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凶手

尘与血  作者:发威

他活着的话,我也就活着。

1

当天下午,新一轮的排查任务全面展开了。

这一次排查的范围非常大,跟冉老汉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在排查之列。老全带着小安在本村排查,老李带着他的人去了邻村,老魏则忙着采集血样,几辆吉普车也马不停蹄地跟着跑,好在冉家人就居住在临近的几个村落,并没有跨地域的亲属,否则的话,工作量可想而知。

这期间,我能做的事情非常少,身份的关系,很多环节我都插不上手。我只是留在村派出所,协助当地的民警做一些排查走访的登记工作,把那些接受排查的冉家亲属的资料做一一登记,便于他们日后重新走访。

这一天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午夜,大家才得以休息。老李他们出去后干脆没有回来,选择就近住宿,只是给老全来了几个电话,汇报工作。

我是凌晨一点多休息的,我特地数了一下今天的排查数量,调查的人数接近30个,采血的也有20多个。

又次日,一大早,大家就又出发了。按照老全的计划,当天就可以完成全部工作。临行前,老全建议我先回家等候消息,他说可以派车把我送回去。

我感觉他们这四辆车根本不够调配,为了不给他们增添负担,我拒绝了回去的建议。当然,就我本身来讲,我也不希望这么快就回去。虽然眼下的情况希望渺茫,但是,我总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老全没有强行撵我走,但他非常严肃地告诫了我,一定要待在村派出所,不要乱走动。我明白老全的意思,作为被害者家属的我,身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对于村子里住着的几十户姓冉的人家来说,我更像是个上门讨债的人,我是来扰乱他们的生活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人。说不定,因为我的到来,他们中的某个人、某个家庭还要背上杀人凶手的恶名,被判死刑,家破人亡。所以作为本村毁灭者的我,人身安全是个大问题,老全的担心不无道理。所以他在出发前,特地嘱托当地派出所的人看紧我,我是能够理解的。

但是我并非一直待在村派出所里,中午的时候,我还是溜出去一次。因为我看到村委会的人为大家准备午饭实在辛苦,提出帮忙做饭。妇女主任接受了我的好意,带我去了她家。

路上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老全所担心的,村子里的冉姓人对我敌意。他们隔着低矮的围墙对我指指点点,看我的眼神非常恐怖,像是看着吸血恶魔。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也打算理解他们的立场,但是,当看到这样的眼神的时候,我仍旧无法适应。我的心底,生起了莫名的恐惧。

妇女主任看出了我的恐惧,问我:“怎么了,没事吧?”

“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吓人。”我随口说道。

“因为你的缘故,几十人被抽血、盘问,因为你的缘故,也许还会有人被逮捕,会妻离子散。我们村,是个封闭的地方,大家祖祖辈辈多是农民。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你是个闯入者,就跟抗战时期的侵略者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在这里,没有人喜欢你。”

“给您添麻烦了。”我说。

“我还好,因为我理解你。作为受害者,你有你的苦。作为女人,我也很同情你。作为村干部,我也有责任帮助你。也请你不要害怕,在这里,我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老全的排查果然如他的计划那样,当晚,所有工作都结束了,老李的人也全都回来了。

吃过饭,所有的DNA比对结果也都出来了,在本轮送检的几十分血样中,没有人的DNA跟凶手的一致。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尤其对老全和我来说,打击很大。

老李问了老全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全连语气都明显弱了下来:“线索又断了。没办法了,收队回去吧。”

大家领命,各自去准备回城了。

老全把我叫去了屋外,跟我谈了几句。

“本来以为就要破案了,没想到,是上天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他说。

“意思是,再也破不了了吗?”

