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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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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过二十岁。我不同意任何人说那是最美好的年华。” ——保尔·尼桑[Paul Nizan(1905-1940),法国左翼作家,共产党员,牺牲于抵抗德国法西斯的战斗中。] 我为玛尔巴贝阿达这条母狗感到难过,昨天夜里它整宿都在哀鸣。我先用毯子,后来又加上枕头,把它裹紧,可是那长长的嗥叫依然可以听见。它好像随时会因窒息而死,真是可怕极了,哀叫声把整个宿舍的人都吵醒了。假如是在过去,那也就算了。如今大家都很烦躁,于是就骂起来,很恼火,还说:“你再不把它弄出去,就揍死它。”我只好从床上向各位一一说好话,差不多弄到快半夜也没法解决。我自己也困得不行,可是玛尔巴贝阿达嚎叫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有几个人起床下地,手里拿着靴子跑到我的床边。既然现在大家这么懊丧,就不要肇事折磨全班。于是,我把它弄了出去,把它一直拉到院子里,把它扔在那里。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觉它跟着我,我很生气地冲着它说:“你老实在这儿待着,狗东西,你就在这里嚎吧!”玛尔巴贝阿达却坚持跟在我的身后,脚爪子胆怯地不敢向前迈。它极力地要跟我的那副样子,真叫人可怜。我只好把它抱起来,一直带到草地上。我把它放在草上,搔搔它的后脑勺,就回来了。这一次它没有跟着我。但是我睡得很不好,确切地说是没有睡着。本来还有些困,可眼睛唰地一下自己就睁开了,我想起了母狗。再说,我开始打喷嚏了,因为我把它带到院子里的时候,没有穿鞋,睡衣都是窟窿。我想那时大概有风,也许还在下雨。可怜的玛尔巴贝阿达,它在外面一定冻僵了,因为它非常怕冷。以前我夜里多次发现它发火,因为我一翻身就把被子踹掉了。它很懊恼,呜呜噜噜地爬起来,用牙齿咬住毯子重新盖在身上;要不然就钻到床脚,偎在我的脚下取暖。狗这种动物非常忠实,比亲戚朋友强多了,在这方面真是没话说。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长得滑稽可笑,它是各种狗杂交的产物,但是心地很纯洁。我想不起它是什么时候到学校来的。肯定不是哪个人带进来的,而是路过这里的。它想进来看一看,结果爱上了这个地方,就留下来了。我记得我们入学的那年,它就已经在学校里了。也有可能它是在这里出生的,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一员。那时候,它长得又矮又小,新生“洗礼”以后,它就总是往班里钻,于是我注意到了它。它觉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每当有四年级的人进来,它就往人家脚上扑,冲着人家狂叫,想咬一口。它非常顽强,人家一脚把它踢得老远,它就再次扑过来,一面狂吠,一面龇着那小狗牙。如今它已经长大了,大概有三岁多。这个年龄对狗来说已经算是老年,动物活的时间都不长,特别是那些滑稽可笑、吃得又少的动物。我从来也没有看见玛尔巴贝阿达吃过很多东西。有时我扔给它一些果皮,这就是它最好的美餐。因为平时它嚼些草根,咽点汁水就吐出来。它常常嘴里叼着草根,长时间在那里嚼呀,嚼呀,就像印第安人嚼古柯叶一样。它总是待在班里,有人说它身上有虱子,就把它赶出去,可是玛尔巴贝阿达照样回来。它被扔出去过上千次,不大一会儿,房门吱扭一声响,就在下面,差不多贴着地皮,露出了它那张狗嘴。它那股执拗劲常常使我们发笑。有时我们就放它进来,跟它玩一会儿。我不知道是谁想起来给它起了一个玛尔巴贝阿达的名字。有些绰号不晓得怎么就造出来了。大家开始叫我博阿的时候,我付之一笑。后来我有点恼火,就问是谁给我起的外号。于是他们就互相乱说是某某人、某某人。如今这个诨名简直去不掉了,甚至连我们的街道上也这样称呼起来。我猜想大概是巴亚诺起的。他总是对我说:“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从皮带上面撒泡尿。”“把你那个长达膝盖的小白鸽给我看看。”不过,我不在乎。 阿尔贝托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张扁平脸,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是那个小伙子向他一笑,好像老相识一样。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士官生,个子矮一些。阿尔贝托看不清两人的脸,因为这时虽然刚刚下午六点,却提前漫起了大雾。他们三人站在检阅场附近五年级的院子里。三五成群的士官生正在那里来回散步。 “诗人,请你等一等,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问你,卵巢只是女人才有,对吗?”小伙子问道。 “松开手!”阿尔贝托说,“我忙着呐。” “伙计,别生气。只要一分钟,我们两个打了赌。”小伙子坚持道。 “是关于一首歌,”那个矮个子凑过来说,“一首玻利维亚的歌。他有一半玻利维亚血统,会唱那里的歌,是些稀奇古怪的歌。你唱一遍,让他听一听。” “我跟你说,放开我!”阿尔贝托说,“我得走了。” 那个士官生非但没有松开他,反而更用力拉他,接着唱道: 在我的卵巢里…… 有股剧烈的疼痛, 原来是那小乖乖, 打算到人间来。 那个矮个子士官生笑起来。 “你还不放开我吗?” “不放。你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码事。” “这样干不算数,”小个子说道,“你是在提示。” “是这码子事。”阿尔贝托喊道,用力一甩,方才脱身。他向前走,那两个小伙子还在后面争论。他快步走到军官楼,从那里拐弯,再有十米便是医务室。他勉强认出它的轮廓,因为大雾已经盖住了那里的门窗。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小小的值班室也是空空荡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楼道口上有个身穿白围裙的人坐着,手里虽然拿着一张报纸,却并不在读,而是表情阴郁地望着墙壁。他一听见阿尔贝托的脚步,便站起身来,说道: “士官生,请走开,这里禁止入内。” “我想看看士官生阿拉纳。” “不行,”那个人生硬地说道,“走吧。谁也不能探视士官生阿拉纳。他在隔离室。” “我有急事,”阿尔贝托坚持道,“劳驾,让我跟值班医生谈一谈。” “我就是值班医生。” “撒谎。您是护士,我要和大夫谈一谈。”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那人说着早已把报纸扔在地上。 “既然您不肯叫大夫,我自己去找,”阿尔贝托说,“您不同意,我也要进去。” “士官生,你发疯了还是怎么的?” “快叫大夫,他妈的,”阿尔贝托吼道,“该死的东西,快叫大夫。” “这个学校的人,个个都是野人。”说着,他站起来拐进走廊。周围的墙壁好像刚刚粉刷不久,可是湿气又在墙壁上印出一块块的灰斑。过了不久,那个护士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人。 “士官生,你有什么事?” “大夫,我要见士官生阿拉纳。” “不行,”大夫回答说,一面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个站岗的士兵没告诉你禁止上楼吗?年轻人,上楼会处罚你的。” “昨天我来过三次,”阿尔贝托说,“他不让我进来,可是他今天不在。大夫,劳驾,我想看看他,哪怕一分钟也行。” “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这不由我决定,你知道这是有规章制度的。士官生阿拉纳已经被隔离了。谁也不能见他。你是他的亲戚吗?” “不是,”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必须跟他谈一谈,事情很紧急。” 大夫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十分同情地望着他说: “士官生阿拉纳不能说话,他失去了知觉。早晚会醒过来的。你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不得不去叫军官了。” “假如我有兵营大尉的手令,可以见他吗?” “不行,”大夫说,“必须有上校的许可才成。” 我每星期有两三天的中午到她的学校门口去等她,不过,不是每次都上前打招呼。我母亲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吃午饭,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去朋友家里吃饭。无论如何,我不在家对她有好处,这样可以少花点吃饭的钱。有时她看见我中午回家,反而厌烦地问我:“今天你怎么不去秋古依多家了?”就我自己来说,我真想每天都去她们学校找她,可是在我们五月二日小学,下课前不准离校。星期一还算容易,因为那天有体育课,我可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藏在石碑后面,等萨帕塔老师把全班带上大街的时候,就从大门里溜出去。萨帕塔老师当过拳击冠军,不过现在已经老了,不大好动。他从来不点名,常常把我们带到球场上说:“你们玩足球吧,这是对双腿最好的锻炼。可是别跑得太远。”他自己就坐在草地上看报。星期二根本不可能出去,因为算术老师熟悉全班的名字。星期三则相反,我们有图画和音乐,西古埃涅老师常常心不在焉。十一点课间休息之后,我就从汽车库的大门跑掉,在学校旁边登上电车。 瘦子依盖拉斯不断地给我钱花。他经常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等我,为的是请我喝一杯酒,抽一支烟,再谈谈我的哥哥,聊聊女人,等等。他对我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不折不扣的大人。”有时候,我并没有向他借,他就给我钱花。每次给的不多,五十生太伏或者一个索尔,但是足够我用来坐车。我走到五月二日广场,沿着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走到她们学校,我总是在街头拐角的地方停一停。有时我上前迎她,她就对我说:“你好,今天你放学又很早呀?”然后她就和我聊起别的事情来,我也一样。我心里想:“她真聪明,为了不让我感到难堪,就换了话题。”我们向她叔叔家里走去,大约要过八个街区。我尽量走得慢一些,有时迈着小碎步,有时停下来看看商店的橱窗,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们谈的事情是一样的:她把她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我把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我们还谈下午在一块念书的事;还谈什么时候会考试,能不能升班,等等。