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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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用了将近两年时间决定分开,实际上,在那两年里,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时间很少。我父亲会一声不吭,消失好几个星期,让我担惊受怕,我很担心他在那不勒斯某个昏暗肮脏的角落自杀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舒舒服服地住在波西利波区一套漂亮房子里,那是科斯坦扎的父母送给她的,现在,她和马里安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有几次,我父亲出现时,他表现得很温情,彬彬有礼,似乎是想要回到母亲和我身边。但没好几天,我父母又一言不合就吵架,但对一件事情,他们意见一直很一致:为了我好,我不应该再见维多利亚了。

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觉得,我不应该再和姑姑见面。而维多利亚那边,危机爆发之后,她就没再露过面,也没再打过电话。我猜想,她是想让我主动去找她:她作为一个女佣,却认为我应该效忠于她。我决定再也不理会她了,我已经心力交瘁,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泻在我身上:她的仇恨、复仇的渴望和她的语言。从她身上,我感受到恐惧与诱惑杂糅在一起,我希望,至少那种诱惑已经开始消散了。

但一天下午,维多利亚又来诱惑我了。电话响了,我接了电话,听到电话那头说:“喂,贾妮在吗?我想和贾妮说话。”我屏住呼吸,挂断了电话。但她一次又一次打过来,每天都是同一时间打过来,但从来不在星期天打。我任凭电话响着,我强迫自己不去接电话。如果我母亲在家,她去接电话,我就会大喊一句:“不管是谁打的,就说我不在!”我模仿母亲命令的语气,有几次,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从房间对我大喊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屏住呼吸,眯着眼睛,祈祷电话不是维多利亚打来的。如果不是她就好,如果是她,母亲没告诉我,那也安生。慢慢地,姑姑打来的电话越来越少了,我觉得她已经放弃了,于是我开始接电话,不再担心是她打来的。意外的是,维多利亚又忽然来电话了,她在电话另一端大喊:“喂,是贾妮吗?我要和贾妮说话!”可我不想再做贾妮了,我每次听见是她,都会挂掉电话。当然,她焦虑不安的声音,有时会让我觉得她很痛苦,我也会很难过。我又产生好奇心,想去见她,想问她一些事情,想激怒她。有几次,我心情特别沮丧,我很想大声回答她说:“对,是我,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我父母做了什么?”但我总是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我已经习惯了不再提她的名字,即使是在自己心里,也不再念叨这个名字。

后来,我决定摆脱她给我的手镯,我不再把手镯戴在手腕上,而是把它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但每次想到它,我都会觉得胃疼,出一身冷汗,都会激起一些挥之不去的心事。我父亲和科斯坦扎相爱了这么多年,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了,我母亲和马里安诺都丝毫没有察觉,怎么可能呢?为什么我父亲爱上了他好朋友的妻子?在我看来,他对她不是一时迷恋,而是用一种处心积虑的方式爱到了现在。而科斯坦扎,她那么优雅,那么有教养、热情,从我记事以来,她就是我家的常客,她怎么会在我母亲的眼皮底下,侵夺她丈夫十五年?马里安诺和我母亲一直都认识,为什么他最近才偷偷在餐桌下用脚踝夹住我母亲的脚踝,还不经我母亲的同意?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母亲坚决地向我保证过,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在成人的世界里,在这些通情达理、满腹经纶的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退化成了这么不可信的动物,简直比爬行动物还要低级。

我越来越痛苦,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从来都不想寻求真正的答案。真相一浮出水面,我就开始回避和否认,直到今天,我依然很难面对这些问题。我开始怀疑,问题就出在那只手镯上。显而易见,那只手镯与整个事件息息相关,尽管我小心翼翼,不再打开放着它的抽屉,可它还是无所不在,甚至手镯上宝石和白金闪烁的光芒也释放着痛苦。父亲对我的爱似乎无边无尽,他怎么可能会夺去姑姑送给我的礼物,把它送给科斯坦扎呢?如果最初这只手镯属于维多利亚,那它就代表了姑姑的品位,代表她的审美,她觉得那只手镯很优雅、很漂亮;那科斯坦扎为什么也会喜欢这只手镯,十三年来一直保留着它,而且经常戴在手上?我想,我父亲那么仇视自己的妹妹,和她非常疏远,为什么他确信:一件属于姑姑的首饰,一只应该送给我的手镯,不适合我母亲,却适合他的第二个妻子?科斯坦扎那么优雅,出身珠宝世家,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我父亲为什么觉得这只手镯适合她?维多利亚和科斯坦扎根本不是一类人,她们简直截然不同。我姑姑胸无点墨,科斯坦扎博览群书;一个粗俗,一个优雅;一个贫穷,一个富有。然而这只手镯却硬把她们联系在了一起,这让我感到迷惑,让我把她们摆在一起。

现如今我觉得,正是因为当时那种胡思乱想,我才能慢慢摆脱父母带给我的伤痛,我甚至开始觉得,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相互指责、恳求和鄙视。但是,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到这一点,起初一段时间,我拼命挣扎,像溺水的人一样惊慌失措,想抓住什么东西。有时候,尤其在夜晚,我带着痛苦和焦虑醒来后,我会想,虽然我父亲最讨厌那些神神鬼鬼、迷信的东西,但那只手镯的来历还是让他很忌讳,他害怕手镯会伤害到我,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手镯送了出去。这个想法使我平静下来了,我拥有一位慈爱的父亲,我刚出生,他就努力让我远离维多利亚姑姑的恶意,让我远离这个女巫姑姑的影响,因为她想控制我,把我变得像她一样。但没过多久,我又开始想:如果父亲很爱科斯坦扎,这让他背叛我母亲,让他离开母亲和我,那父亲为什么要送她一只不吉利的手镯呢?我在半睡半醒中胡思乱想,也许因为他太喜欢那只手镯了,所以才没有把它扔进海里。或许,他也被那件首饰迷惑了,他想在丢弃它之前,至少看着它戴在科斯坦扎手腕上的样子,正是这个愿望毁了他。他觉得,科斯坦扎戴着这只有魔法的手镯,她比原来更漂亮了,把我父亲吸引住了,让他无法只爱我母亲。总之,为了保护我,父亲决定自己承受妹妹的巫术(我时常幻想,维多利亚早就预见他会犯下这个错误),而这也毁掉了他的家庭。

我那时已经到了要彻底告别童话世界的年龄,但我又重新编造童话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这减轻了我父亲对于那件事的责任,也把我的责任降到最小。如果事实上,一切恶的根源是维多利亚姑姑的魔法,那么现在这场悲剧,在我刚出生时就开始了。因此我没什么错,引导我见到维多利亚的那股黑暗力量其实早就存在了,整件事与我无关,就像耶稣提到的那些孩子,我是无辜的。可是,我精心构想的这幅画面后来也褪色了。无论这只手镯会不会带来厄运,客观事实是:我父亲十三年前就认为他妹妹送给我的手镯很美,这手镯也得到了像科斯坦扎那么优雅的女人的认可。结果是粗俗与文雅衔接在一起,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晰,这在我内心构建的童话世界里也是如此,我开始失去自己原有的定位,越来越迷茫。我姑姑从一个粗俗的女人变成了有品位的女人。我父亲和科斯坦扎从高雅变成了粗俗,因为他们对我母亲,甚至对招人厌恶的马里安诺犯下的错误,就能说明这一点。就这样,有时在入睡之前,我会想象一条地下隧道,把我父亲、科斯坦扎和维多利亚联系起来,即便这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尽管他们觉得,他们之间很不同,可在我看来,他们本质是一样的。在我的想象里,我父亲会抓着科斯坦扎的屁股,在她身上撞击,就像过去恩佐对我姑姑做的,当然,恩佐也是这样对玛格丽塔的。他这样做,给我母亲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她会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样哭泣,眼泪装满一个个瓶子,直到失去理智。而我继续和她在一起生活,过着一种阴郁的生活,不再有父亲才能带给我的乐趣,没有他应对世界的聪明才智,而科斯坦扎、安吉拉和伊达会享用他的智慧。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次我放学回来,我发现那只手镯不止对我一个人意义非凡。我用钥匙打开家门,发现母亲在我房间里,愣愣地站在床头柜前。她从抽屉里取出了那只手镯,拿在手上,她凝望着它,仿佛那是“和谐女神哈耳摩尼亚的项链”,她想透过外表,看到它邪恶的本质。那时,我发现她的背更佝偻了,她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驼背女人。

“你不戴了吗?”她发现我回来了,便问我,但没有转身。

“我不喜欢它。”

“你知道吗?它不是维多利亚的,而是你奶奶的。”

“谁告诉你的?”

母亲告诉我,她亲自给维多利亚打过电话,从她口中得知,我奶奶在临去世前把手镯留给了她。我不安地看着母亲,我已经无法和维多利亚交谈了,因为她是一个不可信、很危险的女人。但很显然,我父母只是禁止我和姑姑来往,他们自己还是会和她交谈。

“真的吗?”我满脸狐疑地问她。

“谁知道呢,所有来自你父亲家里的一切,包括你父亲,几乎都是假的。”

“你和他谈过了吗?”

