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劳改

尘与血  作者:发威

我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耳朵听到的这个劳改犯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但是这个名字从进入我耳朵的那一刻起,就带着天然的恐惧,令我浑身不自在。

1

“咱家以后都得指望叔家呢!”我高声喊道。

这是我第一次跟父亲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说话。

“我不指望谁。”父亲的音调非常小,像是在自言自语。

父亲仍旧不想去叔叔家道歉,我只好一路上都死命地拽着父亲的袖子,将他往叔叔家的方向拉。

去叔叔家道歉的主意,是我提出的。因为老全他们很快就排除了叔叔的作案嫌疑,我和父亲必须去给受到羞辱和委屈的叔叔道歉。

父亲的态度越发的消极,整日饮酒,经常处于醉醺醺的状态。关于母亲的案子,他也不那么关心,他好像在用回避的方式,减少他内心的创伤。所以关于他的无心之失,造成的与叔叔的决裂,他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想要弥补。

可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误会对叔叔的影响,现在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他,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母亲并没有非分之想,但是,在那些村民心里,宁可信其有,因为无风不起浪。

老全他们只用了一个晚上便基本排除了叔叔的作案嫌疑,他们去叔叔家询问时,特地给叔叔采集了脚印,之后老全他们还比对了叔叔所有的鞋子。

现场的足迹显示,凶手当时穿的是一种男士的胶鞋,花纹很罕见。叔叔家里的所有鞋子都被进行了勘验,没有匹配的。并且,叔叔的鞋码也对不上号,他的脚明显要比凶手的脚大好几码。

还有一点让叔叔从嫌疑人的范围脱离出来,那就是他奇怪的走路姿势。叔叔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后脚跟吃力,所以他的所有鞋都是最先磨露了鞋跟外侧。这与犯罪现场的脚印前脚掌吃力是明显不同的。

这个消息是老全刚才亲自到我家通报的,他也是一片好意,怕因为此时影响我家和叔叔家的关系。

老全走后,我还怪罪父亲来着。

我说:“你跟人家老全说,叔叔觉得我妈屁股大能生儿子,这是什么话嘛?!”

父亲说:“那他当时就是说了嘛!”

我反驳说:“那你也不能跟老全说。”

父亲则说:“那我也不知道老全他们真要查他呀。”

跟父亲的争辩似乎毫无意义,我只好来硬的,拽着父亲去给叔叔道歉。等我把父亲拽到叔叔家大门外的时候,我以后累得快要虚脱了,我从来都没这么累过。

叔叔家的院门是反锁着的,因为我推门的时候听到了门里面的锁头晃动的声音。我只好隔着院门大声呼叫,希望叔叔婶子能够听见。

我扯着嗓子喊了好半天,没喊来开门的人,却把周围邻居都喊来了。他们都围在我和父亲的周围,而且人越聚越多。

“警察是不是在查你家兄弟呀?据说还采了脚印?!”一个村民问我父亲。

见父亲不回答,另一个问:“苑景安是怎么知道你媳妇在机井里遇害的?他是不是事先知道点啥呀?”

父亲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想要拉我回家。

我挣脱了身体虚弱的父亲,继续用手使劲拍门。

父亲蹲在围墙边,抱着脑袋,用这样消极的姿态,抵御着邻居们对他的逼问。

得不到回应的村民们开始自行议论起来。

我听到一个说:“苑景安这会儿估计正难受呢,孙寒香能打死他!”

顺便说一下,孙寒香是我叔叔苑景安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婶子。她在村里面是出了名的彪悍,一般的男人都害怕她。

另一个说道:“依我看苑景安不可能是凶手。他虽然是个杀猪的,但从他怕老婆这一点,就不可能做出格的事!”