我知道她们全班同学的名字;她也知道我们班同学的诨名、老师的外号,以及有关五月二日学校里那些最出名的学生的流言蜚语。有一次我打算对她说:“昨天晚上我梦见咱俩长大结了婚。”我想她一定会问我很多问题,为了不张口结舌,我事先准备了好多话。第二天,当我们走在阿里卡大街上的时候,我突然对她说:“喂!我昨天晚上梦见……”“你梦见什么啦?”她问我。我只是对她说:“咱们都升班了。”她回答说:“但愿这个好梦能实现。” 在我送她的路上,我们经常遇到拉萨叶的学生,他们都穿着奶咖色的校服。这是我们的又一个话题。我告诉她:“他们都是些同性恋,没法和五月二日学校的人交手。这些小白脸长得很像卡亚俄港玛丽斯塔兄弟学校的学生,玩起足球来像女人,假如踢中他们一脚,就哭爹喊娘。你看看他们那个长相就行了。”她听着笑起来,我继续说下去,最后讲完的时候,我心里想:“就要到了。”一想到她总是听我讲这老一套,很可能厌烦,我就有点心情紧张。不过,我自我安慰地心想,她给我多次讲的那些,也同样是老一套,我可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她和她姑妈在星期一妇女专场看的那部电影,她给我讲了两三次。有一次她刚说到电影院,我就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她于是问我是不是看过某某影片,我说没有看过。“你从来不看电影吗?”她问我。我告诉她说:“如今不大看了。去年常看。那时候,我跟五月二日学校的两个孩子,每个星期三去萨恩斯·培尼亚揩油看晚场电影,因为我有个朋友的表哥是市里的警察,他值班的时候,就放我们进电影院的楼座。刚一熄灯,我们就下到池座里,这中间隔着一块木板,只要一跳就可以过去。”她问道:“从来没有抓住过你们吗?”我告诉她说:“既然警察是我朋友的表哥,谁来抓我们呀?”她又问我:“今年你们为什么不那样干了?”我说:“如今他们每星期四去看,因为那个警察换到这一天值班了。”“你怎么不去?”她问我。我不知不觉地竟回答说:“我喜欢到你家去,和你在一块。”话都说出口了,我才察觉它的含义,于是连忙闭上嘴巴。谁知这样更糟,因为她很严肃地盯着我看,我心里想,她一定生气了,于是赶忙说:“不过,也许哪个星期我会跟他们一起去看。说心里话,我并不是非常喜欢看电影。”我跟她谈起别的事来,可是心里总想着她那张与平时不同的面孔,好像她一听我这样讲,就会想起另外一些我不敢对她讲的事情来。 有一次,瘦子依盖拉斯给我一个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拿去买烟抽吧。如果因为爱情心里难过,就喝一杯解解愁吧。”第二天,我和她正走在阿里卡大街上,人行道旁就是波雷涅电影院。恰巧我们在一家面包房的橱窗前停了一下。那里面有些巧克力点心,她说了一句:“真香呀!”我立刻想起口袋里的钞票,我还很少感到心里是这样的幸福。我对她说:“你等一会儿,我有一个索尔。我去买一块来。”她连忙说:“别,别乱花钱。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可是我已经跑进去了,我告诉中国人,我要买块点心。我当时是那样地昏头昏脑,不等找钱就跑了出来。可是那位中国人非常诚实,他追出来对我说:“找给你一个丕塞他,拿着。”我把点心递给她,她却说:“可不能都给我一个人,咱们分吧。”我不同意,再三告诉她我不想吃。但是她一再坚持,最后她说:“你至少也得吃一口呀。”说着伸过手来,把点心放在我嘴边。我只好咬了一小块,她开心地笑起来。“你弄得满脸都是,”她说,“我真笨,怪我不好。我给你擦一擦。”说完她就举起另外一只手,伸到我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那只手一碰到我的脸,我赶忙收敛起笑容。当她的手指擦到我的唇边时,我急忙屏住呼吸,闭紧嘴唇,否则她会以为我想吻她的手。“好了。”擦完后,她说。我们继续向拉萨叶大街走去,谁都没有说话。我为刚才发生的事激动得要死。我敢肯定,她的手在给我擦嘴的时候,曾经停了一下,要不然就是连续擦了几下,我心中暗暗在说:“说不定她是故意的。” 还有,并不是玛尔巴贝阿达把虱子带进学校里来的。我认为恰恰是学校把虱子传给了这条母狗。这些虱子是山里人身上的。有一回,“美洲豹”和鲁罗斯把虱子往这只可怜的母狗身上扔。这两个人真不是东西!不晓得“美洲豹”以前到过什么下流的地方,我想大概是瓦底卡区第一条弄堂那种龌龊地方吧,弄了一身虱子回来。他让虱子在洗脸间里爬,它们在白瓷砖上显得有蚂蚁那么大。鲁罗斯对他说:“干吗不把它们扔到别人身上?”该是玛尔巴贝阿达倒霉,它正在旁边望着,于是就落到它头上了。鲁罗斯揪住它的脑袋,因为它又蹬又踹,“美洲豹”就用双手把虱子往它身上扔。完了之后,两个人乐不可支。“美洲豹”喊道:“我还有大批存货呢。咱们给谁‘洗礼’?”鲁罗斯嚷道:“给‘奴隶’。”我和他们一道去了。他正在睡觉,我记得当时我抱住他的脑袋,蒙住他的眼睛,鲁罗斯按住他的双腿,“美洲豹”把虱子撒到他头发里。我冲着“美洲豹”喊道:“小心点儿,哎呀,你把虱子弄进我的衣袖里了。”要是我那时候知道这个小伙子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想当时决不会去抱他的脑袋,不会把他整得那么苦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因为虱子出什么问题,而玛尔巴贝阿达却倒了大霉。它因为总在墙上摩擦,全身的毛几乎脱光了。由于满身烂疮,简直就像一条到处寻食的癞皮狗。它一定觉得身上很痒,总是在摩擦,特别是在寝室那凸凹不平的墙壁上。它的腰身好像是一面秘鲁国旗:红白相间,鲜血加石膏。“美洲豹”这时说:“我们要是给它身上撒点辣椒面,它一定会像人一样开口讲话。”于是他命令我:“你去厨房里偷点辣椒来。”我跑到厨房,厨师送给我几根辣椒。我们把辣椒放在瓷砖上,用石块碾成细末。山里人卡瓦在一旁说:“快点,快点。”“美洲豹”接着说:“你抓住它,按牢。我来给它治病。”真的,它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了;它又蹦又跳,跳起来足有衣橱那么高;它扭来扭去,好像一条大蛇;它嗥呀嚎呀,实在难听。准尉莫尔特闻声赶来,这里的喧闹简直把他吓坏了。一看见玛尔巴贝阿达这种跳法,他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可真调皮呀!你们可真调皮呀!”但是最令人奇怪的是母狗居然痊愈了,它又重新长出毛来。我觉得它甚至比以前更肥了。它大概以为我撒辣椒面是为了给它治病。动物都不是那么聪明的,谁知道它脑袋里装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从那天起,它就像着了魔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转。站队的时候,它钻到我两脚中间,妨碍我开步走;在饭厅里,它蹲在我椅子旁边,摇晃着尾巴要我扔给它一块果皮;上课的时候,它趴在教室门口,一到课间休息,看见我从教室出来,它就摇头摆尾地逗我发笑;到了夜晚,它就跳到我床上,想用舌头舔我的脸。为了好玩,我有时揍它几下,它就走开了,但是仍然回来,不过总是用两眼揣摩着我的态度:“看这回你打不打我,我靠前一点,再走开一点,大概你不踢我了吧。”嘿,你看它多机灵。于是大家就纷纷嘲弄我说:“土匪,你干过了吧。”这可不是真的。我脑袋里一点也没有玩弄母狗的想法。起初,这狗东西这样黏黏糊糊地缠人,实在叫我恼火。不过,有时出于偶然,我给它搔搔头皮,于是便发现它很喜欢搔痒。夜晚,它爬到我身上,滚来滚去不让我睡觉,直到我伸出手去,在它头上抓一抓,它才安静下来。这条母狗在夜里非常有精神,大家一听到它在乱动,就纷纷起来骂我:“好啦,博阿,你让那畜生安静点吧。你把它勒死吧。”啊,对了,强盗,你喜欢挠痒痒,对吗?快过来!我给你抓抓狗头和肚皮。它立刻老老实实安静下来。我发现它舒服得直颤抖,可是只要我一停手,它就发火。黑暗中,我看见它张大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不明白为什么狗的牙齿竟然这样白,而且每条狗都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条狗长着黑牙,也没有听说过哪条狗掉了牙,或是因为牙痛必须拔掉。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同样,狗不睡觉,也是很奇怪的。我原来以为只有玛尔巴贝阿达不睡觉,但是后来别人告诉我,所有的狗都一样,都是夜间不睡觉的。开始我有些惊恐不安,因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它在那里瞅着我。有时,一想到这条母狗竟然整夜不闭上眼睛,总是趴在我身边,我真是无法入睡。因为这会使任何人都感到精神紧张,好像它总是在那里监视着你一样,虽然它不过是条不懂事理的母狗。但是,有时它好像很懂得一些事情。 阿尔贝托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正走到最下面几级楼梯时,迎面遇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这人面孔十分憔悴,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先生。”阿尔贝托招呼道。 那人已经踏上几级楼梯,听见有人招呼,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对不起,您是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的什么亲戚吗?”阿尔贝托问道。 那男人仔细望望他,好像要认一认他是谁,接着回答说: “我是他父亲。您有什么事?” 阿尔贝托跨上两级,和那个人站在同一高度。阿拉纳的父亲定睛看着他:这小伙子的眼圈发青,瞳孔里流露出焦虑和警惕。 “您能告诉我阿拉纳的情况吗?”阿尔贝托问道。 “他进了隔离室。不让我们见他。连我们都不能见。他们不该这样做。”那男人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您是他的朋友吗?” “我们两个同班,”阿尔贝托说,“他们也不让我进去。” 那男人点点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他的两鬓和下巴长着稀稀落落的胡须,衬衣的领子满是皱褶和汗渍,领带垮了,露出一个小得可笑的结。 “只让我看了一下,还是在门口。他们无权这样做。”那男人说。 “他怎么样?大夫跟您说了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那男人两手揉揉前额,又用手背擦擦嘴巴,说道:“不知道。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他母亲已经有点疯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又恰恰是在快要毕业的时候。最好还是先别想这件事吧,都是些愚蠢的想法。只要一心祷告就是。上帝会把他从这场灾难中拯救出来的。他母亲正在教堂里祈祷。大夫说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看他。” “他会脱离危险的,”阿尔贝托说,“先生,学校里的医生是最好的。” “对,对,上尉先生给了我们很大希望。他是个很和气的人。我想他是叫加里多上尉吧,他还转达了上校对我们的慰问。您知道吗?”那男人说道。 