“谈过。”

她想搞清楚这件事,也逼问了我父亲:“那只手镯真是你母亲的吗?她真把手镯留给了你妹妹吗?”他开始支支吾吾,说他很在意那只手镯,他记得手镯戴在他母亲手腕上的样子,所以当他得知维多利亚想要卖掉它时,便给了她一笔钱,把它保留下来了。

“奶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

“在你出生之前。”

“所以维多利亚撒谎了,她没把手镯送给我。”

“你父亲是这样说的。”

我能感觉到,母亲不相信父亲说的,她相信维多利亚说的。我到那时一直相信姑姑说的,虽然不是很情愿,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姑姑的版本,因此我也不相信父亲说的。但事与愿违,这只手镯已经开启了新的故事,带来了严重后果。在我的脑海里,这只手镯在几秒之内就变成了兄妹俩争吵的主要原因,成为了他们仇恨的诱因。我想象,我奶奶临终前躺在床上,她睁大双眼,嘴巴大张,喘不上气来,而我父亲和维多利亚,在他们的母亲垂死时,却在为一只手镯争吵。他把手镯从姑姑手中抢走,在咒骂声中,我父亲把钞票扔到空中,带着手镯离开了。我问母亲:

“刚开始,爸爸从维多利亚那里拿到手镯,是想等我长大了送给我吗?”

“不是。”

这两个字说得那么肯定,让我很难受,我说:

“他要那只手镯,也不是为了送给你。”

母亲点点头,把手镯放回抽屉里,就好像浑身失去了力量,她躺到了我床上抽泣起来。我觉得很不自在,她以前从来不哭,可好几个月以来,她动不动就哭起来,我也很想哭,但我克制住了,为什么她却不能克制一下?我轻抚着她一边肩膀,亲吻她的头发。现在事情很清楚,无论我父亲怎么得到的那只手镯,他的目的就是把它戴在科斯坦扎纤细的手腕上。这只手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无论把它放入什么故事中,比如一篇童话、一部有趣或平庸的小说里,它也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我们的身体被欲望推动着,在生活中消耗着自己,让我们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总的来说,我能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马里安诺、我母亲,甚至是我身上,但我永远都想象不到,这样愚蠢的事情也会毁掉像科斯坦扎和我父亲这样优越的人。这件事让我思索了很长时间,我在学校里,在路上,吃午饭时,吃晚饭时,在深夜里我都在想着它。那些充满智慧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我在思索这其中的含义。


-2-

那两年里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父亲在强调我确实很像他妹妹之后,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觉得,他那样做是因为我让他很厌恶。我很委屈,也很恼火,我决定不再学习。我不再打开书本,也不再写作业。冬天过去了,我变得越来越不像之前的自己。我改掉了一些父亲让我养成的习惯,我不再读报纸,也不看电视新闻。至于衣服的颜色,我也从白色、粉色换成了黑色,眼睛涂成黑色的,嘴唇是黑色的,所有衣物都是黑色的。我上课心不在焉,对老师的批评充耳不闻,母亲的啼哭也让我无所谓。我不学习,但我疯狂地读小说,在电视上看电影,听震耳欲聋的音乐。尤其在生活中,我变得沉默寡言。本来我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和安吉拉、伊达多年的来往,但她们也被家庭发生的悲剧吞没了,我彻底变成孤身一人,脑子里只回荡着自己的声音。我在心里大笑,对自己做各种表情,很多时候,我都待在学校后面的阶梯上,或者在浮罗里迪阿娜公园里,我在两旁种着树木和篱笆的小路上晃荡。很久以前,我和我母亲、科斯坦扎、安吉拉和伊达一起走过一次,那时伊达还坐在婴儿车里。我喜欢在恍惚之中进入往昔快乐的时光里,仿佛自己已经老了,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道矮墙,望着桑塔雷拉别墅里的花园,或坐在浮罗里迪阿娜公园的一张长凳上,那里面朝大海,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后来安吉拉和伊达又出现了,但我们只通过电话联系,是安吉拉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很高兴地说,她想尽快让我看看她们在波西利波的新家。

“你什么时候过来?”她问。

“我不知道。”

“你爸爸说了,你以后会经常和我们在一起。”

“我得陪着我妈妈。”

“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安吉拉确定我不嫉恨她之后,就改变了语气,变得更热情,对我说了她的一些秘密,虽然她应该清楚,我并不想听那些。她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父亲将会变成她们的父亲,因为他离婚后会和科斯坦扎结婚。她说,马里安诺不但不想再见到科斯坦扎,也不想再见她和伊达了。她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一天晚上,马里安诺叫喊着说,他敢肯定,她们的亲生父亲是我父亲,她和伊达都听见了。她最后向我透露说,她有一个男朋友,但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她的男朋友是托尼诺,他经常打电话,他们在波西利波见过面,他们在梅尔杰利纳海港散过许多次步,不到一个星期前,他们相互表白了。

虽然这通电话很长,但我几乎什么都没说。即使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们俩可能是姐妹,所以我可能成为托尼诺的小姨子,我也没说话。直到伊达——她可能一直在旁边站着听我们说话——难过地大声说:“我们才不是姐妹,虽然你爸爸很可爱,但我只想要我爸爸!”我这时才轻声说:“我赞同伊达的想法,即便你们的母亲和我父亲结婚了,你们还是马里安诺的女儿,我还是安德烈的女儿。”我知道安吉拉和托尼诺好了,这让我很不悦,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低声说:

“当初我说托尼诺喜欢我,我是开玩笑的,托尼诺从来没喜欢过我。”

“我知道,我在答应和他交往之前问过这件事,他对我发誓,他对你从来都没产生过好感。他第一次见到我就爱上我了,他心里只有我。”

随后,她突然哭了起来,仿佛刚才闲聊时她极力压抑的痛苦突破了堤坝,她匆匆说了一句抱歉便挂断了电话。

每个人都哭个不停,我实在受不了这些眼泪了。6月,我母亲去了学校,想看看我在学校的表现,发现我考试没及格。她自然知道我没怎么学习,但不及格似乎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想和任课老师谈话,和校长谈话,她拽着我跟她一起去,好像我可以证明自己受了委屈。几位老师很费劲才想起我是谁,可他们拿出花名册,上面给我打的全是很低的分数,他们向我母亲证明,我缺课的次数超过了规定。我母亲很难过,尤其是对我逃课这件事。她低声问我:“你去哪儿了?你干什么了?”我说:“我去了浮罗里迪阿娜公园。”这时我语文老师说,这孩子可能不太擅长学文科。然后他很温和地问我:“是不是这样?”我没回答他,但我想大喊:我长大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我什么都不擅长,我不聪明,不积极向上,不友爱,我不漂亮,我也不招人喜欢!我母亲——她眼妆很浓,打了许多腮红,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替我回答说:“她很擅长,特别擅长,只是今年她有一点迷失。”

在回家的路上,她才开始生我父亲的气:都是他的错,他应该好好监督你学习,他应该帮助你,鼓励你,他却离开了。回到家后,她仍在抱怨,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那个不负责任的丈夫,第二天,母亲去学校找他了。我不知道他们聊得怎么样,但晚上母亲对我说:

“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

“你留级的事。”

我感到更大的羞辱。我发现,我希望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最终来说,留级是我与众不同的体现。我本来希望母亲会把我留级的事儿告诉她学校里的同事,告诉那些她为之修改样稿的人;我尤其是希望我父亲把我留级的事告诉那些尊重他、爱戴他的人。我希望他说,乔瓦娜不像我和她母亲,她不爱学习,也不用功,她从内到外都像她姑姑一样丑,或许她应该和她姑姑一起生活,住在工业区的马切洛街。

“为什么?”我问。

“因为没必要把这事儿搞得像一场悲剧,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你再来一年,好好学习,你会是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不情愿地回答。我想回自己的房间,但她留住我说:

“等一下,记住也不要告诉安吉拉和伊达。”

“她们都升级了吗?”

“是的。”

“是爸爸说的?他让你不要告诉她们吗?”

她没回答我,开始埋头工作,我觉得她似乎更瘦了。我知道,他们为我的失败感到羞耻,或许这是他们唯一共同的情感。


-3-

那个夏天,我们没去度假,母亲没有度假。父亲那边我不知道,直到第二年深冬,我们才见到他,因为母亲要和他正式离婚,才找到了他。但我无法忍受这件事,整个夏天,我都假装没有察觉到母亲的绝望。甚至她和我父亲开始讨论怎么分割财产时,甚至是他们激烈争吵时,我都漠不关心。那时父亲说,奈拉,我现在急需书桌第一个抽屉里的笔记。母亲开始叫嚷,说他别妄想从这个家里拿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本书、一个笔记本,哪怕只是他平时用的钢笔和打字机。然而,让我感觉最受伤害、最屈辱的是,他们嘱咐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留级了。我第一次觉得他们真的很猥琐,就像维多利亚向我描绘的那样。于是我想方设法避免与安吉拉和伊达通话或见面,我担心她们问我考试成绩怎么样,或问我其他事情,比如问我高二的学习怎么样,实际上,我还正在重念高一的课程。我越来越喜欢撒谎,那时我觉得,祈祷和撒谎一样,可以给我带来同样的安慰。为了避免我父母被揭穿,避免别人知道我没有遗传他们的才能,我必须要不断说谎,这让我很受伤,很沮丧。

