事者在拉金的酒吧里问了拉里,他告诉他们,他的弗兰克叔叔给了你钱,所以你能租车。”

“他怎么知道这事?”艾丽丝问,“谁告诉他的?”

“我的祖母。”罗塞拉说。

“但他为什么给你钱?”莱西太太问。

“他有很多钱。”罗塞拉说。

“那么很可惜他没和你一起来,”莱西太太说,“很多钱!真好。”

艾丽丝知道,大家都看得出她是多么尴尬。

“好了,等拉里一进来,”莱西太太说,“我会跟他说,让他知道整个镇子是多么好管闲事。”

拉里在茶点时分出现。

“好了,你去哪了,小捣蛋鬼,”莱西太太说,“你外婆等着你带她去滨江散步。我坐在这儿等你呢。”

“我不知道……”他开口说。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拐杖。我们可以从弗里街过去,不过提醒你,我们得慢慢走。如果我摔倒了,别人会指责你,我们可不想那样。”

“我会确保您不摔倒。”

“你们看,”莱西太太说,“他是一个完美的美国绅士。”

他们离开后,马丁又出去了,留下艾丽丝和罗塞拉两人。

“我不想你祖母告诉你钱的事,”艾丽丝说,“事实上,我宁可弗兰克没把这事跟他母亲说。”

“她想让我们放心,在爱尔兰一切都会好的。”

“你担心过这个吗?”

“我想你知道我们在担心什么。”

“你的父亲和祖母让情况变得很糟糕。”

“你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吗?”

“我希望我能告诉你一切都会好的。”

“那么其实并不是?”

“我不想……你知道我不想什么。”

“那么会怎么样?”

“这不关我的事。我告诉过你父亲和祖母我的看法,这取决于他们。如果他们想装作我不重要,那么……”

她话没说下去。

“那么怎样?”

“那么我不知道。”

“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他希望你回家。”

“他用你来传消息?”

“我不该告诉你吗?”

“我得把你和拉里的需求放在心上。”

“拉里要的很简单。他不想要任何改变。”

“你呢?”

“我不想要你不快乐。我快上大学了。从下个月开始,我大多数时间不在家。但我想回家时能看到你和爸爸还有拉里。我当然想!”

夜里,艾丽丝考虑着溜出家门,去电话亭给吉姆打电话。

罗塞拉和拉里抱怨过睡不着。也许他们会听到动静,并下楼来发现她的床是空的。

她觉得在被人发现这事上,她是过度焦虑了。事情或许很简单:她可以去帕内尔大街一头的电话亭,给吉姆打电话。他会接电话。他们可以约好见面。她可以去他家,在楼上房间和他见面,一如婚礼那晚。

上午用早餐时,她母亲叫拉里把起居室角落里的一个大纸板箱搬到边桌上来。她在箱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又叫罗塞拉来帮她。拉里出去后,艾丽丝听到母亲和女儿在悄声谈话。她突然想到,如果她说她出去买份报纸,她就算走到集市广场也不会被人惦记。

她会经过吉姆尚未开门的酒吧。他大概还在楼上,但也可能会出来买报纸或买些食品。

她朝拉夫特街走去,一路留意着他的身影。

她在戈弗雷商店买了报纸,又穿过集市广场。她可以在一两家橱窗前稍作停留,但不能逗留过久。如果此刻吉姆从他的楼上窗口眺望,就会看到她。

到了家,罗塞拉在门厅遇到她。

“她上楼去了。你过来看看。”

艾丽丝看到边桌上、地板上铺着一沓沓的照片,一些是黑白照,一些是彩照,都是小尺寸的。

“好几百张照片。她按次序整理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些照片。”

艾丽丝想,这些年来,她母亲从未说过她收到了这些逐月寄来、记录孩子成长的照片。

“她全都标上了日期。”罗塞拉说。

艾丽丝拿起一沓照片翻看起来。其中一张是在琼斯海滩上,婴儿时期的拉里被他父亲抱在怀里。托尼穿着一条她觉得自己能认出来的泳裤。在另一张照片上,艾丽丝自己一手抱着罗塞拉,罗塞拉正瞅着相机。艾丽丝觉得这张一定是托尼拍的,而她一定拍了那张托尼把拉里抛到空中的照片。接下来这张令她感到不解。是托尼的单人照,他袒着胸,笑着,背后是大海。她为何会把这张寄给母亲?

母亲回来后,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另几个箱子。

“我想罗塞拉会想看那些照片,但也许她家里也有这些。”

“我没有。”罗塞拉说。她抬起另一个箱子放到沙发椅上,拿出一摞摞包在小封套里的照片。

“我通常每次寄十张或十二张,”艾丽丝说,“但我从来不知道你留着它们。”

“难道我会扔掉吗?”

