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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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天,我都在监视我母亲。电话响了,如果她过于急切去接,打电话的声音一开始很大,后来变成低语,我就会怀疑和她通话的人是马里安诺。如果她在穿衣打扮上花费太多时间,试了一条又一条裙子,最后甚至来问我的意见,想知道哪条更合适,我就肯定她要去私会自己的情人,这都是我偶尔在她修订的爱情小说稿子里看到的情节。

我发现,这时候我会嫉妒得无可救药。在这之前,我一直确信母亲属于我,我拥有支配她的权利,这一点确凿无疑。在我的意识里,父亲也属于我,名正言顺也属于我母亲。他们同床共枕,拥抱亲吻,最后孕育了我。在我六岁左右,他们就把孕育我的方式告诉了我,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是既定的事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为他们的关系感到不安。但在他们的关系之外,我痴心妄想我母亲只属于我,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她,和我分享她。我觉得,她的身体属于我,她的气味属于我,甚至她的心思也只能放在我身上,自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这样觉得。而现在,突然之间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可靠,这里我再借用一下从她修改的小说里学到的话:我母亲背叛了家庭,偷偷委身于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觉得自己有权在桌底下用双脚夹着她的脚踝,谁知道在其他地方,他是不是和她口水相融,吮吸我吮吸过的乳头,一只手撸住她一边屁股——就像维多利亚说的那样,那是我不会说的方言,但我特别渴望能像她那样说话。我母亲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有无数工作和家务等着她去做,我看到她眼睛很亮,我能感觉到她衣服底下有马里安诺双手抚摸过的痕迹,她不抽烟,但我从她身上能闻到烟味,那是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散发的气味。哪怕只是碰她一下,我都会觉得恶心,我再也不能坐在她的腿上了,也不能玩她的耳垂,惹她厌烦,她会制止我说:“你把我的耳垂弄红了!”然后我们一起大笑,我无法承受失去这些快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绞尽脑汁地想这个问题。可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解释她的背叛。我想试着搞清楚,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到之前,也就是发生餐桌下那一幕以前的时光,我在想怎么才能像之前那样重新拥有她。虽然以前我还没意识到自己那么在乎她,因为很显然,她好像会一直在我身边,随时会满足我的需要,而且永远都会这样。


-2-

那段时间,我避免给维多利亚打电话,也避免和她见面。我在心里为自己找理由:我和姑姑不见面,我正好可以对安吉拉和伊达说,姑姑很忙,她连见我的时间都没有。但其实另有隐情。那段时间,我一直特别想哭,但我知道,只有在姑姑跟前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大声哭泣。没错,我需要一个发泄的时刻,不用说话,也不用说出自己的心事,我只想释放内心的痛苦。可谁能保证,在我号啕大哭时,我不会把责任推到姑姑头上,我不会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会说我照她说的做了,我看了她让我看的东西,但现在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该那么做。因为我发现,我父亲最好的朋友——实际上,他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在吃晚饭时用脚踝间夹着我母亲的脚踝,而我母亲没有生气地站起来,她没有大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是任凭他用腿磨蹭着自己的脚踝。总之,我担心自己如果大哭起来的话,哭到伤心处,我会突然改变自己的决定,会把我看到的事情说出来,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我很清楚,一旦我把所有的事告诉姑姑,她会立刻拿起电话,把一切都告诉我父亲,享受折磨他带来的快感。

所有事又是什么事情?我慢慢冷静下来了。我无数次审视我亲眼看到的画面,我努力抛开自己的幻想,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试图不再去想我家正在发生很严重的事情。我需要人陪我,我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因此我与安吉拉和伊达的来往比以前更密切,这让她们越来越想认识我姑姑。最后我想:见见又能怎样,这能费什么事儿?又有什么坏处呢?于是一天下午,我决定去问我母亲:“我可不可以找个星期天,带安吉拉和伊达去姑姑家?”

那段时间我心事重重,之前看到的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而我母亲那段时间工作繁重。她匆忙赶去学校,回到家里,又匆匆出门,再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工作到深夜。我料想,她一定会心不在焉地说,可以,你去吧。然而她听到我的话并不高兴:

“安吉拉和伊达?她们跟你姑姑有什么关系?”

“她们是我的朋友,她们也想认识她。”

“你知道的,维多利亚无法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个体面的女人。”

“也就是说……”

“算了,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讨论这些,我觉得你也不该再和她见面了。”

我很生气,我说我要去找我父亲谈,但与此同时,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了这些话:你才是一个不体面的女人,而不是维多利亚姑姑;我现在就去告诉爸爸,你和马里安诺做了什么,你会付出代价的!因此我没像往常一样等母亲去和父亲说我的要求,而是直接跑进他的书房,我心里想着:我一定会把我看到的告诉我父亲,我还要说出我猜想到的事情。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我也很害怕,但我没法停下来。我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我大喊着说,我想让安吉拉和伊达认识我姑姑,仿佛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父亲的眼睛从他的书上抬起来,他关切地对我说:“没必要大喊大叫,发生什么事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刚才想告诉父亲我看到的那一幕,此时我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用力亲了亲父亲的脸颊,我告诉他安吉拉和伊达提的请求,抱怨母亲态度很生硬。他没有拒绝我的要求,还是用刚才温柔的语气,重申了他对妹妹的排斥。他说:“和维多利亚见面是你自己的事情,出于你个人的好奇心,我不想插嘴,你会发现安吉拉和伊达不会喜欢她的。”