“也许吧。25年来,唯一支持着这个案子的唯一破案可能,就是咱们掌握着凶手的DNA,现在来看,就连这条唯一的线索都断了。你也看到了,所有最相似的人,最有可能的人,我们都排查遍了。”

“唯一的线索都断了。”我毫无意义地重复着。

“为了今天这个线索,我们已经等了25年。也许再等25年,还会有DNA相似的人再次出现,但是,我也许等不到了。我的人生也许没有下一个25年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因为现实的残酷,以及人类的脆弱。

我的唯一希望就这么消失了,我的生活再次回到了绝境处。

当夜,我便乘坐即将解散的专案组的吉普车,回了家。

一路上,大家全都安静无声,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深深的沮丧和失望。我知道,这次回去,基本上就等于是结束了,以后母亲的案子,没人再会提起。

到家之后,病榻上的父亲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抓到了吗?”

“没有。”我说。

次日醒来,我发现父亲再也叫不醒了,他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他去找母亲了,他终于解脱了。但是,我还在煎熬着。

父亲的遗体是在市郊的火化场火化的,我花了600元钱,为他买了一个骨灰盒。这种木质的骨灰盒是最便宜的那种,当我亲手将火化后的骨灰装进盒子的时候,我又产生了深深的迷茫感。我想到的是,我如果死去,谁来给我买盒子,谁来给我装骨灰。也许是鑫鑫,看来也只能是他了,我在世上的唯一亲人。

哦,不对,严格来讲,跟我有血缘关系的,还有叔叔一家人。

我是在给父亲下葬的时候见到他们的。

父亲的火化费用,已经花光了我的所有,所以要想把父亲送回乡下下葬,我并没有这笔费用。是叔叔托他家的孩子,给我送来了一万块钱,葬礼也是叔叔一手操办的。

父亲就埋在母亲的坟旁边,看着他和母亲还有弟弟在一起,我很羡慕。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位置,那是我的位置。

站在这片荒山,站在这片乱坟岗上,我眺望着我生活过的村子。天气依旧是阴沉沉的,这春雨依旧没有降下来。

也许,这就叫落叶归根吧。在城里辗转了一圈之后,最后还是会回到这个村子里来。父亲如此,我也将如此。

再有几天,就是母亲和弟弟的忌日了,那天,我想我再也没有脸面来祭拜他们了。我想我会在那之前,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我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当我站在山坡上眺望我的村子的时候,是带着一种告别意味的。

也正是父亲下葬完毕,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迈出坟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全。

我本以为他是因为听说了我父亲离世的消息特地打来安慰我的,没想到我的心弦再次被他给拨乱了。

还是案子的事。

“我们漏掉一个人!”他说。

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意思?”

“按照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们的意见,凶手,应该在冉老汉的儿子辈当中。”老全已经明显地难以掩饰他激动的语气,“之前咱们,不是已经把冉家三个儿子都做了抽血化验,结果都排除了。”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漏掉一个人!”

“你是说,这三人之中,有人没有采血吗?”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冉老汉还有一个儿子!”

“还有一个?”

“对。冉高年一共有四个儿子!”

“啊?”

“而且,这个人嫌疑很大。他25年前,正好就在你们二道岗乡的劳改农场服刑!”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春雷轰顶。

“你快来队里找我一趟吧。”

我像是疯了一样,朝村子方向跑去。到村里,我跟老乡求了一辆农用车,专程把我送到了城里。我用了我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刑警队,老全的面前。

一见到我,老全没做过多寒暄,直奔主题:“冉老汉还有一个儿子。25年前,他就在劳改农场服刑并释放,年纪和血型都符合。”

“那他人呢?怎么不去抓?跑了吗?”

“可惜的是,他十年前就暴病去世了。”

“什么?已经死了?!”

“死了。”

“那我母亲的案子,就是死无对证了?”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真能证实是他干的,就算是破案了。”

“破案了,破案了……”我的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老全知道我心里难受,想要安慰我,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突然问道:“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是问凶手?”

