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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REAMERS 9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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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早的年代,人们会焚烧掉自己的全部所有物,而现在,化学物质代替火焰起到了净化的作用。消毒液的气味下,一定残留着宿舍一贯的气味:古龙水、爆米花、泼洒的啤酒,还有香烟。可梅只从自己的房间里闻出了消毒液的气味,如同荧光灯一般鲜明锐利,刺激神经。 梅住的这一层除了消毒液,还立了新规矩:不许离开。这是当务之急。他们说这是暂时的,为了安全。当然别人也不能进来。 没课可上,也没事可干。梅本来要为院长照顾孩子。电话那头的人听起来很恼火。那谁来照看她的女儿?梅解释不清,她还迷迷糊糊的。院长家的房子很大,屋里的书架上全是书。她的话让梅有些紧张,再说,她不太好意思提那个病。她再次解释了一遍。院长的声音软了下来:等等,你住在那一层? 梅看得出来学院对该怎么做没有把握。一种不安的感觉:发现成人还不如孩子有所准备。 没有人说其他楼层的学生要去哪里。透过窗户,梅能看到外头的实况。十楼下的地面上,没接触过病人的学生像蚂蚁一样陆续离开,背着硕大沉重的行李。一整天,手提箱在路面上滑动。一整天,遥远的声音飘入纱窗。一列巴士停在路边等待。这看起来就像一场疏散。 有些人离开时抬头看了看十层,但大多数人一直低着头,别开视线,仿佛他们与十层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没人使用“检疫隔离”这个词,但梅查了下。四十天。有段时期,船只在进入威尼斯港口前要等待四十天——他们希望这段时间足够一种传染病自取灭亡。 在禁闭期的第一天,两个男人从食堂推来一车三明治作晚饭。他们戴着白色的纸口罩,声音像外科医生一样含糊不清。梅看得出他们的想法。他们一人守着电梯,一人把餐盒放在地毯上,仿佛早就商议好了这番行动:要尽快离开这片受污染的空气,越快越好。 这层楼仿佛变小了,太小了。在梅看来,楼里住的学生像是翻了几倍。他们手握门把,手指拂过电灯开关,光脚站在地毯上,往水池里吐痰。碎发在空中到处乱飘。 要有胃口真是太难了。当其他女孩一边闲谈一边抱怨时,梅专心咀嚼,感受三明治的生菜叶触碰牙齿的凉意。 不能做的事,不能见的人。这话题一下子让女孩们变得神神道道。“如果我们习惯了分离,就不会那么难熬了。”一个女孩说。据她所言,她的男朋友住在另一栋宿舍楼。 而日子似乎也比以前长了,超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仿佛时间需要在空间中移动才能前行,而现在,时间停滞在了一个小地方。 梅的母亲再次来电。 “你电话打得也太多了。”梅说。她在咀嚼时捂住嘴,仿佛边上有人在看似的。 “我只是担心你,”她母亲说,“我担心得不得了。” 母亲的嗓音,那样着急,那样尖细,却起了安慰的反效果,如同在牙龈肿痛时不断触碰那颗牙。 “我挺好的。”梅说。 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毛坯墙间回荡,像是放大了。她只获准从原来的房间带过来一个包。原来的房间,卡拉病了的那间,如今已被黄色胶带密封。她现在住的是一个空房间,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声音变得柔和,唯有孤寂的回响。 “他们知道那是什么了吗?”母亲再次问。 外头的走廊上,梅听到有个男孩在跑步,从楼层的一端慢跑向另一端,一次又一次往返在这条临时跑道上。“古怪马修”,这是别人给他的称呼,用来区别其他的马修。