科斯坦扎从未见过我姑姑,出人意料的是,她就像和我母亲商量过似的,也反对这件事。两个女儿和她斗争了很久,才得到她的许可。她们向我转述了科斯坦扎的提议:你们可以在我们家和她见面,或者在万维特利广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你们可以和她聊聊,满足乔瓦娜的愿望,诸如此类。至于马里安诺,他更不情愿:“有什么必要和那个女人一起过星期天?我的天!还要去下城那种糟糕的地方,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以看。”可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发言权,我对安吉拉撒谎说,我姑姑说了,要么去她家,要么就别见了。最后科斯坦扎和马里安诺妥协了,但他们和我父母细致地规划了星期天的行程安排:九点半,维多利亚来接我,十点钟,我们一起接上安吉拉和伊达;最后见完面,两点钟,维多利亚会先送我的两个朋友回家,两点半再送我回家。

我给维多利亚姑姑打电话,把星期天的行程安排告诉了她,我不得不说,我心里很忐忑,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没和她商量过这件事。她和平时一样非常粗暴,先是责怪我这么久没给她打电话,但实际上,她似乎很高兴我带朋友一起去找她。她说:“只要你高兴,我也会很高兴。”她用很不屑的语气答应了家人为我们制定的严格日程表,她好像心里在说:好啊,听你们的,但我想干吗就干吗。


-3-

就这样,一个星期天,那时橱窗里已经摆出了圣诞节的饰品了,维多利亚准时来到我家。我很紧张,她来接我时,我已经在大门那里等了一刻钟了。姑姑看起来心情愉快,开着那辆菲亚特500疾速向山下驰去,驶向奇马罗萨街,她一边开车一边哼唱着小曲儿,她还让我跟她一起唱。到达我两个朋友楼下时,科斯坦扎和两个女儿正在等我们,三个人都光鲜亮丽,像电视广告里的人物一样。我马上发现,姑姑还没停下车,她嘴上叼着烟,就已经在用讽刺的目光打量优雅得体的科斯坦扎。我忐忑不安地说:

“你不用下车,我让我朋友自己上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走了。”

但她根本就没有理会我,她笑起来,用方言说了一句:

“这女人昨晚就这样睡觉的吗?或者她大清早就要去参加招待会?”

说完她便下车了,异常热情地向科斯坦扎打招呼,她表现得太夸张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我也想下车,但车门有些毛病,一时间打不开,我一边摆弄车门,一边焦虑地看着科斯坦扎,她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安吉拉和伊达站在她两边,维多利亚姑姑一边说着话,一边挥舞着手。我心里暗自希望姑姑不要说脏话,这时我打开了车门。我跑过去,正好听见姑姑正用夹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夸赞我的朋友:

“漂亮,太漂亮了,俩孩子都长得像妈妈一样漂亮。”

“谢谢。”科斯坦扎说。

“这耳环也漂亮。”

姑姑开始称赞科斯坦扎的耳环,她用手指掠过耳环,然后是项链、裙子,她在短短几秒内,把科斯坦扎的所有衣服首饰都摸了个遍,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盛装的木偶。我甚至担心她会掀起科斯坦扎的裙子,要仔细看看她的丝袜和内裤,她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但她突然停了下来,忽然怔住了,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明白自己应该得体一些。她神情凝重地盯着科斯坦扎手腕上戴的镯子,那只手镯我很熟悉,那是安吉拉和伊达的母亲最珍爱的手镯,白金的,上面有一朵由钻石和红宝石镶嵌的花朵,光彩夺目,真的散发着光芒,连我母亲都羡慕不已。

“真漂亮啊!”维多利亚拉着科斯坦扎的手,同时指肚拂过手镯,在我看来,她由衷地欣赏那只手镯。

“是啊,我也很喜欢。”

“这手镯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我戴了许多年了,已经戴出了感情。”

“那您可要小心了,这么漂亮的东西,别让小偷把它偷走了。”

她松开科斯坦扎的手,仿佛她在赞美时,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她转向安吉拉和伊达,用虚假浮夸的语气说,她们比世上所有手镯都要珍贵,然后让我们上车。这时,科斯坦扎叮嘱我们:“孩子们,乖乖的,别让我操心,我两点在这里等你们。”我见姑姑没回答,也没有告别就开动汽车,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只好透过车窗,假装高兴地大声喊:“好的,科斯坦扎,两点见,你不用担心!”


-4-

我们出发了,维多利亚像往常一样开着车,技术不行,但很大胆,她开着车带着我们上了环城路,一路向下驶向帕斯科内城区。她对我的朋友很不客气,一路上经常批评她们,说她们说话声音太大了。我也在大声说话,因为发动机声音很吵,我们不得不提高嗓门大喊,但姑姑还是一味责怪她们。我们尽量控制自己,但她依然很生气,说我们吵得她头疼,让我们闭嘴。我凭直觉猜测,她一定是遇到了让她不高兴的事儿,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两个女孩,总之很难猜测。有很长一段路程,我们都一言不发,我坐在姑姑旁边,安吉拉和伊达坐在后排很不舒适的座位上。后来姑姑忽然打破了沉寂,但她的嗓门粗暴而沙哑,她问我的两个朋友:

“你们俩也没受洗吗?”