一次伊达打来电话,我让母亲说我不在,虽然那时我看了许多小说和电影,我很想和她,而不是和安吉拉讨论。但我更喜欢绝对的孤立状态,如果有可能的话,我都不想再和我母亲说话了。在学校里,在那些乖孩子中间,我的穿衣和化妆风格都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我远离所有人,包括老师在内。那些老师都在默默忍受着我桀骜不驯的态度,因为我母亲想办法让他们知道:她也是一名教师。母亲不在家时,我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有时我会跟着音乐节奏疯狂跳舞,经常会有邻居过来按门铃抗议,但我从来不开门。

一天下午,我一个人正在家里大声放音乐,门铃响了,我看着猫眼,很确定是生气的邻居在抗议,可我在楼梯间看到了库拉多。我还是不打算开门,但我意识到,他应该听见了我经过走廊的脚步声。他盯着猫眼,脸上带着平时那种厚颜无耻的表情,或许他听见了我在门这边的呼吸声,这时他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了,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灿烂微笑。我脑海里浮现在墓地里看到的他父亲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上,我姑姑的情人就是带着这种心满意足的微笑。我想,不应该在公墓里放死者微笑的照片,幸好库拉多的微笑浮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男孩脸上。我让他进来了,主要是因为我父母总叮嘱我,他们不在家时,不要让任何人进门,但我不后悔让他进来。他逗留了一个小时,从那场漫长的危机开始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快乐,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当我认识了玛格丽塔的几个孩子,我很欣赏托尼诺的克制,我也喜欢朱莉安娜的美丽、通人情,但库拉多喋喋不休,又有些邪气的话让我很厌烦。他会取笑任何人,甚至连维多利亚姑姑也不放过,有时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好笑。但那天下午,他嘴里说出的任何话——通常都是一些愚蠢的废话,都让我笑得前仰后合,流出眼泪。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反应,随后这便成了我的特征:我无缘无故地大笑,没法停下来,大笑也变成了干笑。那天下午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库拉多提到“假正经”这个词。我之前从没听过这个词,我觉得很滑稽,他说出这个词时,我开始捧腹大笑。库拉多察觉到了我的反应,于是用他那方言调子的意大利语不断说到这个词——这个假正经,那个假正经——他一会儿贬低他哥哥托尼诺,一会儿又讽刺他妹妹朱莉安娜,同时从我的笑声中获得满足和鼓励。在他看来,托尼诺是假正经,因为他和我朋友安吉拉,一个更假正经的人好上了。库拉多问他哥,你亲她了吗?有过几次。你摸她的胸了吗?没有,因为我尊重她。你尊重她?那你就是个假正经,只有假正经才会在交往后还尊重女朋友,如果你尊重她,为什么还和她成为男女朋友?真他妈没劲儿!看着安吉拉,如果她不是那么假正经,她会说,托尼诺,求你了,不要再尊重我了,不然我就甩了你。他们太逗了,哈哈哈!

那天下午,我多开心啊!我喜欢库拉多谈论性时的坦然,我喜欢他用那种方式嘲笑他哥哥和安吉拉的关系。情侣在一起会做什么,他似乎懂得很多,也亲身经历过,他会用方言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些性行为的名称,然后向我解释那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不太明白那些词汇,但我仍会发出谨慎而僵硬的笑声,直到他又左一句右一句提到“假正经”时,我又真正大笑起来。

他不会区分严肃和滑稽,他似乎觉得,性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我明白,无论接不接吻,抚摸不抚摸,都是很搞笑的事。在他看来,所有人里最搞笑的是他妹妹和罗伯特——托尼诺那个特别聪明的朋友。他们俩从小就相爱,但从来都没有告诉别人,现在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朱莉安娜疯狂地爱着罗伯特,对她来说,他最帅气、最聪明、最勇敢,也最正直,另外他比耶稣基督还要相信上帝,虽然耶稣是上帝的儿子。在那不勒斯的帕斯科内城区,还有罗伯特念书的米兰,所有方济各修女都一定赞同朱莉安娜的观点。但库拉多对我说,还有很多肩膀上顶着脑袋的人不赞同这种狂热,这些人中也有库拉多和他的朋友,比如那个长着龅牙的男孩罗萨里奥。

“也许你们搞错了,朱莉安娜是对的呢。”我说。

他语气很严肃,但我很快就明白,那是他装出来的。

“你不认识罗伯特,但你认识朱莉安娜。你去过教区,见过大家跳舞,见过拉手风琴的维多利亚和那些人。因此你可以告诉我: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

我已经笑了起来,我说:

“我相信你。”

“那么,照你的想法,客观来说,罗伯特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假正经。”我几乎是大喊出来的,狂笑不止,我脸上的肌肉都笑疼了。

我们俩越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心中打破规矩的快感就越强烈。家里大人不在,我让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小伙子进来,和他兴高采烈地谈论了将近一小时的性事。渐渐地,我觉得我已经准备打破所有禁忌。他猜到了我的心事,他眼里泛着光,说:“你想看一样东西吗?”我摇摇头,但我笑了,库拉多也在嬉笑,他忽然把裤子拉链拉开了,小声说:“把手给我,我可以让你摸一下。”我只是笑,没把手给他,他很温柔地把我的手拉了过去。“抓住!”他说,“啊,不要太使劲儿,很好,近一点,你以前没有摸过‘假正经’,对吗?”他故意这样说,想让我继续笑。我笑起来,小声对他说:“行了,我妈妈要回来了。”他回答说:“我们也让她摸一下‘假正经’。”我们又疯狂笑了起来,我觉得握着他那又粗又硬的玩意儿很滑稽,我把它拉了出来,想到他都没有吻过我。我正想着,他要求我说:“把它放进嘴里。”我本想那么做,那时他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但他裤子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公厕味,让我感到很恶心。而且就在那时,他突然说:“算了。”然后把它从我手里拿走,塞进内裤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让我很震惊。我看见他闭着眼睛瘫坐在沙发上,倚着靠背。没过几秒,他动了起来,他拉上拉链,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看看手表说:

“我该走了,贾妮,我们刚才聊得这么开心,我们还要再见面啊。”

“我母亲不让我出门,我得学习。”

“你不用学习吧,你已经很优秀了。”

“我不优秀,我没考及格,留级了。”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你得了吧,不可能。我都从来没留过级,你会留级?这不公平,你要反抗。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是学习那块料。机械师证是他们白送给我的,因为我讨人喜欢。”

“你不讨人喜欢,你是个笨蛋。”

“你是说,你和笨蛋玩得很开心?”

“是的。”

“所以你也是笨蛋?”

“是的。”

库拉多已经走到楼梯间了,他才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大叫一声,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他说他是专程来送这封信的,信是维多利亚给我的。还好他记起来了,如果他忘了,我姑姑会像青蛙一样大声叫嚷。他说“青蛙”,是想用这个无厘头的比喻引我发笑,但这一次我没有笑。他把信给我后,走楼梯下去,消失了,痛苦又回到了我的心里。

那个信封脏兮兮、皱巴巴,还封着口。我趁着母亲还没回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信封。信只有几行,但有许多拼写错误。维多利亚说,既然我不再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她的电话,就已经表明,我像我父母亲那样,对亲人已没有感情,那我该把手镯还给她,她会派库拉多来拿。


-4-

我又重新戴上了那只手镯,这出于两个原因:首先,维多利亚想要回手镯,我想戴着它在班级里炫耀一阵子,我想让别人明白,我作为留级生,其实这对我来说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其次,我父母快正式离婚了,父亲尝试和我重建关系,他每次在学校下面出现时,我都想让他看见这只手镯,我想让他明白,如果他邀请我去科斯坦扎家,我一定会戴着这只手镯去。但无论是我的女同学还是我父亲,都没有注意这件首饰,我们女同学是出于嫉妒,而对于与我父亲来说,哪怕只是提到手镯,可能就会让他很难堪。

父亲一般会出现在学校门口,他语气很亲切,我们会一起去缆车站不远的小吃店吃番茄奶酪盒子和油炸面团。他会问到老师、课程和分数,但我有种感觉,尽管他看起来很专注地听我说话,可他对我说什么都不感兴趣。这些话题很快就聊完了,他也不会说起别的事情,我也不敢打听他的新生活,最后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让我很难过,也很生气,我觉得父亲快要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我父亲了。他看着我,以为我漫不经心,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但其实我感到了他目光里的不安。他仿佛已经很难认出我了,我现在化着浓妆,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或者对他来说,我的两面性已经越来越明显了,我是一个虚伪讨厌的人,比我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时更明显。在我家房子下面,他又变得很亲切,他会亲吻我的额头,对我说,替我向你妈妈问好。我跟他告别之后,大门刚在我背后关上,我就伤感地想象,他猛踩油门,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我在楼梯上或电梯里,经常哼唱一些我讨厌的那不勒斯民歌。我假装自己是歌手,我把衣领尽量往下拉,露出胸口,吟唱那些听起来很可笑的歌词。走到楼梯间时,我会收敛自己,把衣服整理好,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家门。我母亲在家里,她也刚从学校回来。

“爸爸向你问好。”

“谢谢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番茄奶酪盒子和油炸面团。”

