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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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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勒德坐在吉姆对面的沙发椅上。时间是下午四点多,沙恩能够独自照看楼下的酒吧。 “我不知道你母亲告诉了你多少。”吉姆说。 “不能更少了。” “她也许说过,她没理由继续经营薯条店。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们会考虑卖掉整栋房子,但显然你母亲不想这么做,我也不想。第二个问题是:你想经营薯条店吗?” “我能干的其他事不多。我曾以为这生意迟早会交给我。” “现在仍然可以。但为时过早,就是这样。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用我的会计师和银行。你以市场价的一半付给你母亲租金。我们每星期见一次面,检查账目,处理其他事情和疑难问题。我能全权管理你的账务。我们这样先做几年,再谈下一步。” “下一步?” “嗯,也许把整个店都交给你。但那是将来的事。你觉得可以吗?这份责任很大。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周末夜间工作。” “我会尽力而为。” 杰勒德站起来时,吉姆想到还有一件事要说。 “一定要让你母亲和我来宣布订婚的消息。我知道你可能很想告诉别人,还有你的妹妹们,但最好还是别说。过段时间,我们会通知所有人。我想她因为先告诉了你而有点内疚,但说都说了。” 杰勒德走后,吉姆靠在椅子上闭上眼。他希望艾丽丝联系他,想要她说出他可以随她去纽约。如果她答应了,他就会让沙恩和科莉特租下酒吧。他有存款,但租金会让他在纽约的生活更轻松,尤其是在初始阶段。 如果艾丽丝来说她想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会尽快去找南希,告诉她他不想和她结婚了。如果她不曾把订婚的事告诉杰勒德就好了,但他确定她没告诉其他人。如果他去了美国,南希不会面对镇上的闲言碎语。 他仍然相信艾丽丝会说好。毕竟她也答应了与他在蒙特罗斯酒店见面,他没有为此大费口舌。他曾想谈谈他们将会如何生活,但她让他等。所以他只能等。但他无法等很久。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他穿过集市广场,想去看看南希是否独自在家,或者打电话问她当晚能否去他家。她忙得不可开交,填表格,安排旅行日期,希望圣诞节时他能在米里亚姆家中和劳拉、杰勒德一起过。他们公布订婚将水到渠成。她也曾说过要彻底搬出镇子,建一栋平房,有一个花园。 他知道,她对此持谨慎态度,因为他没有对这个想法表示很感兴趣。他想要在酒吧楼上的房间里短暂休息。他想要能够在夜里登上楼梯,跷起双脚,而不是钻进车里开到乡下。他指望着南希能在一天结束时待在那儿,当所有的客人都已回家,一切都收拾停当后,他能与她喝一杯。但接着他意识到指望这个毫无意义,这正是他准备离开的。 他试着去想:当他告诉南希他不想去做他们安排好的那些事,她会有什么表情?他将说出什么理由?她会说什么?如果他告诉她,他将离开镇子,但不说原因,她会下什么结论? 她不会信他。当然需要时间来让她明白他是认真的。这次见面将会持续多久? 只有南希、杰勒德和沃尔什神父知道他们的订婚,艾丽丝不应得知他与南希有过关系。他想,即便在将来,他都不会把这事告诉她。 他下楼到酒吧,告诉沙恩他有事要做,一两小时内不会去柜台和他一起干活。然后他回到沙发椅上,再次靠在椅背上闭起眼。 他想,因为他开着一家酒吧,他对人性有所了解。每天晚上他在柜台后打量着那些完全明白自己应该回家或者不该再喝的人。他看着他们做无意义的事,听不进争论和讲理。 他对此早已习惯,几乎不会多想。他和沙恩,甚至安迪,都为他们能够对付这些人而感到自豪,他们也骄傲于自己从不在工作时间饮酒。 然而,此刻在他的计划中,吉姆觉悟到自己正是那样一个极度糟糕的客人,明知不可为,却一意孤行,不顾会招致多少麻烦。 他也听惯了别人自我吹嘘,像大佬似的说他们有多少钱,将与哪个姑娘订婚,或者有个在英国发了财的儿子。他习惯地微笑,点头。他们说的大多是幻觉。吉姆寻思着自己是否也一时冲动——不因为酒精作用,而因为他与南希的冒进计划——而沉醉在幻觉中,以为艾丽丝会要他跟她去纽约,和她一起生活。 他对此有何证据?他能证明她去蒙特罗斯酒店见他不是一时兴起,或是为了完成多年前的夙愿?但一想到这也许对她没有意义,他就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他凭酒店中发生的事确信,她不会像上次那样从他身边消失。 