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甘博亚中尉睁开眼睛:房间的窗户上只有远处检阅场的路灯射来的微光,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不久,闹钟响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摸索着下地,找到毛巾、肥皂、刮脸刀架和牙刷。走廊和洗澡间里还是黑洞洞的,附近的房间还听不到响动。像往常一样,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十五分钟以后,他已经梳洗整齐回到房间,这时听到别的闹钟铃响了。东方开始破晓,昏黄的路灯后面,天际远处,升起一条鱼肚白,曙光还十分微弱。他不慌不忙地穿上野战服,然后走出门去。他没有去士官生的宿舍,而是穿过草地走向警卫室。天气有点冷,可是他并没有穿军大衣。值班的士兵一看见他,立刻敬礼,他还了礼。值班中尉佩德罗·皮塔卢加缩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蒙头在打瞌睡。

“立正!”甘博亚大喊一声。

那位中尉一下子跳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甘博亚放声笑起来。

“别捣乱,伙计,”皮塔卢加说着又坐了下去,一面搔搔头皮说,“我以为是皮兰涅。我困极了。现在几点钟了?”

“快五点了。你还有四十五分钟,时间不多了。你干吗要睡呢?那更不好。”

“我知道,”皮塔卢加打着呵欠说,“我违反条令了。”

“对,”甘博亚微笑着说,“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说你的。你要是坐着睡觉,身体会觉得酸痛。最好是干点什么,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干点什么事情?和士兵聊天?他们只会说:‘是,中尉;不,中尉。’他们个个都很有意思。只要你一开口和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向你请假。”

“我值班的时候念书,”甘博亚说,“夜里是看书的好时光。白天我念不下去。”

“当然啰,你是模范军官嘛。”皮塔卢加说,“对了,你起床干什么?”

“今天是星期六,你忘啦?”

“野战演习。”皮塔卢加想起来了。他向甘博亚递去一支烟,后者谢绝了。“这一值班,起码可以免掉演习。”

这句话使甘博亚回忆起军事学院的生活来。皮塔卢加是他的同班同学,虽然不很用功,但是分数很好。有一次演习,他骑着马向江里冲去,水深过肩膀,那匹马惊慌地嘶叫着。士官生们都高喊着劝他回来,但是皮塔卢加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战胜激流,到达彼岸。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是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年级上尉当着全体士官生的面向他祝贺,并且对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可是如今,皮塔卢加却抱怨值班,抱怨演习,跟士兵和士官生一个样,一心想着外出上街。那些人至少还有个借口:他们在部队里只是混日子,因为有些人是从他们所在的村镇里被强拉到军队里来的,另外有些人则是家里人为了甩掉他们而被送进队伍里来的。而皮塔卢加却是自己选的这个职业。他的这种情况并不独一无二:瓦里纳为了外出,每两星期就要编造一次“女人有病”的谎话。马丁内斯值班的时候偷偷喝酒,大家都知道他那个装咖啡的小暖瓶里实际上灌满了烧酒。他们为什么不提出退伍呢?皮塔卢加早已发胖,他从来不读书,经常从街上喝得烂醉归来。甘博亚想:“他还得在中尉这一级待上很多年。”接着他又更正了一下,“除非他有靠山帮忙。”甘博亚热爱军人生活中的纪律、上下级关系、军事演习,而这些正是别人所憎恶的。

“我来打个电话。”

“在这个时候?”

“对,我老婆一定起床了。她六点钟要出门去旅行。”

皮塔卢加脸上做了一个含糊的表情。他像一只缩进甲壳的乌龟那样,又把脑袋埋进双手。甘博亚在电话里的声音既低沉又柔和,他提了几个问题后提醒她晕车药别忘了带,天气冷,要当心身体;他坚持要她从某个地方发电报来,还几次重复问道:“你身体好吗?”最后说了一句简短的话,作为告别。皮塔卢加机械地张开双臂,脑袋像只钟一样地倒挂着。睁开眼之前,他眨了几下,不大起劲地一笑,说:“你好像还在度蜜月。你跟你老婆说话的劲头,就像刚刚结婚一样。”

“我结婚三个月了。”甘博亚说。

“我已经一年了。我才没有那份心思跟她说话呢。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要是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她马上会大叫大嚷,骂我是个臭警察。”