见拍门没有反应,我跳起来把视线越过围墙,朝里面张望了两下。我看到窗户上的窗帘被婶子从屋里给拉上了,这使我笃定他们是不打算出来给我们开门了。

我把我的身体使劲地依靠在紧闭的木门上,那门纹丝不动。我看着墙根边如同霜打蔫掉的父亲,我的眼圈里充满了泪水。

这门如同我们家跟叔叔家的隔阂,是我的力量无法去除的了。

吃了闭门羹之后,父亲独自回了家,我则不想像父亲那样消极下去,我打算继续围着老全身边打听情况。于是,我去了老全的临时专案组。

到达帐篷以后,并没有警察在门口把守,帐篷的门帘子敞开着,我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异常忙碌。我走近帐篷,坐到账目门口外面,静静地观察着里面的大人们。

有几个陌生的男人,是我第一次见,我最熟悉的李警官还有老全,正在围着一张地图看来看去。

“这是佳河农场的负责人老郑。”一个刑警介绍道。

老全这才抬起头来,跟那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握了握手。

“案发的机井房所在的那片麦子地,是属于你们佳河农场的地界吧?”老全一边招呼来客坐下,一边问。

老郑身材略胖,皮肤黑得发亮,他用他那黝黑且短粗的指头在老全面前的地图上比划了一圈,说:“从这里,到这里,这道路两边的麦地,都是我们农场的。”

老全皱起眉头:“你们农场的本部,距离机井房有多远?”

老郑:“那我可没量过。不过我估摸着,直线距离的话,也就两公里吧。”

“这么近!”这是老全和李警官几乎同时说出的。

老郑介绍道:“我们佳河农场,始建于1949年,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起,就是咱们省关押囚犯的一个主要的劳改农场。你知道的,前些年,我国对刑期在10年以下的囚犯大多采取的是以劳动改造、管教支队的制度,囚犯通常通过在外面劳动的方式服刑改造。现在,我们这里共关押着642名囚犯。”

“有这么多!”李警官叹道。

老全问:“这么多的人,你们怎么管理呢?”

老郑答:“我们把这些人分成八个劳改生产队。外出劳动期间,犯人之间以相互监督的方式从事劳作。”

老郑尴尬地笑了笑:“老全你一直是重案大队的,被你们抓的犯人不是枪毙就是无期,跟我们打不着交道。在我们这里劳改的多是偷鸡摸狗的惯犯,情结最重的也不过是个强奸。”

老全也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市局已经做了案情通报,我就不绕圈子了。根据目击证人的口供,有一名30岁左右的光头男子,在案发现场徘徊过,这个人有很大的作案嫌疑。所以,我希望得到老郑你的帮助。”

老郑严肃起来:“能确定是我们农场里的人吗?”

老全稍微想了一下,说:“从现有的线索推断,作案的应该是个老手。”

“光头,30岁男人,有前科,那可不就锁定我们那儿了么,而且这样的人,我们那儿有很多。”老郑好爽地说,“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这样。”老全似乎早有主意,“案发当天中午,最接近案发现场的,是哪个生产队?”

老郑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是畜牧队。”

“畜牧队一共有多少名犯人?当天有多少人在机井房一带劳动?”

老郑朝旁的助理人员使了个眼神,那人从他手里拎的黑皮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老郑接过登记簿,熟练地翻找起来。

“我们每天出监劳动的犯人都会在这个册子上面登记,外出的时候签上出发的时间和姓名,回来的时候再签上回来的时间和姓名。”老郑边翻找边介绍道。

老全说道:“我们在想,会不会在劳动过程中有人溜号,出来做了这个案子。”

“在这里了。”老郑说道,“畜牧队总共有犯人48名。其中,案发当天出监劳动的人一共是16人。”

“这样,老郑,我想让这16人,把他们当天互相监视劳动的情况,以书面的形式写出来,越详细越好。”老全说道。

“这没有问题,我回去就办。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那,明天早上?”

“行!”