“没有。”伊达脱口而出。

安吉拉接着说:“可是爸爸说过,如果我们长大了,愿意的话可以受洗。”

“如果你们没受洗就死了呢?只能去地狱的边境,你们知道吗?”

“地狱的边境根本就不存在。”伊达说。

“也不存在天堂、炼狱和地狱。”安吉拉接着说。

“谁告诉你们的?”

“我爸爸。”

“那他觉得,上帝应该把那些有罪的和没有罪的人安置在哪里?”

“上帝也不存在。”伊达说。

“也不存在罪过。”安吉拉说。

“这也是爸爸告诉你们的?”

“是的。”

“你爸爸是个混蛋。”

“不可以说脏话!”伊达指责维多利亚。

我担心姑姑彻底失去耐心,就赶紧说:

“罪过的确存在,没有友情,没有爱,糟蹋一个好东西时就是罪过。”

“你们听到了吗?”维多利亚说,“贾妮都懂了,你们还不懂。”

“不是这样的,我也懂的,”伊达焦急地说,“罪过是一种苦涩的感觉。我们喜欢的东西掉在地上摔碎时,我们会说‘真是罪过’。”

伊达期待得到表扬,但没能如愿,姑姑只是说,一种苦涩的感觉,是吗?我觉得她这样对待我的朋友很不公平,伊达虽然年龄小,但她很聪明,她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名著,我喜欢她刚才说的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两三次“真是罪过”,我希望维多利亚能听见。与此同时我越来越焦虑,但我也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或许我在想,这一切都变得那么脆弱,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我父亲说出那句难听话之前,在我来初潮时,或者我的乳房开始隆起时,谁知道呢,那有什么办法?我当时太在意我父亲说的那句让人伤心的话,我太看重这个姑姑了。啊!我真希望回到小时候,七八岁,或者六岁时,或者更小的时候,抹掉中间的那段经历,我不想看到马里安诺和我母亲的脚踝,这样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辆糟糕的车里,它随时会撞上其他汽车或冲出马路,可能几分钟后,我就会死掉或受重伤,我会失去一只胳膊、一条腿,或是余生再也见不到光明。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曾经鲁莽地问过一次维多利亚这个问题,她凶巴巴地回答我,我知道去哪里。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似乎很乐意回答我。她没有看我,而是透过后视镜看着安吉拉和伊达:

“去教堂。”

“我们完全不会祷告。”我告诉她。

“那不行,你们得学,因为祷告很有用。”

“但现在我们还不会。”

“现在不会没关系。我们不是去祷告,我们要去教区的小集市,你们不会祷告,但你们肯定会帮忙卖东西吧。”

“是呀!”伊达高兴地说,“我很会卖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

“是你组织的吗?”我问维多利亚姑姑。

“是教区搞的活动,不过主要是我的几个孩子组织的。”

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把玛格丽塔的三个孩子称作“我的孩子”,语气还很自豪。

“库拉多也来吗?”我问。

“库拉多是个混蛋,但我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否则我会打断他的腿。”

“那托尼诺呢?”

“托尼诺很乖。”

安吉拉忍不住激动地尖叫了一声。


-5-

我很少进教堂,除非父亲觉得有些教堂很漂亮,想带我参观一下。他认为,那不勒斯教堂建筑十分精巧,里面的艺术品数不胜数,不应该被埋没和忽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记得我们当时是在圣洛伦佐教堂,但我不确定——父亲批评了我,因为我在大殿里乱跑,找不到他了,便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唤他。他觉得,那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就像他和我,出于对他人信仰的尊重,也应该表现得有教养:可以不在圣水钵里蘸湿手指,可以不画十字,但即使在寒冷的季节,进教堂的时候也应该摘下帽子,不应大声喧哗,也不能点烟或抽着烟就走进去。可维多利亚姑姑嘴里叼着点燃的烟,把我们拽进一座外面是灰白色、里面光线灰暗的教堂,她大声说,快画十字!我们没有画,她发现了,于是她抓着我们的手,强迫我们画,先是伊达,我是最后一个,她抓着我们的手,依次点我们的额头、胸部和双肩。她怒气冲冲地说:“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随后她心情越来越坏,她带着我们沿着光线很暗的大殿向前走,一边抱怨说,你们害得我迟到了!我们来到一扇门前,门把手格外闪亮,她没敲门就直接进去了,门在她背后关上了,把我们仨留在了外面。

“你姑姑一点也不招人喜欢,而且她长得真丑。”伊达对我小声说。

“才不是。”

“就是!”安吉拉用很严肃的语气说。

我感觉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但我努力忍住了。

“她说我和她很像。”

“才不是呢!”安吉拉说,“你不丑,你也不讨人厌。”

伊达解释说:

“你有时有点讨厌,但很少。”

维多利亚再次出现,和她一起的是个年轻男人,个子不高,但面容清秀,十分热情。他穿着一件黑色套头毛衣、一条灰色的裤子,脖子上用皮绳挂着一个木十字架,上面没有耶稣像。

“这是贾妮,这两个是她的朋友。”姑姑说。

“我是贾科莫。”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声音很美,没有方言口音。

“堂·贾科莫。”维多利亚纠正他说,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是神父?”伊达问。

“是啊。”

“我们不会说祷告词。”

“没关系。不说祷告词也可以祷告。”

我很好奇:

“怎么祷告?”

“心诚则灵。你只要扣紧双手说‘我的上帝,求求你了,请你保护我,帮助我’,就是这类的话。”

“只能在教堂祷告吗?”