“下次你告诉他,你不能总吃番茄奶酪盒和油炸面团,再说,那些食物对他自己身体也不好。”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那种真诚的语气令我感到诧异,其实她也说过很多类似的话。经过一段漫长的绝望时光,她内心的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或许是那种绝望的表现方式变了。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她抽烟比维多利亚姑姑还要凶,她的背越来越弯,她坐着工作时,就像个鱼钩,好像要捕捉那些很难上钩的鱼。尽管如此,但一段时间以来,她关心的似乎不是自己,反而是她前夫。有时候我很确信,她认为前夫快死了,甚至已经死了,只是没人发现而已。她依然会把所有可能的过错都算到他头上,但现在掺杂了对他的怨恨和牵挂。她痛恨我父亲,但似乎又担心他离开自己的庇护后,会很快失去健康和性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身体状况让我担心,可我又很生她的气,她逐渐丧失对其他事物的兴趣,却仍旧对和前夫一起度过的日子念念不忘。我会看一眼她修改的、经常是重写的那些故事,现在故事里总是有一个优秀的男人,会因为各种原因消失。如果她的某个女性朋友来家里做客,通常是和她在同一所高中教书的老师,我经常会听见她说出类似这样的话:“我前夫有许多毛病,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绝对是对的,他说……他认为……”她频繁提到我父亲,而且满怀敬意,但远不止这些。她通常会买《共和国报》,当她发现我父亲开始频繁给《团结报》写文章后,她也开始买《团结报》,她会把署名展示给我,还会把一些句子画出来,把那些文章剪下来。我心想:如果一个男人对我做了我父亲对我母亲做的那种事,我一定会撕开他的胸腔,把他的心挖出来。我那时确信,在那段时间里,她也幻想过这样的报复,可现在那种恶毒的怨恨逐渐平息下去了,变成了对过去的怀念。一天晚上,我发现她正在整理家庭照片,包括她放在金属盒里的那照片。她说:

“过来,你看这张照片上,你父亲多帅啊!”

她给我展示了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的,虽然我之前把家里到处都翻了个遍。她从一本意大利语词典里抽出了那张照片,那是她高中时就有的一本词典,我从没想过要在那种地方找。我父亲应该也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因为照片上,维多利亚姑姑没被涂抹掉,她还是个小姑娘。照片上还有恩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不仅如此,在那张照片上,我父亲站在中间,姑姑在一侧,恩佐在另一侧,照片上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凶恶。我低声说:

“在这张照片上,爸爸和维多利亚看起来很高兴,姑姑面带微笑看着他。”

“是呀。”

“这是恩佐,那个流氓宪兵。”

“是的。”

“在照片上,他和父亲也没有矛盾。”

“没错,他们一开始是朋友,恩佐经常去他家。”

“这位太太是谁?”

“你奶奶。”

“她人怎么样?”

“很讨厌。”

“为什么?”

“她不喜欢你父亲,所以也不喜欢我。她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也不想见到我,我一直都不属于那个家,一直都是外人。你想啊,她更喜欢恩佐,而不是你父亲。”

我仔细地观察这张照片,心里突然一惊,我从笔筒里拿了一个放大镜,放大了照片上奶奶的右手腕。

“你看!”我说,“奶奶戴着我的手镯。”

她没有拿放大镜,她弯下腰,像鱼钩一样,看着照片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我一眼就看见了。”

她做出一个厌烦的表情。

“是啊,你一眼就看见了手镯。可我让你看你父亲,你却看都没看。”

“我看了,我不觉得他有多好看。”

“他很帅,你还小,你不懂一个聪明的男人有多英俊。”

“我知道。在照片上,他就像维多利亚姑姑的双胞胎哥哥。”

母亲用她虚弱的语调,有些沉重地说:

“他抛弃的人是我,不是你。”

“他抛下了我们俩,我恨他。”

她摇摇头。

“该恨他的是我。”

“我也恨他。”

“不,你现在很生气,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本质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他看似说了谎,背叛了我们,但其实他很诚实。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很忠诚。他的真爱是科斯坦扎,他们好了这么多年,到死他们都会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他愿意把他母亲的手镯送给科斯坦扎。”


-5-

我的发现让我俩都很痛苦,但我们的反应却不同。我母亲不知道翻过多少次那本字典,不知道看过多少次那张照片,可她从来没发现马里安诺的妻子炫耀了那么多年的手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精致首饰,竟然就是照片里她婆婆手腕上戴的那只。在那张黑白照片上,她唯一能看到的是父亲少年时的样子,在照片里,母亲看到了她爱父亲的原因,她才把照片像一朵花一样珍藏在字典里,即使干枯了,也会让人想起收到鲜花的时刻。她眼里只有我父亲,从未注意到其他东西,所以我给她指出那件首饰时,她一定感到心如刀割。但她没让我看见她的反应,她努力克制自己,她说一些温情或充满怀念的话来掩人耳目,似乎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父亲善良、诚实、忠诚?科斯坦扎是他的真爱,他真正的妻子?我奶奶更喜欢的是恩佐——那个勾引维多利亚的人,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她编造了好几个类似的小故事,讲给我听,最后,她慢慢又沉浸在了对前夫充满崇拜的怀念里。当然,现在在我看来,如果她没有通过某种方式填满丈夫留下来的空洞,她的内心会崩溃,她会死掉。可当时我觉得,她选择了一种最让人厌恶的方式。

至于我,那张照片给了我勇气,让我觉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把手镯还给维多利亚姑姑。我想到的理由很混乱,我心想,这只手镯是我的,因为这是我奶奶的。我心想,这属于我,因为维多利亚违背了我父亲的意愿,把手镯据为己有,也因为我父亲违背了维多利亚的意愿,把手镯抢了过来。我心想,它属于我,无论如何它都属于我。不仅因为它是姑姑送给我的,无论这是不是谎言,但我父亲得到了这只手镯,是为了把它送给一个外人。我心想,这是我的,因为那个女人,也就是科斯坦扎把它还给了我,所以维多利亚索要它不合情理。我最后想,这是我的,因为我在照片里认出了它,我母亲却没有,因为我知道怎么面对痛苦,承受痛苦,也知道如何制造痛苦,可她不会。她让我很难过,她连成为马里安诺的情人的能耐都没有,她不知道怎么使自己快乐,她现在又瘦又干,还驼背,她在那些愚蠢的故事上浪费时间,故事里全是像她一样的女人。

我不像她,我像维多利亚和我父亲,照片上他们兄妹俩长得很像。我开始给姑姑写信,我的信很长,比她给我写的信长很多,我给她罗列出我想保留手镯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我把信放进上学装书的双肩包里,等着某一天库拉多或维多利亚本人出现。


-6-

然而,在学校楼下意外出现的人却是科斯坦扎。那天早上,在我母亲的强迫下,她把手镯还给我了,之后我一直没再见过她。我觉得她比原来更漂亮、更优雅了,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那款香水我母亲之前用了许多年,可她已经不用了。我唯一不喜欢的细节是:她眼睛肿着。她用一向都很迷人的声音对我说,她想带我参加一个小型家庭聚会,只有我和她两个女儿;我父亲整个下午都要忙学校的事,但他已经给我母亲打过电话,我母亲也同意了。

“在哪里?”我问。

“在我家。”

“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今天是伊达的生日。”

“我有很多作业。”

“明天是星期天。”

“我讨厌星期天学习。”

“你不愿做出这个小小的牺牲吗?伊达经常提起你,她很爱你。”

我做出了让步,上了她那辆和她一样散发着香味的汽车,车子向波西利波开去。她问了我学校的事,尽管我不知道高二学的是什么,而她是老师,每一个问题我都害怕答错,我还是小心翼翼,没说我留级了,还在上高一。为了岔开话题,我问起安吉拉。科斯坦扎马上就开始说,她两个女儿因为我们不再见面的事儿有多难过。她对我说,安吉拉最近梦到我了,在梦里她丢了一只鞋,我帮她找了回来,诸如此类的事。她说话时,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镯,我想让她注意到我戴着它。然后我说:“我们不再见面,那也不是我们的错。”我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语气就变了,她有些冷淡地低声说:“你说得对,不是你们的错。”接着便陷入了沉默,就像是因为路上车多,她决定专心开车了。但她没忍住,突然又说了一句:“你也不要觉得都是你父亲的错,发生了这件事,谁也没有错,大家都不是有心伤害别人的。”她减慢速度,把车靠边停下,说:“很抱歉。”她突然哭起来。天啊!我真受不了这些眼泪了。

她抽噎着说:“你不知道你父亲有多痛苦,他多为你操心,他睡不着觉,他很想你,安吉拉、伊达和我也想你。”

“我也很想他,”我很不自在地说,“我想你们所有人,我也想马里安诺。我知道谁也没有错,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没办法。”

她用指尖擦干眼泪,她的每个动作都很轻盈、小心。

“你真懂事,”她说,“你总是能对我的女儿起到正面影响。”

“我不懂事,但我读了许多小说。”

“很好,你在成长,你说的话总是很有意思。”

“不,我是认真的,我刚才说的不是我的话,那是书里的句子。”

“安吉拉已经不看书了,你知道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吗?”