接着他又摸摸脸,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阿尔贝托一支。后者谢绝了。那男人把手又伸进衣袋,结果没有火柴。 “您等一下,我去找个火。”阿尔贝托说。 “我跟您一起去,”那男人说,“待在这里,坐在走廊中间,又没有人说话,实在烦闷。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两天。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但愿上帝不要让那无可挽回的事发生在我们头上。” 他们走出医务室。在门口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有个值班的士兵。他吃惊地望望阿尔贝托,探出头来看了一下,但是一言未发。天已经黑下来。阿尔贝托走过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远处是宿舍区的灯光,教学楼则是一片漆黑。周围没有一点喧闹的声音。 “出事的时候,您在他身边吗?”那男人问道。 “在,不过不是距离很近。我当时在另外一边。上尉发现了他,那时我们已经上了山。”阿尔贝托说。 “这实在不公平,”那男人说,“这样的惩罚是不公道的。我们都是老实人,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他母亲经常积德行善。上帝为什么给我们降下这样的灾难?” “我们全班同学都很难过。”阿尔贝托说。他停了片刻,最后补充说:“我们大家都很尊重他。他是个好同学。” “是的,他不是个坏孩子。您知道,这是我管教的结果。有时候,我对他不得不严厉一些,那是为了他好。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将来着想。您愿意跟我谈谈他的事吗?谈谈他在学校里的生活。里卡多的嘴很严,跟我们什么都不说。不过有时候好像不太高兴。” “军人生活有点艰苦,不太容易习惯。一开始谁也不太愉快。”阿尔贝托说。 “不过,他还不错,”那男人热情地说,“他变了样,成了另外一种人。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您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这里使他受到了锻炼,使他有了责任心。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要有点大丈夫气概,要有点个性。再说假如他愿意退学,也可以对我说。我让他入学,他就同意了。这不能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前途着想。” “先生,您平静一点,不必担心。我敢肯定危险已经过去。”阿尔贝托说。 那男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他母亲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公道,不明白事理。但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把他送到这里来,为的是使他成才,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又不是个算卦的,怎么能预先知道会出事?您说就因为这个,能把过错推到我身上吗?” “不晓得,”阿尔贝托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当然不能。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阿拉纳治好。” “我心情很乱。请您谅解,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男人说。 他们来到“珍珠”小店。保林诺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柜台上。他望望阿尔贝托,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一盒火柴。”阿尔贝托说。 保林诺不信任地看看阿拉纳的父亲,说道: “没有。” “不是我要,是给这位先生的。” 保林诺没说什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盒火柴。那男人划了三根,才点着香烟。就在火柴燃烧的一瞬间里,阿尔贝托发现那男人的双手在颤抖。 “请来杯咖啡,”阿拉纳的父亲说道,“您喝点什么?” “没有咖啡,”保林诺不耐烦地说,“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喝瓶可乐吧。” “好吧,”那男人说,“一瓶可乐,再随便来点什么。” 他已经忘掉那个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阳光的中午。他搭乘从利马开往圣米盖尔的电车,在他家前一站的巴西电影院下了车。他一向提前一站下车,宁可多走十个街区,即使下雨也无所谓,以免撞见父亲。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奔波。前一个星期,考试已全部结束,成绩册已发到手中。学校关门了,三个星期以后才能复活。同学们由于暑假的到来而欢喜雀跃,他却相反,感到担心害怕。学校是他唯一的避难所。整个夏天,他的命运将由父母主宰,终日陷于精神迟钝的状态中。 他本应该踏上萨拉贝利大街,却沿着巴西大街继续走下去,直至那座街头花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双手插进衣袋,微微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未老先衰,感到生活实在无聊,毫无诱惑力,是个沉重的包袱。在课堂里,同学们等老师一转身就挤眉弄眼,投掷纸团,互相取笑开心;他则板着面孔,惶惑地注视着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能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呢?为什么举目无亲,没有亲朋好友呢?他闭上眼睛,长时间地呆坐着,默默想着契克拉约,思念着阿德利娜姨妈,回忆起儿时盼望夏天的急切心情。最后,他只好起身,缓步向家中走去。 离家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他的心脏猛然缩紧:那辆蓝色的轿车在家门口停着。难道自己没有时间概念了?他向一个行人打听钟点:十一点整。父亲从来没有在一点钟以前回过家。他连忙加快脚步。一迈进外面的大门,便听到父母争吵的声音。“我就说电车脱轨,不得不从马格达莱纳大街徒步回家。”想着,他伸手去按门铃。 父亲给他开了门,满脸的笑容,眼神里毫无愠色。更令人惊讶的是,父亲竟然在他肩膀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几乎是欢快地对他说:“啊,你可回来啦。我和你母亲正在谈你的事。快进来,快进来。” 他感到比较放心。那种与世无争、毫无个性的憨笑,立刻浮现在唇边。这是他最好的盾牌。母亲在客厅里,一看见他进来,马上走过来,温柔地拥抱他。这使他感到不安,因为这种亲热的表示会改变父亲的好情绪。近几个月来,父亲经常强迫他以仲裁者或见证人的身份介入家里的争端。这既可怕,又令人感到屈辱:他不得不违心地应声说“是,是,是”,以回答父亲提出的那些必须加以肯定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对母亲严重的指控:挥霍浪费、不善理家、无才无德。这一次,父亲又要让他为什么事情作证呢? “你看那边桌子上,有些东西是给你的。”父亲和蔼地说。 他扭头一看,桌子上有本小册子,封面上有座高大的建筑物,下方有一行大写字母:“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并非军人职业的入门”。他伸手拿起小册子,惊喜地翻阅起来。他看见里面有足球场、整洁的游泳池、明亮的餐厅、空无一人的井井有条的宿舍。在正中间,是一张彩色跨页照片,上面是一支步伐整齐的队伍,正在从检阅台前走过。那些士官生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戴着雪白的军帽,身穿带有金色肩章的军服,一个个显得威武雄壮。旗杆顶端,一面国旗在迎风飘扬。 “你不觉得这场面动人吗?”父亲问道,声音显得颇为和蔼,但是他实在了解这种口气在声调和用词上的真实含义:那是意味着某种警告。 “是的,很动人。”他立刻答道。 “那当然啰!”父亲说道。停顿一下后,他转身向妻子说:“你瞧,我不是说过吗,他首先就会感到兴趣。” “我看不见得吧。”母亲反驳说,声音很微弱。她不看着丈夫说道:“既然你愿意让他入学,你就看着办吧。别再问我的意见。我是不同意他去军事学校里住校的。” 听到这里,他马上扬起头来。 “去军事学校里住校?”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妈妈,那可妙极啦!我非常乐意去。” “啊,妇道人家都是这样,既愚昧无知,又多愁善感,”父亲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道,“一点事理也不懂。孩子,你给她解释一下,进军事学校对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连那是怎么回事都不懂。”母亲低声嘟哝道。 “我懂,我懂,”他十分热心地回答说,“这对我再合适不过了。以前,我总是对您说,我愿意住校。我爸爸说得有道理。” “孩子,你母亲认为你是个不会思考的傻瓜。现在你明白她给你造成的这些恶果了吧?” 他还在重复刚才那个想法:“那一定妙极了,一定妙极了。” “好吧,既然如此,不必再争,我也不说了。不过,你们记住:我是不赞成的。”母亲说。 “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这件事由我做主。我只不过把这个决定告诉你就是了。”父亲口气专横地说道。 他女人听了立刻起身走出房间。那男人马上就心平气和了,他说: “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考试一定很严格,不过你平时并不粗心,要想考取,不会太难,对吗?” “我一定好好用功,尽可能考上。”他立下了保证。 “好极了。我给你在补习学校里报个名,买一份复习提纲。哪怕花钱再多,也是值得的,都是为了你好。那里会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人。现在改正还不晚。” “我一定考上,一定的。”他说。 “好啦,不必多说了。你很高兴,对吗?三年的军事生活一定会使你变个样。军人们很会办事。你的身心都会得到锻炼。假如有谁能这样关心我,就像我为你的前途这样地操心,那该有多好哇!” “是啊,谢谢,谢谢您。”他说,停顿一下后又补充了一句,第一次叫了一声“爸爸”。 “今天吃过午饭,你可以去看电影。我给你十个索尔的零用钱。”父亲慷慨地说道。 周末使玛尔巴贝阿达十分难过。从前可不是这样。相反地,它和我们出去演习的时候,总是一路上欢蹦乱跳。听到打靶的轰鸣声,它就蹿得很高,到处乱跑,显得格外兴奋。