“随处都可以祷告。”

“即使你对上帝一无所知,也不相信他存在,他也会满足你的愿望吗?”

“上帝会聆听所有人。”神父很客气地回答说。

“不可能,”伊达说,“那肯定很吵,根本都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

我姑姑用指尖拍拍她,训斥了她几句,说在上帝面前不能说这些,对上帝来说,一切皆有可能。堂·贾科莫从伊达的眼睛里看到她很难过,便抚摸了一下维多利亚刚才拍过的地方,轻声说了一句“童言无忌”。随后,他出人意料地提到了一个叫罗伯特的人,我很快就明白,这就是不久前大家在玛格丽塔家谈论的那个罗伯特,他之前就是这个城区的孩子,如今在米兰学习和生活,也是托尼诺和朱莉安娜的朋友。堂·贾科莫称他为“我们的罗伯特”,神父亲切地谈论罗伯特,说正是他让我们看到,漠视孩子的行为并不罕见,圣徒也做过这种事,他们不明白,想要进入天堂就要变成小孩。实际上,耶稣训斥了他们,他说:“你们在做什么?让小孩到我这里来,不要让他们远离我。”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姑姑说:“我们不该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到孩子身上。”我想,神父应该发现了维多利亚有些反常,她今天有些不高兴。他的手继续放在伊达的头上,接着又说了几句有些伤感的话,提到童年、纯洁、青春和人生路途上会遭遇的危险。

“你不赞同吗?”他温和地问我姑姑,姑姑的脸一下红了,就像神父发现了她心不在焉似的。

“赞同什么?”

“罗伯特说的话。”

“他说得很好,但没考虑后果。”

“正是因为没考虑后果,他才会说得这么好。”

安吉拉很好奇,小声问我:

“这个罗伯特是谁?”

我对罗伯特一无所知。我本想说,我和他很熟,他很厉害。或者漫不经心地用库拉多的话说,他呀,他是一个讨厌鬼。然而我示意她保持安静,我很厌烦。当我意识到我对姑姑世界的了解只流于表面,更感到心烦了。安吉拉很顺从,不再作声,伊达却没有,她问神父:

“罗伯特是什么人?”

堂·贾科莫笑起来说,信仰上帝的人所具有的美德与智慧,罗伯特都有。下次他来的时候,神父向我们承诺说,我把他介绍给你们,现在我们去卖东西吧,来吧,否则那些穷人该抱怨了。我们穿过一个庭院的小门,院里有一个L形拱廊,装饰着金色华彩和圣诞彩灯,下面摆满卖旧货的货摊,玛格丽塔、朱莉安娜、库拉多、托尼诺以及其他我不认识的人,都忙着装饰和整理每件物品。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接待那些可能会买东西的人。那些出于善心买东西的人,外表看起来,不像我想象的穷人。


-6-

玛格丽塔夸赞了我的两个朋友,称她们为“漂亮的小姐”,把她俩介绍给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很热情。朱莉安娜选了伊达做自己的助手,托尼诺选了安吉拉,我待在一旁听库拉多聊天,他想和维多利亚姑姑逗乐,但姑姑对他很凶。我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走神了,我借口想逛一逛,看看大家都卖什么,我在各个摊位前走动,漫不经心地摸摸这个东西,看看那个物件。市场上有许多自家做的甜食和点心,但大家卖的主要是眼镜、扑克牌、老式电话机、玻璃杯、茶碟、托盘、咖啡壶,都是看起来用了很多年、很旧的物件,可能用过这些物品的人已经去世了,可怜的人卖的破旧东西。

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听见有人和神父说话时用了“寡妇”这个词,他们说那个寡妇也在。由于他们看向玛格丽塔、她的孩子和维多利亚看守的摊位,我一开始误以为他们指的是玛格丽塔。但我渐渐发现,他们说的是维多利亚。那个寡妇也在,他们说,今天大家可以弹琴跳舞呢。我不明白他们说“寡妇”是嘲弄还是出于尊重,让我惊讶的是,我姑姑是一个未婚女人,他们却把她和“守寡”、“玩乐”联系在一起。

我在远处仔细地看着她,她站在一张桌子后面,她上身很消瘦,但胸脯却很丰满,像是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旧物件中冒出来的。我不觉得她很丑,我也不希望她真的丑,但安吉拉和伊达说她很丑。我想,或许是今天有什么事让她不开心,她眼神中流露着焦虑,说话时做着手势,显得很霸道,有时会出人意料地大叫一声。一部旧电唱机放着音乐,她有时会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体。我心里想:也许她真的有自己的心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那么生气,她也可能在为库拉多担忧。我们俩都这样,我们想美好的事时很漂亮,但心里有糟糕的念头时就会变丑,我们必须摆脱那些让我们变丑的事儿。