随即,老全起身,把老郑送出帐篷,老郑一行三人骑着自行车离去。老全一回头,看见帐篷门外坐着的我。

“你爸怎么样了?”老全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起身,朝我家走了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全的问题,我也无力去改变父亲的态度。但是我的心里记住了一个时间,明天早上。届时,会有关于我母亲案子的重要线索出现,我打算第一时间知晓。

是的,我打算明天早上继续去专案组。

现在,对于我来说,每天看着老全他们忙碌,成了我心里最大的安慰。

父亲对破案的态度是消极的,我不准备指望他能有所作为了,我决定自己来跟进这个案子的进度。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又准时地出现在了专案组的帐篷门口。

这一次,由于来得太早,老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要不要进来坐?”老全客气地朝我说道。

我依旧没有说话,识趣地将身子退出帐篷外,只是坐在门口外的石头上。

不一会,老郑的那两个手下骑着自行车出现了,他们果然守信。

我看到从那个黑皮包里掏出的那叠厚厚的自诉材料,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为了节省时间,咱们一起看吧!”

老全将材料分给手下和两个劳改农场的工作人员,大家围着桌子认真地查阅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16份自诉材料就被这9个人看完了。

“只有一名囚犯的行迹难以说清!”老全总结道。

李警官确认道:“对,就是这个叫梁家功的。在案发时间,他说他在睡觉,一个人,且无人证实。”

梁家功。我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耳朵听到的这个劳改犯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但是这个名字从进入我耳朵的那一刻起,就带着天然的恐惧,令我浑身不自在。

佳河农村的工作人员介绍道:“梁家功,1988年8月因为在我省隆阳县破坏电力设施,被当地的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之后,就关押在我们佳河劳改农场。”

李警官拿着那份自诉材料念道:“这是梁家功亲手写的《提供重大案件自诉书》,上面提到了案发当天,他自己的行踪。11:30收工,申伟出去打饭,我开始喂猪,打钟。然后看了会儿书就睡觉了。”

老全说道:“午饭时间唯一看到梁家功睡觉的囚犯申伟刚好出去打饭了,你们说巧不巧?!”

李警官又拿起一份材料念道:“这份是申伟写的。梁家功在床上已睡着,我也没有喊他。我把桶放在屋里,我就去泡饲料。泡过饲料我就到老刘那儿,和老刘下棋。补充一点,我打过饭的时间大概是13:00左右。”

老全分析道:“我就想,从申伟外出打饭,大概一个半小时。梁家功会不会利用假装睡觉这段时间,趁机溜出去作了这个案子呢?”

李警官:“技术大队在犯罪现场一共提取到了8枚足迹,压力面都是集中在前脚掌,步态轻松。他们给出的专业性推断是,凶手的身高在1.70米左右,体重中等,年龄应该不会超过30岁。”

老全望向了农场的工作人员。

那人说:“梁家功今年23岁,身高正好是1.70米。”

老全:“走吧,去抓人吧!”

2

老全一行人上了吉普车,风尘仆仆地朝佳河农场的方向驶去。

几天以来,一直压在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要落地了,我感到一丝丝轻松。但也有一丝丝担心,对那个结果的期待,使我紧张起来。

自我有记忆以来,佳河农场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没有人告诉我,那里究竟是做什么的,甚至村子里的人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对它避而不谈。所以我对它的了解几乎为零。

吉普车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以后,我就跑回了家,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

“我不去。我就在家等消息。”这是父亲的第一反应。

“你不想看看凶手是谁么?”

“等到定了罪,自然会看见的。”

“你真不想去看审犯人么?”

父亲犹豫了一下,很快,脸上浮现出他最近惯有的懦弱与恐惧。

“你怕老全不让你看么?”我问。

“我是怕……”

父亲没有说完,就转过身去了。

我愣了老半天,没有体会出父亲究竟害怕的是什么。年少无畏的我,打算重返专案组,我一定要看看那个凶手究竟长什么样。

于是我在父亲呆滞目光的注视下,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家门,朝专案组帐篷跑去。

老全他们的抓捕行动并没有耽误太久,很快,那辆满是泥土的吉普车就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帐篷前。

我看到一个身穿蓝色棉布短袖囚服的光头男人被老全他们快速地押进了帐篷里,由于时间太短,我只看到一个大概。他的形象跟老全他们之前的推断非常接近,20多岁,身高1.70米,身材中等,剃着光头。