“对。之前不是说,只有三个儿子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哦,是这样的。一开始审讯冉家哥仨的时候,两个弟弟都称呼那个老大为大哥,所以咱们的人也没有发觉不对劲。后来咱们大范围排查冉家的亲属,冉家老二的媳妇有一句口供说露了,被咱们的办案民警如实地记录在了笔录里。回来以后,我越想越郁闷,忍不住把案子的资料又全都拿出来整理了一遍,我就看到了这份笔录。笔录里,老二的媳妇一直是称呼冉家老大为大哥,其中有一句,是称呼为二哥。起初,我以为是咱们负责笔录的警员写错了,就找他核实了一下。结果,那个警员反应,当时老二的媳妇就是这么说的,就是称呼的二哥。他那时也以为是那女的是因为紧张说错了,但是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人家怎么说的,他就怎么记录了。”

“是这样。”

“我觉得有疑点最好都解开,就麻烦那边的老李又详细调查了一下。结果在当地公安部门旧的户籍资料里,找到了答案。冉高年还有一个已经去世的大儿子。也就是说,被咱们排除了的那三个,应该依次是冉家的老二,老三,和老四。”

“那他们为什么不承认有个大哥呢?而且称呼也都刻意改变了。是不是因为他们在为这个人故意掩盖罪行?”

“不是的。家里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杀死你母亲的事。因为这个人身上有很多案子,家人都能毫无忌讳地说出,老李分析,他们也不差这一个案子不交代。据说是因为这个老大,生前挺让家里伤心的。干了很多丢脸的事,后来得病死了,家里人也觉得是受到报应。所以冉老汉一直不承认这个人的存在,一直管老二叫老大。”

“你刚才说,他死了10年了吗?”

“是的。冉高年的这个大儿子名叫冉全柱,案发当时应该是28岁,完全符合咱们之前的推断年龄。”

“得什么病死的?”

“10年前,也就是2006年,冉全柱得了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他家里非常穷,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快要倒塌的土棚子里,终身没钱娶妻。因为没钱治病,只能是躺在家里等死。又因为是肝病,亲属都怕传染,没人敢去照料。再加上他平时无恶不作,家里人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那他到底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

“追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沉默了片刻。

凶手死了,再调查案子的事,好像也变得没有实际意义了。

但不知道怎么,我的心底仍旧有一丝的不甘心。

于是我问:“能确定就是他干的吗?”

果然,老全给了我答案:“不能。”

我瞪大了眼睛:“那,怎么才能知道是不是他?”

“还是得通过DNA比对。”

“可他已经死了10年了,去哪抽他的血呢?”

“不一定非得血液。”

“什么意思?”

“体液,毛发,皮屑等等。总之,没有血液也是有其他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

“去冉全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提取可以用来做DNA检验的检材。”

“那我能去吗?”

“不,不需要你去。你在家等消息即可。一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我得去!”

2

我跟随老全和小安再次赶往C市冉家村的时候,当地的老李已经带人开始着手调查冉全柱了。

我从老全一路上跟老李的通话中,断断续续地掌握了一些情况。冉全柱已经死亡10年了,按理说,他的情况当地人都应该知道一些。但是诡异的是,老李前期的调查工作很不顺利,冉家村里人对这个暴病死亡的人的态度,竟跟冉高年一家惊人的相似,都保持沉默,不愿意多提。有的村民,干脆说不知道有这个人。

我能够预感到,冉全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但他究竟做了什么,让相亲们连提都不愿意多提呢?

从老李的电话里,我了解到,就连冉家村的村支书,都只是说了一句:“人都死了,还提他干吗?”

按照老全的要求,负责当当地进行前期情报工作的老李及其手下,秘密地对村里的老人们进行了摸底,结合市公安局的配合,找到25年前的一些相关档案,冉全柱生前的经历才渐渐地解开。

“他这一辈子就没干别的,不是在犯罪,就是在监狱里。他死的时候,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久。”这是老李在电话里说的。

老李的这句话,将冉全柱这个人的一生做了最贴切的评价。

“也就是说,他干了25年前的案子之后,竟然又犯罪了,而且又做了牢?”老全问。

“是的。要不是得肝癌死了,我想,直到他被判死刑,否则他会一直作案。”

坐在急速行驶的吉普车里,我的思绪实在无法停止下来。母亲和弟弟当年遇到的,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恶魔,这样的魔鬼,无论谁遇到,都将是不幸的。我也渐渐理清了案件的大致经过,当年这个劳改犯从我们村附近的劳改农场服刑完毕,被释放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冉家村。也许是家人不能够再接纳他,也许是自觉没有脸面去见相亲们,他暂时逗留在了我们村子附近。也正是那段短暂的逗留时间,让这个不安分的灵魂,再次干了他最擅长的事。