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闲逛,我本想利用那天上午的时间驱赶我内心的不安,但我没能做到。母亲和马里安诺的事对于我来说太过沉重,压得我骨头痛,像得了流感似的。我看看安吉拉,她看起来很漂亮,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正和托尼诺一起欢笑。在那一刻,我觉得所有人都漂亮、善良而正直,尤其是堂·贾科莫,他热情地接待教区的人,和他们握手,并不躲避他们的拥抱,好像浑身散发着温暖的阳光。会不会只有我和维多利亚心情阴郁,只有我们俩满脸忧愁呢?此刻我的眼睛很痛,嘴里十分苦涩,我走过去待在库拉多旁边,一方面想帮他卖东西,另一方面想寻求一点安慰。我担心他会感受到我呼吸出来的气息,或许那种有些发酸又有些发甜的气味,不是来自我喉咙深处,而是来自摊位上的旧货。我觉得很难过,圣诞小集市上的每一分钟,我都在姑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真让人我觉得压抑。她一会儿佯装热情,接待教区居民,一会儿又瞪大眼睛发愣。是的,她很难受,至少和我一样难受。库拉多问她:“怎么了?维多,你生病了吗?你脸色很难看。”她回答说:“是的,我有心病,我胸闷,肚子难受,我的脸特别难看。”她张大嘴巴,想强颜欢笑,但她做不到,后来她面色苍白地对库拉多说:“你去帮我拿杯水。”

库拉多去找水时,我在想:她有心病,我真和她一样,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上午的时间快要过去,我就要回到父母的身边了,我不知道,对于我家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还能忍受多久。就像之前母亲反对我带安吉拉和伊达来见姑姑,我一时冲动,跑到父亲房间想去揭发她一样,这时我特别想发泄一下。一想到马里安诺紧紧抱着我母亲,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我想象她穿着我熟悉的衣服,戴着耳环和其他首饰,那些首饰都是我小时候玩过、有时也戴过的,我感到越来越嫉妒,联想到了一些让人恶心的画面。我无法容忍那个丑恶的男人闯入我的世界,我受不了了,不由自主做了一个决定。我不假思索地说:“姑姑(虽然她说过,不要再这样叫她),姑姑,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但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要发誓不会说出去。”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她有气无力地说,她从来不发誓,她唯一发的誓言就是永远爱恩佐,那个誓言她到死都会遵守。我很绝望,我说如果她不发誓,我就不会说。“那就算了,”她小声说,“那些肮脏的事情,如果你谁也不告诉,它们就会变成狗,在你晚上睡觉时,把你的脑子吃掉。”我被那个场景吓坏了,更需要安慰。没过一会儿,我把维多利亚姑姑拉到一旁,把我母亲、马里安诺的事,以及我看到的那一幕,还有我想象的事情都告诉了维多利亚。我祈求她:

“拜托了,不要告诉我爸爸。”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看起来很邪恶,表情带着难以理解的嘲弄,用方言回答说:

“告诉你爸爸?你以为他会在乎吗?告诉他什么?马里安诺和奈拉的脚踝在桌子底下的勾当?”


-7-

时间过得很慢,我不断看表。伊达和朱莉安娜在一起很开心,托尼诺和安吉拉在一起看起来也很自在,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就像一块放错配料的蛋糕。我到底做了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库拉多给维多利亚端来一杯水,他不慌不忙,但看起来兴致不高。我觉得他是个无聊的人,但那时我感觉很迷失,我希望他也能关心一下我。但他没有,没等维多利亚喝完水,他就消失在了教区的人群中间。维多利亚用目光跟随着他,她忘了我站在她旁边,等着她能跟我聊聊,给我一些建议。我对她讲了那么重要的事,难道她觉得无关紧要吗?我偷偷看着她,她正忙着把一副太阳镜卖给一位五十来岁的胖太太,不耐烦地开了一个过高的价格,同时她的目光也没离开库拉多。我心里想:那男孩的行为表现,似乎比我告诉她的事还要严重。她看着库拉多,对我说,他太爱交朋友了,就像他父亲一样。她突然喊了一声:“库拉!”男孩没有听见或假装没听见,维多利亚正在用纸打包太阳镜,这时她丢下那位胖太太,拿着那把用来剪打包带的剪刀,左手拉着我,拖着我向庭院走去。

库拉多正在和三四个小伙子聊天,其中一个个头很高,身材干瘦,牙齿外突,让人觉得他一直在笑,就算没什么可笑的,他也好像在笑。我姑姑表面上很冷静,命令他的继子立刻回到摊位那里去,在我看来,“继子”这个说法特别适合那三个孩子。库拉多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她说:“两分钟后我就回去。”那个龅牙的男孩似乎在笑。姑姑突然转向龅牙男孩,挥舞着剪刀对他说,如果他再笑,就把他的鸡儿剪下来。她用方言说出那个词语,语气很平静。但那个男孩似乎不想收起笑容,我能感受到,维多利亚身上积郁的愤怒正在爆发出来。我很担心,我觉得姑姑不知道,那男孩是因为龅牙才没办法闭上嘴,她不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笑。她突然大吼一声:

“你还笑,罗萨,你再笑一下试试!”

“我没有笑。”

“你笑了,你笑是因为你觉得你父亲会给你撑腰,但你错了,在我这儿,没人能给你撑腰。你离库拉多远点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你确信我不能把你怎么样,现在你看好了。”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教区的人停下来看我们,姑姑忽然抬高的嗓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姑姑将剪刀头对着那个小伙子,在我眼皮底下,把剪刀朝他的一条腿上扎去,小伙子往后跳了一步,眼里闪过的惊愕和害怕,打破了像面具一样固定在脸上的微笑。

姑姑追着他,威胁还要继续扎他。

“现在你搞清楚了吗,罗萨?”她对他说,“不要让我继续!我才不在乎你是萨尔真特律师的儿子!”