不过,跑步看起来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我和你说过了,我不知道。”梅说。 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声。 “我爱你。”母亲说,但语气有些僵硬。他们家不是那种会大声把爱说出来的家庭。“爱”这个词让他们感觉有点过,它所流露出的,比起温情,更多的是危险。 “我也是。” 在那之后,她听了一会儿那个男生在走廊里跑步的声音。梅无意间听见他说过一次他在练习马拉松。他说他喜欢光着脚跑,就像肯尼亚人、古希腊人,人就该这么跑步。他的脚步落在地毯上。他每次跑过梅的房门,都会有一瞬的阴影,靠近,远去,回来,就像间歇的嘀嗒钟声。 在隔离期的第二天,透过自习室的窗子往下望,会看到停车场上有人用粉笔或面粉写了几个硕大的白色字母:AYANNA。艾安娜,一个女孩的名字。此外还有别的字符,也许是一串密码,或是什么东西的缩写,在柏油路面上万分醒目。附近有个男孩在阳光下眯着眼,等着自己写的东西被大家看到。 梅能感受到那些字母背后花费的工夫、计划和辛劳,以及那个男孩弯下的腰。没有谁的腰也像那个男孩一样为她弯下过。 “真是闲着没事干。”跑步的古怪马修说。他也站在窗边,光着脚,汗流浃背,正拿着保温杯大口喝水。“是吧?” 附近有扇窗“吱呀”一声打开了。来自巴巴多斯的女孩艾安娜,正穿着睡衣向那个男孩用力挥手。她穿着V领上衣、牛仔裤和人字拖,脚指甲涂成粉色,牙齿洁白,皮肤光滑,透着简单而自如的美。她的口音活泼悦耳。所有男孩都喜欢她,也许女孩们也喜欢她,因她漂亮可爱而原谅她——因为她的光芒四射不仅来自她的长相,还来自她的温暖,那种近乎从脸颊上闪耀出来的善良可亲。她是走廊里唯一对梅表露善意的女孩。 一看到艾安娜,停车场里的男孩站起身,举起双臂挥舞,像是个示意直升机下来救援的人。艾安娜向他大声呼喊,可他听不见。他在耳边张开手。很快他们拨通了电话,但依旧在挥手,仿佛两人间用绳子连了两个锡罐。 梅站在窗口看着他们,直到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快得像肾上腺素。她拉上窗帘。 她给老朋友卡特丽娜打电话。现在她明白了,她该和卡特丽娜去伯克利的,或者去加州艺术学院——她本想去的学校。她可以在那儿修习真正想学的东西:绘画、油画,或两者兼修。真邪门!卡特丽娜听了卡拉和其他人的遭遇后感叹。梅当即感受到她的老朋友正在与她渐行渐远。这听上去不像她,她怎么会用“邪门”这种词。其实,每个人都在渐行渐远。 同一天,两个新医生来到宿舍十楼。其中一位是来自美国东海岸的专家。她穿着绿色医护服,套着绿色分指手套,戴着厚厚的奶油色口罩。口罩清爽又干净,像是刚刚拆封。 她检查了他们的眼睛,看了他们的喉咙,还听了他们的心跳。尽管这一层的每个孩子都正常地醒了过来,她看起来依然惴惴不安。 她说:“潜伏期可能会很长。”仿佛他们的身体是个计时器,这点其实不无道理。“它潜伏得越久,就可能传播得越广。” 轮到梅接受检查时,医生递给她一个和自己脸上一样的口罩,松紧带松松地垂着。 “从现在起,你得每时每刻戴着它。”医生的态度像在做实验,仿佛她面对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危险的化学制品。 梅看着她的脸,如同看着飞机颠簸时的乘务员:如果他们继续倒咖啡,并不会出什么事——有些骚动只会干扰到没经验或未经训练的人。可这个医生的脸绷得那么紧,像是专业素养,反倒起了反作用。“而且你不能和他人有任何肢体接触。不能接吻。”医生接着说,“也不能做爱。” 梅的脸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 第二个医生跟在第一个医生后面,她是个精神科或类似的专业医生。 这位医生向梅询问卡拉死前的精神状态:“你的室友最近有听到什么令她沮丧的消息吗?” “我不太了解她。” “她有表现出什么消极想法吗?” “在我面前没有。” “那在其他人面前呢?”医生追问。 梅摇了摇头。 “我也不了解他们。” 在那之后,因为紧紧贴在脸上的口罩,他们看起来都更像病人了。