但如果到了那一刻,她得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一边是她的孩子们的父亲,一边是一个已经订婚并打算摧毁另一个女人的人生的男人——那个女人还是她老友,她会何去何从?他发现,绝不能让艾丽丝猜到南希的事。 他还是在做梦,他决定要停下来。他爱南希,南希也爱他。当他环顾房间,很容易想象他俩计划好的生活。为何他要毁灭这个呢?艾丽丝也没再联系。她不知道他多么迫切地需要她给他一个信号。 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和杰勒德会有刚才那一幕,杰勒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却心知自己准备离开南希,不再见她和杰勒德。最奇怪的是,他对杰勒德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或者在当时是认真的。 客人真的喝醉后,常有短暂清醒的时刻,能站得笔直,不再念念有词,但接着变本加厉地回到醉酒状态。吉姆觉得自己与南希和杰勒德谈话时,就到了那个清醒的状态。但他很快会再次动摇,嘴里念念有词,喊着再来一杯。 如果艾丽丝和他在美国过不下去呢?在沉寂了将近二十五年后,他们只见了三次面。如果她的孩子们不喜欢他呢?他是来美国与他们的母亲生活的,并将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怎会喜欢他? 他背叛南希后,将如何生活下去?他将如何冷冷地告知她,他不愿和她在一起?这是天平的一边。而在另一边有一个更显著更急迫的问题:他怎能放弃这次和艾丽丝在一起的机会?只要她给他任何暗示,暗示她想和他在一起,他便会像那个站在吧台旁的人,明知不该再喝,却硬着头皮痛下决心,把最后一英镑纸币拍在柜台上。 “你和杰勒德谈过话后,他就不一样了,”南希说,“他答应在星期六晚上工作,哪怕他的朋友要去怀特谷仓。” 他们在吉姆的起居室里深夜小酌。 “杰勒德应该每周末休息一晚,”吉姆说,“让他什么都错过也不好。” “哦,他不能在星期六晚上休息。那晚不只是最忙的,而且你得有人管事。” 吉姆差点想告诉她,他自己在星期六晚上照看酒吧时,大多数朋友都在舞会上。 “你在想什么?”她问。 “在星期六晚上工作很难。我一直觉得这事很难。” “我从没听你诉过苦。” 他耸耸肩。 “也许我们应该让你不时在星期六休息。”她说。 他为他俩又斟了一杯酒。 “你看了这周的《回声报》吗?” “我从来不看。如果有当地新闻,客人一定会告诉我。” “卢卡斯公园又有一处地基出售。它有规划方案许可。” “你是说建房子?” “是的。” “你以前提过。” “不,那是另一处。它在一个谷地里。我觉得它会潮湿。而这处是在高地。” “你实地看过了吗?” “我曾开车经过那儿。” 他意识到南希考虑成熟后才告诉他。她之前提出在意大利结婚也是如此。如果他想阻止她做出买地的方案,那么现在就得阻止。但南希说起他们共同的未来时,是那么笃定,振奋。她丝毫没发觉吉姆的心思一再游向艾丽丝,他一心念着她在何处,此刻在想什么。 “你知道,”南希说,“关于我们要建什么样的平房,我已经做好了方案。我已经计划一阵子了。” 他发现,她生活在未来。她的生活由计划组成。她的好心情依赖于一年后、两年后的生活将会如何。他也生活在未来。他梦想着在某个美国郊区,下班回来,推开大门,打开前门,看到艾丽丝在那儿。也许天气好时,他们能一起去散步。他看到她第一次从美国返乡时,与母亲一起参加弥撒的样子。他看到她在古虚沙滩上朝他走来的样子。他看到她在蒙特罗斯酒店的房间里,在灯光下的样子。 “你累了吗?”南希问他。 他点点头,笑了笑。 杰勒德似乎开始奉行吉姆说的每一句话。对吉姆即将与他母亲结婚并且她将搬离集市广场的房子这事,他似乎毫无意见。但更重要的是,在与母亲争吵后,杰勒德像是渴望得到指导。如果吉姆告诉他,他得每天晚上工作,杰勒德也许也会默默接受。他想,这是镇上大多数人家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这是沙恩回家后做的事。他和孩子们谈天。他关心他们的需求。他们听他说话。 可是沙恩自从孩子们出生以来就照顾他们了。吉姆可以尽情指点杰勒德,但成不了他的父亲。杰勒德在夜间啼哭时,他从不曾起床。杰勒德学习走路时,他不在那儿。他觉得自己有时为此感到遗憾。 杰勒德得知自己将接管母亲的生意后,举止就有所不同。他在吧台椅上坐下来,朝吉姆和沙恩点点头,那生硬、正经的样子,仿佛辛勤工作了一天,刚从银行或办公室下班回来。他好像双肩扛着重担。沙恩问吉姆,杰勒德是怎么回事。吉姆很想把这事告诉沙恩,但还是谨慎地忍住了。 在某个不太遥远的夜晚,南希会对他说,终于是时候宣布订婚了。