那个叫罗萨里奥的年轻人,是那个我不认识的律师的儿子,他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向后退去,他的几个朋友也一起消失了。

这时库拉多很气愤,想去追自己的朋友,但维多利亚拿着剪刀走到他面前,对他说:

“你别动,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就拿这个来对付你!”

我拉着她的一只胳膊。

“那个男孩,”我战战兢兢地说,“他没法闭上嘴。”

“他竟敢当着我的面笑我。”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她生气地说,“没人可以当面笑话我。”

“他不是故意笑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笑了。”

库拉多叹了一口气,说:

“别说了,贾妮,对她说这些没用的。”

姑姑吼了他一句,气喘吁吁地对他吼道:

“你闭嘴!我不想再听见你说一个字!”

她紧紧攥着剪刀,我发现她很难控制自己。可能因为恩佐死后,她爱的能力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消耗殆尽了,但我觉得,她恨的力量却无穷无尽。我见识了她是如何对待可怜的罗萨里奥·萨尔真特,现在我把马里安诺的事告诉她了,不难想象出她会怎么对待我母亲,尤其会怎么对待我父亲。想到这里,我差点哭出来,我太草率了,我原本不想说那些话的,那些话是自己倾倒出来了。或许事情不是那样,或许我早已做出了决定,决定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维多利亚,在我答应两个朋友的请求,组织了这次会面时,我就已经决定了。我再也不是无辜的了,我的心事背后隐藏着其他想法,我的童年结束了。我努力挽留,然而天真的日子还是逃走了,眼泪一直在我眼里打转,但那绝对不是我无辜的证据。还好堂·贾科莫来了,他来劝说大家,这让我忍住了眼泪。来吧,来吧,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库拉多的肩膀上对他说,不要惹维多利亚生气,她今天不舒服,你去帮她拿甜点吧。姑姑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怨恨,她把剪刀放在了一张桌子边缘,向庭院外的马路上看了一眼,可能想看看罗萨里奥那伙人是不是还在那里。最后她黑着脸说“我不需要人帮忙”。她消失在通向教堂的小门里。


-8-

不一会儿,她托着两个大托盘回来了,上面装满了杏仁点心,上面有蓝色和粉色花纹,每一块点心上都点缀着一颗银色的糖果。教区的人都上去争抢着吃,但我吃了一块就吃不下了,我没什么胃口,心里堵得慌。这时贾科莫拿来了一把手风琴,他抱着琴,像抱着一个穿着红白条纹衣服的孩子。我想他应该会拉手风琴,他却笨拙地把琴递给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没有拒绝,很自然地接过了琴,这是我在她家角落里见过的那把琴吗?她皱着眉头,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着眼睛演奏,脸上浮现出各种表情。

安吉拉走到我背后,用欢快的语气说:“你看,你姑姑真丑。”那一刻,维多利亚的确很丑,虽然她手风琴拉得很好,教区居民都在为她喝彩,她的表演也缓和了气氛,但她演奏时面部表情扭曲,简直像个妖怪。她抖动着肩膀,抿着嘴唇,皱起眉头,上半身向后倾着,显得比腿长很多,她的双腿张开,好像根本管不住它们。幸好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接替了她并且开始演奏。然而姑姑并没有安静下来,她走到托尼诺身边,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从安吉拉身边拉走,让他和自己跳舞。这时她看起来很快乐,但也许,那种快乐只是她身体里狂暴情绪在支撑着她,她想通过舞蹈发泄出来。看到她在跳舞,其他男女老少,甚至连堂·贾科莫也跳起了舞。我闭上眼睛,想抹去眼前的一切。我觉得自己遭到遗弃,我违背了自己接受的教育,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开始祷告。上帝啊!我说,上帝,拜托了,如果你真的无所不能,就让姑姑对我父亲什么也不要说。我用力紧闭着双眼,仿佛把眼皮紧紧挤在一起就可以在祷告时集中足够的力量,可以让我把祈求的事传达给在天国的上帝。接着,我祈祷姑姑不再跳舞,准时送我们回科斯坦扎家,这次祈祷奇迹般地应验了。让我庆幸的是,虽然吃了点心,听了音乐,唱了歌,跳了很长时间的舞,我们最后及时出发了,把雾蒙蒙的工业区留在了身后,准时到达了沃美罗区的奇马罗萨街,安吉拉和伊达家楼下。

科斯坦扎也很准时,她穿着一件比早上那件更漂亮的裙子。维多利亚从她的菲亚特500里出来,把安吉拉和伊达交给科斯坦扎,又一次夸赞了她,赞美了她身上的每样东西。维多利亚姑姑夸赞了她的裙子、发型、妆容、耳环、项链和手镯,她一边摸那只手镯,几乎是在爱抚,一边问我:“你喜欢吗,贾妮?”