艾丽丝查看这些照片时,发现她在刚结婚的那几年中还寄了一些她拍的托尼家人的照片。

“我知道他们所有人,”她母亲说,“两个叔叔和他们的妻子,还有祖母、祖父。我看着你们长大。”

次日下午,天气阴沉,她们决定待在家中,翻看另一箱照片。这时马丁在古虚,而拉里去看板棍球赛了。

他们找出了罗塞拉十岁出头的照片,艾丽丝注意到她忸忸怩怩的,还在镜头前摆姿势。拉里自然得多。如果他知道她在拍照,就会大笑或做鬼脸。

她想把几张照片放到一边,等拉里回家看,但她母亲阻止了她。

“我一直按顺序排放,如果你这么做,我就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拉里进来后,艾丽丝想勾起他对照片的兴趣。

“安迪带我去看了板棍球赛,两队人马都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艾丽丝发现,儿子已经融入了镇上的口音。

“拉里,你不能在外婆面前说脏话。”

拉里兴奋地大口喘气。

“有个人站在我旁边。他是星光队的铁杆球迷,有个艾丹队的球员正背对着他,于是他走到对方身后,朝对方屁眼狠狠踹了一脚。”

“拉里!”

“安迪说会有人来调查,所以我应该装作没看见。可是我看见了,最奇怪的是那个人飞快地回到原位,站在那里装作没干什么坏事。被他踢了的那个球员躺在地上呻吟。那人的靴子正中他的屁眼。”

“拉里!”

艾丽丝让拉里来看她在圣诞节拍的照片,当时他六七岁。

“爸爸留长头发。”

“当时每个人都这样,”艾丽丝说,“恩佐和毛罗也是。”

“我经常想写信说他们的头发太长了,”她母亲说,“有个弟弟,我不知道是哪个,看起来像披头士。”

“那是恩佐。”艾丽丝说。

拉里找出了他十岁生日聚会的照片。

“看,那是我收到的自行车。”

“就是你摔下来的那辆?”罗塞拉问。

“我只摔过一次。”

后来到了傍晚,他们看到了最后一个箱子,艾丽丝的母亲问:“你们不再办聚会了吗?”

“什么意思?”

“这个箱子里的相片都是罗塞拉和拉里的,也有一些是你的。其他人不愿意拍照吗?”

“我想给你看孩子们的成长,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看过这些照片。”

“我想它们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她母亲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母亲耸耸肩,目视远处。

等到拉里去酒吧讨论比赛,母亲上床之后,艾丽丝注意到罗塞拉欲言又止,拿起另一张相片评论起来。

“昨天你回来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不知该不该说。你记得拉里带外婆出门散步吗?她本想告诫他别在酒吧里乱说话,但她逼他说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她答应不告诉任何人。但昨天你出去买报纸时,她告诉了我。她知道了一切。”

“一切?”

“她知道有个婴儿会来。”

“她知道你的意大利祖母打算收养这个婴儿?”

“我觉得他没告诉她这个。”

之后数日,艾丽丝等着母亲发话。她以为母亲一定想知道她的打算。如今一切都合理了,托尼为何没和他们一起来,她为何来了之后对他仅有只言片语。

她想,母亲会指责她未对自己吐露实情,而她也会指责母亲利用不能保守秘密的拉里。也许母亲正等着她讨论此事,但她无话可说。她无法告诉她,前一周她在都柏林的蒙特罗斯酒店与吉姆·法雷尔共度一夜。她也无法说出她对托尼有何打算,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开始遐想与吉姆如何一起生活。她想象着在林登赫斯特附近的某个镇上,一栋平房里的一间小卧室。她梦想着自己醒来看到他在身边。

可是当她巡视那栋他们或许会租的房子时,她看不到拉里睡在哪,也看不到罗塞拉的房间。托尼的家庭会想尽一切办法诱使罗塞拉和拉里去参加他们的星期天聚餐。拉里不想和母亲、吉姆同住。她相信,如果吉姆来了,她会失去拉里,还有罗塞拉。

她发现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事。现在她无法做出决定。她得告诉吉姆,她需要更多时间。

一天夜晚,房子里静悄悄的,艾丽丝希望他们都睡着了,她穿好衣服,溜出门去。她沿着约翰街走到帕内尔大街的电话亭。她带着吉姆家的电话号码。但接着她发现有枚硬币卡在卡槽里,她没法打电话。

她记得在教堂街的一头还有一个电话亭。她快步穿过后街。时间快到凌晨一点。

她投入硬币,拨出号码,但当她听到吉姆的声音时,她无法让自己按下A键和他通话。她听到他说了几遍“你好”,又说“按A键”。然后她搁下话筒。她站在电话亭里,思考着种种该打和不该打电话的理由,但她想到的理由都毫无用处。

她离开电话亭,经过绿地,朝威弗街走去。如果朝广场走,转入拉夫特街,她也许能到街对面敲响吉姆的门。她想到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家对面的人行道上,抬头望着堂屋的灯光。她不能过街。她想还是别去拉夫特街。她决定回家去睡一会儿,次日才能与罗塞拉还有她母亲开车出去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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