这个梁家功肯定就是凶手了,我心想。

犯人被带进帐篷里审讯,门窗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帐篷外的我听不到也看不到,只能坐在石头上,等待着审讯结束。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许,审讯结束以后,老全会像上次那样,把结果跟我和父亲做个案情通报。

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心情,说不出的滋味。

今天是个阴天,有一丝丝微凉,我这才注意到,我还穿着短袖和短裤。此时的我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将从我的生命里抹去了,我必须去适应,也必须去独立。比如,母亲的照顾。

帐篷里的审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我的屁股坐在石头上,有些麻木。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走动的时候,帐篷的门打开了。老全和李警官走了出来,他们的手里拿着香烟和打火机,看样子,是出来透气的。

老全一眼看到石头上坐着的我,走了过来。

“回去吧。一有结果,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我注意到,他用了“你”这个词,而不是“你们”。我的心里闪现一丝丝的高兴,我以为,他把我当大人看待了,我不再是离开父亲不行的小女孩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我的头上胡乱扎起的马尾辫子被我给摇散了,将我粗劣自理能力暴露无遗。

“听话,回去吧。这边且审呢,弄不好,今天晚上得通宵了。”

我站起来,做出要走状。

老全被李警官拉去了帐篷后面,两个人背着风抽烟去了。

我则没有真的走,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总之就是不想走。于是,我听到几句半懂不懂的对话,我猜想,是老全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相信,他没有这么不小心。

“梁家功是个老油条了,嘴真硬,怎么都敲不开。”老全叹道。

李警官:“他一口咬死,案发的那个时间短,他一直在睡觉。现在是没有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怎么说都可以,咱们也拿他没有办法。”

老全:“咱们这是个特大强奸杀人案,是死罪,他心里面清楚着呢,哪能轻易认罪呀?!”

李警官:“我就看这小子鬼得很。他现在是看准了咱们没有直接证据,拿他没有办法。你想啊,他之前犯的不过是个偷电缆的案子,属于破坏电力设施罪,才判了4年,很快就能出去了。就算真的是他干的,他也不会认罪。”

老全:“要撬开他的嘴,让他认罪,只能把证据摆在他面前。”

李警官:“有证据早摆了。”

老全:“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梁家功的囚服袖子上,有几个黄豆大小暗红色的血迹,好像是喷溅状的。”

李警官:“你以为就你眼尖?我早就留意到了,在右手臂,正好符合他就是右利手。”

老全:“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是怎么问他的?”

李警官:“记得。你问他,你们农场的囚犯每人发几套号服?他回答,两套。你又问,几天洗一回?他答,一个星期集中洗一回。”

老全:“那他袖子上的血迹,应该就是近日才沾上的,还没来得及洗掉。”

李警官:“那我待会儿回去就揪着这个继续审问。”

老全:“甭问了。直接取证,送回市里交给老魏。是不是死者的血迹,一化验就知道了。”

李警官:“行。到时候铁证如山,咱们也省得跟他废话了,直接正式逮捕!”

我听到老全他们跺脚踩灭烟头的声音,赶紧转身跑掉了。跑远了以后,我特地转身回头望了望,我果真看见老全手下的一个刑警捧着那件蓝色的囚服上了吉普车,飞速地朝城里的方向开去。

看来今天晚上市里面的魏法医要通宵工作了,我只能先行回家,因为明天早上,我还要再去专案组等化验结果。

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草草吃过早饭,我便又来到了专案组驻地。

老全正蹲在帐篷门口刷牙,他看到我,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

他刷完牙,招手让我过去。

“你咋又来了?”他说,“不是让你在家等我消息。”

“我爸,让我来问问。”我的语气颤颤巍巍,正好印证了那句话。

理不直,气不正。

老全心知我在说谎,笑了笑,然后拉着我进了他工作的帐篷。

“你就在那椅子上坐着吧。”

我坐了下来。

“今天没去上学吗?”