甘博亚笑了,他说:“我老婆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们要有儿子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可要多加小心。”

“我希望有个儿子。”

“啊,当然啦。我已经明白了,将来让他当个军人。”

甘博亚好像有些吃惊。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他当军人,”他喃喃地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皮塔卢加,“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让他当像你这样的军人。”

皮塔卢加站了起来。

“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他口气恼怒地问道。

“嗨,忘掉它吧。”甘博亚说着,转身走出警卫室。哨兵们再次给他敬礼,其中有个兵把军帽一直压到耳朵上。甘博亚刚要提醒他注意,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犯不上和皮塔卢加吵架。这时皮塔卢加已把乱蓬蓬的脑袋重新埋进双手,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蒙眬入睡。他骂了一句,高声唤来一个士兵,要他端一杯咖啡。

甘博亚来到五年级的院子时,号兵早已在三年级和四年级那里吹过起床号,现在正准备在五年级的宿舍前吹。号兵一看见甘博亚,连忙放下举到嘴边的军号,立正,敬礼。学校里的士兵和士官生发现甘博亚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唯一按军规给下级回礼的军官。别的军官只是点点头,有时甚至连头都不点。甘博亚的双臂放在胸前,等着号兵吹完起床号后看了看手表。各个宿舍的门口都有夜间哨兵,他走过去一一加以检查:他们一看见他,就在把手举到太阳穴之前,连忙立正,戴好军帽,整好领带和军裤;敬罢礼,转过身,才消失在宿舍里。平日的低语声早已响起,片刻后,准尉佩索阿跑来了。

“早晨好,中尉。”

“早晨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中尉。您为什么问这个?”

“您应当和号兵同时到达院子里。您的职责是检查宿舍,催促人们快点起床,对吗?”

“是的,中尉。”

“那您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到各个宿舍里去。如果七分钟内全年级没有站队完毕,我要请您负责。”

“是,中尉。”

佩索阿拔腿向前边几个班的宿舍跑去。甘博亚仍然站在院子中央,不时看看手表。他听到院子周围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嘈杂声,正像马戏团帐篷上的条条绳索会聚到中央篷杆上一样地向他这里集中;他不必去宿舍,就清楚地知道士官生们由于睡梦被打断而引起的恼怒;他知道他们为收拾床铺和穿衣的时间短暂而生气;他知道那些喜欢玩枪弄炮的人急不可耐的激动心情;他知道那些懒人由于要去野外摸爬滚打而产生的不快心理,他们完全是由于职责所迫,所以毫无热情;他也知道全体士官生那潜在的快乐,即演习一结束,他们就急忙穿过操场,在集体浴室冲洗一番,再赶忙穿上蓝黑色的呢制服,兴冲冲地上街。

五点过七分,甘博亚吹响一声长哨。他立刻听到不满声和谩骂声,但是几乎与此同时,各个宿舍的房门打开了,黑窟窿里吐出一团团绿色的士官生。他们你推我搡,一只手边跑边穿衣服,另一只手则高举着步枪;经过一番吵嚷和拥挤之后,一排排队伍乱哄哄地开始出现在他周围。这一天是十月里的第二个星期六,天刚破晓。它像往日的黎明一样,像以往的周末一样,像过去任何一个演习的日子。突然,他听到一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和一句骂人的话。

“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人出列!”他吼道。

杂乱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了。人人都望着前方,个个都把步枪紧贴在自己身边。准尉佩索阿踮着脚尖快步跑到中尉站的地方后停下来。

“我刚才说,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士官生出列!”甘博亚又重复了一遍。

肃静的气氛被一阵靴子响声所打破。全连的目光一起转向甘博亚。中尉直视着那个士官生的眼睛说:“你的姓名。”

小伙子低声说出姓名和所在的连队和班级。

“佩索阿,检查一下这支枪。”中尉说道。

准尉急忙走到那个士官生身边,拿起武器,极其细致地检查起来:这支步枪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移动着,然后又翻转过来,接着又举向天空,好像要看个明白。他打开枪膛,又验验标尺,扳动一下枪机。

“报告中尉,枪托划破,”他说,“而且没有好好上油。”

“士官生,你在军事学校待了多长时间了?”

“报告中尉,三年。”

“难道还没有学会持枪吗?一定不能把武器摔在地上。即使摔破脑袋也不能把枪扔掉。对于士兵来说,武器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重要。士官生,您爱护自己的眼睛吗?”