但是,自从成了我的密友之后,它的行动就大大地变了样。每逢星期六,它就变得有些异常,好像一个多情的女人那样,总是缠着我,紧贴在我身旁,时而舔舔我,时而扬头望望我。不久前,我发现,每当我们演习归来,走进洗澡间,或者洗罢澡返回宿舍,穿上外出的军服时,它就躲到床下或是藏在衣橱后面,难过地哭起来,就因为我要上街了。我们集合的时候,它仍旧在呜咽。我们出发的时候,它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仿佛一个幽灵。它在学校大门口停住,扬着脑袋,注视着我。我走到远些的地方,发现它还待在那里。甚至在我已经拐进棕榈树大街时,它还守在门口。我猜测,它一定会一直蹲在警卫室旁边的大门口,瞅着我离去的公路,一心一意地等着我。啊,对了,它从来也不跟我到校外去,虽然并没有人下令它必须留在校内,那大概是它自己规定的,好像是一种惩罚。这很奇怪。当我星期日回校时,总见它紧张地在门口进门的士官生中间钻来钻去。它的脑袋激动地东张西望,用鼻子嗅来嗅去。我知道,它老远就发现了我。我听见它一路狂叫着跑过来。一看见我,它马上跳起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身子扭来扭去,兴奋异常。狗是一种非常忠实的动物,我不忍心打它。这并不是说我待它很好。我常常折磨它,那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有时还拿它开心。玛尔巴贝阿达可是不会生气的,正相反,它好像还很高兴。它大概以为我是在跟它亲热吧。“往下跳!玛尔巴贝阿达,别害怕!”母狗站在衣橱上,时而咕噜噜地低叫,时而狂吠几声,害怕地望着地面,好像站在梯子顶端的狗。“跳呀,跳呀!玛尔巴贝阿达!”直到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一推,它才毛骨悚然地落地打滚。我以前是闹着玩的,并不心疼它。玛尔巴贝阿达尽管摔痛,也绝不会恼怒。可是今天情况不同了,我是故意拿它出气。这不能都怪我,应该考虑到出了这么一大堆倒霉的事。可怜的卡瓦,那样的事不管落在谁的头上,也要十分紧张。“奴隶”的脑袋里还有一颗子弹头没有取出来。大家的心情自然格外沉重了。再说,正赶上烈日炎炎的天气,不晓得为什么非强迫我们穿上蓝军装不可,弄得我们汗流浃背,肚皮上好像有青面獠牙的妖怪在爬。什么时候把他带出来?身体怎样了?关了这么长时间的监牢,模样一定变了不少吧?大概消瘦多了。说不定每天只给面包加白水,终日蹲在小黑屋里。只有军官会议传讯时,才能出去。他要紧张地对付军官们的询问。上校和上尉们高声审问着,那又喊又叫的模样是可以想象的,一定是凶神恶煞的。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他虽然是个山里人,却表现得像条好汉:绝不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天大的祸事一人承担。“化学试题是我偷的,我自己去的,就我一个人,与别人无关。玻璃是我打碎的,手上被玻璃划破过,你们看,这里有划破的痕迹。”审讯完毕,又会把他关进牢房,等着士兵从窗口给他送饭。可以想象得出来会是什么样的饭食:普通士兵的饭。他一定会想到,当他回到山区,告诉家里“我被开除了”之后,父亲会如何处置他。他的父亲一定很暴躁,山里人个个是火暴脾气。从前,在学校里,我有个好朋友是普诺省的人,他上学的时候常常带着被父亲用皮带毒打的伤痕。这个山里人卡瓦大概度过了不少可怕的时光,我从心眼里同情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如今他要回到山区去了,再也不能念书了,只能一辈子同印第安人、同小羊驼打交道,只能当个无知的庄稼汉了。这座学校最坏的地方就是:对开除的学生来说,已经通过的考试成绩不再有效。这些混蛋绞尽脑汁要整人。这几天来,山里人卡瓦一定过得很苦。全班同学像我一样,都在考虑这件事。今天命令我们身穿蓝制服,站在院子当中让烈日暴晒,等待着把卡瓦带进来。没有人敢抬头,因为眼泪会流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接着,中尉们身穿检阅军服走进来,后面是兵营大尉。突然,上校到了。于是全体立正。中尉们一一上前报告。真是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上校一开口讲话,全场马上肃静,鸦雀无声。我们不仅仅是害怕,而且还难过,特别是一班的同学。大家知道过一会儿那个人就要被带到我们面前来了。一想到他和我们朝夕相处,一起度过那样长的岁月,我们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我们曾经和他起居与共,一道作业上课,如果毫无感觉,那恐怕真是铁石心肠。上校尖声细气地讲着。他火冒三丈,说了一些指责山里人、指责全班、指责全年级、指责大家的严厉话。就在这时,我发觉玛尔巴贝阿达在捣乱:它在咬我的皮鞋。“走开!玛尔巴贝阿达,”我心里暗骂着,“去,去,癞皮狗,去啃上校的鞋带。”“老实点儿!别趁火打劫!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我想轻轻踢它一下,赶它走开。但是不行。因为瓦里纳中尉和莫尔特准尉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们连我的呼吸声都听得到。“狗东西,你别趁机捣乱!”“停下来!狗东西。上帝的儿子比你生得还早呢。”[赶狗的咒语。]我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样固执。它咬住鞋带拉呀拉,最后拉断了。忽然,我觉得靴子变得肥大了。我心里想,它大概玩够了,该走开了吧。“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还不走开呀?你已经弄坏一只鞋啦。”它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向另外那只鞋进攻了。它好像知道我是连一毫米也不能移动,好像明白我不能看它,更不能对它说一句粗话。正在这时,山里人卡瓦被带进来了。他走在两个士兵中间,好像要被绑赴刑场的样子。望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我感到胃里在翻腾,感到有股苦水涌上喉头。消瘦的卡瓦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继续走着。那两个士兵也是山里人,他们三人相貌酷似,仿佛三胞胎一样。不同的是卡瓦消瘦发黄罢了。他们从检阅场上走过来,大家都注视着他们三个。他们转过弯之后,面向着全营,在离中尉和上校几米远的地方踏步走。我暗暗在想:“他们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没有人下令“立定”,所以无论卡瓦还是两名押送兵,面对着军官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甘博亚跨出队列,打了一个手势,三人方才立定。接着,两个士兵向后转,把卡瓦留在“刑场”上走了。卡瓦不敢四面张望。“好兄弟,别难过,‘圈子’和你心连心。总有一天我们要为你报仇。”我又想,他会不会哭起来?“好兄弟,千万别哭。你一哭,那些混蛋该高兴了。要坚决忍住,立正站好,不要发抖,让那些混蛋好好看看。只要你沉住气,马上就会结束。假如可能,你笑一下。你会看到他们一定要气疯。”我觉得全班像座火山,真希望来个大爆发。上校又开口讲起来,他对着山里人说了一番话,企图折磨卡瓦的意志。他们随心所欲地把这个小伙子整了一通,现在还要折磨他。这些人真是坏透了。上校发出警告,要卡瓦吸取教训,要我们大家好好听着。他给卡瓦讲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生平。他说,普拉多面对着准备枪毙他的智利人,这样喊道:“我自己指挥行刑队。”真是他妈的混蛋!后来,军号响起来。皮兰涅那家伙像条恶鱼似的活动着下巴,一直向卡瓦走去。我想:“真气得想哭。”可恶的玛尔巴贝阿达,它还在咬我的靴子和裤腿。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要为你干的这些事后悔。“卡瓦,好兄弟,再坚持一下,最坏的一幕就要来了,以后你就可以平静地走上街头,再也不是军人,再也不会受到惩罚,再也不用夜间站岗了。”山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依然苍白。他的面孔本来是黝黑的,如今变白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他的胡须在颤抖。但是,他坚持住了。当皮兰涅从他的头上扯下帽徽,又撕下领章和袖标的时候,他挺立不动,没有流泪。他的军服被扯坏之后,军号又响了。那两个押送兵重新回到他的两侧,开始踏步。那个山里人几乎不抬脚。接着,他们向检阅场走去。我不得不斜视,才能看见他逐渐远去的身影。那可怜的人走路蹒跚,步履错乱,不时低下头,大概是想看看军服被撕成什么样。押送兵则相反,他们极力把腿抬高,那是做给上校看的。最后,墙壁把他们遮住了。这时,我心里想:“玛尔巴贝阿达,你等着吧。你继续咬我的裤子吧。现在该轮到你付出代价了。”可是,队伍仍然没有解散,因为上校又谈起前辈英杰来。“卡瓦,你大概已经到了大街上,在等候公共汽车吧。也许你会最后再看一次警卫室。别忘了我们!即使你忘记了,‘圈子’的朋友还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的。现在,你已经不是士官生了,而是普通老百姓,你可以走到军官身旁,不必让路,不必让座,不必敬礼。”“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不跳起来咬我的领带或者鼻子?你就为所欲为吧,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天气热得可怕,上校还在讲话。 阿尔贝托走出家门的时候,天开始黑下来。但实际上只有六点钟。他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穿衣,擦鞋,梳头和烫发;他甚至还用父亲的刮脸刀把上唇和两鬓的细绒毛刮了个干净。他来到奥乔兰和胡安·方宁两条街的路口,吹了一声口哨。几秒钟后,埃米略出现在阳台上,这个小伙子也打扮得整洁漂亮。 “六点钟了,”阿尔贝托说,“快走吧。” “等我两分钟。” 阿尔贝托理理裤线,把手绢从上装口袋里拉出几厘米;他对着窗户上的玻璃偷偷地细看:发蜡十分有效,发型依然如故。这时,埃米略从旁门跑出来,对阿尔贝托说:“客厅里有人。吃了一顿午饭,哎呀,真恶心!什么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家里从上到下都是威士忌的气味。我父亲借着酒意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装腔作势,不肯给我零用钱。” “我有钱。借给你一些,要吗?”阿尔贝托说。 “假如咱们要去别的地方,我就借一点。可是如果就待在萨拉萨尔公园,那就不必了。喂,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家里还给你零用钱?难道你父亲还没有看成绩册吗?” “他还没有看。只有我母亲看了。老头子会气破肚皮的。竟然有三门功课不及格,我这还是第一次。整个暑假我都得念书。也许不能去海滩了。