“我请假了。”

老全稍微顿了一下,说道:“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请假调整一段时间也好。”

“我爸说我念不念都行。”

“那可不行!”老全立即拿出他跟手下说话的语气来,“无论如何,书你得继续念。有什么困难的话,你可以来找我,我尽量帮你解决。”

“哦。”

话音刚落,一个刑警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跟老全汇报道:“车回来了,说话就进院!”

老全起身对我说:“那你自己待会儿,囚犯在那个帐篷扣着呢,你可别乱跑!”

说罢,老全迎了出去。

昨天开出去的那辆吉普车又重新回到了帐篷前的空地上,魏法医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大箱子,从车上下来。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老全问道。

“咱们长话短说,我就不进去了,因为我马上又得走。”魏法医说,“你昨天晚上送来的囚服上面,确实有几处明显的血迹。我一开始做了预实验,很快就有了结果,确实是人的血迹。”

老全不断地点头。

魏法医继续说:“发现是人的血迹,那个时候我的心跳瞬间加速,赶紧开始了血型实验。这个实验需要特别精细,把血迹泡到生理盐水里,一各个添加试剂。这个经验要求非常高,要一各个反复观察,反复比对。”

李警官听得急不可耐:“哎呀,老魏呀!”

魏法医:“随着逐步变化的试剂,我得到了一个震惊的结果”

老全:“什么结果?”

魏法医:“梁家功的血型是A型。他衣服上的血迹是AB型,和死者齐淑敏的血型是一致的!”

李警官:“太好了!我这就跟市局申请正式批捕手续。”

魏法医:“且慢。”

李警官:“啊?”

魏法医:“以现有的刑事科学技术,咱们现阶段只能进行血型分型实验。但是,人类的血型只有四种,A型,B型,AB型,以及O型。虽然嫌疑人梁家功的衣服上有AB型血迹,这和本案被害人齐淑敏的血型一致,但是,并不能百分之百断定梁家功就是本案的凶手。”

李警官再次:“啊?”

“我听明白了。”老全说道,“一方面,AB型血的人有很多,梁家功袖子上粘的,不一定就是齐淑敏的,还有可能是别人的。比如,他那几十个狱友之中肯定也会有这样的血型。另一方面,即使梁家功的衣服上的血迹就是齐淑敏的,那也不一定他就是凶手,也有可能,是别人穿着他的衣服做的案。”

魏法医:“是这个道理。”

老全:“也就是说,我们要想定梁家功的罪,就必须再找出铁一样的证据,把证据链给彻底闭合才行。”

李警官的语气非常不甘:“梁家功的衣服上出现了不属于自己血型的血迹,而这个血型又与死者魏淑敏的血型一致。那么梁家功衣服上的血迹到底是哪来的呢?就算现在的证据链不能完全闭合,但是这个梁家功,仍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他跟咱们的推断十分吻合。有前科,身高1.70米,30岁之内,光头,而且在佳河农场的囚犯中,只有他一个人有作案条件!”

老全:“你昨天晚上审问的时候,关于衣服上的血迹,他是怎么说的?”

李警官:“就是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魏法医:“这是什么态度?!”

老全:“一问三不知!”

魏法医:“你们别担心,交给我吧。”

老全:“刚才你说你要去哪里?”

魏法医:“先去省城,然后买火车票,去北京!”

老全:“啊?”

3

“目前来讲的话,精斑的血型鉴定是我们公安机关相当高的刑事技术。”老全强调道。

“要等多久?”父亲问。

“最快出结果,也得半个月。”老全说。

“咋要那么久?”父亲明显不悦。

“一是路程远,魏法医已经坐火车往北京赶了。他这一来一回的话,光赶路就要好几天。”老全耐心地做着解释,“二是难度高。刚才我也说了,从精斑里面检验出血型来,那是相当不容易的。目前全国来讲,也就只有公安部刑事物证鉴定中心才能做。”

父亲沮丧地低着头抽着烟,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老全:“犯人都抓住了,还定不了罪,这叫什么事嘛!”

老全:“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再耐心地等两周。我们不希望放过一个罪犯,但是,我们也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哪冤枉他了?哪冤枉了?那些线索不是都对上了么?!”

“那也有万一的可能呀。要是万一不是他呢?!”

