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今晚你们去哪或者干什么，”莱西太太说，“只要所有人都参加明天十二点钟的弥撒。我们会在十一点二十五分一起出门。”

“你坐我们的车去不好吗？”杰克问。

“我有可爱的孙子外孙在这儿，两个英国的，一个美国的，还有一个可爱的外孙女。如果我需要，他们会搀扶我。”

艾丽丝扫视餐桌，桌子的折面打开了，新来的人也能坐下。杰克和帕特开着杰克的车从菲什加德渡海过来，同行的还有杰克的儿子多米尼克、帕特的儿子艾丹。

她的两个在英国生活的哥哥年龄相近。他们以前很像，但现在她发现他俩天差地别。杰克穿着昂贵的西装。他环顾餐桌，面带微笑。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帕特正相反，他需要理发、剃须。他笑得局促不安。他从桌边站起来时似乎忍着痛。他的鞋带已经破旧。

艾丽丝知道帕特在一家仓库工作。他有五个孩子。艾丹是最大的。马丁告诉她，他们商量好，兄弟俩都带各自的长子来为他们母亲的八十岁祝寿。

“杰克怎么赚了这么多钱？”她曾问过马丁。

“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马丁说，“他看到了可靠的工会的价值。如果你想要一段高速公路按时建成，你会去找杰克。你会花更多的钱，但他能够按期交货。工会的头头在他那边。有些人说这是爱尔兰人的特性，但其实不是。”

艾丽丝从未听马丁讲过这么多话，还讲得头头是道。此刻她注意到，只要弟弟们在场，马丁就活泼起来，但她也发现如果马丁想要得到杰克的关注，杰克就会走开。帕特则几乎不说话。

拉里向她抱怨他的表兄们。

“他们不停地聊足球，但聊的是英国足球。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的俱乐部。他们从来不看板棍球赛。”

“或许你可以把他们介绍给你的朋友。”艾丽丝说。

“我以为他们会像爱尔兰人，但他们不是。”

“你和他们聊什么呢？”

“我没有机会说话。”

他模仿了他们的英国口音，把艾丽丝逗笑了。

杰克和帕特带着各自的儿子住在主街一头的墨菲·弗拉德酒店。艾丽丝看着马丁在找一家他们能去消磨一夜的酒吧。

“我讨厌所有‘你回家会待很久吗？’的话题，”杰克说，“我也不想见到老相识。”

“可是有些人盼着见你。”马丁说。

“他们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当然，大家什么都知道的。”

“哦，我要避开的就是这个。”

“我们可能会去拉金的酒吧，”帕特说，“然后去斯坦普，接着去吉姆·法雷尔那边瞧瞧，最后去墨菲·弗拉德。”

“幸好他们的妻子没来，”等儿子和孙子、外孙都出去后，莱西太太说，“至少我们能为此感谢上帝。”

“为什么呢，外婆？”罗塞拉问。

“因为他们自己去酒吧，把她们留在这里，我们就得和她们聊一晚上。我不是很介意贝蒂，她是英国人，但艾琳让我头大。她摆出一副英国腔调，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她是西爱尔兰人。杰克是在舞会上认识她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艾丽丝问。

“哦，在我那个时代，你可以在舞会上约已经认识的人。但你不能约陌生人，或至少我不会这么做。你或许可以和他跳一支舞，但接着就得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

“我就是这样认识托尼的，在舞会上。”艾丽丝说。

“是的，但那是在美国。”

早晨，他们在法院街聚集后，一起出发去教堂。

“不许乱跑，不许抽烟，”莱西太太一边检查前门是否关好，一边嘱咐大家，“我要罗塞拉走在我这一边，多米尼克走在我另一边。其他人可以跟在后面。拉里，你能系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把领带拉直吗？要像个正派人。”

艾丽丝发现男人们熬夜了，而且都闷闷不乐。她想打听他们遇到了谁，去了哪些酒吧，但他们只是耸肩，叹气。

她母亲缓缓地往前走。她一身浅绿色的套装、丝绸衬衫，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好皮鞋，头戴一顶时髦的灰礼帽。

在威弗街的拐角，来了一个男人，他昨晚曾与杰克、帕特、马丁一起喝酒。

“噢，太太，”他对莱西太太说，“您应该看看昨晚吉姆·法雷尔酒吧里的场面，三个聪明男人和他们的三个聪明儿子都回家来为您祝寿。”