也许当年母亲不出门的话,就不会有事。但是,如果不是母亲,很有可能是其他人。不幸之人,就会成为我们村子里面,另外一家里的人。事情一定会发生,并没有太大差别。

胡思乱想中,我们再次抵达了冉家村派出所。

一见面,老李就把他掌握的关于冉全柱的全部资料交给了老全。

老全大致翻看了一下,经验丰富、见识过诸多大案的老全,竟然也漏出惊讶的表情。

通过从C市各地调来的大量案卷来看,冉全柱确实一直都在作案。

1981年8月12日上午,时年18岁的冉全柱,途径本村外一个路口的时候,将正在地里割草的女村民就地强奸,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案卷记载,案发时,女受害人试图呼救,她大声喊叫,冉全柱就捏住对方的脖子,并威胁说再叫我就捏死你。对其实施了强奸以后,冉全柱还用田里的石头砸伤了受害者的头部,以示警告,威胁受害者不许声张。

可见,冉全柱年轻时就已肆无忌惮,迫害乡里,并且手段狠毒,毫无人性。

1992年,冉全柱又因为在C市盗窃摩托车、自行车多辆,被C市向阳区人民法院从重判处有期徒刑九年。案卷记载,冉全柱潜伏到C市行政机关家属院,利用晚上无人之际,采取撬锁等手段,多次盗窃摩托车和自行车。因为盗窃数量大,还打伤过门卫值班的老人,属于累积惯犯,故从重判罚。

但是再次的服刑,并没有将这个冷血之人给教育好,他变得更加冷血,更加无情。出狱后,他早已不能适应社会的高速发展,缺乏生存技能,喜欢不劳而获,加上对社会不满,他不再满足于小偷小摸,而是选择了更加直接的抢劫。

2001年,冉全柱在C市火车站抢劫旅客数次,被C市铁路运输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案卷记载,当时冉全柱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火车站外,用手卡住受害人的脖子,用手拽着受害人的胳膊,将其按倒在地上,对其面部进行连续击打后,将受害人的包抢走。受害者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中老年妇女,据其回忆,她当时被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百余拳。

合上案卷,老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安是大学毕业,据说对《犯罪心理学》深有研究。他看完冉全柱的档案后表示:“冉全柱从小丧失了母爱,父亲忙于做木工,家里的孩子又比较多,因此对他疏于管教。在严重缺乏关爱的童年里,冉全柱变成了一个冷漠、暴躁的人。

他从小就经常打架,欺负几个弟弟,故意毁坏邻居家设施为乐。所以,不光是相亲对他很忌惮,就连亲属对他也很失望。他的父亲冉高年发现儿子的暴行后,想要对他管教,但是冉全柱已经身体强壮,无人能管了。所以冉全柱应该不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他是典型的乏爱家庭环境下,产生了残暴冷血的扭曲病态心理。”

老李对小安的分析完全赞同,他补充道:“情报显示,冉全柱在服刑期间,几乎住遍了我省的各大监狱,这当中就包括齐淑敏母子遇害的这个案件的发生地,也就是那个劳改农场,服刑时间是1981年到1988年。尽管冉全柱离开劳改农场的时间1988年距离案发时间1991年还有将近4年,但是,我们了解到,冉全柱在出狱之后并没有回老家,而是滞留在了锦绣市一带,并且在该市仍有不良记录。”

老全点头说道:“我市的这部分案卷资料我看过了。他出狱之后,干过多起盗窃案。有一次因为盗窃村民农用物质,被逮个现行,后来被村民给打伤了,养了很长时间。”

老李:“冉高年老汉交代的,当年他去二道岗乡那次,实际上就是去看望受伤的冉全柱。在劳改农场他没有见到儿子,因为当时冉全柱已经刑满释放了。所以,冉老汉去在锦绣市郊区的某个村子里见到了他。据最近我们对冉老汉的再次走访,他想起了,当年他还在力劝儿子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还劝他放下脸面,回家务农。谁知道冉全柱伤好了以后,完全没有听他父亲的劝告,还干了齐淑敏一案。”

老全想了一下,突然问:“冉家人现在怎么说?”

