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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病人  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即便不是心理治疗师,也会怀疑凯西是故意把手提电脑放在那里的——至少是下意识的——她想让我发现她的不忠。

好吧,现在我发现了,也知道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跟她说过话。晚上她回来,我都假装睡着了,第二天她还没醒我就离开了公寓,我是在回避她——也在回避我自己。我极为震惊。我知道必须反躬自省——不然就会失去方向。我一边卷大麻烟,一边暗自告诫自己要稳住。把头伸出窗外抽完烟后,我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到厨房里倒了一杯葡萄酒。

端起杯子时,我一失手没有拿住。我急忙伸手去抓——结果它砸在桌子上,一片碎玻璃削掉了我手指上的一小块肉。

一时间到处是血:鲜血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淌,鲜血沾在碎玻璃上,鲜血溶进洒在桌上的葡萄酒里。我胡乱抽出几张餐巾纸,紧紧地包在手指上想把血止住。我把手高举过头,看鲜血汇成几条涓涓细流沿着手臂往下淌,好像在模仿皮肤下静脉血管的格局。

我想到了凯西。

每当出现危机,我都会找凯西。我需要有人同情我、安慰我,或者给我一个吻。我想让她照顾我。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我即使有过这些念头,也意识到有一扇门在快速关闭,砰地把她关在门外,使我无法接近。凯西消失了,我失去了她。我想喊,但喊不出来。我被关在里面了,四周是污泥浊水。

“该死,真该死。”我不断重复说。

我意识到那只钟的嘀嗒声,不知怎的,它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大好多。我想集中精力听它的声音,好给我那飘忽的思想找个落脚点:嘀嗒、嘀嗒、嘀嗒……可是我头脑中乱糟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无法平抑。当然,我想,她注定是不忠的,这件事注定会发生、不可避免;对她而言,我从来不够好,我是个窝囊废,丑陋、卑微,一无是处;最终她肯定会讨厌我;我配不上她,我什么都不是,如此等等,无休无止,一个个可怕的想法轮番击打着我。

我是多不了解她啊。那些电子邮件表明,与我一起生活的她有多陌生。现在我看清了真相,凯西并没有救我,也救不了任何人。她不是个值得钦佩的英雄,不过是一个受到惊吓、生活混乱的女人,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那些我心目中关于我们的神话,包括我们的希望与梦想、喜好与厌恶,我们对未来的计划——那看似非常安定、稳固的生活,在几秒钟之内轰然倒塌,就像一阵大风吹来时的纸牌屋。

我想到了多年前大学时期那个冰冷的房间,想到我用麻木、笨拙的手撕开扑热息痛包装盒的情景。现在我产生了同样的麻木感,同样想蜷缩起来乃至一死了之的想法。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我能给她打电话吗?我在处于绝望中,有求于她的时候,才转头去找她?我想象她接听了我的电话,她的声音在颤抖,颤抖的程度则取决于我父亲当时的心情,以及她是否喝了酒。她也许会充满同情地听我诉说,但是她的思想却在走神,因为她还要瞄着我父亲,注意他的情绪变化。她怎么可能帮助我?一只快要淹死的老鼠怎么可能去救另一只老鼠?

我必须到外面去。在这栋公寓里,充满了百合花刺鼻的气味,我需要新鲜空气。我需要呼吸。

我离开公寓,把手抄在口袋里,低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在大街上,走得很快,却漫无目的。我一幕幕地回忆我们之间的关系,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我仔细品评,认真审视,反复回味,寻找线索。我想起一些毫无结果的斗嘴,一些没有理由的缺席和频繁的迟到。不过我也记得一些小小的善意与举动——她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我留下的热情奔放的字条,一些真正甜美的时刻以及似乎真诚的爱。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她一直在逢场作戏?她真的爱过我吗?

我想起与她朋友相遇时,我头脑中曾经闪现的疑虑。他们都是一些演员。好自我表现,自我陶醉,自我吹嘘,谈的都是他们自己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突然,我的思绪又回到学生时代:我在运动场边缘徘徊,看着其他孩子在玩。我想让自己相信,凯西与她那些朋友不同——但显然,她与他们是一路货色。那天晚上,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家酒吧里,如果我遇上了他们,会不会被他们从她身边赶走呢?我有些怀疑。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自从我第一眼看见凯西,我的命运就确定下来了。

我该怎么办?

当然,应该直面她。把我看到的和盘托出。开始她会矢口否认,然后发现无法抵赖,就会承认真相,表示服软,表示悔恨。她会恳求我宽恕,是吧?

如果她不呢?如果她反唇相讥呢?如果她哈哈大笑,扭头就走呢?那怎么办?

显而易见,我们两个人当中,我失去的比较多。凯西会挺过来的。她总爱说自己像钉子一样坚硬。她会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对她却难以忘怀。我怎么可能忘记她呢?如果没有凯西,我将回到我以前那种空虚、孤独的生活中去。我永远不会再遇见像她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再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再也体验不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么深厚的情感。她是我生活中的爱——她是我的生命——我不准备放弃她。还不到时候。虽然她对我不忠,我依然爱着她。

也许我终于疯了。

在我头顶上方,一只孤独的小鸟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我收住脚步,四下看了看。没想到我竟然走了这么远。我发现自己到了离鲁思的家只有一两条街的地方,不禁有些惊讶。

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我并非刻意地,而是下意识地来到了我以前的心理治疗师家。这里我曾来过多次。这正说明我现在是心烦意乱,所以想到她家去,按下门铃,寻求她的帮助。

我突然心想,这也挺好的。是的,这么做很不专业,也很不合适,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需要帮助。我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鲁思家的绿色大门口,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门铃按钮,按了下去。

不久,她走过来开门。过道里的灯亮起,她把门打开,但没有取下防盗链。

鲁思从门缝里往外看。她显得有些老态龙钟,肯定有八十多岁了,比我印象中还要瘦小、虚弱,腰也有些弯了。她在浅粉色的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毛衫。

“你好,”她紧张地说,“你是谁呀?”

“你好,鲁思。”我说着走到亮处。她认出了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奥?你怎么……”

她看着我的脸,接着看见了我临时凑合包扎起来的手指,看见里面渗出的血。

“你没事吧?”

“不太好。能让我进去吗?我——我想跟你谈谈。”

鲁思露出关切的神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进来吧。”她取下门上的链子,把门打开。

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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