“接着审嘛!实在不行的话,用点手段。”父亲看来是真的急了。

“那可不行。刑讯逼供是坚决杜绝的。”

“那你们让我去问问他!”父亲开始乱讲话了。

老全笑了:“梁家功那是老油条了,跟我们警方打交道早都有经验了。我都审不出来,你能审出来?”

“老是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能把梁家功给撩了,只能是铁证。那份精斑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现在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压在魏法医一个人的身上了。”

父亲接着又点了一根烟,这一次他礼貌性地让了一下,但是老全并没有接。

“你刚才说他是啥型的来着?”父亲问。

“梁家功是A型血。只要老魏那边检测出的也是A型血,那就对上了。”

“那他到时候要是还不认罪呢?”

“铁证如山,他不认罪也照样定他的罪。到时候只能是抗拒从严了。”

“如果定罪的话,能判几年?”

“几年?老苑,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定罪,那就是死罪。”

父亲似乎看到了死罪的结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全补充道:“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也在每天做梁家功的工作。他已经知道魏法医那边在去北京的路上了,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所以他想继续抵赖的话,也拖延不了多久的。到时候证据出来,他就是死罪,莫不如现在就认罪,好争取个宽大处理。这些道理我们每天都在跟他灌输,他心里面清楚着呢。我也希望他能够有认罪表现,知道悔过。”

老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善意,但是父亲的脸上却没有动容。

是啊,悔意对我们家来说,有什么用呢?

这是魏法医动身前往北京之后的第二天,老全和李警官来到我家,给我的父亲做案情进展通报。

目前的情况是,最符合凶手特点的嫌疑人已经抓到了,但还定不了他的罪。当然,没有确实的证据,那人也不会轻易认罪。正如老全所说,这不是一般的罪,这是死罪。

还有15天才出结果,这个时间对本身就是囚犯的梁家功来说,可以说是折磨人的。因为他要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做出决定,到底要不要认罪。而对于我和父亲来说,这个时间更是煎熬。这十五天会像十五年一样漫长,我讨厌等待,因为等待会像出殡那天母亲棺材前燃烧着的纸钱一样,将我的心灼烧。

可等待这种东西就是天生霸道,只要它一来,就没有人可以避开。

8岁的我,在这15天里,长到了18岁。我似乎明白了大人们的一切,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逐渐忘记了我的真实年龄。

也是在这15天里,父亲被彻底摧毁了。每日饮酒,烂醉如泥,意志消沉,成了半个废人。我没有怨恨他,我知道他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才造成的崩溃。他喝酒是为了能够睡得着觉,但是我总在外面的路边或是阴沟里才能找到他。

此后的几年中,我经常到外面去捡回父亲,时间长了,我竟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我们家,也彻底失去了叔叔家的帮助,我们不再来往,即使在村里远远地看到,他们家的人也会故意避开。

父亲几乎不再劳作,我逐渐操持起了全家的家务活。地里的活我只能勉强维持,尽我的体力而为之,至于有多少收成,只能靠运气了。

后来村里见我家的田地快要荒废,不忍心见到我家颗粒无收,特地组织村民集中帮助我家收拾了两次。但是我知道,这种帮助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他们不可能长年帮助我们。往后的日子,还要靠我自己。

因为收入有限,我家的日子一直维持在一个贫穷的线上,一直没有改善的机会。甚至有时候,邻居们会送来一些饭菜,但这解决不了我家的大问题。

我的学习成绩,也由名列前茅,迅速滑落到了全年级倒数。我开始经常请假,去学校的日子远没有在家的日子多,看书成了白天劳作之后奢侈的休息。我也在心里计划着休学的事情,因为学费对于我们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收入的家庭来说,变成一笔不少的开支。

老全来看望过我几次。在他不忙的时间,他会来我的家里,坐上十分钟,跟我和我的父亲说上几句话。说话的内容大致相同,除了让我们坚定破案信心,相信他一定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再有就是,他会劝父亲继续维持我的学业。他对我说过,学习是我的唯一出路,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其实我也知道,以我家目前的状况,我只能通过考大学这条路来改善。但是前路漫漫,不是我个年纪所能够看得清楚的。我目前只能够看清楚我碗里的东西,以后的路,我想都不敢想。

