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若有光——我与爸妈二三事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为图不必多作解释,被问起爹妈的教育风格的时候,我会把他们概括为“慈父严母”,但这两种形象其实并不能概括他们,也概括不了我们或斗智斗勇或并肩作战的亲子关系。

我妈的确很严,严厉的严。她是高中英语老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很“凶”的老师,不只我觉得我妈厉害,我们整个厂矿的学生,都知道有位吴老师是不好惹的。我妈脾气极火暴,有一年出去旅游,她和我舅舅吵架,就地要拉我跳河以泄心头怒火,我孩童的心灵中有一道清醒的光闪过,我心想,你是会游泳的,我可是不会。回来把这事告诉我爸,他气坏了,气到不知怎么跟我妈把这道理说明白的地步。我妈那股火气散得也极快,一软化就和解,一和解便忘怀,自那之后我们又开心地在云南玩了好几天,这时候早把这事当笑话了,还跟我爸说:“我肯定会救她的呀!”我爸更气了。

我爸也有发火的时候,但是对我一向脾气极好,没有动过手,没有骂过我,有时候拉开阵势要跟我严肃地说几句话,还不等说,我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三岁的时候是这样,到了三十岁,还是这样。在我妈的暴风骤雨里,我倒是能强硬一阵子的。

我在我爸心中是个纯洁的好孩子,只要我说出口的话,无论多么荒谬,他照单全收,完全相信。我妈则一向对我多加提防,知道我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乖学生。有一年我逃课且逃出寄宿高中去给好朋友过生日,精心设计了一连串的说辞,安排好了好几个场景和证人,瞒过了班主任、查课的年级主任、班长和生活老师,眼看要大功告成。我妈一向不主动给我打电话,那天鬼使神差地,说她心里有不对劲的感觉,打去宿舍我不在,又打给我同桌。我同桌是个不会说谎的好孩子,临走前我还对她做了培训,可惜仍不是我妈的对手,迅速就把我出卖了。直到他们第二天到了学校,见到了连夜赶回来的我,我爸还是坚定地相信,我从未离开过学校,一切都是我妈的臆想。

那天,我决定以后还是不骗人了,一来我无论多么努力都骗不过我妈;二来我爸真是个好人,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而且,我在斗争中发现我妈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跟她对抗是没有好处的,坦诚和妥协才是出路。比如我放学打篮球去了,休息了半小时,又去洗手间捯饬了半天,脸不红,气不喘,汗也干了,头发也重新扎过了,回家以后一口咬定一直在教室里自习,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妈怎么也不会被骗。还不如一看她怀疑的眼神,就赶忙说“今天放学打篮球了”,再补充吹捧“骗不过你的眼睛”,我妈只会美滋滋地说:“知道就好!”

我妈不仅严厉,还非常严格。我从小学一年级就要三天连背带默写,学完一篇《新概念英语》课文。我妈几乎从无间断地从第一册《新概念英语》教到了第四册,每年只有过年那几天,可以在爷爷、奶奶的庇护下逃开英语课。我妈的原则就是,每天的任务必须完成,没有借口,但只要完成了,想做什么、玩什么都可以。所以我小时候看上去很自由,可以叫二十个同学来家里玩,把我家的家具、锅碗瓢盆全部变成演戏的道具,把家变成菜场、宫廷小剧场、星际争霸战场,这都可以,只不过笙歌散尽游人去了,眼看到半夜,我妈会微笑着问我一句:“今天的英语背了吗?”

我爸一直觉得我很辛苦,想尽办法让我快乐一点。我妈上晚自习去了,我爸就会叫我抓紧时间打游戏,临到我妈回来,赶紧换人,假装是他在打。我妈出去旅游了,我们俩煮一锅花生,一锅小河虾,租武侠剧的碟从早上看到半夜,第二天他把早午饭端到床前给我。我暑假跟着我爸去出差,路上我妈是布置了任务的,我爸就帮我摆拍几张在火车上学英语的照片。