“知道。”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爱情很复杂,安吉拉谈得太早了。”

她补了补眼妆,掩盖住了发红的眼睛,问我有没有整理好,又重新发动了汽车。同时她又谈起安吉拉,虽然她没有直接问我,但她旁敲侧击,想明白我是否比她知道更多事。我很紧张,我不想说错话。我很快发现,她对托尼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连名字也不知道。我没说他和维多利亚、玛格丽塔与恩佐的关系,也没有说他比安吉拉大了将近十岁。我只是小声说,他是一个可靠的男孩,为了防止自己说出其他事情,我差点找借口说我不舒服,我想回家。但那时我们已经到了,汽车行驶在一条林荫大道上,随后科斯坦扎停好了车。波光粼粼的大海和花园里的旖旎景色吸引了我:那不勒斯城尽收眼底,天空一望无垠,维苏埃火山也清晰可见。这就是我父亲现在生活的地方。他离开圣贾科莫牧羊山路,并没有降低太多高度,反而获得了这样的美景。科斯坦扎问我:

“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可以。”

“你能摘掉手镯吗?我女儿都不知道我把它给你了。”

“如果把真相说出来,或许一切就不会这么复杂了。”

她痛苦地说:

“真相很复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而看小说是没办法明白的,所以,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谎言,全是谎言,成年人不准我们说谎,可他们却满嘴谎言。我点头同意,取下手镯,放进了口袋。她向我致谢,我们一起进了她家。隔了这么长时间,我又见到了安吉拉和伊达,虽然我们仨变化都很大,但我们很快就重新找回了之前的默契。你好瘦啊!伊达说,可是你的胸真丰满,你的脚真长,啧啧,你为什么穿的全是黑衣服?

我们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厨房里吃饭,里面的家具和电器都闪闪发亮。我们三个女孩开始开玩笑,我一直嘻嘻哈哈,科斯坦扎看到我们的样子,心情也好了许多。她脸上哭过的痕迹没有了,她很热情,对我的照顾比对她女儿还周到。后来,她责备了两个女儿,因为她们特别激动,开始详细地给我讲她们和外婆一起去伦敦的旅行,我完全插不上话。整个过程中,科斯坦扎一直满怀爱意地看着我,她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两次:“你能来,我真高兴,你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她有什么意图?我心里想。或许她想把我也从母亲身边抢走,想让我来这个家生活。我会不开心吗?不,或许我会很开心。这里宽敞明亮,无比惬意。如果我父亲没有像住在圣贾科莫牧羊山路时那样,在这里睡觉,吃饭,去洗手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会在这里住得很开心。障碍恰恰就在这里,他生活在那里,他的存在让一切都无法想象:我住在那里,与安吉拉和伊达恢复关系,吃科斯坦扎家勤快、安静的女佣做的饭。我发现,我最担心的是他提着装满书的公文包,从某个地方回来的那一刻,他会亲吻这个妻子的嘴唇,就像曾经一直对另一个妻子那样。他会说他很累,但还是会和我们三个孩子开玩笑,会假装很爱我们,他会把安吉拉抱在腿上,帮她一起吹生日蜡烛,会唱欢乐的生日歌,接着他会像往常一样,突然变得很冷淡,回到另一个房间,也就是他的新书房,和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的那间书房一样,他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科斯坦扎会像我母亲以前一样,告诉我们:“你们说话小声点,拜托了,不要打扰安德烈,他还要工作。”

“你怎么了?”科斯坦扎问我,“你脸色变得很苍白,有什么问题吗?”

“妈妈!”安吉拉叹了一口气,“你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吗?”


-7-

我们三个女孩单独度过了一下午,大部分时间里,安吉拉都在不停地谈托尼诺。她竭尽全力想让我相信,她非常在乎这个男孩。托尼诺话很少,性子慢,但他说的都是重要的事。托尼诺对她言听计从,因为很爱她,但他会维护自己的立场,让别人尊重他。托尼诺每天都去接她放学,他个子很高,一头鬈发,安吉拉一眼就能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他,因为他那么帅气,肩膀很宽阔,穿着羽绒服都能看到他的肌肉。托尼诺取得了测量师资格证,已经开始做一些零工了,但他胸怀大志,正偷偷学建筑,他跟母亲和弟弟妹妹都没说。他和罗伯特很要好,罗伯特是朱莉安娜的男朋友,但他俩很不同。安吉拉在四个人一起吃披萨时认识了罗伯特,不过很扫兴,罗伯特很普通,也有点无趣。她不明白,为什么朱莉安娜这么漂亮的女孩会那么喜欢他。她也不明白,托尼诺比罗伯特帅气,也比他聪明,为什么没得到那么多关注。

我一直听着,但她无法让我信服,我反而觉得,她是在利用男朋友的事情让我明白,虽然她的父母离婚了,她依然很快乐。我问她:

“为什么你没有跟你母亲说过他?”

“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她想从我这儿打探消息。”

她惊恐不安地问:

“你告诉她托尼诺是谁了吗?你告诉她,我在哪里认识他了吗?”

“没有。”

“她不该知道这些。”

“那马里安诺呢?”

“他更不该知道。”

“你知道吗,如果我父亲看到他,会马上让你跟他分手。”

“你父亲算什么,他应该闭嘴,他没权利告诉我该做什么。”

伊达使劲点头,表示赞同,她强调说:

“我们的父亲是马里安诺,这点是不会错的。我和姐姐已经决定了,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们也不会再把我们的母亲当母亲了。”

安吉拉压低声音说话,我们以前用粗话谈论性时,她总会这样。

“她是个婊子,是你父亲的婊子。”

我说:

“在我正读的一本书里,有个女孩在她父亲的照片上吐口水,她的一个朋友也这样做了。”

安吉拉问:

“你会在你父亲的照片上吐口水吗?”

“那你呢?”我也问她。

“我会在我母亲的照片上吐口水。”

“我不会。”伊达说。

我想了一会儿,说:

“我会在我父亲的照片上撒尿。”

这种假设让安吉拉很激动。

“我们可以一起做。”

“如果你们要这么做,”伊达说,“我会看着你们,然后把你们写下来。”

“把我们写下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写你们在安德烈的照片上撒尿。”

“写一篇小说?”

“是的。”

我很高兴,我喜欢姐妹俩切断血缘关系,选择在自己家里“流亡”。我也想那么做,我喜欢这种做法,我也喜欢她们的口无遮拦。

“如果你喜欢写这类故事,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真正做过的事。”

“什么事?”

我压低声音:

“我比你们的母亲更像婊子。”

她们对我要说的事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直追问我,想让我讲给她们听。

“你有男朋友了吗?”伊达问。

“要做婊子,并不需要男朋友,做婊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行。”

“那你是随便什么人都行吗?”安吉拉问。

我说是的。我讲了我和一些男孩用方言谈论性,我一直笑个不停,等我笑够了,他们就把那玩意儿掏出来,他们想让我把它握在手里,或放进嘴里。

“好恶心!”伊达说。

“是呀,”我承认说,“都很恶心。”

“‘都’是什么意思?”安吉拉问。

“所有男人,他们的味道就像火车上的厕所。”

“但接吻很美好。”伊达说。

“男人不喜欢接吻,他们连碰也不碰你,就迅速拉开裤子拉链,他们只希望你摸那玩意儿。”

“不对!”安吉拉忍不住反驳说,“托尼诺会吻我。”

她质疑我说的话,让我觉得很生气。

“托尼诺只吻你,是因为他不会对你做其他事。”

“不对。”

“那我们听听,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安吉拉小声说:

“托尼诺是很虔诚的教徒,他很尊重我。”

“看吧,你交男朋友做什么?让他尊重你?”

安吉拉没说话,摇摇头,有些烦躁。

“我交男朋友是因为他喜欢我。而你,可能根本没人喜欢你,你还留级了。”

“是真的吗?”伊达问。

“谁告诉你的?”

安吉拉犹豫不决,似乎在为自己一时冲动羞辱了我而感到抱歉。她小声嘀咕说:

“你告诉了库拉多,库拉多告诉了托尼诺。”

伊达想安慰我。

“但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说,她想抚摸我一边的脸颊。我躲开了,一字一句地说:

“只有像你们这样的贱人才会鹦鹉学舌,只有你们才会顺利升学,会让男朋友尊重自己。我不学习,考试不及格,我是个婊子。”


-8-

我父亲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科斯坦扎看起来很焦虑,说:“你怎么搞得这么晚,你知道乔瓦娜来了。”我们吃晚饭时,他假装很高兴。我非常了解他,他在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并不快乐,但他表现得兴高采烈。我希望,他过去与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时,没有像那晚一样费劲假装,那实在太明显了。

而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愤怒,科斯坦扎虚情假意的关心让我很厌烦,安吉拉冒犯了我,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我也受不了伊达试图安慰我时的各种友爱表现。我感觉心里有一股恶意在汹涌,想不顾一切地爆发出来,从我的眼睛里、从我的脸上一定能看出来,想到这一点,我忽然有些担忧。这时我在伊达的耳边小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是马里安诺没有来,应该有什么原因吧。可能是你太爱抱怨了,也可能是你太烦人了。”伊达不再和我说话,下嘴唇颤抖着,仿佛被我打了一耳光。

这件事并没有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这时,父亲正温和地和安吉拉说着什么,他察觉到我对伊达说了难听话,他中断谈话,忽然转向我的方向,斥责我说:“拜托了,乔瓦娜,别这么没教养!”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个微笑,这更让他恼怒,于是他又厉声问:“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点点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我等了一会儿,脸上火辣辣的,我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拼命洗脸,想洗去脸上的愤怒和灼热感。他认为他能伤害我,我也很会伤害别人。回餐厅前,我重新画了眼妆,像科斯坦扎哭过之后那样。我从口袋里取出手镯,戴到手腕上,回到了饭桌上。安吉拉惊讶地瞪大双眼,说:

“你怎么有我妈妈的手镯?”