而且,最让我难受的事情,是我和父亲的关系。他经常在醉酒之后责备我,而责备的话语,都是围绕那天中午我说我想吃饺子而展开。

“吃什么饺子?要不是你嘴馋,你妈和你弟就不会死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钢针一样,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每每父亲开口,我都特别害怕他提及这句。每每听到这句,我的心,都会深深地疼一次。

我知道我的嘴不馋,我也知道即使我不要求吃饺子,母亲那天也会去城里。但我从没有就这个事情跟父亲辩解过,一次都没有。

我并不恨父亲,尽管他总是对我说那句伤人的话。我相信伤人的只是那句话本身,而不是深受伤害的父亲本人。

也是从这时起,我的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再也不吃饺子了,再也不碰那种东西。即便是远远地看看,也不要。

4

“苑小文,你咋不上学?”村支书跨进我家院子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当时正在院子东头矮墙围起的猪圈里喂猪。

“我问你话呢,咋又不去上学了?”他来到我的身旁。

“家里活还没干完呢。”我小声地说,因为自觉理亏。

“怎么又养上猪了?在哪儿抓的猪羔子?”他指着圈里那只皮肤透着粉色的小猪问。

“换,换的。”

“你家都穷成这样了,拿啥换的?跟谁换的?”

“坡上那片菜地。”

“你傻呀?地没了,你家吃啥?”

“我家人少了,吃不了几口。”我说的是实情。

这句话引起了村支书的警觉,他稍微顿了一下,不知道接什么话。

良久,他才说:“以后喂猪这事儿,让你爸弄。你给我去学校!”

“哦。”

“今天就去!”

“今天不行。”我说。

“怎么不行?”

“今天是第15天。”

“什么15天?”

“今天有结果。我得去找老全。”

村支书恍然大悟,这件事他是知晓的,他也在等这个结果。

“听结果让你爸去,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参合什么?”村支书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再说了,老全也是你叫的?”

“哦。”

“你上学的事,不能耽误。我去跟你爸说去!”说着,村支书朝屋里走去。

我则继续跟新来我家的小猪耐心地做着交流,我感觉,这种新的生命来到我家的感觉可真好呀。

过了一会,突然有两声像是争吵的话语从屋里传了出来,我知道,大人们的沟通可能不太顺利。

“今年到现在,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拿啥交学费呀?!”这是父亲说的。

“我不是说了嘛,学费的事村委会会想办法。你先保证让你闺女去学校好不好?!”这是村支书说的。

说实在的,我挺为村支书感到愧疚的,他每次来我家都带着善意,可是我们家好像总是不能顺利地接收他的善意。

其实,我的父亲并没有阻止我去上学。他现在无心干任何事情,对我基本处于不理会的状态。所以,是我自己不去的。

也不是不去,只是,在一些日子里,我总是请假而已。

比如,今天这样的日子。

我表面上是在喂猪,其实,我是在等老全的召唤。

过了一会儿,村支书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又来到我的旁边,跟我一起趴在围墙上看那只小猪。

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涨红,喘着粗气。

他生气了。

过了今天,我会去上学的,我心里对他说。他好像也听见了,所以他没有再继续催我。

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我的手被他抓住了,我紧张得想要收回,却被他抓得死死的。

“现在你们家的活,都是你在干吗?”他看着我红肿的手问道。

我使劲抽回我的手,低头不语。

但我听到他的一声叹气。

随后,一阵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我的心里一阵窃喜。因为不用抬头,我已知道这熟悉的声音是老全他们的吉普车来了。

从车上下来两个刑警,是老全的手下。

他们走进院子,问我:“你爸呢?”

我指了指屋子。

一人朝屋里走去。

村支书走近留在院子里那个刑警,问道:“有结果了?”