她已经有了计划。她会先告诉她的女儿们,然后告诉她妹妹,接着吉姆告诉沙恩和科莉特。他们会去科尔商店或德尔莫特·洛克商店,吉姆会为她买戒指。从那一刻起,事情就公开了。 当南希做好准备宣布消息,吉姆就想不出拖延的理由了。有时他能告诉自己,此事掌握在艾丽丝的手中。如果她说好,他会跟她走。如果她说不,他会按原计划行事。他担心的是她会闪烁其词。她没有理由认为他急于明确她的心意。她大可告诉他,他们应该等等再看,她回美国后会与他保持联系。但那样就不够好了。 星期六,在酒吧里,吉姆问沙恩,“那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小伙子是谁?他来过几次了。” “那是个美国人。他叫拉里。是艾丽丝·莱西的儿子。” 吉姆与小伙子四目相对。他从安迪周围的人群里走过来与吉姆握手。 “嗨,吉米,”他笑着说,“我是莱西太太的外孙。我是从长岛来的。法院街的莱西太太。” 吉姆勉强一笑。他转过身时,发现沙恩注意到他情绪低落。他为之恼怒。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这男孩的笑容与他母亲一模一样。吉姆没和沙恩说话,快步走向通往他居室的那扇门,上了楼。 如果他需要证据,这就是艾丽丝有另一种生活的证据,她确实嫁给了另一个人,无论吉姆和她如何决定,他们不会有孩子,无论与艾丽丝还是与南希的时机都早已过去。他任岁月蹉跎,但艾丽丝没有,南希也没有。 他走进浴室,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希望拉里去的是别的酒吧。让艾丽丝来描述他将会容易得多。他想象着艾丽丝和他在酒店过夜后,把这个男孩和他的姐姐从机场接到恩尼斯科西。他很高兴曾与她共度那段时光。至少他还有这段回忆,如果不会再有其他。 次日傍晚科莉特过来时,他确定是沙恩让她来的。他听到了她从门廊传来的声音。 “我能上来一会儿吗?” 如果她是在吧台找到他,他会说他忙得无暇聊天。但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没有早些过来。 她与沙恩什么都没错过。那天他为在蒙特罗斯酒店见艾丽丝而请了一天假,以及同一天下午南希去酒吧找他,不会不被注意到。但他相信,他们虽然擅长推敲,但还没把发生的一切都拼凑起来。 科莉特走进房间时,他庆幸她和沙恩还一无所知。相较于他,他们旁观者清。他不想听科莉特的建议。 “有什么事发生了,吉姆。”科莉特说。 “这是沙恩说的?” “如果你有事想跟我说,又不想我告诉沙恩,那么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我知道。” “我们只希望你不会不开心。” “我知道,但这不容易,不是吗?” “也可以容易。” 他想,他得十分谨慎。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艾丽丝的事。如果他要娶南希并和她安定下来,就不能让科莉特或其他人得知他随时都能跟艾丽丝走。 “我们能在一周后再谈吗?”他问。 “到时你会有新闻吗?” “也许。” 她笑了。 “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现在你走吧!我了解你。你就是想打探消息。” 当晚他正要上床睡觉,电话铃响。他拎起话筒,听到那头一片沉寂,他猜想电话亭里那位没有按A键。 “按A键。”他说。 可是那头没声音。他等着,仔细听着。那个打电话的人也在等着。然后电话挂断了。当时是凌晨一点钟。南希不会打付费电话。 但艾丽丝可以从她母亲家中溜出来。也许是艾丽丝想和他通话。或许她的按键有问题。或许电话机坏了。又或许她听到他的声音后犹豫了。他只说了“你好”和“按A键”。他相信自己的声音并没有不友好。但如果电话再次响起,他会用更温柔的语气说话。 他坐守电话机,希望它再次响起。他闭上眼,集中心念,握紧拳头。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想到她站在电话亭里,不知是否应该鼓起更多的勇气再拨一次电话。只要她打电话,答应来到他身边,他什么都愿意。 他等了许久之后,拿起外套,检查了口袋里的钥匙,便出发去帕内尔大街的电话亭。他知道不太可能会在那儿找到她,但至少他会看到电话亭,至少他不会因为没有出来找她而后悔。 法院街上空无一人。他悄悄地从她家门口经过,确信此刻她正在里面睡觉,那个电话是打错了的。他来到约翰街一头,犹豫了一下。只要再走几步,他就能看到那个电话亭。不,她不可能在那儿。他望过去时,他是对的。电话亭是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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