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11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同一天晚上,离学校十个街区的某栋灰色大房子的厨房里,一位母亲正在给新生的宝宝唱歌,父亲正在烧晚饭。

他们当然听到了新闻。但此时此刻,还不到十天,他还能享受平底锅里炒成褐色的洋葱的香气,感受掌心中婴儿的小脑袋散发的温暖。他边打开红酒边对安妮说:“看到了吗?越来越顺了,是吧?”

宝宝出生十七天了。

本和安妮都是访问学者,刚刚搬到圣洛拉定居。他们装行李的盒子还散布在松木地板上,书像柴火一样堆在餐厅里,解体的书架等着用螺丝钉修理,安妮的牛皮纸印刷物东一摞西一摞地靠在墙边。还有一个足球,干净洁白,与烤架一同因一时冲动而买下。还有一个后院。你能想象吗?一间单独的婴儿房。一栋大房子。这片空间让他们欣喜若狂。他们还年轻,不过没那么年轻,余生之中也就现在还容他们这么想。

安妮坐在餐桌边,穿着素来一直穿的短袖和短裤睡衣,棉布下的乳房胀鼓鼓的——比以前大了很多,乳头和乳晕变大变深,变化大到让安妮觉得这像别人的胸。

格蕾丝睡在她的臂弯里,一只粉嫩的小脚丫搭在另一只上。

“你能再温一瓶吗?”安妮问。

安妮的奶水来得很慢。她和本就像等待幼崽茁壮生长的两只动物,可有一段时间,孩子每次上秤都比原来轻,给他们一种快要飘走的感觉。第一周有位护士说,她是个瘦弱的小家伙。这话让安妮在医院当场放声大哭,也许是因为荷尔蒙,也许是因为筋疲力尽,也可能是因为一种更简单的东西——爱。

但他们终于拨云见日。孩子的体重总算上去了,多亏了其他母亲的奶水,由母乳多的母亲捐给医院。此前这让本心里很不是滋味——让女儿喝别的女人乳房里挤出来的奶。可如今,为了解燃眉之急,他得给予女儿她所需要的一切。

当安妮的手术切口逐渐愈合时,本无师自通,学会了给孩子洗澡、换尿布,还包揽了一系列洗洗刷刷的活儿——刷碗、刷碟子、洗床单、洗衣服,水池中总有瓶瓶罐罐叮叮当当的响声。活太多,性生活又没有,他还没洗澡,一天就结束了。十七天来,他们经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睡眠:倒头就睡,说醒就醒,就像啜饮盐水来解渴。在合眼前,他们总是放不下心,频频起身。每小时都被需要,每一刻都不得懈怠。这正是本所恐惧的在有孩子后会发生的事,但他未曾料想到被如此索取竟那么欢愉。

这样昼夜不分的分分秒秒在今晚戛然而止。在始料未及的寂静中,他们在几周来第一次满心欢喜地意识到:他们总算有空做个沙拉、烧条鱼了。

本在水池边一边洗生菜一边想:现在我和我的妻子在一起,现在我们和女儿格蕾丝在一起——仅仅说出女儿的名字都让他很开心。有些事说出来竟那么令人欢欣,如此简单,如此平实。

要说他们完全不在意学校发生的事也不尽然。几个生病的素不相识的学生,可怜的孩子们,不过没一个在他们的班上——这不过是每天都注定会被忽视的上百件惨事中的一件罢了。闭上眼睛,即能生存。

安妮将头转向后门,说了些什么,可本不太听得清。

“你刚说了什么?”本关上水龙头侧耳听。“你听到了吗?”安妮抱着宝宝站了起来。宝宝感受到动静,开始扑腾——她像鱼一样弓起背,小脸因牵拉背部涨得红扑扑的。“外头的鸟儿要疯了的样子。”后院里,住在空调边的几只燕子惊慌地大叫,它们的巢依附着窗台。那个巢是他们最早的发现之一,比黄昏时在湖面上游来游去的幼鹅还要来得惹人喜爱。他们竟来到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世界,连空调都助了一臂之力。

安妮在学校处于临时职位,她要在一个物理实验室待两年,而本只是兼职,教文学。但这有种不卑不亢的魅力,就像脚下扭曲变形的地板,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缺憾。

“也许这附近有只鹰?”安妮说。她抱着蜷在一边臂弯里的格蕾丝,“咔嗒”一声打开纱门。她走得很慢,剖腹产的伤口仍有些酸疼。“也许那只鹰惊扰到了它们?”

她赤脚站在院子里,眯起眼透过镜片往外看,同本一样没有洗过的黑发扎得很松,蜷在她的后颈处。

她扫视淡蓝的天空。日光刚刚开始暗淡。篱笆后是片树林,梨树紧凑地排列在斜坡上。斜坡顶峰,离这儿一英里左右,是一大块焦黑的土地,这是上一场野火留下的零星证据。

院子里,两只燕子正在巢和橄榄树间惊慌地来回跳动。隔壁的黄色房子看上去没有人住。

“嗨,小鸟!”本想逗乐安妮,“你们这群小家伙怎么了?”

