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22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一开始,你不会知道一场野火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待太阳升起,眼前只余下数公顷死气沉沉的树林,在蓝天之下焦黑枯败,一片荒凉,树枝上的针叶零落殆尽,仿佛常绿树也迎来了冬天。

再晚些时候,官员们在追踪扩散的疾病时,会追溯到这一夜,追溯到那二十多个学生翻过山丘、穿越树林、驶入小镇时呼出的气体。

可到了这里,时间线越发含混,传播途径越发模糊。叙事者的言语总有漏洞,这是探究真相的限制。在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中,推断会在缝隙中扎根。

火灾次日,天光初亮之时,萨拉正舒展着身子躺在木地板上,在睡梦中轻轻转头。

有一只小猫咪正在舔地上的东西。这让萨拉醒了过来,视线平行处是小猫白花花的爪子,啪嗒啪嗒,似乎很急切。除此之外,屋子里很安静。阳光照了进来。

床上的父亲没有变化,依旧在安静地沉睡。

“爸爸。”萨拉轻声呼唤。没有回应。

前一夜的恐慌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终结。父亲感染了沉睡病——毋庸置疑。

萨拉心中涌动着另一种感觉:她似乎早就见过这一切,早已期待了数年。确切来讲她期待的不是灾难,而是一些不可避免的丧失,一些突如其来的崩坏,仿佛以往那些忧心忡忡、彻夜难眠的夜晚都是这件事的彩排。

床上的父亲看起来平静而年轻,或比以往年轻。他的前额像被单一样光滑。他这么闭着眼睛躺下身子休息的样子真是少见。

萨拉注意到,父亲的眼皮在颤动。

她想知道父亲在做什么梦。梦见了灾难,还是没有?梦见了不同的生活,还是原本的日常?

当萨拉和莉比拉开父亲身上的被子时,尿味飘了出来。

“我觉得我们得打电话找人帮忙。”萨拉说,“比如911。”

“不行,他不希望这样。”莉比说。

的确如此,两人都知道父亲会怎么说:警察就是一帮满口谎言的家伙,医生过来就是为了钱,整个社会体制都在控制之下,与他们对着干。

“他们还会把我们带走。”莉比说,“我们会被收养到不同人家,再也看不到对方。”

这些设想是父亲灌输给她们的。他警告过她们好多次,被社会工作者带走会有怎样的下场。

没有祖母可以打电话求助,姨母也不行,亲朋好友没一个会知道该怎么做。一直以来,只有他们三人在这栋房子里一起生活。而现在,可以说只剩两人了。

最后,问题回到水上头。父亲的身体需要水,不是吗?可她们没办法给他水。

最后打电话呼救的是萨拉,她撒了不得不撒的谎。她说她来自明尼苏达,正住在自己的祖母家。她告诉应急车辆调度员,她的父亲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可能病了,得了那个沉睡病。她问能不能派人去检查一下他的情况。

不久后,萨拉和莉比坐在马路边小山丘上的树林里,膝盖紧紧蜷到胸口,看着自家的房子,仿佛她们只是坐在干燥泥地上的邻家女孩,正在一边捡松果一边等待。萨拉看到了自家屋子在邻居眼中的样子:窗户封得死死的,雨水沟锈迹斑斑。

“那又如何,我才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呢。”莉比在傍晚的阳光下眯着眼说。

湖面上吹来一阵风。在屋里待了这么多天,她们没想到外头这么冷。

空中飘来松脂的清香,昆虫的嗡嗡声,邻居家孩子的哭声。母亲正抱着孩子在门廊上来回踱步。她的脸凑近孩子的脸颊,嘴巴在动,像是在唱歌。

“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莉比说。

小婴儿脸蛋红扑扑的,眯着眼睛,裹在白色的针织毯中。

在离开房子前,两人将所有猫赶进地下室锁好,开着前门,好让救援者进屋。她们的计划只延续到几个小时后。她们会先在外头藏一阵子。明天是一片黑暗,后天是一片空白。

远处终于响起汽笛声,萨拉攥紧妹妹的手——有人来帮助她们的父亲了。可当救护车的双层门打开时,眼前的一幕却出乎意料。

莉比倒抽了口气,只见四个人走下救护车,通体蓝色衣装,让萨拉觉得很像宇航员。是男是女看不出来,更别提他们还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套着连领帽。他们还戴着从手延伸到胳膊肘的绿色橡胶手套,甚至鞋子都套了塑料鞋套。还有围裙,每人的衣服外还套着一条干净的塑料围裙,仿佛这些人是屠夫,要来这里切点肉似的。

“他们要对他做什么?”莉比问。

“他们会帮他。”萨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确定。父亲的恐惧突然在她的脑海里绽开,猛然而来的内疚让她腹部一紧。

“我跟你说过,你不该打电话的。”莉比说。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那些穿着防护服的陌生人穿过前门,很快再次出现,只见楼上的窗户蓝光闪动。防护服只能透过木板间隙的玻璃依稀可见。

邻居家的婴儿又哭了,可母亲没有继续摇晃她,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女孩家发生的这一幕。母亲拿起一只手捂住嘴,像是得知了坏消息,或受了惊吓。她任由裹着宝宝的毯子松开,粉嫩的小脚丫伸了出来。

当女孩家的前门再次打开,他在那里——她们的父亲躺在担架上,担架在护工的手中像个棺材一样晃来晃去。

他在担架上毫无遮蔽,任人摆布,胸膛赤裸,只穿着一条平角裤。莉比不喜欢担架运到路上时父亲的头上下颠簸的样子。

并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可消化。一些事会完整而长久地停留,一些画面永远不会离开脑海。

“他不会想要这样的。”莉比男孩子气地用小胳膊往树林里投了一颗松子,“他厌恶这个样子。”

“可除了这样,我们还能怎么做呢?”萨拉说。可紧绷的感觉传遍她的全身,后悔之情也节节传递,一次一块肌肉。

父亲那结满老茧、一直以来脏兮兮的脚底心消失在洁白的救护车里。一位护工正将某种烟雾喷洒到其他护工身上。

隔壁的女人连同孩子消失了。

在救护车离去前,一位护工拿着一个罐头似的东西回到门前。女孩们听见他摇晃罐头时的金属声,还有喷漆从喷嘴中喷出时“唰——唰——”的声响。

“嘿,他们在做什么?”莉比耳语道。

一个巨大的黑色叉号显现在前门布满裂缝的门板上,仍在滴落油漆。她们又听到了晃荡声和喷漆声,是那位护工又在房子侧面喷了个叉号。

两人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饿了。当太阳落下山丘、蟋蟀开始呼唤彼此、街道几近全黑时,她们蹑手蹑脚地回到家,像小偷一样悄无声息,还不敢开灯。她们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二岁,待在一栋大房子里,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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