贴着脸颊的纸面让梅感觉很热。你能感受到自己在呼吸,你无法不去想它,不去想那飘忽不定的节奏,仿佛口罩反而提升而不是降低了得病的可能性。同时,另一种折磨在宿舍中蔓延开来——一种梅从未体会过的疲倦。 她花了很长时间从自习室的窗子向外看,望着远处闪闪发亮的湖泊在烈日下萎缩。水退下后,撒满上千件失物的沙滩显露出来:沉没数年的几十年前生产的帆船,锈得只余模糊轮廓的古老卡车……这片曾在她看来如此浪漫的风景,忽然让她心神不宁:位列湖畔斜坡边的树木生病干枯,树体在死后依然矗立,树枝被火烧得焦黑,树干被甲虫从中吃空,正如生物学教授曾讲解的那样。可它们依然屹立不倒,像墓碑一样。 她忽然想到卡拉,想到她的身体,她的骨头。真是荒谬,这种时候卡拉去世的糟心事竟也能跳出来打断她的思绪。 “你在看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问,仿佛梅发现了什么秘密的转移注意力的消遣,得分享给大伙而不是藏着掖着。 “没什么。” 一阵风刮起,梅看着风一点一点吹散了写着艾安娜名字的粉笔字。 这时,身后飘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想象一列失控的火车。” “啥?”梅问。 是马修,古怪马修,穿着运动短裤,光着脚。他的口罩斜挂在脸上,一头高一头低。 “想象五个人被绑在铁轨上。” “天哪。”自习室的另一个女孩说,“别再是那列该死的火车了。” 以前远远看着马修时,梅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中透着一种奇异的敏捷,他的身子一定得每天坚持跑步才能那么稳健。 “火车径直冲向那些人。” 马修刚在走廊里痛快地跑了一场,依然满头大汗。梅看到他一绺绺乌黑的鬈发上挂着汗珠,衬衫也渗出了汗水。她还闻到了汗味。 “他们为什么被绑在铁轨上?”梅问。 “那不是重点。”马修盯着梅说。梅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衬衫的腋窝下有几个洞。 “现在想象铁轨边有根操纵杆。你一拉操纵杆,就能让火车变道,救下那些人。 “不过搞怪的点来了:那条道上也绑着一个人。 “如果你拉动操纵杆,就会救下五个人,但也会杀了一个人。” 马修全身都在颤动,就像在释放一种他容纳不了的能量,能量还以这种方式释放:对一个从未交流过的女孩说出一大串话。 “你会拉动操纵杆吗?” 如此深入一个问题让梅感觉很好,这也许是她在这层楼上所经历的最长的一次对话。 “我认识那些人吗?”梅问。 这个问题应该挺重要,可马修摇摇头,像是在否认,像是在表示这一点都不重要。 “我猜我会拉动开关。”梅说。 “真的吗?”马修看上去从她的答案或共识中获得了某种释然之感。 走廊里忽然一阵骚动。护士们又来给他们量体温了。 马修接着往下讲。 “可要是没有变道操纵杆呢?如果让火车停下的唯一办法是把某个沉重的东西推到铁轨上呢?如果附近唯一的重物是个大胖子呢?” 梅预想到了问题的走向。 “你会把这个男人推下去吗?”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简单。 “不。不可能。” “可这不是和拉动操纵杆一样吗?无论哪一种,你都要杀死一个人,救下五个人。” “我觉得这不能相提并论。” 一个护士冲进自习室。“嘿!”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你们俩靠得太近了,你们必须时刻保持一米五以上的距离。”她边说边晃动戴着绿色手套的手指。她的绿色护理服随着她的走动飒飒生风。 梅退后了一步,但马修站在原地,也许是没听到护士的话,也许是不在意。 别的孩子成天躺在走廊上,等着什么事发生,什么事改变,至少等着下一顿饭送来。没过几天,他们就变得昏昏欲睡,行动迟缓,可谁敢断言这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无所事事呢? 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天气。