“是的,中尉。”

“好吧,那就要爱护自己的步枪。回班上去吧。”甘博亚又说,“佩索阿,给他写一个扣除六分的签条。”

准尉掏出笔记本,把铅笔头在舌尖上蘸了蘸后写起来。

甘博亚下令齐步走。

五年级最后一个班走进饭厅以后,甘博亚便向军官食堂走去。里面还没有人。过了不久,中尉和上尉才纷纷而至。五年级的几位连长——瓦里纳、皮塔卢加和卡萨达在甘博亚身边坐下来。

“快点,野人,军官一进食堂,早饭就要端上来。”皮塔卢加说。

端饭的士兵低声说了一句道歉的话,甘博亚没有听清,因为一架飞机的马达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中尉抬起头,望望那死气沉沉的天空,空气里充满了湿气;他低头望望操场,一千五百支士官生用的步枪,每四支一组,互相架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操场上,在浓雾中等待着主人。那头小羊驼穿行在这些金字塔形的行列里,不断地嗅来嗅去。

“军官会议有结果了吗?”卡萨达问道。他是四个人里面最胖的一个。他小口咬着面包,说话的时候,嘴里塞得满满的。

“昨天我们很晚才结束,已经过十点了。上校大发雷霆。”瓦里纳说。

“他一向爱发火,发现点什么要生气,发现不了也生气,”皮塔卢加说着用胳膊碰碰瓦里纳,“可是这一次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你走运啊。值得在服役簿里记上一笔。”

“对,可是真不容易啊。”瓦里纳说。

“什么时候扯下他的肩章?那大概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卡萨达说。

“星期一中午十一点。”

“纯粹是些犯罪分子,”皮塔卢加说,“他们一点也不接受教训。明白吗?真正是一桩破门盗窃案。打从我到这里以后,学校已经开除了近半打。”

“他们不是自愿来校学习的。这就很不好。”甘博亚说。

“对,他们觉得自己是老百姓。”卡萨达说。

“有时他们拿咱们当神父,”瓦里纳声言道,“有个士官生要向我忏悔,他让我给他出主意,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有一半人是父母怕他们当小偷而被送到这里来的,另外一半是怕他们变成同性恋。”甘博亚说道。

“他们以为学校是座教养所,”皮塔卢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道,“在秘鲁,什么事情都是半途而废,所以什么事情都弄得很糟。拉到兵营里来的人都是些肮脏不堪、长满虱子的歹徒。要用棍子吓唬,才能变得文明。在军队里待过一年,身上才能去掉土气,只留下一些硬毛。可是这里正相反,人长得越大,越糟糕。五年级的比三年级的狗崽子坏多了。”

“学问是打出来的,”卡萨达说,“遗憾的是对这些孩子连碰一下都不行。你刚一举手,他们就叫唤,马上就是一场纠纷。”

“皮兰涅来了。”瓦里纳低声说。

四名中尉全都站了起来。加里多上尉一一点头答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颧骨那里稍有点红。大家管他叫皮兰涅,因为他长得像亚马孙河里的一种食肉凶鱼:两排雪白的大板牙突出在唇外,下巴骨总是在蠕动。他递给每人一张纸。

“关于演习的命令,”他对四名中尉说,“五年级从庄稼地后面过去,一直前进到小山周围的开阔地。动作要快一点,咱们要行军近一个小时呢。”

“上尉,我们去集合队伍,还是再等您一会儿?”甘博亚问道。

“你们去吧。我追得上你们。”上尉回答说。

四名中尉一起走出食堂。到了操场上,他们沿着一条直线拉开距离,吹响哨子。从饭厅里传出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片刻后,士官生们快速飞跑出来,跑到各自的地段,拿起步枪,走向检阅场,按班站好。

不久后,全营走过校门和持枪立正的卫兵,踏上了海岸街。柏油马路清洁而明亮,士官生们三人一排,间距很宽,以至于两边的队伍竟然走到街道的两侧去了,中间的队伍则走在马路中央。