老李:“他们家的人都说,冉全柱在外面干的坏事多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究竟都干过什么。”

老全:“他们不愿意提供冉全柱作案的线索吗?”

老李:“兴许他们说的是实话,真的不知道。村里的老人也证实了,自从犯了强奸罪之后,冉全柱就很少回村子了,估计是没脸在这儿呆了。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身患绝症,离死不远了。”

老全:“那我们现在仍旧没有掌握冉全柱杀害齐淑敏母子的直接证据呀!”

老李:“是的。尽管凶手的特征,行动轨迹全都对得上号,但是,缺乏最直接最有利的证据。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老全:“现在的话,这个案子,又得看老魏他们的了。”

魏法医一直没开口,听老全这么说,他眉头紧锁,一边摇头,一边叹气:“10年了,太久了,不太好办了。我们只能先找到冉全柱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提取到他的DNA了。”

老全问老李:“他死在哪了?”

老李:“村头瓜田旁边,有个木头搭建的看瓜棚子。后来瓜田修道了,那个棚子一直荒废在那里,现在基本已经塌了,只剩下一堆枯草木。”

老全和老魏听完,全都脸色茫然,然后充满同情地望向了我。

3

这么快就又来到冉家村,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没想到,我与这个并不熟悉的地方的纠葛还没有结束,我甚至害怕,这种不会轻易结束的纠葛会一直延续下去。数年之久,甚至,再一个25年。

我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我并不希望冉全柱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可以说,案子进展到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很绝望了。从上次无功而返,到父亲去世,我甚至想到了自杀。而今,我又不得不面对凶手早已去世的局面,一想到那个找了25年的丧尽天良的人已经解脱,再没有机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我的心情就沮丧到了极点。我相信老全他们的心情也跟我一样。

所以我现在非常不希望冉全柱是本案的凶手,我希望真正的凶手还活着。哪怕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抓住,我也希望他还活着。

他活着的话,我也就活着。

当然,我并没有把我心里的想法告诉老全或是小安。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过于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他们,我怕影响他们的工作。

老全是非常专业的,我始终都选择信任他,无条件地。

果然,老全在了解了冉全柱的资料过后,第一时间做出了战术安排。专案组将兵分两路同步展开工作,第一路人马,由老李带队,负责去冉高年家,希望找到冉全柱的遗物。另一路人马,由老全带队,协助魏法医对冉全柱死去时的那个瓜棚进行物证提取。

可以说这次的工作重心非常清晰,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DNA。

目标虽然清晰,但我看到魏法医的表情却是凝重的,他对这次能够提取到10年前就以死去的人的DNA不抱太多希望。可是这次的工作又不得不去做,毕竟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需要亲自验证。

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将老全他们带到了那个荒废了多年的瓜棚,我也跟了过去。当大家远远地看着路边荒地里那个其实已经倒塌多时的瓜棚时,全都泄气了。严格意义上将,大家看到的,已经不能算是棚子之类的建筑了。因此从结构上而言,它只是几根腐朽了的木头以及覆盖着的破碎帆布和稻草,有一部分倒塌严重的地方,甚至因为雨水的冲刷和泥土的掩埋,已经和这片黑色的大地无缝衔接了。

“这还能提取吗?”老全开始犯愁起来。

“掀开再说吧。”魏法医开始带橡胶手套。

大家合力,将半塌的棚子掀开,漏出里面保存相对完好的部分。魏法医带着两个学生进入,开始仔细地寻找着。

我一直站在远处,并没有靠前。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对此次法医工作的不易感到灰心,另一方面,是对冉全柱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想不到他一生作恶多端,到头来得到报应,暴病而亡。在生命的最后,他生活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棚子里,没人照顾他,一个人受尽折磨而死。