拉里瞅瞅艾丽丝，似乎在说她应该纠正此人，他不是马丁的儿子。

他们早早地抵达教堂，在圣坛附近找了好位置。帕特出去抽烟，其他几个不耐烦地东张西望，但她母亲和罗塞拉注视着前方，神情庄重而冷淡。

艾丽丝不知吉姆通常来参加的是十一点钟还是十二点钟的弥撒。他们从主街上慢慢走来时，她突然想到，他们很可能遇见他。或许他会来到教堂，在后排找个位置，男人孤身一人时通常如此。等到圣餐礼开始，他会看到他们，因为他昨晚在自家酒吧里见过那几个兄弟和男孩。

艾丽丝知道她应该按约定给吉姆打电话，但有许多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如果吉姆真要去美国，他何时去？她不久后将返回，到时她将住在何处？如果她带着孩子们抵达机场，她将对托尼说什么？如果她晚几天抵达，她能去哪儿？她会让托尼去接她、带她回家吗？努力让生活回归正常，但不包括让一个新生儿到来，也不包括吉姆·法雷尔可能会出现？

她回去后可以用弗兰克给她的剩余的钱，找一个临时住宿。但她何时见孩子们？在何种情况下见？

他们不该和托尼的家人住得那么近。这是第一个错误。如果他们自己的房子与其他人离得远远的，她就能让托尼离开。也许她仍然可以这么做，虽然他会直接搬进父母家，她会每天看到他。但罗塞拉和拉里也能见到他，这倒是个好处。

她将如何对罗塞拉和拉里开口，说吉姆·法雷尔也许会随她去美国，说尽管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帕特赶在神父登上布道坛前回来了。

“外婆说这位是沃尔什神父，”罗塞拉小声说，“是她最喜欢的。”

艾丽丝想，母亲一定每个星期天都独自来这儿。她和许多其他寡妇一样，每次来都坐在同一排，或是早早地去领圣餐，或是留到最后，避开急于出门的拥挤人群。

弥撒开始时，艾丽丝想，罗塞拉在福坦莫大学入学时会需要帮助。她也需要新衣服。艾丽丝会陪她去办理住宿。托尼也会想去，而罗塞拉也会需要他去。艾丽丝会在开头几周与罗塞拉保持联系，如果罗塞拉回家度周末，她也会在。拉里在学校里不专心。如果艾丽丝不注意，她确定他会在罗塞拉离开期间找借口少做作业。

她向自己承诺，要帮助拉里学习数学、英语，也许还有其他几门功课。每晚坐在他身边一起做家庭作业。达凯西安先生对她说过，他就是这么陪埃里克的。

“埃里克不介意吗？”她曾问道。

“介意？他都疯了。但我没有放弃。他发现我懂得比他少，他就高兴，虽然我只是在演戏。他以为我是白痴。我们的关系从没这么好过。我真希望我自己的爸爸这么做过。”

她离开这么久，得给予达凯西安先生补偿。工作一定积压了一堆了。

艾丽丝醒悟到，只要她不再思考自己的事，不再想她需要什么，那么一切都会顺利，至少在之后数月会是如此。她会考虑罗塞拉和她的需求，还有拉里，以及她在达凯西安先生那里的工作。她会把心思放在这三件事上。只要那婴儿不被抱进她的房子，她就不去想。她会对托尼客客气气，尽量与他相处，因为这是孩子们希望的。

她突然间变得为他人考虑，只关心他人利益，然而就在不久前，同一个人在酒店里与吉姆·法雷尔共度一夜，想到此处，她莞尔一笑。

她将对吉姆说什么？大可说她需要更多时间。他将如何回应？他在酒店中曾说他必须知道，似乎此事颇为紧迫。他去纽约，甚至去长岛，这事想来困难重重。也许在未来数月中她会有更好的主意，知道他们能怎么做。

她得让他等待。她想着明年夏天再回恩尼斯科西，但她没有钱支付旅途费用。何况也许还会有同样的不确定。

她得做决断。既然她不想吉姆现在去美国和她一起生活，那么就得把话告诉他。她会安排一次和他的见面。这很难。然后她会改签机票，如果可以，就和罗塞拉、拉里坐同一班航班回去。