“是她给我的。”

她转向科斯坦扎:

“你为什么给她了?我一直想要这只手镯。”

“我也很喜欢。”伊达小声说。

我父亲脸色阴郁,插了一句:

“乔瓦娜,把手镯还回去。”

科斯坦扎摇摇头,我觉得她一瞬间也变得很无力。

“没关系,手镯是乔瓦娜的,我送给她了。”

“为什么?”伊达问。

“因为她是一个勤奋的乖孩子。”

我看着安吉拉和伊达,她们都很难过。复仇的渴望减弱了,她们很难过,这让我很难过。一切都那么让人伤心,那么惨淡,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像小时候那样快乐,那时候她们也还是小孩。我不禁想到,现在她们是那么难过、那么受伤,为了缓解痛苦,她们会说出我的秘密,会说我考试不及格,不会学习,天生很笨,一身毛病,我配不上那只手镯。我愤怒地对科斯坦扎说:

“我不乖,也不勤奋!去年我考试没有及格,现在留级了!”

科斯坦扎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父亲,他轻咳一声,好像要纠正我夸张的说法,他轻描淡写、很不情愿地说:

“这是真的,但今年她很用功,或许一年就可以学完两年的课程。快点,乔瓦娜,把手镯给安吉拉和伊达。”

我说:

“手镯是我奶奶的,我不能把它给外人。”

父亲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声音,充满了冷漠和轻蔑:

“我知道这只手镯属于谁,立刻把它摘下来!”

我把手镯取了下来,用力摔到厨房的家具上。


-9-

父亲开车送我回家。我意外以胜利者的身份离开了波西利波的公寓,但也因为痛苦而筋疲力竭。我的书包里装着那只手镯,还有一块带给我母亲的蛋糕。科斯坦扎很生我父亲的气,她亲手把手镯从地板上捡了起来。她查看镯子,确定没有损坏后,她盯着那个和她同居的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说,手镯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这没什么可商量的。就这样,气氛很僵,已经到了无法假装高兴的地步,伊达吹灭了蜡烛,聚会结束了。科斯坦扎执意要我带一块甜点给她以前的朋友:这是给奈拉的。安吉拉闷闷不乐地切下一大块蛋糕,认真地包了起来。现在,我父亲正往沃美罗方向开着车,但他心烦意乱,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他脸上的线条和我从前所熟悉的样子有很大不同,他的眼睛发亮,脸上的皮肤紧绷着,尤其是他的嘴扭曲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像很费力。

他用这样的话做开场白:“我理解你,你觉得我毁掉了你母亲的生活,现在你想复仇,也要毁掉我的生活,还有科斯坦扎、安吉拉和伊达的生活。”他的语气很温和,但我能感受到他在压抑自己,我很害怕,我担心下一刻他会打我,我们会撞到墙上,或撞上别的汽车。他察觉到我的恐惧,小声说,你害怕我。我撒谎说没有,我大声说,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不想毁掉他,我爱他。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又劈头盖脸对我说了许多。你害怕我,他说,你觉得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有时会变成一个我不想成为的人。如果我吓到你了,请你原谅我,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变回那个你熟悉的我。现在这段时期对我来说太糟糕了,一切都在崩塌,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如果你怀恨在心,并不需要解释,这很正常。但你要记住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女儿。还有你母亲,我也永远爱她,现在你不明白,但你以后会明白的。那么多年,我对你母亲一直很忠诚,在你出生之前,我就爱着科斯坦扎,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一直都想拥有像科斯坦扎那样的妹妹,和你姑姑相反,截然相反。科斯坦扎很聪明,有教养,非常敏锐,对我来说,她就像姐妹,就像马里安诺是我的兄弟,我和他一起学习,讨论,坦诚相待,我知道马里安诺所做的一切,他其实一直都在背叛科斯坦扎。你现在长大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马里安诺一直都有其他女人,他喜欢跟我分享他和别的女人的故事。我觉得科斯坦扎很可怜,我心里很不安,我想保护她,不让她受自己男朋友、丈夫的伤害。我一直以为,我卷入其中是出于一种兄妹情感,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是的,很偶然的机会,我们一起旅行,出差参加一个教师的活动。她很重视那次机会,我也很在意,但我们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发誓,我没有背叛过你母亲,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很爱你母亲,直到现在我也爱她,我爱你和你母亲。那次我们出去,我、科斯坦扎,还有其他许多人一起吃了晚饭,我们说了很多话。一开始我们在餐厅、在路上聊天,后来一整晚我们都在我房间里,在床上聊天,就像马里安诺和你母亲也在,我们四个人年轻时在一起那样。我们之前经常凑在一起讨论问题,你明白的,就像你、安吉拉和伊达无话不谈的时候。但当时房间里只有科斯坦扎和我,我们发现,我们之间不是兄妹之爱,而是另一种爱,我们自己也很震惊。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有什么深层原因,有什么表面原因。但你不要认为后来我们有进一步发展,没有,我们之间只是一种强烈的、无法割舍的情感。我很抱歉,乔瓦娜,原谅我,手镯的事也请原谅我,我一直觉得它属于科斯坦扎。我看见它时就想:她一定会很喜欢这只手镯,她戴上得多漂亮啊!正是因为这个念头,我母亲去世后,我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手镯,可是维多利亚坚称手镯是她的,我还打了她一耳光。你出生后,我对她说,你把手镯送给孩子吧。那一次她听了我的话,可我一拿到手镯,就马上把它送给了科斯坦扎。那是我母亲的手镯,她从来没爱过我,从来没有,也许是我对她的爱让她很难受,我也不清楚。人的一些行为,看似只是行为,实际上却是象征。你知道什么是象征吗?我得跟你解释一下。善会不知不觉变成恶,请你尽量理解我的话,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那时你刚出生。如果我不给科斯坦扎,那就是我对不起她,在我的意识里,那只手镯早已经属于她了。

他就这样说了一路,其实他说的话比我复述的更凌乱。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经常思考、沉迷于学习、能想出清晰简练句子的男人,有时情绪失控,会说出如此没有条理的话。好几次我都试图打断他,我说:“我理解你,爸爸,这些事和我无关,这是你和妈妈的事,是你和科斯坦扎的事,我不想知道。”我还说:“很抱歉,你这么痛苦,我也很痛苦,妈妈也很痛苦,你不觉得这有点可笑吗?这一切痛苦都代表你爱我们。”

我不想挖苦他。那时我有点想和他讨论那种痛苦和恶意:你觉得自己是好的,是善良的,但有时忽然间,或慢慢地,那种恶意会蔓延开来,在你的脑子里、胃里和整个身体里扩散。我想问他,爸爸,这种恶意是从哪里产生的?如何才能控制它,为什么它没有消灭善意,反而善恶共存呢?那时我觉得,他讲的虽然是爱,但他比维多利亚更懂得恶。我在自己体内也感受到了一种恶意,我觉得它越来越强烈,我很想谈论它。但不可能,他只捕捉到了我话里的讽刺意味,继续焦急地向我解释。他提出控诉,肆意地自我贬低,渴望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罗列自己的理由,也细数自己的痛苦。在我家楼下,我轻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就跑开了,他身上有一股我讨厌的酸味。

“聚会怎么样啊?”母亲问我,但语气里没有任何好奇。

“很好。科斯坦扎让我给你带一块蛋糕。”

“你吃吧。”

“我不想吃。”

“明天当早饭吃也不想吗?”

“不想。”

“那就扔掉吧。”


-10-

过了一些日子,库拉多又出现了。有一天我正要进学校,就听见有人喊我,但在我听见他的声音之前,我转身在拥挤的学生中看见他之前,我就知道那天我会遇见他。我很高兴,这似乎就是预感应验了的感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很长时间都在想着他,尤其是在那些无聊的下午,母亲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学习,我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我从来都不觉得这种想念与爱情有关,我脑子里想的是别的。我很担忧,因为如果库拉多不再出现,那就意味着我姑姑会亲自出面索要手镯,我事先准备好的那封信也就没什么用了,我不得不直接面对她,这是让我感到害怕的事。

但我还有别的想法,我体内滋生了一种对堕落的渴望,这是一种英勇无畏的堕落,我渴望自己变成一个下流的女人。我感觉,库拉多已经猜测到了我的这种渴求,不用多说,他已经准备好满足我了。因此我在等他,我希望他能露面,他终于出现了。他让我不要去学校了,仍然是那种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语气,我马上同意了。我赶忙拉他离开我高中学校的大门口,我怕老师会看见他。我主动提议去浮罗里迪阿娜公园,我开心地拽着他往里面走。

他开玩笑想逗我笑,但我打断了他,掏出那封信。

“把它给维多利亚。”

“手镯呢?”

“手镯是我的,我不会给她的。”

“你看吧,她一定会很生气,她一直在逼我找你要,你不知道她多在乎那只手镯!”