对我来说,整个过程,她对科斯坦扎的夸赞,似乎都是比早上更辛辣的讽刺。我和她脑子里的声音忽然产生了共鸣,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她用阴险的声音,她口无遮拦的表达是这样的:你这么精心打扮有什么用!真是白费心机,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你丈夫还是和我侄女的妈妈搞在了一起,哈哈哈!我又开始祈祷上帝,尤其是在维多利亚开车送我们回家的时候。在去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的一路上,我都在祷告,那对于我来说是一段漫长的旅途。维多利亚姑姑一言不发,我也不敢再对她说,不要告诉我父亲,求你了;如果你想为我做些什么,就责怪我母亲吧,但请你对我父亲保守这个秘密。尽管上帝并不存在,可我却在祈求他:上帝,请不要让维多利亚说出这样的话——我和你一起上楼去,我要和你父亲谈谈。

令我惊讶的是,我的祈祷再一次奇迹般地应验了。这真是奇迹,很美好,也让我摆脱了困境,维多利亚把我送到我家楼下,完全没有提及我母亲、马里安诺和我父亲。她只是用方言对我说:“贾妮,你记住,你是我侄女,我们俩很像。如果你需要我,如果你说:‘维多利亚,快来接我。’我会立刻跑过来,我永远都不会落下你不管。”她说完这些话,我觉得她的脸变得柔和了,我想,如果安吉拉这时看见她,一定会觉得她很美,就像此刻她在我眼里很美一样。但我独自在家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从衣柜上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确信不会有任何奇迹出现,我正在势不可挡地变成我姑姑的样子,我很崩溃,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说服自己不再监视父母,也不再和姑姑见面。


-9-

我努力把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呈现出我所经历的生活的各个阶段,我确信,在那天下午,我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天下午,科斯坦扎没带两个女儿,而是一个人来到我家,我母亲用红肿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我母亲的眼睛那几天都是肿的,脸也很红,她说那是因为海边吹来的寒风,拍打着窗户玻璃和阳台上的栏杆,也让她受了风寒。科斯坦扎表情严肃,面色蜡黄,她把自己的白金手镯给了我。

“为什么送给我?”我困惑不解地问。

“她不是送给你,”我母亲说,“她是还给你的。”

科斯坦扎用她美丽的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

“我本以为是我的,其实它却是你的。”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对她表示感谢,试着把手镯戴到手腕上,但我戴不上。在一片沉默中,科斯坦扎用她颤抖的手帮我戴上了。

“我戴着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问我母亲。

“很好。”她面无表情地回答说,然后走出了房间,科斯坦扎跟在她身后。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马里安诺也从我们家消失了,因此我与安吉拉和伊达来往得也没那么频繁了。一开始,我们会通过电话,我们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科斯坦扎来我家送手镯的之前,安吉拉告诉我,我父亲和他父亲在奇马罗萨街的房子里吵了一架。一开始,他们的讨论和平时差不多,就像是在讨论政治、马克思主义、历史的终结、经济、国家,后来却意外变得很激烈。马里安诺大吼着说:“请立刻离开我家,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父亲忽然脱下了“耐心的朋友”外衣,开始用方言叫嚷起来,说了很多难听话。安吉拉和伊达吓坏了,但没人理会她们,连科斯坦扎也不管她们的反应。科斯坦扎后来再也受不了他们的喊叫了,就说她要出去透透气。这时马里安诺用方言叫喊道:“好啊,滚吧!不要脸的荡妇,再也不要回来!”科斯坦扎狠狠地甩门而去,门弹开了,马里安诺踢了一脚,把门关上了,我父亲又打开门,跑出去追科斯坦扎。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一直在电话里谈论那场争吵。安吉拉、伊达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还没出生时,我们的父母就热情高涨地讨论的马克思主义还有其他问题,现在怎么会忽然惹出这么多麻烦。事实上,出于不同原因,关于那场争吵,我们明白的事情远比我们说出口的多。我们凭直觉想到,这件事可能与性有关,而不是因为讨论马克思主义,但不是我们好奇的那种性,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我们愉悦的性。我们觉得,有一种性欲正猝不及防地闯入我们的生活,它并不诱人,反倒让我们很厌恶,因为我们懵懵懂懂感觉到,它与我们的身体、与我们同龄人的身体,或与演员和歌手的身体无关,而是和我们的父母身体有关。我们想象着,他们卷入了一种让人厌恶、恶心的性事,这和他们平时教育我们、他们提倡的性截然不同。伊达认为,马里安诺和我父亲互相叫嚷的那些话,像发烧时咳出的痰,像黏液拉出的丝,黏黏糊糊,玷污了我们最隐秘的欲望。也许正因如此,我的两个朋友原本特别喜欢谈论托尼诺、库拉多,还有她们有多喜欢这两个男孩,现在她们却变得沮丧,开始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至于我,好吧,对我们俩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比安吉拉和伊达多得多,因此我避免去想我父母、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事情比我看到的复杂,这让我筋疲力竭。事实上,是我先退缩的,因为焦虑和痛苦,我放弃在电话里和她们谈心。我比安吉拉和伊达更能感觉到,哪怕说错一个字,都会打开一个危险的豁口,让事情的真相暴露出来。

那段时间,谎言与祷告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让我摆脱了困境。大部分谎言我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很不快乐,但我会在家里和学校装出特别高兴的样子。早上,我看着我母亲,她的脸因为痛苦已经变形了,她鼻子两边的脸蛋红红的。我用欢快、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今天真漂亮。至于我父亲,他突然间不再一睁眼就开始学习了,我发现他一大早就准备好出门了,或者晚上在家时,他也面无血色,双眼毫无生气。我明知道他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帮我解答,尽管那些题并不难,我还是不断拿学校布置的作业去问他。

同时,我虽然不相信上帝,但我会像信徒一样去祷告。上帝啊!我祈求说,希望我父亲和马里安诺真的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历史的终结才吵架的,希望维多利亚没给我父亲打电话,把我说的事情告诉他。一开始,我以为上帝又一次聆听了我的祈祷。据我所知,是马里安诺先对我父亲发火的,如果是维多利亚向我父亲告了密,那一定会是我父亲先对马里安诺发火。但很快我便发现,有些事情讲不通,为什么父亲会用他从来都不说的方言痛骂马里安诺呢?为什么科斯坦扎会甩门离开家呢?为什么是我父亲,而不是她丈夫跑去追她呢?