全营走到棕榈树大街以后,甘博亚下令转向贝亚必斯塔大街。在肥大弯曲的阔叶树下,他们沿着这条下坡路走去,不久,士官生们便看到前方有片模糊不清的建筑,那里就是海军船坞和卡亚俄海港。这条路的两侧是拉白尔拉区的古老住宅,高大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萝,生了锈的铁栅保护着大大小小的花园。大队人马走近进步大街的时候,早晨的街道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提着菜篮和网袋的赤脚女人,她们停下来望着脸色通红的士官生;成群的狗追着队伍,扑跳着、狂吠着;肮脏瘦弱的孩子们紧跟在两侧,就像那远海上的鱼儿追逐着轮船一样。

队伍在进步路停住,因为小轿车和公共汽车形成了一股没有尽头的洪流。甘博亚做了个手势,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立刻站到马路当中,拦住这股车流,让队伍通过。有些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士官生们就骂他们几句。甘博亚走在大队前面,他举起一只手,指挥队伍绕过一片嫩绿的棉田,从野地里直插过去,而不再取道港口的那条路。当大队走到荒地上的时候,他把几个准尉召集到一起,用手指着棉田尽头那边一片模糊不清的高地说:“你们看见那座山了吗?”

“是,中尉。”莫尔特和佩索阿齐声应道。

“那就是目的地。佩索阿,你带着六个士官生先走一步,把四周搜索一下,如果有人,就叫他们赶快走开。山上和山下都不得有人,明白吗?”

佩索阿点点头,转身走了。他站在一班士官生面前说:“需要六个人,自愿报名。”

没有人肯动,士官生们东张西望,就是不看着正前方。甘博亚走了过来,说:“前排六名出列!你们跟准尉走吧。”

佩索阿握紧右拳,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命令士官生们脚步要快,他们穿过棉田跑去。甘博亚后退几步,重新找到别的中尉。

“我已经派佩索阿去清理场地。”

“好的,”卡萨达应声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我和我的部下就留在这边。”

“我从北面进攻,”瓦里纳说,“我总是那个最倒霉的人,还得走上四公里。”

“一个小时到达山顶,时间不算多。要让大家爬得快一点。”甘博亚说。

“但愿靶位都画得很清楚,”卡萨达说,“上个月,大风把靶子都刮跑了,我们只好对着乌云瞄准。”

“你不必担心,”甘博亚说,“今天不是纸靶,而是一米直径的布靶。那是昨天士兵们放好的。告诉大家,进入二百米内再开枪。”

“好极了,将军。难道这也要你来指教吗?”卡萨达说。

“为什么要在秃鹰身上费火药呢?”甘博亚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连一枪也打不中。”

“打赌好吗,将军?”卡萨达问道。

“五镑。”

“我管收钱。”瓦里纳自我推荐说。

“同意。”卡萨达说,“住口,皮兰涅来了。”

上尉走到他们身旁,说:“你们还等什么?”

“报告上尉,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命令。”卡萨达说。

“各自的阵地都明确了吗?”

“明确了,上尉。”

“派人检查四周是不是已经没有闲人。”

“报告上尉,已经派准尉佩索阿去办。”

“好,大家对对手表,”上尉说,“咱们九点开始。九点半开火。一发起冲锋,就停止射击。明白了吗?”

“是的,上尉。”

“十点整,全体登上山顶,那里可以容纳得下。为了让小伙子们暖和一下,各连跑步进入阵地。”

军官们都走开了。上尉仍然留在原地,他听着中尉们发号令的声音。甘博亚的声音最为洪亮有力。不久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全营分成三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这座山。士官生们边跑边说话,上尉从杂乱的脚步声中还可以听清一言半语。中尉们跑在队伍的前头,准尉们殿后。加里多上尉举起望远镜,看见半山腰上立着靶子,每个靶位相隔四五米,个个都是完整无缺的大圆圈。如果年轻,他甚至都想打它两枪。但是现在这都是士官生们的事了,对他来说,演习是枯燥无味的,他只是旁观而已。他打开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由于风大,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接着他便快步向一连的队伍走去。看看甘博亚怎样行动,一定很有意思,因为他对待演习是那么认真。