“你不知道我多在乎这只手镯。”

“你刚才的眼神真坏,太美了,我太喜欢你了!”

“不仅仅是眼神,我整个人都很坏,天生的。”

“整个人?”

我们离开小路,完全隐藏在枝繁叶茂的树木和篱笆之间。这一次他吻了我,但我不喜欢他的舌头,他的舌头肥大粗糙,好像要把我的舌头顶到喉咙深处去。他亲吻我,摸我的乳房,但抓得太用力,动作很粗鲁。他先是隔着毛衣摸我,然后把一只手塞进我一边的文胸里,但他没什么真正的兴趣,很快就厌烦了。他不再摸我的胸,继续亲我,把我的裙子撩上去,用手掌拍了几下我内裤的裆部,摩擦了几秒。我笑着小声说:“别这样。”我不用怎么坚持,他就停下了,似乎很满意我解除了他的义务。他环顾四周,拉开裤子拉链,拉过我的手放进他的裤子里。我斟酌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他碰我的话,会弄疼我,会让我觉得恶心,产生回家的念头,让我想回去睡觉。我决定还是我采取行动,对我来说,这是避免他动手的一种方式。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在他耳边说:“我可以帮你××。”我当时只知道这种表达,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用方言说了出来,一点也不自然。我猜想,那应该像饥饿时吸附在一个巨大的乳头上,用力吮吸,或者舔?我希望他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再说了,做什么事都比接触他那粗糙的舌头要好。我觉得很迷茫,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要做这件事?我没什么欲望,我也不觉得这是有趣的游戏,我也完全没有好奇心,他那硕大紧绷、硬邦邦的玩意儿散发的气味也很恶心。焦急中,我希望有人从那里经过,比如一个带孩子来散步的母亲,从小路那边看到我们,大声斥责我们。没有人来,他也没有说话,我觉得他惊呆了,我决定只轻轻亲一下,只用嘴唇稍微碰一下,还不错,这样就够了。他立刻把那玩意儿塞回了内裤里,轻轻地喘息了一声。事后,我们在浮罗里迪阿娜公园散步,但我觉得很无聊。库拉多失去了逗我笑的兴致,他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很严肃、不自然的语气,他吃力地用意大利语和我说话,虽然我更喜欢用方言。我们分别之前,他问我:

“你记得罗萨里奥吗?我的那个朋友。”

“那个龅牙?”

“是的,他有点丑,但很招人喜欢。”

“他不丑,就长相一般吧。”

“反正我比他帅。”

“不一定呢!”

“他有车。你想和我们一起兜兜风吗?”

“再看吧。”

“再看什么?”

“看你们能不能逗我开心。”

“我们会让你开心的。”

“再说吧。”我说。


-11-

几天后,库拉多打来电话,跟我谈了姑姑的反应。维多利亚姑姑吩咐他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她说,如果我胆敢再像写那封信那样趾高气扬,她就会来我家,当着我母亲那个混账的面,给我几耳光。他嘱咐我说,所以你赶紧把手镯给她吧,拜托了,她下个星期天之前必须拿到手镯,不能再拖了,她要用手镯,要在教区的某个场合炫耀一下。

他不仅给我带来了这个消息,他还告诉我,要怎么还手镯。他和他朋友会开车来接我,会把我带到帕斯科内区,我先去还手镯,“你记好啦,我们把车停在小广场。不要告诉维多利亚是我和朋友开车来接的你,记住啊,她知道了会生气的,你要说你是坐公交车去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去玩了。你开不开心?”

那几天我很不安,我不舒服,一直在咳嗽。我觉得自己很讨厌,我想变得更可怕。去学校之前,我在镜子前收拾了好一会儿,好让自己的衣着和发型看起来像个疯子。我希望大家躲开我,正如我千方百计想让他们明白,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厌恶他们所有人:邻居、行人、同学和老师。我尤其厌恶我母亲。她不停地抽烟,上床之前要喝杜松子酒,抱怨所有事,我对她说,我需要一个笔记本或一本书,她就露出担忧而又厌烦的表情,也让我受不了。我最受不了的是,她越来越痴迷于我父亲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好像父亲没和她的朋友出轨,没有和他好朋友的妻子一起,背叛了她十五年。总之,她让我很气恼。最近我不再一脸冷漠,而是专门用那不勒斯方言对她大喊大叫,我说她不应该再那样下去,应该忘记那些事情,去电影院吧,妈,你去跳舞吧!他已经不是你丈夫了,你就当他死了吧,他已经去科斯坦扎家生活了,你怎么还为他操心,只想着他?我想让她知道,我看不起她,我和她不一样,我也永远不会变成她那个样子。因此,一次我父亲打来电话,她一开始说“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吧”这种没有骨气的话,我就开始大声重复她那些低三下四的话,中间夹杂了一些方言的骂人话,这些话我也是才学会的,咬字不是很准确。她会马上挂掉电话,不想让前夫听到我粗鲁的声音,她盯着我看了几秒,便回了自己的书房,很明显是去哭了。我受够了这些,因此我马上接受了库拉多的建议。我宁可面对我姑姑,宁可给他们俩“××”,也比把自己关在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的房子里,过这种狗屎一样的生活强。

我对我母亲说,我要和同学一起去卡塞塔郊游。我画好妆,穿上自己最短的裙子,选了一件领口很低的紧身毛衣,我想到可能要把手镯还回去,便把它放进了小手提包里。早上九点钟,到了和库拉多约定好的时间,我准时从楼上跑下去。我当时很震惊,因为等我的是一辆黄色汽车,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我父亲对汽车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对这方面一点也不懂,但一见到这辆车,我就觉得它很豪华,我甚至为不再和安吉拉与伊达是好朋友了而感到遗憾,否则可以向她们炫耀一下。罗萨里奥坐在方向盘前,库拉多坐在后排座位,那是一辆敞篷车,他们俩都暴露在阳光和微风里。

库拉多一看到我从大门出来,格外兴奋地对我打招呼,我想坐在罗萨里奥身旁时,他却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不,美女,你应该坐到我旁边来。”

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我本想风光地坐到司机旁边。罗萨里奥身穿缀着金纽扣的深蓝色西装,一件天蓝色衬衣,打着红色领带,梳了一个大背头,加上他长着虎牙,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强横而危险的男性。我面带微笑说:

“我坐在这儿,谢谢。”

库拉多用格外粗鲁的声音说:

“贾妮,你聋了吗?我叫你马上过来!”

我不习惯这种语气,开始胆怯了,但我还是反驳说:

“我要陪着罗萨里奥,他又不是你的司机。”

“跟是不是司机有什么关系,你属于我,你应该坐在我旁边!”

“我谁也不属于,库拉,车是罗萨里奥的,他让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

罗萨里奥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对着我,那张娃娃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他盯着我的胸部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右手,拍了拍他身旁的座位。我马上坐下了,关上车门。他开动汽车,轮胎发出故意制造出的嘶叫声。啊,我的梦想实现了,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头发在风中飞扬,阳光洒在脸上,我可以放松一下了。罗萨里奥车开得真好,他娴熟自如地开上路,就像一名赛车冠军,我一点也不害怕。

“车是你的吗?”

“对。”

“你很有钱吗?”

“对。”

“一会儿我们去‘英雄纪念园’?”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库拉多立刻伸出一只手,用力抓着我肩膀说:

“你要按我说的做。”

罗萨里奥看了一眼后视镜:

“库拉,你冷静点,贾妮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还是你冷静一下吧,她是我带来的!”

“所以呢?”我拿开他的手,插入了一句。

“闭嘴,这是我和罗萨里奥之间的谈话。”

我说,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后来一路上我都在和罗萨里奥说话。我知道他很得意自己的这辆汽车,于是我对他说,他比我父亲开得好多了。我促使他炫耀,让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发动机的事,我甚至问他,以后可不可以教我像他一样开车。我甚至利用他的手一直抓着变速杆,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说,这样我就可以帮你换挡了。我们哈哈大笑,我不停地笑,他也应和着和我一起笑。我觉察到,我碰到他的手,这让他很激动。真难以置信,我心里想,男人怎么这么蠢,真难以置信,这两个男人,我只是摸一下他们,或者让他们摸一下我,他们就变成了傻子,他们都感觉不到、看不到我其实很恶心,我让自己也觉得恶心。库拉多此时很难受,因为我没坐在他身边;罗萨里奥却心花怒放,因为我坐在他身旁,还把手放在他手上。我想,是不是只需花点心思,就能让他们百依百顺?是不是只需要露出大腿、露点胸就够了?是不是只需要摸一下他们就行了?我母亲在少女时代,就是用这种方法征服我父亲的吗?科斯坦扎也是用这种方法把父亲抢走的吗?维多利亚也是这样把恩佐从玛格丽塔身边抢走的吗?库拉多很不开心,他用手指滑过我的脖子,然后抚摸我的衣边,衣边下面就是隆起的乳峰,我任凭他摸。但同时,我用力抓住罗萨里奥的手,保持了几秒钟。我有些惊讶地想,我也不漂亮啊。在抚摸、欢笑、色情或暗示性的玩笑中,时间一点点过去,汽车飞驰,天空中有一条条白云,我们吹着风,来到了帕斯科内区最低处,眼前出现了上方拉着带刺的防盗绳的凝灰岩围墙、废弃的厂房和淡蓝色的小楼房。

我认出了这些楼房,这让我感觉到胃里一阵抽搐,我觉得自己的力量正在消失,现在我不得不面对姑姑了。库拉多仍然想证明,他可以指使我,他对我说:

“我们把你放到这里。”

“好的。”

“我们去小广场等你,不要让我们等太久。记住,你是乘交通工具来的。”

“什么交通工具?”