算了,还是先不想这些吧。再说,他也可能不生气,因为家里有场不小的纠纷。” “为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回来睡觉。今天早晨才露面,浑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真是个没有廉耻的人。” “嗯,实在没有教养,他总是弄上一大堆女人。”埃米略点头说,“你母亲说他什么?” “她对着他扔过去一个烟灰缸,接着就放声哭起来。街坊四邻大概都听见了。” 他们沿着胡安·方宁大街向拉尔科大街走去。那个卖饮料的日本人看见他们走过店铺,向他们招手问候。前几年,他们赛完足球经常跑到这家小铺来。街上的路灯刚亮,但是人行道上依然黑洞洞的,因为树叶挡住了灯光。走过科隆街的时候,他们向劳拉家望去。因为在去萨拉萨尔公园之前,街上的姑娘们常常先在那里集合。客厅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看来她们还没有碰头。 “我想她们也许到玛蒂尔德那里去了,”埃米略说,“贝拜和普鲁托吃完午饭就到那边去了。”他说着哈哈笑起来。“贝拜有点发疯了,星期日白天,他跑到松林别墅去了。要不是被玛蒂尔德的父母看见,他一定会被那帮暴徒打得灵魂出窍。同样也会打坏普鲁托,其实他跟那件事毫不相干。” 阿尔贝托笑起来,他说:“他为那个姑娘发了狂,求爱达到一百次。” 松林别墅离本区很远,位于拉尔科大街另一端,要走过中央公园,差不多快到通往乔里约斯的电车轨道附近。几年前,那个别墅区还属于“敌”占区,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街道已不再难以通行。外面来的小伙子在科隆街、奥乔兰街和波尔塔巷漫步,他们访问姑娘,参加舞会,邀请这里的姑娘看电影,和她们谈恋爱;同样,这里的小伙子也只好向外转移。开始的时候,他们十个、八个一伙到米拉芙洛尔其他几个街区去转悠,比如七月二十八日区、法国大道区等较近的地方,后来又向较远的街道,如安卡摩斯街、克罗街进发。这后面一条街上住着海军少将的女儿苏苏奇。有些人在外区找到了情侣,便投身到外区的土地去了,虽则并未放弃祖居地:迭戈·费雷街。在另外一些街道则遇到了阻力,即男人们的嘲讽与女人们的冷淡。而在松林别墅区,当地小伙子的敌视竟然发展到使用暴力的地步。贝拜开始追求玛蒂尔德的时候,一天晚上突然受到袭击,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但是贝拜继续向别墅区进攻,同他一起行动的还有同区的其他小伙子,因为那里不仅仅住着玛蒂尔德,还有葛拉谢拉和莫丽,这两位姑娘还都没有情人。 “那边不是她们吗?”埃米略问道。 “不是。你瞎眼啦?那是加西亚家的姑娘。” 他们走在拉尔科大街上,距离萨拉萨尔公园还有二十多米。一长串汽车像长龙似的沿着公路蜿蜒而上,在广场上打了一个盘旋,消失在公园旁边存放的车群中,接着在另一个方向重新出现,但数量已经减少:从那里驶向拉尔科大街的方向去了。有些汽车里开着收音机,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听见里面传出舞曲和年轻人的欢笑。与每星期的其他几天不同,今天拉尔科大街与萨拉萨尔公园相接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但是这一切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每个星期日晚上吸引二十岁以下的米拉芙洛尔人的那块磁铁,很早以前就在他们身上发挥威力了。他们并非外人,而是这片人群中的一分子。他们个个衣冠楚楚,香气袭人;他们人人心安理得,仿佛置身在自己亲人中间。他们向四下打量了一下,立刻看到一张张面孔在向他们点头微笑,立刻听到一声声他们惯于使用的语言。这些面孔,他们曾经见过千百次,那是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在米拉芙洛尔的海滩上,在埃拉杜拉,在雷卡塔俱乐部,在里卡多·帕尔马、莱乌罗或者蒙特卡罗电影院里。同样还是这些人在周末舞会上常常和他们相见。他们不仅熟悉这些前往萨拉萨尔公园集合地点的年轻人的面貌、肤色和表情,而且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问题和雄心壮志。他们知道托尼并不幸福,虽然他的父亲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一辆赛车,可他所爱的那个姑娘安妮塔·蒙地萨瓦尔,冷淡而刻薄,但妖艳迷人。整个米拉芙洛尔都非常欣赏她那双睫毛弯弯的碧玉般的眼睛。他们知道维基和玛诺洛,就是刚刚从他们前面手拉手走过的那一对,相爱不久,几乎还不到一个星期;而帕基托则生活在痛苦之中,因为他的疖疮和驼背使他成为米拉芙洛尔区的笑料。他们还知道,索尼娅明天要出国,也许要很长时间,因为她的父亲被任命为大使;而她却很难过,因为她不得不离开学校,丢下朋友,放弃骑马课。除此之外,阿尔贝托和埃米略更清楚地知道,由于互相之间的感情把他们同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别人也同样了解他们。他们不在场的时候,人们也常常回忆他们在爱情上的成败,剖析他们的浪漫史;起草舞会邀请者的名单时,他们也一向被考虑在内。说不定,此时此刻,维基和玛诺洛就正在谈论他们:“你看见阿尔贝托了吗?埃莱娜甩了他五次以后又和他说话了。上个星期她接受了他的求爱。现在,她又要把他甩了。他真是可怜!” 萨拉萨尔公园到处都是人。他们勉强穿过那围在四方形草坪的人群。这块正方形的漂亮草坪中央有个水池,池中是座纪念碑,水中游着红黄两色的金鱼。阿尔贝托和埃米略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微微张着嘴,颧骨隆起,瞳孔里闪烁着火花。他们有些心神不定,脸上堆着半真半假的笑容;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挂着这种笑容。一群群的小伙子一动不动地靠在防波堤的墙上,望着绕过四方草坪的过往行人。一对对情侣互相打招呼,那点头致意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那种半真半假的笑脸,只不过动动眉毛、鼻子和嘴巴。那迅速而呆板的点头只是扬扬眉毛而已;与其说是致意,不如说是表示认识罢了,不过是一种信号罢了。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在公园里转了两圈,和一些熟人、朋友打过招呼,也认出一些来自利马、马格达莱纳或乔里约斯的陌生人,他们是来欣赏那些可以与电影明星媲美的姑娘的。那些不速之客站在旁观席上向来往的人流不断喊上几句,仿佛甩在姑娘群里的鱼饵。 “她们还没有来,”埃米略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整。也许她们已经来了,咱们没有看见。劳拉今天早晨告诉我,她们一定会来的。她去找埃莱娜。” “她对你失信了。那也不奇怪。埃莱娜整天拿你耍着玩。”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那是以前的事情。如今她跟我在一起,不是过去那样了。”阿尔贝托说道。 他们又转了几圈,焦急地向四面张望,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可是远远地看见了几对情侣:贝拜和玛蒂尔德,蒂戈和葛拉谢拉,普鲁托和莫丽。 “大概出了什么事情,”阿尔贝托说,“她们应该到这里了。” “假如她们来了,你自己上前去吧。”埃米略不高兴地说,“我可不赞成这种事情,我是有自尊心的。” “也许不是她们的错,说不定临时又不让她们出门。” “瞎说。一个姑娘要出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是要走的。” 他们继续兜圈子,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烟。过了半个小时,普鲁托向他们打手势,说:“她们在那边。”说着指指大街拐角,“你们还瞎等什么?”阿尔贝托急忙推开众人,向那里跑去。埃米略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嘟嘟囔囔。她们自然不是孤独的,一群生人围在她们身边。阿尔贝托说了一句“劳驾,让一让!”围着的人便毫无怨言地散开了。片刻之后,埃米略和劳拉、阿尔贝托和埃莱娜,双双挽着手在公园里漫步。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不能早出来。妈妈一个人在家,我得等姐姐回来,她看电影去了。我在这里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八点钟就得回去。” “只能待到八点吗?可是现在差不多七点半了。” “还不到。才七点一刻。” “那还不是一样。” “你怎么啦?心里不高兴吗?” “没有。不过,埃莱娜,请你想想我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 “什么事情那么可怕?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我是说咱们的处境。咱们一直没有见面呀。” “那你说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会出这种事的。所以当时我不愿意答应你。” “这可毫不相干。既然我们要好,自然就要见面。以前你不是我恋人的时候,你们家里随便放你出来玩,和其他姑娘一样,如今反而把你关在家里,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我想这都是伊内斯闹的。” “你别说我姐姐的坏话,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们家里的事情。” “我并不想干涉你们家里的事情,可是你姐姐实在令人讨厌,她非常恨我。” “恨你?她连你的姓名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那是你那么认为。我经常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看见她,我向她打招呼,她都不理睬我。可是好多次我发现她在偷偷瞧我。” “说不定她喜欢你吧。” “不要嘲笑我,好吗?你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 阿尔贝托轻轻握握埃莱娜的手,定睛望着她的双眼。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埃莱娜,你应该理解我。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我怎么啦?”她干巴巴地反问。 “不知道。有时候你好像很讨厌和我在一块。可我越来越爱你,所以见不着你的面,我就很着急。” “我事先已经对你说过。你不要责怪我。” “我追了你两年多。每次你不理我,我就想:‘总有一天你会理我的,那时候我就会忘掉现在的苦日子。’可是结果更坏。从前至少还可以经常见到你。”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我怎么跟你说话了?”