我看到魏法医他们摇着头从棚子里钻了出来,他们只找到几个瓶瓶罐罐,一些死者经常使用的器具并没有找到。甚至在棚子里,连被褥都没有。魏法医他们怀疑冉全柱死后这里被人打扫过,清理走了主要的生活器具。

后来这个猜想从冉家得到了证实。冉全柱死后,村里人怕这个病传染,于是特地让冉家的人把棚子里的东西都烧掉。这也就是魏法医他们几乎无功而返的原因。

同样,去冉家收集物证的老李也是空手而归。冉家给的答复是,冉全柱常年在外,不是服刑,就是疲于奔命,根本就没在家里待过,因此家里并没有留下他的物品。

老李回来跟老全汇报的时候,老全给出的评论是:“就连他这个大活人都快要被家人给遗忘了,更何况他的东西呢?”

妇女主任忍不住也对此人评论了几句:“冉全柱自从强奸妇女被抓了以后,他的名声在我们村非常臭,已经没法在家呆了,所以他就一直到处流窜。”

重新回到村派出所的众人全都迷茫起来,对这个案子接下来的工作,全都失去了信心。这一切,全都清晰地写在了他们的脸上了。

老全也显出了愁容:“按照25年前我们的推测,杀害齐淑敏母子、强奸齐淑敏的应该是一个30岁左右具备犯罪前科的人。而25年前,凭借那枚保存至今的精斑,法医部门也认为嫌疑人应该是冉高年的儿子。现在活着的三个儿子都用DNA排除了,那么凶手只可能是这个冉全柱了。形式已经很明显了,但我们就是找不到直接证据,难道凶手已经在眼前了还是没有办法结案吗?”

老李也直叹气:“这个案子,真是奇怪的案子,好不容易出现线索,就又不断出现阻碍。就跟老天爷在故意难为我们似的。”

魏法医说:“冉全柱生前居住过的棚子里,什么都没提取到。10年前,他在那里面熬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可他走后,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大家全都更加焦虑起来,闷头吸烟,低头喝水,掩面沉思,各自沉沦。

“要不,咱们向上级写个报告,把案情解释清楚。我觉得这案子查到这,应该算是已经结案了。”老李突然说。

“那凶手怎么认定?”老全问。

“肯定是冉全柱啊。”

“证据呢?咱们拿不出冉全柱杀死齐淑敏的直接证据呀!”

“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能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那人都死了10年了,要我们拿证据,我们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咱们把冉全柱从坟里面刨出来审问他吗?”

老全一时语塞,可魏法医却眼前一亮。

“对呀,刨坟!”他说。

“啊?”所有人都惊了。

“老魏,我刚才就是随便发发牢骚,你跟我逗什么闷啊?!”

“谁跟你逗,我说的是认真的。”

老李突然好想明白了什么。

魏法医的脸上漏出了明朗的表情:“开棺验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4

“从死去10年的遗骸上提取DNA的成功率有多大?”老李忍不住又问了魏法医一遍。

这是他问的第六遍了。这一次,是在快要到达冉高年家的时候问的。

“不太大。”魏法医严肃地回答。

“你别这样呀!我要是好不容易劝服冉老汉同意挖坟,你这边再没提取到DNA,那他们家人不炸锅啦?没有这么耍人的。”老李有些急了。

老全忍不住问魏法医:“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魏法医想了一下,回答:“这个我真不好回答。处理尸体的方式,棺木的材质,当地水土的酸碱度、温湿度,等等等等,可以影响的因素太多了。幸亏不是火化的,这为咱们从尸体上提取DNA留下了最后一丝可能。所以,我只能回答你们,我会尽最大努力去提取。”

老全:“那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老李,咱们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待会儿就看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务必要让冉高年同意咱们挖坟。”

我依旧被获准去冉高年家,是因为上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确定了冉高年及其三个儿子不是凶手以后,我对待他们的态度也能够平静了,所以,再跟老全保证绝不说话之后,我被获准旁观这次走访。