那刑警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突然,进屋的刑警被父亲给推了出来。

“我不去!”父亲没好气地说道。

“快点跟我们走吧,老全正在专案组等着你呢!”刑警劝到。

“你们回吧,我就是不去!”父亲站在门里面,一脸的倔强。

“都等了这么些天了,怎么又不去了呢?”

“不去就是不去!”

刑警朝村支书走来:“他这是怎么了?”

村支书看着父亲直摇头。

其实我大概能明白父亲的担心,因为我的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担心。

“你就跟他们去吧。”村支书劝道。

“你懂什么?这肯定是有了不好的结果,才要我去听。如果案子犯人能定罪了,案子就是破了,那就该抓人抓人,还用我去听什么?”父亲的话有一定道理。

父亲虽然糊涂,但是在一些敏感问题上还是保持着简单的思考能力的。毕竟15天的等待,他跟我一样,在心里面已经将可能出现的结果预演了好几百次。

刑警实在没辙了,只好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你跟我去吧。”

“行。”我说。

正当我要跟他们走,父亲突然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也不许去!”

“不,我要去!”我试着挣脱。

父亲一把将我拽了回来。我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我重新爬起,想要跑出院子。被父亲从身后抓住了衣领。

我急了,哭闹起来。

啪的一声,我的脸上一阵发麻,我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你打孩子干什么?”村支书将父亲拉开。

我忍住眼圈里的泪水,趁机跑出院子,直接上了那辆吉普车。

父亲沮丧地蹲在院子里。

我隔着吉普车的车窗玻璃,看着表情痛苦的父亲,心如刀割。

父亲已经明显遇见到了老全那边没有好消息,而我,明知道没有好消息也要去。

必须得去,不是吗?

村支书安慰着父亲,会了屋里。两个刑警回到车上,驾车朝专案组驶去。

车上,刑警们叹息声连连,是对父亲的消极心态的惋惜。

我则抹去眼角的泪水,假装出一副淡定的神情,打算一会儿拿给老全看。

我被两个刑警带进了临时专案组的帐篷,我一进去,老全和李警官看到是我,都愣了一下。

很快,老全就收起他的表情,他已经能够明白是怎么样的状况了。

“老苑好像猜到了结果,所以死活都不肯来。还把孩子给打了。”一个刑警唠叨着。

老全听了,看了看我的脸颊。

我惭愧地用手捂住那仍在微红的脸颊。

片刻,大家都相对无语。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注意到,魏法医也在屋里。他此刻正被几个刑警围住,追问此次北京之行的见闻。

“现在的火车票,就是这么大的一小块硬纸板,你们看。”我听见魏法医柔声细语地说,“从省城到北京,票价正好是10块钱。”

“咦,老魏,你是第一次坐火车吧?”

“怎么会?!我以前也坐过几次。”

“你这次去天安门了吗?”

“没来得及。送完物证,我就返回了。”

“那太可惜了。”

魏法医注意到我,没有继续跟刑警们聊天,朝我走了过来。

“小文是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

“他父亲没来。”老全说。

“能够理解。”魏法医说,“我没能带给他们好的消息。”

老全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只能按照客观事实办事。”

魏法医看着我:“那咱们就开始吧。”

我直起腰板,抬起头,将我在吉普车上练习的表情尽量拿了出来。

魏法医对我说道:“今天是1991年6月17日,今天早上,我市公安局拿到了公安部刑事科学第二研究所出具的鉴定报告。现在由我,法医魏华,向本案受害者家属苑小文,通报鉴定结果,如下。”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魏法医拿出一张鉴定报告:“根据鉴定报告,死者齐淑敏体内精斑的血型为O型。也就是说,本案凶手的血型为O型。而嫌疑人梁家功的血型为A型,所以梁家功不是本案凶手。”

我的心凉了半截,果然,父亲猜中了结果。

魏法医接着说:“本案的其他嫌疑人,苑景安的血型,也不符合,所以一并排除嫌疑。”

宣布完结果,帐篷里一阵安静。

大家的脸上似乎都带着同一个迷茫和疑问,那就是,凶手,到底在哪里呢?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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