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应该有点傲气。不要这样求我。” “我并没有求你。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你不是我的恋人吗?为什么你非要我骄傲点呢?”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那样对你不好。”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好,随你的便。” 他再次捏捏她的手,想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她避开他的视线,而且比刚才更严肃、更冷漠。 “咱们别吵架,”阿尔贝托说,“咱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我必须和你谈一下。”她突然急促地说道。 “好吧。什么事情?” “我正在考虑……” “考虑什么,埃莱娜?” “咱们最好是保持朋友关系。” “朋友关系?你想吵架?就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傻了。不要理会我那些话。” “不,不,不是因为那些话。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我想最好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咱们的性格太不一样。” “可是这对我来说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样,我喜欢你。” “我可不。我已经想好了,我并不喜欢你。” “啊,啊,好吧,好吧。”阿尔贝托说道。 他和她继续蹓跶,缓缓向前走着。他们忘记他们还手拉着手。又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他们都默不作声,互不相望。走到水池旁边,她才松开手指,动作毫不激烈,仿佛在暗示什么。他明白那个意思,便松开了她的手。但是两个人的脚步都没有停住,他们仍然肩并着肩,继续保持沉默,沿着公园转了一大圈,望着迎面走来的一对对男女,还向其中的熟人点头微笑。等走出公园,到了拉尔科大街,他们才停住脚步,互相望了一望。 “你考虑好了吗?”阿尔贝托问道。 “是的,我想好了。”她回答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他向她伸出手去,埃莱娜握住了他的手,用十分亲切缓和的口气说:“咱们仍然是好朋友,对吗?” “当然啦,”他回答说,“当然是朋友啦。” 阿尔贝托穿过那一排排迷宫似的汽车——这些车都一辆辆停放在公园外面的人行道旁,缓冲器紧紧顶住马路外沿——接着便走上了拉尔科大街。走到迭戈·费雷街街口时,他拐了进去。街上空荡荡的,他迈开大步,走在街心当中。快到科隆街街口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贝拜。 “你好,”阿尔贝托说,“你怎么在这里?玛蒂尔德呢?” “已经走了。她得早点回家。” 贝拜靠近他的身边,在阿尔贝托肩上轻轻一拍,脸上露出友好、同情的表示。 “我对埃莱娜的事感到遗憾,”他说,“不过我想这样更好一些。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刚刚吵过架。” “我从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可是没有告诉你,怕你难受。” “我不明白你的话,贝拜。请你明说吧。” “你不会难过吗?” “不会的,伙计,你干脆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埃莱娜对理查德钟情极了。” “理查德?” “对,就是圣伊西德罗大街的那个。” “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但是大家都发现了,因为昨天晚上她和他到过纳蒂家里。” “你是说纳蒂家的舞会?瞎说,埃莱娜没有去。” “去过啦!这就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的事。” “她对我说,她不会去的。” “所以我对你说,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你亲眼看见她了吗?” “是的。她整个晚上都在和理查德跳舞。安娜跑去问她:‘你和阿尔贝托吵嘴啦?’她回答说:‘没有,可是明天一定要闹翻。’你不要为我刚才讲的事难过。” “呸,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说真的,对埃莱娜我已经厌烦了。” “好的,伙计,这样我就高兴了。”贝拜说,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追别的姑娘吧。这是最好的报仇方法,最有刺激性的方法,也是最甜蜜的方法。你干吗不追纳蒂?她长得很漂亮,现在又很孤独。” “对,可以试试。这主意不坏。”阿尔贝托说。 他们走过迭戈·费雷街的第二条弄堂,到了阿尔贝托家的门口便分手了。贝拜一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阿尔贝托进门后,径直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走去。房间里亮着灯,他一开门就看见父亲站在屋子中央,手中拿着成绩册,母亲坐在床上,好像正在沉思。 “晚安。”阿尔贝托说。 “回来啦,年轻人。”父亲说道。 父亲像往常那样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好像刚刚刮过脸,头发油光锃亮,表面上他很严厉,但是眼睛里常常并没有那种严肃的神情,只是焦虑地注视着发亮的皮鞋、灰色圆点领带、衣袋上方的白手绢、无可指摘的双手、衬衣袖口和裤线。他那审视的目光是含混不清的,既有不安,又有自满,随后便恢复了表面的严厉神情。 “我的头有点痛,所以回来得比较早。”阿尔贝托说。 “大概是感冒吧。阿尔贝托,快上床睡觉吧。”母亲说道。 “年轻人,睡觉前,咱们先谈谈这个,”父亲晃着手中的成绩册说,“我刚刚看过。” “有几门考得不好,”阿尔贝托说,“但是要紧的是升班了。” “闭嘴!别说蠢话。”父亲说道,而母亲则恼怒地望望他,“这种情况在咱们家里从来也没有过。我的脸都丢尽了。你知道咱们家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在中学、大学——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名列前茅的吗?都二百年了。假如你爷爷看见这样的成绩,他要难过死了。” “我们家也是如此。你别忘了,我父亲曾经连任两届部长。”母亲抗议道。 “不过,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父亲说道,丝毫不理睬母亲的话,“这是个丑闻。我不允许你糟踏我的家门。明天你开始跟家庭教师上课,准备入学考试。” “考什么学校?”阿尔贝托问道。 “考莱昂西奥·普拉多。住校对你有好处。” “住校?”阿尔贝托吃惊地望着父亲说。 “这种学校很难令人相信,”母亲说,“说不定会得病的。拉白尔拉区的气候非常潮湿。” “我到乡巴佬念书的学校去,你不在乎吗?”阿尔贝托问道。 “既然这是唯一能使你变好的办法,我就不在乎。”父亲说,“你可以跟神父耍着玩,但是和军人办不到。再说,咱们家里的人一向非常民主。总之,既然要做人,就哪里都得去。现在睡觉去吧。从明天起,开始念书。晚安。” “你上哪儿去?”母亲喊道。 “我有件急事。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我的命真苦呀!”母亲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解散以后,我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玛尔巴贝阿达,小母狗,你可真调皮呀!过来,你可真有趣呀!”它跑过来了。这都是它过于信任我而造成的恶果。假如那时它躲开,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我很可怜它。可是那天去饭厅的时候,我心里还非常恼火呢。玛尔巴贝阿达缩着爪子趴在草地上的那副样子,又有什么要紧。它一定要瘸了,我可以肯定。要是它受伤出血,还能痊愈,皮毛一长好,顶多留块伤疤。可是它没有出血,连嚎都没有嚎一声。因为实际上我是一只手捂住它的嘴巴,另一只手把它的一条腿拧了一下,就像那个可怜的卡瓦有一次扭断母鸡脖子一样。它痛得很,它的眼神说明它痛得很厉害。“狗东西,让你尝尝这个滋味,看你以后还捣乱不捣乱。我一站队,你就趁火打劫。我是你的同伴,可不是你的用人。以后在军官面前,不许再啃我的靴子。”母狗默默地颤抖着。我一放开它,才发觉我把它整苦了。它站立不住,总是摔倒。它的腿骨折了,一站起来就摔倒。它开始轻轻地嗥叫。我又一次想揍它一顿。但是下午我开始可怜起它来。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草地上,就在上午原来的那个地方。我对它说:“过来,你这个狗娘养的。来给我赔礼道歉。”它站起来,又跌倒了。它站起来两三次,都摔倒了。最后它勉强挪动几步,还是三条腿在蹦跳。听它那嗥叫的声音,一定是痛极了。我把它整苦了,大概要一辈子瘸腿。我很难过,把它抱起来,想给它的腿正骨。它尖叫起来,这是因为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里面有什么地方骨折,最好不要去碰它。玛尔巴贝阿达并不记仇,它舔舔我的手掌,脑袋偎在我的怀里,我开始给它的脑袋和肚皮搔痒。但是我刚刚把它放在地上,让它走一走,它就摔倒了,或者一蹦一跳的。因为三条腿很难保持平衡,所以它就嗥叫。可以看得出来,只要它一用力,我扭断的那条腿就使它疼痛万分。卡瓦那个山里人不喜欢玛尔巴贝阿达,他厌恶它。我多次发现他用石头打它,趁着我不注意踢它,山里人非常虚伪,卡瓦尤其如此。我哥哥总是说:“你如果想知道某人是不是山里人,你就看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他忍受不住而避开视线。”我哥哥非常了解他们,因为他当过卡车司机。我从小就想当个像他那样的卡车司机。他常常进山到阿亚库乔去,每星期两次,第二天返回,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年。我记得几乎没有一次他回来时不讲山里人的恶习的。他喜欢喝几杯,一喝酒立刻就找山里人打架。他说他喝醉了,别人才能抓住他。这大概是真的,那一次要是没喝酒,不可能抓住他,更不可能把他打成那个样子。总有一天我要去万卡约,查一查是什么人干的。他们把我哥哥害成那副模样,要叫他们心里后悔一辈子。那天警察跑来问:“喂,巴尔底维索家是住在这儿吗?”我回答说:“对,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家就是这里。”我记得当时我母亲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一下子弄进屋里。她惊惶失措地迎上前,疑心重重地望着警察说:“世界上叫里卡多·巴尔底维索的人多啦。