他喜欢安妮微笑时的嘴型,喜欢她不太整齐的小小贝齿,还喜欢她涂了润唇膏的光亮嘴唇。

“对啊,你们这群小家伙怎么了?”安妮说。

他们的鸟儿继续啼啭。没错,他们将燕子视作自己的鸟儿。

格蕾丝突然睁开眼,细细的胳膊向两侧弹开,像是受了惊吓。

“你听到了吗,格蕾丝?”本说,“那些是鸟,鸟是唯一能飞的动物。”

育儿建议里有一条,要尽可能对孩子多说话,但就算没人告诉他们,这种冲动已油然而生——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她。

搬家后不过三个月,他们已经感觉到离开布鲁克林的房子就像跳出了一个樊笼。那栋三百平方英尺的房子见证了太多不快,能来到这里放松身心实在太过幸运。这儿三面环山,被国家森林覆盖,时有松脂的香气飘过篱笆。夜里,他们常常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听着树林里蛐蛐儿的鸣叫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椅子是在一个庭院旧货摊上花十美元买下的。还有星星——你真的能看到星星。还有小屋——这儿真有人住在小木屋里。还有草莓、土豆、鳄梨和玉米,在进入小镇的公路边的蔬果摊上有卖,那儿每天都摆满了从峡谷里采来的水果。他们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月,等待孩子降生。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同燕子的叫声一样急切,或更甚。有人在不停地按门铃。安妮和本眼神一对,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就是婚姻造就的效率。

本去应门,看到了门外的人——隔壁的那个小一点的女孩,穿着拖鞋站在门廊上,看上去和燕子一样心烦意乱。

“抱歉。”她话不成句,黑色的眼睛盈满泪水,脸颊粉嫩。

她大概十岁,或十一岁,嘴里抿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本不太习惯和孩子们交流。

“你还好吗?”他问。

妻子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接过话头。

“哦,天哪,你怎么来了?”安妮惊讶地捂住嘴。

“出了点意外。”女孩说。她的耳朵上缀着小巧的瓢虫样子的耳钉。

安妮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肩膀,但她退了一步。

“我不能碰任何人。”女孩说。安妮瞟了本一眼,眼神一闪。

“你为什么这么说?”安妮问,可女孩没有回答。

他们注意这对姐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常看到两姐妹在早晨走向公交车站,在晚上给地里的蔬菜浇水。他们知道她俩会在那栋又大又旧的房子的窗沿或屋顶平台上坐着看书。两人安静的性子和她们成天扯着嗓门因一棵树的事而发飙的父亲反差极大。无论他和安妮怎么解释,她们的父亲都不相信他们只是租了这间屋,而房屋的主人才是砍倒冷杉的人。

“我们能帮到你什么吗?”安妮问女孩。

就在这时,隔壁房子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女孩的姐姐冲她大喊:“莉比!”听到向来安静的女孩大声叫喊,真叫人吃惊。“快回来!快回来!我认真的。”

两个女孩在恐惧——本能从她们脸上看出来。

街对面,一位穿着蓝色护理服的护士刚刚到家。本只知道她的名字——芭芭拉,仅此而已。她看向他们的方向,或许在好奇,或许在思索,但她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进了屋。

“抱歉,”门廊上的女孩说,“我需要进你们家后院,一会儿就好。”

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论这个女孩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十年后,他的女儿也会是这样。他一边抱着格蕾丝,一边自言自语,想象自己在对长大后的她说:当你还是个宝宝时,我们住在加州。

“那你就进来吧。”他对女孩说。

女孩不肯进来,所以他们绕了远路,转过屋角。三个人一起——他,抱着宝宝的安妮,还有女孩。他拉开侧院的门闩,用力推开门。女孩跑了进去。

他们不再向她发问。

女孩很快在橡树后的草丛里蹲下身子。他们终于看见:院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只白色的猫咪,咬着一只小燕子,齿间垂着一对幼嫩的翅膀。

“松口,克洛。”女孩说,“快点松口。”

随后,本会将这一刻视作arche kakon[希腊语。]——劫难的开端,他常常在讲解古希腊悲剧时提到这个词,写到白板上给学生们看。那只猫咪宛如后续一切崩坏的预兆。可安妮会嘲笑他的这种想法。她是个科学家。他的妻子——一位物理学学者——她会说,你太迷信了。可她的物理学不也神乎其神、玄之又玄吗?

女孩捏住猫咪的下巴,直到它松开嘴。鸟儿落到地上。是一只雏鸟。死了。

“我们家的纱门有个洞。”女孩双手将猫咪捧起来,“这只猫老是往外钻。”

她跑出院子,随后传来她家前门关上的声音。

本在鸟儿边上蹲下身。小小的翅膀,纤细的足。他能看到猫的牙齿咬穿的羽毛和血肉的伤口。

他们的鸟儿一直在上方哀鸣。它们知道多少呢?它们感受到了多少呢?

