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7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日出之时,一位生物学教授在圣洛拉的树林里散步。

他的白发理得很短,身披一件穿了十年的夹克,脚穿登山鞋。纳撒尼尔——这是他的名字。

没有狗,没有手机,只有一暖壶咖啡和一只空塑料袋。

天朗气清,林间有蓝鸦、斯特勒蓝鸦和山雀,鸟鸣婉转动听。

小径曲折处,一段圆木被雕刻成长椅。就是这个地方,几个小时后,纳撒尼尔会带着生物研讨课的新生来到这里,为他们讲解一些树木的特征和特有现象,比如松树缠结的根系结构,比如树皮甲虫如何在干旱的助力下在林间大开杀戒,接着是重头戏——僵尸树。

在孩子们面前,他用僵尸树一词来指称这个古老的树桩:没有树干,没有树枝,没有叶片,只有一个空洞的桩子。不过呢,它现在依然活着。树桩的纹理上迸发的绿意是叶绿素——生命的证据,仿佛这残存的树木既活着又死了。“为什么会这样?”孩子们会问,至少聪明的孩子和少数真正感兴趣的孩子会倍感好奇。他带班里的学生来这里已经好多年了,大多数学生听了讲解后都会吃惊:树木竟然有办法彼此沟通,它们会向空中发出化学信号,有时还会救助自己的树邻居。“树桩的亲戚在帮助它活下来。”纳撒尼尔会解释,“它们在向它的根输送养分。”

这一天,纳撒尼尔还在这一带遇到了熟悉的东西——四散的黑色玻璃,也就是啤酒瓶。他带塑料袋来就是为了这事。

他不会责怪孩子们喝酒,更别说责怪他们相比于坐在宿舍的刨花板家具之间,更喜欢在黄松、熊果树、白冷杉和雪松丛生的林间喝酒。他能理解,群山巍峨、群星璀璨、无人打扰的野外是多么清静。可这些垃圾,真是的,这些孩子也够大了,也该懂得捡起自己的垃圾了。

他弯下腰,从泥土中捡起玻璃,突然发现小径边几步远的地方躺着个人。是个男孩,穿着军用夹克、黑色牛仔裤和网球鞋,脸朝下,身上盖着干燥的叶片。

“嘿,醒醒,孩子。”纳撒尼尔说。

他蹲下身,摇动着男孩的肩膀。男孩的皮肤散发出酒精的气味,伴随着醉汉睡着时的震天鼾声。纳撒尼尔为他拉上夹克拉链,将他的头摆成侧位——至少这样,即便他在睡着时呕吐也不会窒息。

回到家,他报了警:“有个男孩醉倒在树林里。”他向接线员详细描述了男孩的位置。“也许他睡一觉就没事了,但我想你们还是知道这事为好。”

一碗燕麦片,一杯橙汁,几片降压药片叮叮咚咚碰撞着瓶壁。这也许与压力有关,纳撒尼尔的女儿这么想。她从旧金山打来电话,说悲痛是种压力。年龄也是!纳撒尼尔据理力争。一切生灵终将面对衰败。

他打开小笔记本,有人管这叫日记,但纳撒尼尔不这么叫。笔记本躺在掌心上,又薄又小,写满一天一行的日记。跨越五年,每天一行。这样写有什么意义呢?亨利曾反问他,才一句话你能表达点什么?但这么做能带来慰藉。在这之中有一种神秘的蒸馏作用,就像从海水中提炼盐,使得日记如最简洁的化学方程式那般完美。他写得很快,不会考虑太多——这才是要点。他习惯成自然地写下:“昨天去见了亨利,他的咳嗽看上去好些了。”

一次冲凉,一件运动外套,一双黑色袜子。

车钥匙在手里丁零作响,讲义在包里叠放整齐,他这才歇下来查看邮件。

他打开一则标为紧急的邮件:他的新生研讨课上有位叫卡拉·桑德斯的学生因未知疾病死亡,这种病可能会传染,另有两名学生出现相同症状。事件详情有待考察。

卡拉的名字无法让他联想起面孔,为此他有些愧疚,但这是学年初,他还认不全他们。然而,这事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糟蹋之感。孩子们身上总是发生这些事:自杀、嗑药、酒驾。可这次的事看上去比过去更糟,是不是?

他的邮箱收到了一系列全校范围的警告,关于预防措施和疾病症状。一封邮件说课程取消,校园关闭,开启时间等进一步通知。他们总是对这些事反应过度,看到实际不存在的巨大隐患。去年秋天的校园枪手调查到最后只是个拿着水枪的人;煤气味大多是因为有人在宿舍厨房里烧水;一例离奇的脑膜炎通常是唯一个案。不过随便吧,他又不负责这些事。他向自己的所有学生发邮件重申:今天的课程取消。随后,房子很安静,太安静了。鞋子在木地板上摩擦回响。他略有些找不着北。现在,大白天的,该做些什么呢?

但不久后,他静静地站在面包店前排队,这儿没人讨论疾病。随后他驾车驶向两英里外的私立养老院,副驾驶座上的纸袋包着一个杏仁牛角面包。

“疗养庄园”的喷泉、柱廊以及它俯视湖面的样子有种宏伟的气势。这儿曾是有钱人和结核病人的疗养院,在别的情况下,这段历史倒可能引起纳撒尼尔和亨利的兴趣。不过重点在此:纳撒尼尔每次去看望亨利,都会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中解读出一则针对自己的加密信息:你怎么能把我一人留在这个阴郁的鬼地方?

这天早上,一切如常:病人的助行器通过走廊,发出金属质感的滑行声和敲击声,护士的低笑,别的房间如通风机般运转的电视机……没有任何古怪之处。纳撒尼尔要花一个上午来为亨利念诵《纽约时报》中他最喜欢的栏目,而亨利会一边听,一边像吮吸菱形糖果一样小口啃咬牛角面包。就这样,纳撒尼尔在报纸的最后几版看到一则简短的新闻报道,心头一惊:圣洛拉的这一事件就像打水漂的石片,痕迹已划到遥远的水面上。人们喜欢远在天边的悲剧:一种古怪的病在一个加州小镇的一所大学中初露爪牙。

“她是我的一位学生。”他对亨利说。

亨利听了这消息扭过头,冲纳撒尼尔露出一个无法解读的表情。他的心智就像一群鱼,隐没在黑暗的深水中。不过,时不时也会有东西拉扯鱼线。

那天晚上,纳撒尼尔的女儿从旧金山打来电话。他让呼叫转为语音留言:“是我,爸爸,我看到了新闻,想确认下你是否平安。”他回她:“没事,一切都好。爸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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