一冲到山坡下,甘博亚就发现士官生们确实很疲乏,有些人张着嘴巴,涨红着面孔,奔跑得很吃力。大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甘博亚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他们盼望着停止前进的命令。但是他并不下达这样的命令,而是望望那白色的环靶,望望那一直延伸到棉田的光秃的黄山坡,望望布靶上边那几米高的地方、那在等着他们的像个大铁锤似的山顶。他继续猛跑,最初沿着山坡,随后便不择道路,以最高速度向前冲去。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张开嘴巴,但是他感到心脏在猛跳,肺部憋得喘不过气,颈部的血管在扩张,从头到脚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再次回头一望,想估计一下距离是否已有一千多米,接着便眯住眼睛,甩开大步,挥动双臂,速度更加快了,就这样一直跑到灌木丛生的野地。那里有条小溪,是演习命令规定的一连阵地的边界线。至此,他才停住脚,张开嘴巴,伸开双臂深呼吸了一下。在转过身来之前,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为的是不让士官生们看出他也筋疲力尽。第一批到达灌木丛的人有几名准尉和班长阿罗斯毕德。随后其余的人也上来了,但是一片混乱:队形早已散掉,成了三五成堆的人群。不久,三个排站成马蹄形,又在甘博亚身边集合。中尉听着这一百二十个士官生像牛一样地喘着粗气。他们一个个把步枪拄在地上,支撑身体。

“各班班长到这里来!”甘博亚下令道。阿罗斯毕德和其他两名士官生走出队列。“全连,原地休息!”

中尉走开一些,后面跟着准尉和三个班长。接着,他在地上画了一些叉叉和杠杠,开始详细说明冲锋时的几种动作。

“这个队形懂了吗?”甘博亚问道,五个听着的人连忙点点头,“好,一下达出发令,战斗小组就呈扇形散开。散开的意思可不是像羊群那样跑散,而是拉开距离,哪怕是在一条线上也没关系,明白吗?好,我们连的任务是进攻南线,就是我们正前方这一线,看见了吗?”

准尉和班长望望小山,说道:“看见了。”

“报告中尉,关于冲锋有什么指示?”莫尔特低声问。班长们都回头看看他,这位准尉脸红了。

“我正要说到这个,”甘博亚说,“每次向前冲十米。间歇地前进。士官生要在这十米的距离内全速快跑,然后卧倒。谁要是把步枪插进土里,我就把他的屁股踢成两半。冲在最前面的队伍一卧倒,我就吹哨,第二线的开始射击,只打一枪,明白吗?射击完毕就跳起来前进十米,然后卧倒。等第三线的射击,再前进。然后从头开始。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命令。我们就这样冲到距离目标一百米的地方。到那里各个小组要收拢一些,免得侵入别的连队演习的地盘。最后一次冲锋,三个排同时行动,因为那时山上基本上已经肃清,敌人的火力点已经所剩无几。”

“用多少时间占领目标?”莫尔特问道。

“一个小时,”甘博亚说,“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准尉和班长应该操心的是队伍不要过分散开,也不要过分收拢,一个人也不要掉队。你们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你们。”

“报告中尉,我们在前边,还是在后边?”阿罗斯毕德问道。

“你们在第一线,准尉在后面。还有问题吗?好吧,你们给各个组长说明一下行动的计划。十五分钟以后就开始。”

准尉和班长们急忙走了。甘博亚看见加里多上尉来了,刚要起身,皮兰涅却打了个手势,叫他蹲着别动。他们两人望着各排正在分成十二个人的小组。士官生们正在勒紧腰带,重系鞋带,戴正帽子,擦去步枪上的尘土,检查枪栓是否活动自如。

“他们喜欢玩这个,”上尉说,“这些傻瓜,你瞧瞧,他们好像要去参加舞会一样。”

“对,他们以为是真的在打仗。”甘博亚说。

“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去作战,大概不是做逃兵,就是做怕死鬼,”上尉说,“不过,算他们走运,咱们这些当兵的只有演习的时候才开枪。我想秘鲁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战争。”

“可是上尉,”甘博亚回答说,“我们是三面受敌。您知道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在等待时机,要抢占我们的一片原始森林。我们还没有从智利手中收复阿里卡和塔拉帕加两座城市。”

“纯属童话。”上尉做了个怀疑的表情。“如今任何事情都由大人物们去解决。一九四一年我参加过对厄瓜多尔的战役,我们本来可以打到基多,但是大人物插了手,他们通过外交途径把事情解决了,不过花了高昂的代价!文官最后解决一切。在秘鲁,纯粹是由于魔鬼捣蛋,人们才当军人。”

“从前可不是这样。”甘博亚说。

准尉佩索阿和他带的六个士官生跑步回来了。

上尉叫住了佩索阿:“这座山你整个都转了一圈吗?”