圣餐礼排队开始时，艾丽丝朝母亲看去，母亲表示再等等。队伍缩短时，她发现母亲朝这排座位末尾的杰克打了个手势。他站起来，接着全家从通道走向圣坛，艾丽丝的母亲身边一左一右是罗塞拉和多米尼克。艾丽丝发现，关键不是排队等待，也不是跪在圣坛围栏下领圣饼，而是转身走回来时，一大群人都看着他们——莱西太太，她的儿子、女儿、孙辈都回来为她贺八十大寿。艾丽丝明白过来，她母亲早就计划好了这一时刻，她知道要何时进入通道，要旁若无人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后来，当其他人都在后屋，男人们又准备出去时，罗塞拉在厨房找到她，说要一起去楼上。

“拉里说这房子是属于杰克的，还有马丁在古虚的房子、帕特在博尔顿的房子也都归他所有。”

“拉里怎么知道？”

“杰克告诉他的。”

“拉里也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杰克？”

“我管不着拉里说了什么。”

次日是母亲生日前一天，早晨，杰克单独找了艾丽丝。他严肃地关了房门。艾丽丝以为他想说为了母亲健康着想，房子里不该有这么多楼梯。

“我有点担心你，”他说，“想谈一谈这件事。”

“你一直带着拉里去酒吧。”

“我以为你的丈夫和他的兄弟们生意做得不错，我以为在长岛一切都好。”

“好到足够让你去做客？我一直希望你能来。”

“将来我会去的。我时常想，如果我去的不是伯明翰，而是美国，那将会如何。我也许会开一家街角小店。”

“我想你会比现在更有钱。”

“拉里说你要离开他的父亲。”

“我相信这不是他的原话。”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会帮助你。比如，我能为你买一栋属于你的房子。这能让你独立。”

“就像你为其他人所做的那样？”

“我仍然拥有帕特的房子、马丁的房子，只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机会卖掉房子。我给你的没有附加条件。”

“你要为我买房？你是说真的？”

“我不开空头支票。”

“你说话像是在做生意！”

“你为何不直接答应？”

“你很大方。”

“你答应了吗？”

“我有点吃惊。但如果我有自己的房子，情况就会不同。”

“很好。我很高兴家里有个爽快人。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妈妈答应把房子卖给我。但你大概知道此事。”

“我几乎不知道。她极少回我的信。”

“但你也不常写信，是吗？”

“我每个月寄一封信。我从不遗忘。”

“也许她没收到？”

“她当然收到了！她有我寄来的所有相片。”

“有时候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给你的。只要说一个时间，我们就着手去做。拉里已经跟我讲了价格和产权问题，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拉里才十六岁。”

“他很聪明。我想不通他这点是从哪来的，也许是从那些意大利人那儿来的。”

“我不想，”莱西太太说，“那些人一个个到家门口来观赏我，好像这是我的守灵夜。”

“我会看着门的。”杰克说。

早晨，有几个邻居来祝莱西太太生日快乐。他们聊着镇上的事，这个夏季天气如何。艾丽丝站在门廊里，听到他们想从她母亲口中打探出她会待多久。

“我以为她只来待上一两个星期。”有人说。

“整个夏天，”另一人说，“她可真幸运，能离开这么久？”

“车子租了这么久。一定很花钱。”

“这就是美国做派。我听到收音机上有人这么说。美元说了算。”

下午来了更多的人，杰克说最好挡住这些来贺寿的，但他母亲反对。

“你会把我最好的朋友赶跑。”

“谁是您最好的朋友，外婆？”拉里问。

“哦，拉里，这是一个不能说的故事。”

快到六点时，南希·谢里登来祝莱西太太生日快乐。艾丽丝想，她今天特别友好。

“外面的车是你的？”她问，“我得说租这样一辆车很花钱。”

艾丽丝后悔没把车停到另一个地方。

“我租得很便宜。”她说。

后屋里人很多，南希跟艾丽丝去厨房好好聊聊。

“今天是大家的高兴日子，”南希说，“拉里一直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准备的。他和杰勒德交了朋友，太好了。星期天我在教堂里看到了你们所有人，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见到下一代真好。但可惜他们不会认识你的父亲和罗丝。我对米里亚姆的丈夫有同样的感受。真希望他能认识乔治。”

