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44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梅最先感受到一双手——马修的手,他把自己抬了起来。他呼唤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梅,梅,醒醒,梅,醒醒。梅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感受到微风拂过皮肤。马修把她带到了院子里。这种睡眠状态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相比夜晚更像黄昏,被清醒时的现实世界丝丝渗透。

梅知道马修会带她去医院,同他们送过的其他人一样。耷拉的手臂是她的,下垂的头是她的,脸颊上的丝丝碎发也是她的。

她双目紧闭,却不知为何能看到外界——或者说不看就知道外界的样子。她知道路面开裂的人行道在阳光下闪烁,她能想象出天边的群山参差不齐的轮廓。空中飘来纯净的桉树味,让她脑海中浮现出如蜘蛛般细长的桉树形象。

脑海中有一点清晰无疑:受到马修关注与关心的喜悦。

他们到了学校,梅的身体仍窝在马修的臂弯里。老房子的凉意,好多人喃喃低语的声音,消毒剂的气味。

“她这样多久了?”一个沉闷的声音问。说话者像是戴了口罩,是个官员。

梅忽然一阵心焦。我听得到你说话!她想说,却说不出来。我在这儿!她心想,却无法发声。我在这儿啊!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马修上气不接下气,说得很快。梅从没听到过他说话时出现这种情绪:恐惧。“我想她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甚至更长。”

他未加防护的赤裸手指拂开梅脸上的发丝,他的善意如电流般通过掌心渡入她的身体。

然后是贴上胸口的听诊器,接着她的脊柱慢慢沉入一张折叠床。

她决定过一会儿,等她没那么疲惫后,再试试开口说话。

她有种被旧书包围的迷惑感。可能是她闻到了薄薄的书页腐坏后的霉臭,也可能是她在睡觉时听见有人说:把她带到图书馆,儿童区的下一层。

她察觉到一些断片,她无法把控时间的连续性,每一刻都独自悬浮,彼此分离。

某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古老的故事,混沌而灰暗,那是几年前她在一本书,或一部电影,或某篇文章中看到的。故事的主人公因车祸而瘫痪,大家都以为他已脑死亡,可他没有。没人知道他躺在那里,仍能思考,仍能感知,仍渴望交流,持续数年。这被称作——闭锁综合征。

一阵恐慌猛然流窜全身。马修能感受到她的这种恐惧吗?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他会时不时回到她的床边,用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

别的时间平静得难以解释,如同滑翔,一切事物白净而遥远,仿若过滤掉了意义和结果。

她的喉咙里可能插着饲管——肯定插着,但没有痛楚。由于双手不再听她使唤,她的手指便不会钩住脸颊上的塑料细管。

有时她会感觉到自己的腿在轻轻震动,但腿并不受她控制,如同随缓和的水流而摇曳的芦苇秆儿。她有时会变回孩子,与父母一同走在沙滩上,或给做饭的祖母打下手。这时祖母会用中文给她讲故事,她只能听得一知半解。

有时会倒过来,梅成了祖母,给自己的孙辈重述那些故事。

她能听到其他沉睡者的动静,鼾声、呼吸声、呻吟、尖叫——也许是噩梦,也许是美梦。此外,她还能听到塑料防护服的沙沙作响声,手拖车滚过硬木地板或尖厉或低沉的响声,以及远处的直升机破空飞行的声音。

还有从四周的书架飘过来的旧书的霉味,像土壤,像根茎,像制作书页的树,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也许她不在图书馆里,而是在一片森林的林荫道上。也许她沉睡在一片无法恢复的枯树林中。

母亲来了,听到她的声音让梅既惊讶又安心。你怎么进来的?梅想问又没法问。

“她的眼睛怎么了?”母亲问了好几次,“她的眼睛怎么了?”梅担心自己的眼睛在睡觉时破相了,比如脱出啊,移位啊什么的。

她试着睁开眼睛,突然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哪,她的眼皮过长,盖过了眼睛。

还有母亲,她意识到母亲并不在这里,当然不在。她在电话那一头。肯定有人把电话放到了自己的耳边,或者开了免提——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母亲的声音抖成那样。她甚至可能在用无线电广播。她的声音也可能来自房间另一侧的电视,或通过更深层的频道传过来,比如经由大脑,经由血液。

“为什么她这样呻吟?她想说话吗?”梅的母亲问。

一天晚上,或在梅的感知中是晚上,马修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也可能是“我爱你”。梅觉得自己也能将这句话说出来,不用言语,而靠思维或者呼吸,如同只有马修能听到的密语。

那天晚上,或另一天晚上,或某个白天,马修爬上了她的折叠床,在她身边睡了很久。直到这占了她大部分的感知,成了她最确凿无疑的事实:他的身体依偎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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