再说我们不能替别人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虽然穷,但是老实正派。警察先生,您别理会刚才那个毛孩子的话。”可是当时我已经十岁多啦,根本不是什么毛孩子。警察大声笑着说:“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我是来通知您,他在急救站,被人捅了好几刀,浑身上下像个马蜂窝。他要求通知家属。”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那个瓶子里还有多少钱,得给他买点橘子。”水果白买了,没用上,也不让我们交给他,因为他浑身都缠着绷带,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那个警察始终在旁边和我们说话。他告诉我们:“他可真野呀!太太,您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刺伤他的吗?在万卡约。您知道在什么地方救起他的吗?靠近乔西卡。他可真野呀!他自己爬上汽车,非常镇静地开到利马。发现他的时候,汽车在公路外面,他伏在方向盘上睡觉呢。我想那与其说是由于受伤,不如说是醉酒。您要是看看那辆卡车的样子,就会明白。到处都是血,太太,他是一路上流着血开车回来的。请您原谅,像他这样的野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您知道大夫是怎么说的吗?”“伙计,你还醉着呐,要是人家给你捅上三十多刀,你早在半路上就死掉啦。处在那种情况下,你从万卡约是回不来的。”我母亲对他说:“对,警察先生,他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有一次人家把他送回来,差不多已经半死不活,连话也快要说不出来。他还让我给他去买酒,因为他痛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我只好把烧酒瓶子送到他嘴边。您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吗?这个里卡多真是他父亲的儿子,生来给我带来不幸。早晚有一天也会像他父亲那样远走高飞,我们就再也没法知道他在哪里,干什么事情了。可是这孩子他爸爸(说着她拍了我一巴掌),人却很温和,是个养家守业的人,跟那个可完全两样。上班回家,周末交给我一个装钱的信封,我给他留出车钱和烟钱,剩下的都存起来。警察先生,他跟前一个可大不相同,差不多滴酒不沾。可是我的大儿子,就是这个缠着绷带的,非常厌恶这个人。他让这个人过了不少苦日子。里卡多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回家晚了,我那个可怜的丈夫就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个野人又是喝醉了回来的,又会大声地喝问:‘那位先生在哪儿?据说他是我的后爹,我要跟他谈谈。’我那可怜的丈夫躲在厨房里,后来里卡多把他找到了,赶得他满屋子乱跑。结果弄得他非常苦恼,只好也走了,但是情有可原。”警察听了,乐得像头高兴的母猪。里卡多在床上扭来扭去,非常恼火,因为没法张嘴告诉母亲:不要再说了,不要让他再难受了。我母亲送给警察一个橘子,其余的都带回了家。里卡多伤好以后对我说:“你一定要经常提防山里人,他们是世界上最阴险的人。他们从来也不跟你正面交手,总是在背后捣鬼。他们那一回就是用烧酒把我灌醉,等我一迷糊,就扑了上来。如今,我的驾驶执照被吊销,不能去万卡约跟他们算账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我对山里人一向很反感,但是在中学里只有很少几个山里人,两三个罢了,而且都已经同化。可是一到这里,看见那么多的山里人,真叫我不舒服。他们比海边上的人还多。好像整个高山地区的人都下来了一样:阿亚库乔人、普诺人、安卡什人、库斯科人、万卡约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跟那个可怜的卡瓦一样。班上有好几个山里人,但是他显得比任何人都突出。那是什么样的头发呀!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样坚硬的头发呢?我发现他为此感到害臊。他总想压平它,不晓得他买了些什么样的发油,把头发泡在里面,免得直立起来。他整天梳呀,抹呀,大概胳膊都举痛了吧。看看那些头发已经服帖了,突然,唰地一下,有一根头发直立起来,接着又一根,又是一根,很快达到五十多根、一百多根、一千多根;特别是两边鬓角上的头发,简直像钢针一样地直立着,还有后脑勺上也是如此。山里人卡瓦都有点半疯了,因为大家总是拿他的头发和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发油开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大家起哄的那个场面:他的脑袋油光发亮地一露出来,大家就把他包围住了,立刻尖声数起来:“一、二、三、四。”我们还没有数到“十”,他的头发已经竖起。他铁青着脸忍耐着,但是他的头发还一根接一根地在往上跳。我们数到五十之前,他的全部头发已经像只刺猬帽子那样戴在头上。头发脱落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但是对卡瓦来说,比别人更讨厌的是他那个奇怪的发型:几乎没有前额,眉毛之上就长着头发。这片头发一定很不舒服,没有前额一定很讨厌,这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有一次,有人发现他在刮脑门子。我想准是巴亚诺发现的。巴亚诺跑进宿舍说:“快去看呀,山里人卡瓦正在刮掉脑门上的头发,真是值得一看。”我们赶快向教室楼的厕所跑去,因为他在那里躲着,免得别人看见。卡瓦正在那里,前额上抹着肥皂,就像抹下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刮着,以免受伤,那真是把他整得够呛。他气得快发疯了。就是那一次,他跟黑人巴亚诺打起架来,就在那间厕所里。他们打得可真厉害!但是黑人力气更大一些,他毫不留情地揍着卡瓦。“美洲豹”这时说:“喂,既然他那么愿意剃掉头发,咱们为什么不给他帮忙呢?”我认为“美洲豹”那样干是不对的,卡瓦也是“圈子”里的一分子,可是“美洲豹”从来也不放过整他的机会。黑人巴亚诺虽然刚刚打过架,却表示完全赞成,第一个向卡瓦猛扑过去,接着是我。我们把他牢牢抓住之后,“美洲豹”把刷子上剩下的肥皂沫全都胡乱涂在卡瓦的前额和前半个脑袋上,然后就动手刮起来。“老实点,山里人,你要乱动,刀子就划破你的脑袋。”我紧紧抱着卡瓦,他的肌肉在膨胀,但是不能动弹,只好愤怒地看着“美洲豹”。刮呀,刮呀,“美洲豹”把他的半个脑袋刮得精光。真没见过这样整人的方法!后来这个山里人安静下来,“美洲豹”拿了一把头发擦掉卡瓦头上的肥皂沫,突然把手捂到山里人脸上说:“吃吧,山里人,用不着恶心,吃吧,可口的泡沫。”他一站起来,跑去照镜子的时候,我们这个笑呀!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像那次那样笑得厉害:大家看见卡瓦半个脑袋光光的,半个脑袋长着直毛。在检阅场,他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诗人又跳又叫,喊道:“最后一个莫希干人在这里,快报告警卫室!”这时大家一拥上前,把卡瓦围在当中。士官生们指手画脚地笑;院子里有两个准尉也开始笑起来,最后山里人自己也不得不笑了。后来站队的时候,瓦里纳中尉说:“怎么回事?混蛋,为什么像疯婆子那样地傻笑?各班班长,出列!”班长报告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事情。全体出勤。”准尉们于是说:“一班有个士官生,他的脑袋只剃了一半。”瓦里纳说:“那个士官生到前边来!”卡瓦在瓦里纳面前立正,中尉说了一声:“脱帽!”山里人立刻执行了命令,这时,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瓦里纳喊道:“肃静!怎么能在队列里笑?”可是他自己一看见山里人那颗脑袋,也咧开嘴巴笑了。“喂,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山里人回答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怎么没有什么?你以为军事学校是马戏团吗?”“不是,中尉。”“那你的脑袋为什么要这样?”“报告中尉,天气热了,我把头发剃掉了。”瓦里纳这时大声笑着对卡瓦说:“你简直像个疯婆子,可是这里不是疯人学校。到理发室去,全部剃光,这样头上就不热了。按照条令规定,不长出头发来,你不能外出。”可怜的山里人,他不是坏人。后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从前我讨厌山里人,是因为他们把我的哥哥里卡多打成了那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拿卡瓦出气。可是后来,“圈子”开会,要抽签让一个人去揍四年级一个小子的时候,卡瓦抽中了。于是我说,咱们最好另挑一个人,因为卡瓦要是让人抓住,咱们就要倒霉。卡瓦一声不吭,在琢磨我的话。后来,“圈子”解散的时候,“美洲豹”向我们建议说:“‘圈子’是完蛋了,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咱们可以另外成立一个,由咱们四个组成。”我说,不和山里人打交道,他们都是胆小鬼。“美洲豹”说:“这个问题应该解决,咱们中间不能有这种玩笑。”他把卡瓦叫来说:“博阿刚才告诉我们,说你是个胆小鬼,不能参加‘圈子’。你应该给他证明他是错的。”山里人说:“好吧。”当天夜里我们四个跑到操场上,为了不让四年级和五年级的人认出我们是新兵,让他们拉去铺床,我们摘掉了肩章。我们顺利地来到操场上,“美洲豹”说:“你们两个打的时候,既不要骂,也不要喊。四、五年级的宿舍里到处是那些龟孙子。”鲁罗斯说:“最好把外衣脱下来,免得撕破,明天还要检查军容风纪呢。”于是我们脱了外衣。“美洲豹”说:“你们自己开始吧。”我早就知道山里人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那样顽强。确实如此,山里人经受得住打击,尽管他们个子矮小,看起来不像样。卡瓦长得很矮,但是非常结实,身材四四方方,敦敦实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一拳打去,他好像没事一样,很镇静地忍耐着,但是异常凶猛、粗野,紧紧抓住我的脖子和腰部,简直没有办法甩开他。我揍他的背脊和脑袋,迫使他离开,但是他立刻又像野牛一样扑过来,真是顽强呀!看着他那不太灵活的样子,真令人同情。这个以前我就知道,山里人打架不会用脚。卡亚俄港的人才会使用双脚,比双手还灵活;“双飞脚”大概就是他们发明的,但是很不容易,一般的人不会同时飞起双脚,踹到敌人脸上。山里人打架只会用双手,也不会像土生白人那样用脑袋,土生白人的脑袋确实很硬。我认为卡亚俄港人是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人。“美洲豹”说他自己是贝亚必斯塔区的人,但是我相信他是卡亚俄港人。不管怎么说吧,贝亚必斯塔区离港口也很近。