天空那么广阔,太阳那么雄伟,午后阳光下的叶子那么晶莹剔透。他们“啪”的一声推开纱窗,不顾蚊虫叮咬。他们将手臂伸出窗台,只为感受外界的气息拂过皮肤。 梅能想象这一幕在外头的人看来是什么样的:从窗里探出脑袋就像火灾的被困人员。不过,梅很快就没必要想象了。停车场上已安置好两辆新闻车,向全国转播实况。孩子们挤在屏幕前,指着自己说:那是我们!那是我们!我们上电视了! 可兴奋劲儿很快就消失了。无聊回来得一次比一次快。这种软禁没有尽头——这种感受迅速缠上了他们。 第三天,一个男孩终于打破了单调乏味的气氛。他是个吉他手,大家叫他“醉汉托德”。他向来爱睡懒觉,因此直到中午,才有人注意到他没有醒来。 他们能听到他躺在担架上时的呼吸,看到他粉嫩得像孩童的眼皮。急救人员像桨手一样,将担架如漂流般运出走廊。他是三天来,第一个离开这层楼的人。 这一次,其他孩子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仿佛他们生来就时常要面对这种水深火热。他们有的十七岁,有的十八岁。可一些技能会快速习得,就像语法,早已存在,只是在等待被用上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的自习室,梅在读书,艾安娜趴在桌上睡觉。屋里只有她们两人,伴以同一空间的两位读者无声无息的同志情谊。前后发生的事很微妙:艾安娜把书放在手边,划清自己的界限,随后慢慢地把头搁在手臂上。没有昏厥。没有晕倒。口罩好好地戴在她的脸上,洁白干净。 “你还好吗?”梅隔了大半个屋子问。她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 叫醒一个你不太熟的人像是一种冒犯。梅碰了碰艾安娜的肩膀,轻声叫了她的名字。一片阳光照在艾安娜的背上。 “你还好吗?”梅再次问。艾安娜咕哝了一声,令人宽慰。她轻轻点了点头。她点头了。梅会记得她的点头和那时舒了口气的心情。 梅走回窗边自己的椅子。 自习室的门忽然开了——是马修。一看到那个奇怪的男孩,梅忽然感到心花怒放。也许他又有问题要问她,也许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的确带了个问题来。问题是这样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口罩让他的话含糊不清,“艾安娜?” “她没事。我想她只是累了。”梅回答。她的书正放在大腿上。 “艾安娜!艾安娜!” 这回,艾安娜没有出声。马修开始摇晃她,她的一条手臂耷拉下来,脸颊“啪嗒”一下碰到了桌面,头微微转动,手臂在下头晃荡。 马修转向梅。 “你就坐在那儿什么都没做?” 屋里渐渐被闻声而来的孩子填满,他们的声音就像磁铁,吸引来了别的孩子。“艾安娜!”口罩下不断传出呼唤声。有些孩子害怕靠近她,便远远地呼喊:“艾安娜!艾安娜!” 另一栋宿舍里,喜欢艾安娜的男孩正在做爆米花或洗衣服。也许此时此刻他正在想着她。 “她说她没事。”梅告诉他们,可他们不听。梅口罩下的脸颊火辣辣的,双眼开始灼痛。“她几分钟前还说自己没事的。” 艾安娜的头沉重地搁在桌上。你得靠很近,才能看到她呼吸时背部微弱的一起一伏。这是个令人不安的转折点——一天两起病例。 “还有她。”马修指向梅,“她就坐在那儿看书,像个没事人。” 在急救人员来接艾安娜前,梅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在亮绿色的床单上蜷缩了很久。床单是八月份精心挑选的。她曾希望,床单的主人在大学里不要再像之前那么不苟言笑,要幽默开朗一些,勇敢大胆一些。 她感到喉咙一紧,眼泪落了下来。隔壁传来电视机轻微的震颤声,还有比这更寂寞的声响吗? 在那之后,她独自一人在屋里待了很久,以至于没听到次日的新消息:又有两个女孩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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