“是的,上尉。已经完全清理干净。”

“上尉,快到九点了,”甘博亚说,“我准备开始了。”

“去吧。”上尉说。突然他心情不好地补充说:“让这些懒货好好地去去泥!”

甘博亚走近连队,他从排头到排尾一一地望了一遍,好像在计算有多大的潜力、耐力和勇力。他的脑袋微微后仰,风儿戏弄着他的军官服和露在军帽外边的黑发。

“他妈的,再散开一些!”他喊道,“你们打算让人家压扁吗?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要有五米。你们以为是去做弥撒吗?”

三支队伍直发抖。组长赶忙出列,高声下令,让士官生拉开距离。结果队伍拉长,间隔变得稀疏了。

“冲锋的时候要曲折前进,”甘博亚说道,极力放开喉咙,为的是让排尾也能够听清楚,“你们三年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要像游行那样,一个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只要我一发命令,假如有人还站在那里,无论在前,还是在后,一律算作死人。而死人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是要关在校内的。清楚了吗?”

他转身看看加里多上尉,但是这位上尉好像心不在焉,正在神情恍惚地望着地平线。甘博亚吹了一声哨子,队伍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第一梯队准备开始行动。班长在前,准尉在后。”

他看看手表:九点整,于是长长地吹了一声哨子。尖锐的哨声刺痛了上尉的耳膜,他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才明白自己一时忘记了是在演习,才知道自己有些走神,便赶忙转移到灌木丛旁边,站在连队后面,继续观察演习。

加里多上尉看到,哨声未停,第一梯队的三支队伍便同时行动,一下子冲了出去:三个小组呈扇形散开;队伍一面迅速展开,一面向前冲去,好像孔雀开屏一样。跑在最前边的是各班班长,士官生们弓着身子在跑,右手持枪,步枪与地面成直角,枪口指向天空,枪托离地面只有几公分。接着他听到第二声哨子响,比第一声稍短些,但是更尖厉、更遥远,因为甘博亚中尉也在队伍的侧翼跟着跑,以便掌握前进的情况。第二声刚一响过,那道散兵线立刻消失在草丛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火力消灭了一样。这使上尉想起游戏中的那些锡兵,鹧鸪鸟就是这样把他们一下子扫倒的。甘博亚的吼声好像通了电一样立刻充斥了这早晨的空气:“这个组为什么冲到前面去了?罗斯庇格里西,你这头笨驴,你想让人家打掉你的脑袋吗?小心,别把枪插到地里去!”接着又传来一声哨子,弯弯曲曲的散兵线在草丛中出现,飞快地远去。不久,随着那神奇的哨子声,散兵线又从视野里消失了,甘博亚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上尉只听到粗野的骂人声、陌生的姓名,只看到第一梯队在前进。这时他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与此同时,第二和第三梯队的人开始热闹起来。这些士官生忘记了上尉还在场,就放开喉咙谈起来,他们在讥笑那批跟着甘博亚一道冲锋的人:“黑人巴亚诺卧倒的时候像个麻袋,他的骨头大概是弹性胶做的;‘奴隶’那个笨蛋好像怕划破他那张小脸蛋。”

忽然,甘博亚出现在加里多上尉眼前,他高声喊道:“第二梯队,开始行动。”各组组长举起右臂,三十六个士官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上尉望望甘博亚,只见中尉神色平静,双手握拳。唯一不寻常的是他那转动的目光:从这里望到那里,时而高兴,时而生气,时而微笑。第二梯队在野地里散开了。士官生们逐渐变小,中尉再次手持哨子,眼睛盯着队伍跟着跑远。

这时上尉看到野地里有两条散兵线在交替着卧倒和起立,使这荒郊野外充满了生机。他已经无法知道士官生们是否按照教材规定的那样做卧倒的动作:左臂、左腿、侧身着地,这样可以使步枪不至于撞地,而是靠在右边肋骨上。他同样无法知道进攻的散兵线是否保持一定距离,各个战斗小组是否协调一致,各班班长是否像刀尖一样继续冲锋在前又不同中尉失去联系。战场有一百多米宽,纵深越来越长。突然,甘博亚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神色依然那么平静,眼睛却在燃烧。他又一次吹响了哨子,第三梯队,即后卫部队,在准尉的督促下向山上冲去。现在有三支队伍在前进,离他越来越远,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刺人的灌木丛旁。他在原地待了几分钟,他想:和正规士兵或者军事学院的学生相比,这些士官生是何等的笨拙和懒散呀。