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既会用脑袋又会用双脚。打架的时候,他几乎不用手,自始至终就是头撞脚踢,我一辈子也不想和“美洲豹”打架。我说:“山里人,最好还是罢手吧。”他回答说:“随你的便。不过以后再也别说我是胆小鬼了。”鲁罗斯这时说:“穿上衣服,擦擦脸。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准尉。”来的人不是准尉,而是五年级的士官生。他们一共五个,其中一个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戴帽子?”“你们是四年级的,还是狗崽子?不许撒谎。”另一个喊道:“立正!把钱和烟掏出来!”我当时很疲倦,那个家伙搜查我的衣袋时,我静静地忍耐着。可是搜查鲁罗斯的那个小子说道:“这个家伙装满了钞票和香烟,真是个宝库呀!”“美洲豹”嘿嘿冷笑说:“你们都很勇敢,就因为你们在五年级,对吗?”其中一个人问道:“这个狗崽子刚才说什么?”天很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另外一个家伙说:“狗东西,你敢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吗?”“美洲豹”说:“士官生先生,假如您不是五年级的,您一定不敢掏我们的钞票和香烟。”那几个士官生大声笑起来。他们问“美洲豹”:“看来你非常可恶,对吗?”“美洲豹”回答说:“对,可恶极了。我还认为,如果咱们要是在街上相遇,你们一定不敢把手伸到我的衣袋里来。”“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一个声音叫道。另一个说:“如果你乐意,士官生,可以摘掉我的肩章,扔到地上去,我仍然会想,没有肩章,我也要把手伸到我想伸的地方去。”“美洲豹”说:“不,士官生,我认为你不敢这样做。”“那咱们来试一试。”那个士官生说罢,就扔下军服,摘掉肩章。“美洲豹”一脚就把他踢倒,按在地上便打,于是那个家伙放声喊:“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来帮忙?”其他几个人闻声而上,朝“美洲豹”扑去。鲁罗斯这时说:“这我可不答应。”我也朝人堆冲去。这样的打架真少见!谁也看不见谁,偶尔就飞来一两脚,我想:“大概是‘美洲豹’踢过来的。”就这样大家打成一团,直到哨声响,方才跑散。这一架打得真痛快!到了宿舍脱下军服的时候,一看四个人身上,从头到脚都肿了,可是我们笑了—个痛快。全班同学都挤到洗脸间,要求我们讲讲。诗人为了让我们消肿,把牙膏抹在我们脸上。那天晚上,“美洲豹”说:“这—仗算是新‘圈子’的洗礼吧。”后来我走到可怜的卡瓦床前,对他说:“嘿,咱们做个朋友吧。”他立刻对我说:“那当然啦。” 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可口可乐。保林诺用不怀好意的眼色无耻地盯着他们。阿拉纳的父亲对着瓶子小口地喝着,有时瓶子停在嘴上,两眼走神,脸上时而抽搐一下,他便又喝上一口。阿尔贝托毫无兴趣地喝着,苏打水在胃里使他发冷,他尽量不开口,免得那男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他向左右看看,没有见到小羊驼,它大概在操场。士官生下课以后,那畜生就躲到学校另外一头去;上课的时候则相反,它会迈着缓慢的体操步伐到草地来闲逛。阿拉纳的父亲付过钱后,又给了保林诺一点小费。教学楼那边还看不清楚,检阅场上的路灯也还没有亮,浓雾却已经下降到地面。 “他受了很多罪吗?”那男人问道,“星期六把他抬到这里的时候,他受了很多罪吗?” “没有,先生。他当时昏迷不醒。在进步路把他送上一辆汽车,一直送进医务室去了。” “星期六下午才通知我们,”那男人声音疲倦地说,“大约在五点左右。他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离校了,他母亲想来看他。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他总是受处罚。我心里想,这可以迫使他多念点书。加里多上尉给我们打的电话。年轻人,当时对我们可实在是个打击。我们立刻就上路了,我在海岸街差一点撞车。竟然不让我们陪着他。这种事哪家医院也不会有。”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他送往别的医院。他们不敢拦阻。” “医生说现在不能动,他的伤很重,这是真的,干吗要瞒着呢?他母亲一定要发疯了。为了星期五的事,她对我大发雷霆,您知道,那实在是不公道。女人就是这样,总是颠倒是非。我对孩子是比较严厉,那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星期五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种胡说罢了。她却总是责怪我。” “阿拉纳回来没有讲什么。可是平时什么事情都对我说。”阿尔贝托说道。 “我跟您说,那天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回到家里待了几个钟头,不知为什么那天许可他外出。他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刚一到家,他就要上街。那可是太不礼貌了,对吗?匆匆忙忙回家,又匆匆忙忙上街,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让他留在家里陪陪他母亲,因为他不回家,她已经急坏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看她是不是胡扯。如今她却说,直到最后那天,我还在折磨他。您看是不是胡说八道?” “您的太太大概神经太紧张了,这很自然,又是这样的一种事情……”阿尔贝托说。 “对,对,对,”那男人说,“简直没有办法劝她休息,她整天待在医务室等着医生。可是毫无用处。您看,医生几乎不讲话,总是那句:‘先生们,耐心点,放心吧,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我们会通知大家的。’那个上尉还算和气,他总想安慰我们,可是应该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三年之后——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士官生怎么会出这种事故?” “这意思是说,还不清楚,恰当点说……”阿尔贝托说道。 “上尉给我们解释了,”那个男人说,“现在我都知道了。您明白,军人是主张坦率的,直截了当,说话不吞吞吐吐。” “他把详细情况都给您讲了吗?” “是的,吓得我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像是他扣动扳机的时候,步枪撞到什么东西上了。您懂了吗?这有一部分要怪学校,他们是怎么教的?”阿拉纳的父亲说。 “上尉告诉您说是他自己打中了自己吗?”阿尔贝托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点他一句话就带过去了,”那男人说,“他不应该当着他母亲的面说这个。女人家都很脆弱。可是当兵的都是炮筒子。我本想我的儿子能够这样,像块岩石一样。您猜他跟我们说什么?在军队里要为错误付出很高的代价,他就是这么讲的。他向我们说明,专家们检查了那支枪,每个部件都很好。过错全在孩子身上。这我可是还有疑问。我认为是子弹走火造成的。总之,没法搞清楚。军人们总比老百姓清楚这种事情。再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这些都是他对您讲的吗?”阿尔贝托又追问了一句。 阿拉纳的父亲望望他说:“是呀。怎么啦?”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回答说,“我们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山上。” “请原谅,我得关门了。”保林诺说。 “最好还是回医务室吧。说不定现在可以看看他了。”阿拉纳的父亲说。 他们两人起身走了,保林诺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向草地走去,阿拉纳的父亲背着双手走着,他已经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阿尔贝托心里想道:“‘奴隶’从来也不跟我谈起他,也不谈他的母亲。” “我想请您帮个忙,可以吗?”他说,“我想见见阿拉纳。我不是说现在,而是明天或者后天,等他好一点的时候。您就说我是您家的亲戚或朋友,然后把我带进他的房间。” “行,咱们看情况吧。我和加里多上尉谈一谈。他好像很受尊敬,像所有的军人那样,比较严格,总而言之,他们的职业就是这样。” “对,军人就是这个样子。”阿尔贝托说。 那男人说:“您知道,那孩子非常恨我,这我察觉到了。我将来和他谈谈,假如他不糊涂,他会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会看到责任全在他母亲和那老疯婆子阿德利娜身上。” “那是他的姨妈吗?”阿尔贝托问道。 “是的,”那男人恼怒地说,“那是个患歇斯底里症的老太婆。她把他当成女孩子来抚养,送给他小娃娃,给他烫头发。这些她们可瞒不住我。我见过他在契克拉约的照片,她们给他穿上裙子,烫了鬈发。您明白吗,给我的亲生儿子。她们趁我不在家,离得远,就这样干。可是她们那一套是不行的。” “先生,您经常出去旅行吗?” “不,”那男人粗鲁地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利马,我也没有兴趣。我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坏了,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废物。就因为我想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谁就有权来责怪我吗?难道我还要为这样的事感到悔恨吗?” “我想他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阿尔贝托说,“一定的。” “不过我也许有些生硬。”那男人继续说道,“出于溺爱,他母亲和那个疯婆子阿德利娜不懂得什么叫明智的爱。您愿意听我的劝告吗?您将来有儿女的时候,要把他们放在离母亲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女人娇惯孩子更坏的了。” “好了,咱们到啦。”阿尔贝托说。 “那边出什么事了?人们为什么要跑?”那男人问道。 “那是吹哨集合。我得走了。”阿尔贝托说。 “再见,”那男人说,“谢谢您陪着我。” 阿尔贝托拔腿就跑,很快就追上前面一个士官生。原来是乌里奥斯特。 “还不到七点呢。”阿尔贝托说。 “‘奴隶’死了,”乌里奥斯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去通知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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