第二次见到冉高年,我对他的了看法有了新的变化。他除了是那个步态缓慢的老人,又多出了几丝倔脾气来。看得出,他在家中的地位还是最高的,三个儿子及儿媳都对他毕恭毕敬。三个儿子不是老全他们叫来的,估计是当地派出所的人通知冉老汉要来走访,冉老汉自行叫齐了家里所有人,大有帮其助阵的意味。看来,之前的调查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已经死去多年的儿子被突然翻出来再调查一次,是冉家人不愿意见到的。可以想象,十年过去,本以为事态平息,没想到我们又找上了门。他们冉家出了那个儿子之后,是注定不能得到平静的了。

对此,我深表理解。

所以我信守承诺,从进屋之后,就一言不发,态度平静。

冉老汉家是三间半新不旧的砖房,老伴已去世,跟随二儿子一家生活。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现在我所说的二儿子,便是上次来他们口中的大儿子。

小屋子里突然挤满了人,气氛也很紧张,嫣然一副对阵双方要正面辩论的架势。

老李经验老道,坐定之后,首先拿出压人的态势,用质问的口吻对冉老汉说:“冉老汉,你最好配合我们公安机关调查,不要再妨碍我们工作,再有一回,你得担责任。你现在岁数大了,但你可不能倚老卖老啊。”

“我怎么不配合,我都挺配合你们。”

“你敢说你配合?那我问你,上次我们来调查,你为什么隐瞒你还有个大儿子冉全柱?你对我们说你只有那三个儿子,你这是做伪证,知道吗?”

“我当没生过他。”

“那不行。你当没生就没生吗?你这是在找借口,知道吗?说白了,你这是故意跟我们警方隐瞒实情,是阻碍我们办案的行为。”

“你们问不问,我都是当没有他。”

“行行行,我不跟你扯这个。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但是你得将功补过,好好表现。”

“咋表现?人都死了十年了。”

“人是死了,但是事情没有弄清楚,知道吗?作为公安机关,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得给人家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

说完,老李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阵担心,以为身份要暴露了。

“那你说,咋弄嘛,我配合就是了。”

“根据凶手当年留在死者齐淑敏体内的精斑DNA比对,我们基本断定,凶手就在你的儿子辈中。上次我们来,已经分别对你和你的三个儿子都做了DNA比对,都排除了。那么现在,只有你那个死去的大儿子冉全柱了,凶手基本可以断定就是他。”

“是不是他能咋?人都死了。你们还能再枪毙他一遍?”

老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首先,我们要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如果真是他干的,那才可以结案。如果不是他干的,那这个案子我们还得接着调查。”

冉老汉似乎仍旧无法理解警方的意图:“我说,结案不结案的能咋?是他不是他能咋?人都死了。那你们真要是想结案,你们就说是他呗,死无对证。”

老全忍不出,终于发作了:“你这么说的话,我得批评你几句。法律是讲究以事实为根据的,我们公安机关办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不能因为人死了,真相我们就不管了。再说,人家受害者家属等这个真相等了25年了,你知道这25年人家是怎么过来的?这个案子到底是谁干的,我们得给人家一个真相,对不?”

“那你们要我怎么配合嘛?”

老李终于切入正题了:“既然现在你的大儿子冉全柱有重大的作案嫌疑,那我们就必须拿到他的DNA进行比对。现在唯一可能提取到DNA的方法,就是把冉全柱的尸体从坟里给挖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啊?挖坟呐?!”这几乎是所有在场的冉家人的惊呼。

“对,挖坟。但是你们放心,我们会把坟地小心地挖开,小心地提取检材,尽量不造成破坏。提取完了,我们马上就会给它重新埋起来。”

“那不行。”

“怎么不行?”

“哪有死了还挖人家坟的?!这太丧良心了!”