“公交车、缆车、地铁,总之千万不要说是我们接你过来的。”

“好的。”

“拜托你快点儿。”

我点点头,下了车。


-12-

我忐忑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维多利亚家,我按了门铃,她为我打开了门。一开始我不明白她的态度。我准备了一套说辞,打算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全都围绕着我对这只手镯的感情,基于这些理由,所以手镯绝对应该属于我,但我没机会说我想要说的。姑姑一见到我,就开始了一段长长的独白,她还是那么痛苦、激烈和悲怆,这让我迷惑不解,感到畏惧。她越说我就越意识到,让我归还手镯不过是一个借口。维多利亚很在乎我,她觉得我也很爱她,她让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告诉我,我让她太失望了。

我本以为,你已经站在我这边了!她用方言大声说,虽然我最近努力学习方言,但我依然很难明白她的话。我以为,你只要看清你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明白我,明白因为我哥哥的错,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可是你没有,我每个星期天都等着你,我都是白等。其实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就够了,可是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搞清楚,你反而觉得,你家的烂事儿抖出来是我的错。你最后做了什么?看看这里,你写了这封信,你给我写了这封信,你想让我意识到我没上过学,你会写信,而我不会写。啊!你的确像你父亲,不,你比你父亲还糟糕,你不尊重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懂感情。所以你把手镯还给我吧,那是我过世的母亲留下的东西,你不配拥有它。我错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外人。

总之,我似乎明白了,如果在那场无休止的家庭纠纷中,我选择了支持她,如果我把她当作唯一的依靠,我的人生导师,如果我接纳了教区的人、玛格丽塔和她的孩子,把他们当作星期天固定的避难所,那么还不还手镯就不那么重要了。当她大声说出这些话时,我看到她眼里露出痛苦而凶恶的神色,我看见她嘴里有一团白色的唾沫,时不时会沾到她的嘴唇上。维多利亚只想让我承认我爱她、感激她,因为她向我证明了我父亲是个小人,因此我要永远爱戴她,因为感激,我要做她晚年的依靠,诸如此类的事。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决定对她说一些感恩的话,说了几句之后,我甚至捏造谎言,说我父母不让我给她打电话。随后我又说,信里写的是事实,那只手镯就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提醒我她是怎么帮助我、拯救我和指引我的。我用激动的声音对她说了这些,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竟然能用那么悲伤的语气和她说话,我惊讶自己竟然能找出这么有感染力的词语,最让我惊讶的是,我和她不一样,我比她更坏。

维多利亚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觉得如释重负。我希望她已经忘了手镯的事情,现在我只需要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告别,然后去找那两个正在等我的男孩。

实际上,她已经不再提手镯的事了,但她坚持让我和她一起去教堂听罗伯特讲话,真的太麻烦了。她很希望我去,她夸赞了几句托尼诺的这位朋友,他和朱莉安娜成了男女朋友,也成了她的心头肉。你都无法想象,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她说,他既聪明又稳重,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玛格丽塔家吃饭,你也留下来吧。我很客气地回答说我不能,我得回家,我紧紧拥抱了她,就像我真的很爱她。谁知道呢,或许我真的很爱她,我已经搞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了。我低声说:

“我要走了,妈妈还在等我,但我很快还会再来的。”

她只好妥协了:

“好吧,我送送你。”

“不不不,不用送了。”

“我送你到公交站。”

“不用了,我知道公交站在哪儿,谢谢。”

但没办法,她想陪我一起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公交站在哪里,只希望它能离罗萨里奥和库拉多等我的地方远一点。可我们好像正是朝他们那个方向走的,一路上我一直焦急不安地对她说,好了,谢谢,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但姑姑没有停下来。我越是想摆脱她,就越能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发现我心里有鬼。我们转过街角,我特别担心,因为公交站就在库拉多和罗萨里奥等我的那个小广场上,车篷敞开着,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坐在车里。

维多利亚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汽车,因为黄色的车身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非常耀眼。

“你是和库拉多还有那个混蛋一起来的?”

“不是。”

“你发誓!”

“我向你发誓,不是的。”

她在我的胸口上推了一把,甩开我,用方言大声叫骂着,朝汽车走去。罗萨里奥立刻发动汽车,一溜烟逃跑了,她在后面追了几米,一边破口大骂,最后她脱下一只鞋子,朝敞篷车的方向扔去。汽车不见了踪影,只剩她站在马路边上,怒不可遏,弯着腰喘气。

“你真是个骗子!”她捡起鞋子,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说。

“我发誓不是的。”

“我现在就给你母亲打电话,我们看看是不是。”

“求你别打电话,我不是跟那俩人一起来的,可你也不要给我母亲打电话。”

我对她说,我母亲不想让我见她,但我很想见她,我告诉母亲,我要和同学一起去卡塞塔郊游。我的话很有说服力:为了和她见面,我不惜撒谎骗了我的母亲,这让她平静下来。

“是一整天吗?”

“下午我就得回去。”

她不安地打量我的眼睛。

“那你现在和我一起去听罗伯特讲话,然后你再走。”

“我担心会太晚。”

“你该担心的是我的耳刮子,要是我发现你在骗我,你想和那两个家伙一起走。”

我怏怏不乐地跟着她去了教堂,祈祷着:上帝,求求你,我不想去教堂,但愿库拉多和罗萨里奥还没走,让他们在某个地方等着我,让我摆脱姑姑吧,在教堂里我会闷死的。去教堂的路线我已经很熟悉了:空荡荡的街道、杂草、垃圾、满是涂鸦的围墙,还有摇摇欲坠的小楼房。一路上,维多利亚都把一条胳膊搭住我肩膀上,时不时还会用力搂紧我。她谈论的主要是朱莉安娜——库拉多总是让她很操心,但她很关心朱莉安娜和托尼诺——现在那姑娘变得很懂事。爱情是一束温暖你灵魂的阳光——她说的这句话不太符合她平时说话的风格,这让我很迷惑,甚至有些恼怒,我很失落。或许我以后应该仔细观察我姑姑,就像过去在她的催促下,监视我父母那样。我可能会发现她那曾经让我着迷的坚强背后,其实是一个软弱、容易受人摆布的小女人,虽然外表坚强,但内心柔软。如果维多利亚真的是这种人,我灰心丧气地想,那她就很丑,是平庸之丑。

每当有汽车的隆隆声传来,我都会斜着眼睛去看,我希望罗萨里奥和库拉多会再次出现,把我劫走,但我也害怕姑姑又会开始咆哮,又会生我的气。我们到了教堂,我很惊讶地发现,教堂里竟然挤满了人。姑姑还没要求我,我就径直走到圣水钵前,蘸湿手指,画了十字。教堂里有人群的呼吸和鲜花的味道,大家在礼貌地低声交谈,如果有孩子突然大声说话,会立刻被人小声制止。我站在中殿尽头的一张桌子后面,背对着祭坛,我看见了堂·贾科莫的身影,他正在提高嗓门说一些总结性的话。看到我们进来,他看起来很高兴,向我们打招呼,但也没有停止弥撒。我本来想坐在后排的空长凳上,但姑姑拽着我的一条胳膊,从右面侧殿领着我往前走。我们坐到前排的长凳上,坐在玛格丽塔旁边,她帮维多利亚占的位置。她见到我时,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挤在维多利亚和玛格丽塔中间:一个块头很大,身体柔软;另一个身体僵硬,骨瘦如柴。堂·贾科莫结束了发言,教堂里的低语声变大了,我刚好有机会看看四周。我看到了朱莉安娜,令人意外的是,她恭顺地坐在第一排,右边是托尼诺,托尼诺的肩膀很宽,上身笔直地坐着。随后神父说:“过来,罗伯特,你怎么在那儿?坐到我身边来。”教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仿佛在场的所有人忽然间都屏住了呼吸。

或许事情并不是这样,可能这只是我的感觉。那位个子很高、身体消瘦、佝偻着背的年轻人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是我消除了周围的声音。我觉得他好像背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金色锁链,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好像悬挂在穹顶上,鞋尖刚好可以触及地板,轻轻地摇晃着。他走到桌子旁,转过身,我一下子看到他天蓝色的眼睛,他深色的皮肤映衬着那双眼睛。那张脸很瘦,有些不和谐,镶嵌在一大堆凌乱的头发和浓密胡子之间,他的胡须黑得有些发蓝。

我快满十五岁了,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男人真正吸引过我,最多也就是库拉多和罗萨里奥了。但一见到罗伯特,还没等他开口,还没等他流露出任何表情,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我胸口就感到一阵剧痛。我知道,我的人生会发生改变,我想得到他,我必须得到他。尽管我不信上帝,但我还是会每日每夜祈祷,希望这件事能够成真。唯有这个愿望、这份希望,唯有这个祈祷可以阻止我在当时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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