随后,他跟在这一连人后面向上走去,不时地用望远镜观察一番。远处,冲锋的队伍忽停忽进:第一梯队卧倒,第二梯队全速前进,越过第一梯队的位置,跑到最前方。这时第三梯队便前进到第二梯队离开的位置上。再度前进的时候,三个梯队便恢复到出发时的顺序。几秒钟后,这个顺序又被打乱,然后重新复原。甘博亚挥舞着双臂,好像用手指在向某些士官生瞄准和射击。加里多上尉虽然无法听清他的话,但是很容易猜到他的命令和批评。

突然,他听到了枪声。他看看手表,心里想:“真准时,正好九点半。”他举起望远镜一看,果然,前锋已到达预定的距离。他望望布靶,但是看不清是否命中。他向前跑了二十多米,这时才看到环靶上有十几个窟窿。他想:“士兵比他们打得好。这些人毕业时居然还是预备役军官呢。真是胡闹。”他继续向前走,几乎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冲锋的距离大大缩短了:每个梯队每次前进十米。第二梯队射击。枪声刚刚响过,哨声就指挥一队和三队前进。士官生们在地平线上方跳动,好像就在原地卧倒一样。又是一声哨子响,卧倒的那一队开始射击。这次枪响之后,上尉望一望环靶,计算命中率。离山顶越近,射击成绩越好:靶子上布满了弹洞。他望望射手们的面孔,只见一个个涨得通红,尚未长胡须的脸上充满了稚气;他们一眼睁一眼闭,聚精会神地瞄着标尺、缺口和准星。枪托的后坐力震动着这些年轻的身体,肩膀还有些疼,就必须起立,俯身前冲,再卧倒,再射击;身子整个被裹在暴力的气氛中,但这不过是一场演习而已,因为加里多上尉知道,战争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要不是他及时发现,说不定再走几步就会踩上。他还看见那支步枪完全违反爱护武器的指示,枪口朝下怪模怪样地插在地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个倒下的身体和步枪意味着什么。他弯腰一看:是个小伙子,由于痛苦,面部已经扭歪,眼睛和嘴巴张得很大;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一股鲜血正从颈部流下。

上尉连忙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用一只手抄起双腿,另一只手托起脊背,抱着这个士官生不假思索地拔腿向山上跑去,一面狂呼:“甘博亚中尉,甘博亚中尉!”但是人们听不见他的喊声,他只好再往前跑。一连的队伍——好像清一色的甲虫——正在沿着山坡向目标爬去,他们大概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甘博亚的吼声,同时也被爬山所需的努力所吸引,所以很难向后看。上尉极力搜索甘博亚那白色的军装,以及那些准尉。忽然,那些甲虫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上尉知道十几个士官生已经发现了他。“甘博亚,准尉们,快来呀!”他喊道。这时,士官生们沿着山坡向下猛跑。上尉觉得,他怀里抱着这个小伙子,那姿势一定很滑稽。他心里想:“我的命可真苦。上校一定会把这件事塞进我的档案。”

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人是甘博亚。他吃惊地望望士官生,刚要俯身细看,却听到上尉喊道:“快,送医务室!快跑!”

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接过那个小伙子,向田野里飞快地冲去,后面跟着上尉、中尉和士官生,他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惊慌地看着那个由于颠簸而左右摇晃的头颅:那上面有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那是人人熟悉的。

“快!再快!”上尉说道。

突然,甘博亚从准尉们手中抢过士官生,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扛,立刻加快了速度。几秒钟过后,他已同人群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

“士官生们,截住一辆过路的汽车。”上尉喊道。

士官生们离开准尉们,把路面横着切断。上尉落在了后面,他身旁是莫尔特和佩索阿。

“他是一连的吗?”他问道。

“是的,上尉。他是一连的。”佩索阿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报告上尉,他叫里卡多·阿拉纳。”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大家都管他叫‘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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