我很忐忑地活在自己的谎言和祈祷里。维多利亚应该是把一切都告诉我父亲了,所以我父亲跑到马里安诺家和他吵架。科斯坦扎从他们的争吵中得知,自己的丈夫在餐桌下用脚踝夹着我母亲的脚踝,于是她也开始大吵大闹。事情应该就是这样。但为什么马里安诺在妻子难过地离开他们在奇马罗萨街上的房子时,会冲她大吼“好啊,滚吧!不要脸的荡妇,再也不要回来”,为什么我父亲会跑去追她呢?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没搞清楚,有时我会试图弄明白,可一旦真相要浮出水面时,我却退缩了。我不断思索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那次争吵之后,科斯坦扎的来访;我母亲疲倦不堪的脸,和她那双眼袋发青的眼睛,她忽然用命令的眼神看以前她很崇敬的老朋友;科斯坦扎谦卑的模样,以及她充满懊悔的动作;我觉得她是在送给我一份礼物,可母亲却纠正说,那不是赠送,而是归还;安吉拉和伊达的母亲用颤抖的手,把她原来戴着的白金手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还有这只手镯,现在我白天黑夜都戴着的手镯。啊,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眼神、动作和话语,都围绕着这件首饰,这只手镯无缘无故就成了我的了。我知道的事情当然要比我说出来的多。因此我经常祷告,尤其晚上梦见了自己害怕的事,我惊醒时会祈祷。上帝啊!我低声说,上帝,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要求和维多利亚见面,我不该违背我父母的意愿,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求求你,让一切都重回正轨吧。我希望上帝真能满足我的愿望,如果他不帮忙的话,一切都将土崩瓦解。圣贾科莫牧羊山路会滚落到沃美罗区,沃美罗区会滚落到整个城市里,而整个城市会淹没在大海之中。

在黑暗中,我感到一种可怕的焦虑,我的胃里有种压迫感,让我一整晚不断起床去呕吐。我故意弄出声响,我感觉胸里、心里、脑袋里都有锐利的东西深深刺痛着我,我希望父母会出现,会来帮我,可他们并没有来。但我知道他们还醒着,在他们卧室的地方有一道光线撕裂了黑暗。我断定,他们已经不想管我了,他们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中断他们晚上的小声交谈。最多是母亲忽然提高了嗓门、一个音节或半个单词会突然冒了出来,就像刀锋划在了玻璃上,而父亲的声音就像远处的雷鸣。早上,我看到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我们低着头,安静地吃早餐,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开始祷告:上帝,我受够了,发生点什么事情吧,任何事情都可以,好的坏的都不重要。比如让我死掉,这样他们就会受到震动,就会和好如初,然后让我在一个重拾幸福的家庭里复活。

一个星期天,吃午饭时,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有一股力量忽然驱动着我的大脑和舌头。我展示出我的手镯,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

“爸爸,这是维多利亚姑姑送给我的,对吗?”

母亲喝了一口葡萄酒,父亲的目光没有从盘子上移开,他回答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科斯坦扎?”

这一次他抬起眼睛,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回答她!”母亲命令他,但他没有听从。于是,母亲几乎是大喊着说:

“十五年来,你父亲一直还有另一个妻子!”

她的脸忽然变得绯红,眼神十分绝望。我明白,拆穿这件事对她来说似乎很痛苦,她已经后悔自己挑明这件事了。但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也不觉得那是什么错,我反而感觉,自己一直都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我很确定一切都可以挽回。如果那件事已经持续十五年了,那它就会永远持续下去,只要我们仨都说“那好吧”,那么一切就会恢复太平。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在书房里,参加会议,看书。为了帮他们和解,我对母亲说:

“你也是,你也有另一个丈夫。”

母亲面色苍白,小声说:

“我没有,我向你保证,那不是真的。”

母亲的否认带着深深的绝望,她几乎是用假声重复说:“我向你保证,我向你保证。”对我而言,或许她遭受的痛苦太让人难以忍受了,我笑了。我并不是有意笑的,我看到了我父亲眼里的愤怒,我很害怕,我感到很羞愧。我本来想为自己辩解,那不是真的笑,爸爸,那是肌肉在抽搐,我不知道怎么控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我前几天在一个叫罗萨里奥·萨尔真特的小伙子脸上亲眼见过这种笑。但这时候,那笑却挥之不去,变成了一个冷冰的微笑,我感觉它浮在我脸上,我没办法抹去。

父亲慢慢起身,想要离开餐桌。

“你去哪里?”母亲警觉地问。

“去睡觉。”他说。

当时是下午两点。通常在那个时间,尤其是星期天,或者他不用去学校时,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学习,一直到晚饭时间。他大声打了个哈欠,想让我们明白,他是真的困了。母亲说:

“我也去睡觉。”

他摇摇头,我和母亲从他脸上看出,像往常一样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离开厨房前,他以一种罕见的、无可奈何的语气对我说:

“真没办法,乔瓦娜,你的确和我妹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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