冉高年说话,他的儿女们也纷纷表达了一样的观点:“对,没有这么干的。”

老李早有准备:“我们这么提出来,也不是一时脑袋发热,知道吧?关于这一点,我们是有法律依据的。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第126条规定,刑侦人员对于犯罪有关的场所、物品、人身、尸体可以进行勘验或者是检查。但是,考虑到咱们当地的风俗习惯,我们仍然希望能够得到你们冉家人的理解和配合。”

冉高年犹豫起来。

当地派出所的人也帮忙规劝起来:“你可听明白了?人家警方是执法者,根据法律,人家是有权利挖开坟地进行验尸的。人家本不用过来跟你们请示,人家直接就可以开展工作。但是为了表示对咱们当地人文风俗的尊重,以及对你们冉家的尊重,所以过来跟你们商量,希望你们在这件事情上大度一点,能够积极配合。你们想想,冉全柱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给受害者家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作为家属,是不是得帮着他给人家家属一个说法?这也是给你们冉家积德的事。”

“可是,挖人家的坟,对咱们老百姓来说,还是很忌讳的。”冉家老四说道。

老全说道:“我们还是希望老冉你和家人能够理解我们公安工作的难处。”

冉老汉沉默了,他是在心里琢磨着。

大家以为这件事快要成了,谁知道冉老汉想了一会以后,突然说道:“那得陪我们损失费。”

“什么损失费?”老李问。

“就是丧葬费用。你们起完坟,我们得再葬回去不是。”

“那你想要多少?”

“怎么都得十万吧。”

老李苦笑了一下,朝老全看了一眼,二人短暂目光交流,决定出去商量一下。

我跟在老全和老李的身后,走到了屋外。

“他想要十万,这太多了。”老全说。

老李点了一根烟,满脸愤慨地说:“咱想的是出于人道主义,不花钱,给买一点东西得了。再给他们挖坟的掏一点工钱,一两千块钱就行了。现在他这样想就不现实了。”

“那么大一笔钱,咱们肯定是拿不出来。但是案子都进行到最后关头了,咱们又不能不往下查。只能是再回去继续做他的工作了。”老全说。

说罢,老李掐灭烟头,又回到屋里。

坐定以后,老李依旧对冉高年施压:“现在就说这个刨坟,如果国家法律规定能拨多少钱,你别管了,我去申请,一分钱不落地给你。现在国家法律规定,你就应该无条件地挖坟,所以你就不能再提什么十万块钱,给我们的工作造成阻拦。否则,你又是妨碍我们办案了。”

“国家的规定是国家的规定,也不是说绝对怎么样。也不是说绝对的,非得这样不中!”冉老汉看来已经铁了心了。

老李实在气不过,又拿他没有办法。

过了一会儿,老全又上前劝了一番。搬出法律,又动之以情,但是冉老汉越聊越倔强,完全不松口。冉家人各个都跟着打定了主意,异口同声。

几番交谈下来,冉高年始终坚持这是当地的丧葬习俗,非常讲究,挖他儿子冉全柱的坟对他来说损失巨大。如果拿不到十万元丧葬费补偿,他就不同意挖坟。

协商未果的情况下,办案人员只好离家了冉家。

一路上,大家垂头丧气。

老李最为生气,干脆说:“要不直接挖坟得了。”

老全:“还是要体恤民情,不能太硬。闹出纠纷就不好了。”

“老全,现在咱们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冉全柱干的了,咱们不怕什么。只要DNA比中了,证明冉全柱就是凶手,他们冉家人就都无话可说了。”老李说。

“那要是再比不中呢?”老全问。

“不会有这种可能了吧?!老全,你现在连这点底气都没有吗?”

老全突然沉默起来。

当地派出所的人说:“冉高年提出的十万块钱,确实也是个问题。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如果谁家的坟被动了土,就必须再找一块新地方,重新下葬。现在物价飞涨,丧葬费用不可能跟十年前一样了。现在要想买坟地,买棺木,加上吹拉弹唱那些,怎么都得十万了。”

“就地掩埋他们肯定是不接受的。但如果重新迁坟安葬,那确实得需要钱。我也确实能从内心里面理解冉高年的感受。”老全说道。

老李依旧在生气:“冉老汉张嘴就要十万元的开馆验尸费用,咱们上哪给他筹钱去?看来我们的侦办工作不得不再次搁浅了。”

“25年了,我们一直在破这个案子。DNA数据库的建设,省公安厅每年投资数十个亿。但是按照国家法律规定,这十万块钱,我没有任何支出的名目。”老全说。

听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我突然转身,朝冉家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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