“那两个女孩,你觉得她们还好吗?”安妮问。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孩子出生后,有什么东西变了,荷尔蒙或者人生观——谁说得清呢?安妮望着隔壁的房子,咬住手指。这是她的小习惯,因此她甲床边缘的皮肤才那么粗糙红肿。本碰了碰她的手腕,她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说。忧郁悄悄潜入脑海,沉重而熟悉。“但愿她们没事。”

但你永远无法知晓别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布鲁克林的邻居永远不会猜到,安妮去年搬来后有多么想搬走。

他们打算继续用餐,可洋葱已经烧焦了。很快宝宝醒了,哭声响彻厨房。

本先前忘了解冻母乳,便立马跑去取来一瓶,将瓶子放在水池的温水里不断翻转;而安妮正试着给格蕾丝喂奶,但流出来的奶只有寥寥几滴。格蕾丝越来越无助,小脑袋不停地从安妮胸前扭开。“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忘了温奶瓶。”安妮从本的手中夺过奶瓶,放到水龙头下方,仿佛在她的注视下,奶瓶里雪泥般的母乳会化得更快。本明白安妮的言下之意,也心知自己总是心不在焉。“我们现在有孩子了。”安妮说,“你不能再成天没头没脑的了。”

本早已领会,一个孩子既能将他们联结,又能使他们分离。

随后,安妮带着孩子走上楼,身影消失在楼上。本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虽然他本不想喝得那么快。有些东西变了。心情被糟蹋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渐渐脱离掌控,这在布鲁克林又发生过多少次呢?他又喝了一杯。

这一夜,他又做了过去两年反复做过的一个梦:安妮离开了他,和她的论文导师在一起。一些连接紧密的纽带在夜里松开。这场梦里,安妮还带了她的孩子。梦里还出现了新的事件:在梦的尾声,他的牙开始松动。

对那些相信梦有特定含义的人来说,掉牙可非同一般,它象征着焦虑或恐惧。那些人会说,梦预示了次日清晨乃至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事。但本一直极力劝服自己的学生远离那类读物,要求他们开拓思路,不要浅尝辄止,不要只图省力,而要求真切实。那些孩子啊,他们只想要现成的答案,一以贯之,仿佛每个故事都不过是一段能解开的密码。

事发后本会告诉警察:出事时他醒着,躺在床上但没睡着;安妮躺在他边上,一条腿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孩子在安妮怀里,呼吸缓慢而平稳。

清晨六点,万籁俱寂,晨光熹微。

一声巨响打破静寂,轰响如雷鸣,但比雷声要近,震得窗框吧嗒作响。有些声音会唤起某些画面,使之跃入脑海。

“怎么了?”昏暗中,安妮猛地坐起。本看得出,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听到了响声。汽车报警器在外头响个不停。

他够到灯开关往下按,但灯没亮。断电了。

他的手在颤抖。格蕾丝哭了起来。

他穿着平角裤走到窗边。街对面,护士住的地方出事了,但隔着烟雾看不清楚。

“发生什么事了?”安妮又问。

透过茫茫的烟雾,本看到房子倒了。墙体塌陷,留下一堆黑乎乎的木头,燃着几簇小火。草地上遍地是碎片。

“街对面的房子,看起来好像爆炸了。”

邻居们陆陆续续来到街上,手捂着嘴,小跑到有花园浇水带的地方。水流喷了出来,空中纸屑纷飞。

“爆炸?”

街角的电线杆折断了,电线像花环一样搭在树上。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随后,当消防员奋力扑火时,警察让人群远离现场。本和安妮穿着睡衣站在其他邻居身边。本抱着格蕾丝,她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收敛了玩心,仿佛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太阳升起,普照大地,街上的每条狗都在吠叫。人们议论纷纷,揣测事故的起因:出故障的电热水器,或是烧了太久的煤气灶。“有这可能,”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说,“煤气灶没关,烧了好几个小时。”

所有人都希望护士不在家。也许她在上班,上晚班。但他们都看到,护士的车就停在车道上,挡风玻璃四分五裂,沾满黑色污痕。

“先是那些学生病了,”一个中年女人说,“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有人试着看向乐观的一面:“至少火势没有蔓延到别的屋子。”人们经常会这么说。有时候,想些更糟糕的事、更倒霉的人,会让人好受一些。

隔壁的两个女孩一直待在屋里。本看到她们在屋顶平台上俯瞰街道。救火车驶来,车光照得她们的脸微微泛红。

同时,她们的父亲在屋外不停忙活。他站在一架梯子上,厚重的络腮胡,没穿衬衣。空中传来锤子和钉子的敲击声。

安妮第一个注意到他。“天哪。”她说,“我想他是想把窗户封起来。”

他看上去像个海员,正在关闭船甲板底部的舱口,似乎在为一场无人预见的风暴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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