这会儿艾丽丝希望她回到了林登赫斯特，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读着报纸，房子里没人。

“美国一定很美好，”南希说，“也许不全都美好，但纽约是的。前年夏季劳拉在缅因州工作过，我当时很担心那边的犯罪情况，但她说缅因州没有犯罪。”

“是的，”艾丽丝说，“缅因州很太平。”

“好笑的是，她去那里之前从不看牡蛎一眼。我们这儿不吃这个。她整个夏季都在撬牡蛎壳。但她收入丰厚。特别是小费。”

“劳拉在婚礼上很可爱。”

“什么时候能去美国就好了。我们可能明年或后年去旅行。”

“你和劳拉去？”

南希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会和谁去。”

“哦，很欢迎你来，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你。”

生日过后，杰克、帕特带着他们的儿子回家，其他人继续过着各自的生活，罗塞拉每天上午和外婆去商店，拉里去见朋友，去酒吧，艾丽丝每天下午开车载着母亲和女儿去附近的村镇。

艾丽丝感觉罗塞拉正在观察她，寻找某种迹象，而艾丽丝等待着，她打算联系吉姆，说她要带孩子们回去，但她一天天地拖延下去。

每天清晨，一线阳光进入艾丽丝的卧室，从她的床上划过，而她醒着躺在那里。听到邮差的声音，她就知道到八点了。

一天，她听到门口递进来邮件，她起床去查看。是一个贴了很多邮票的大信封，上面用大写字母写了很多遍“航空邮件”。收信人是罗塞拉，寄信人是弗兰切斯卡。

艾丽丝把信带进房间，关上门。她检查封条，发现只要小心地使用一把薄刃刀拆开黏住的封口，就能原样封好，不留下信封被拆过的痕迹。

她悄悄去了厨房，找到她需要的那种刀。她回到房间，拆开信封，没有撕破。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件捆在两片硬纸板中的东西。她解开捆扎带后看到那张照片，立刻放到一边。她打开信。

开头是，亲爱的罗塞拉。

我有好消息，相信你一定会高兴的。你的小妹妹在两天前出生了。她健康，快乐，漂亮。就在此刻，我得赶走你的所有亲戚，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想抱她。她名叫海伦·弗兰切斯卡，弗兰切斯卡是随她的祖母，你的祖母，海伦是随你祖父的母亲。你父亲爱她发了痴，你的祖父自从小海伦来了这个家，就笑得合不拢嘴。他已经开始和她说意大利语。我快速冲印了这张照片，因为我知道你想看到她。我告诉她，她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多么幸运！（如果你得知我是用英语说的这句话，一定会高兴！）我希望你在爱尔兰过得很好。我们盼你回来，我们当然也包括小海伦·弗兰切斯卡。

这笔迹不是弗兰切斯卡的。是弗兰克的。想到他俩合作诱惑罗塞拉的场面，艾丽丝直想把信撕成两半。

她看着照片。婴儿被抱在某个人的怀里，一脸警觉。当艾丽丝更仔细地查看这张照片时，发现婴儿肚子上那只抱住她的手，正是托尼的。如果照片扩大到完整画面，就会出现托尼，他无疑正在笑着，正如拍照的人也在笑着，正如他母亲和弗兰克一定也是笑着写这封信的。她又瞧了瞧托尼的手。他的手是多么纤细！他在照片里的姿势是她所熟悉的，因为他以前常这样抱罗塞拉和拉里。如果她去后屋，就能找到一模一样坐姿，以相同方式抱着婴孩的照片。

她皱了皱眉，想到婚后这些年里，她早晨醒来，或时常在夜里，当她握住托尼的手，就从中找到慰藉。

她把照片、信封、信放进她的手提箱。

马丁在厨房里。

“你今天要回古虚吗？”她问他。

“不。我在这儿有事。贝勒菲尔德有一场友谊赛，拉里和我要去看。”

“你房子的钥匙能给我吗？”

“就在垫子下面。”

她发现帕内尔大街电话亭里卡在投币口的那枚硬币已经被拿走了。她拨了数次电话，吉姆才接。他一定在睡觉，但当她问他能否一小时后去古虚马丁的房子见，他听起来十分清醒。他说他会在那儿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