但是很奇怪,我有什么新奇的创作,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我妈,等打磨好了,才肯给我爸看。我妈虽然“凶”,却是一个不吝赞美的人,我知道我在她那里通常会收到大把的鼓励。而且相比之下,我妈比较好忽悠一些。我小时候读《红楼梦》,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觉得我也能写,给几个我喜欢而没有判词的,比如平儿和尤三姐,都各作了词和曲子。拿给我妈看,她照例说好极了,虽然我要她猜我写的是谁,她一个也没猜对,但等我给她一分析,她就大呼很有道理。而且,我把我写的词和曹雪芹写的几首混在一起,我妈也说她分辨不出来哪些是我的仿写。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得意极了。但这些创作,我就不会拿给我爸看,似乎总觉得拿不出手。

我妈并不是那种贤惠温柔的妈。读高三的时候我们住校,我的好朋友小馒头的妈妈怕她吃不好,便到学校旁边租房子照顾她,我经常混出学校去她家蹭饭。还有个朋友,她妈妈也觉得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够有营养,每天中午给她送饭,有时候还给我做一份。我倒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因为我们食堂的饭菜,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妈的厨艺水平。周末大家回家,都等到星期天吃了晚饭,尽情享用了家里的饭菜,才悲伤地到学校来。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周日下午就出门了,一家三口赶到学校食堂吃火锅。别人家是周末回家改善伙食,我们家是周末来学校吃,帮我爸改善伙食。每次他们要走,我爸都悲伤地感慨,又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吃到四食堂的丸子火锅了。

我小时候我爸被外派,我妈做高中班主任,生活节奏很紧张,我们家一年四季炖排骨,今天和土豆炖,明天和香菇炖,后天和莲藕炖,然后轮回。别人经常问我你家谁做饭,我觉得毫无区别,因为无论我爸还是我妈做饭,都是炖排骨,今晚炖好了,明天吃一天。但是他们俩还是经常比赛谁炖得好些,谁做的蘸水有创意。周末到外婆家吃饭,我们会先打电话给外婆,有种通知“土匪要进村了”的感觉,外婆连做十道菜,五道当晚吃,五道给我们打包带回家继续吃。

这两年我妈退休了,告诉我她在家猛练厨艺,摆盘有了很大进步,我难以想象排骨可以怎么摆盘。小时候,我和我妈也经常在我爸不在家的周末,兴致勃勃又好像偷偷摸摸地搞点实验。比如把我家全部的苹果拿来试做拔丝苹果,拔来拔去就是没有丝,后来因为连吃了太多苹果,我们俩仿佛都有一丝苹果酒的气息。比如又把我家所有牛奶拿来试做炸鲜奶,最后牛奶还是糊状。我们俩总结说,这家小卖部的牛奶质量堪忧。

我妈是那个当我被所有人否定的时候,总能帮我圆回来的人。一次老师要求用“条”组词,正确答案应该是“一条路”“一条河”之类的,但我组了“洋芋条条”。不知道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说:“你回家问问你妈,她切的是洋芋丝还是洋芋条。”我回家问了,我妈承认她切得很粗,近似于条,不仅洋芋是这样,我们家的菜里还有“肉条”而非“肉丝”,不然怎么又有粉丝又有粉条呢?可见我实事求是、用词准确,老师实在是太少见多怪了。

我爸则是个会认真提意见的人。我小时候画的画,拿给我妈看,她会说跟书上的一模一样,真假难辨;我爸会指出哪些线条有些歪斜,立体结构怎么不符合透视法。我给我的画起十来个名字,拿给我妈看,她会说个个巧妙,一个比一个好;拿给我爸看,他说个个都还差点味道。在我爸那里,我有时候能委屈到哭,不过事后又会承认,他的建议还是颇有道理的。

他们俩也有协同一致陪我玩的时候。我喜欢了一阵子画画,我妈给我报了美术班,买了各色材料,我爸一出差,就给我买什么“小画家丛书”,从水粉到油画,一样一样地折腾。虽然我水平有限,但也画了大把的画出来,我们家时不时就举办一次拍卖会,我的各色作品,五毛八毛的,就由我爸、我妈来竞价。他们俩一本正经,一人有一块牌子,我手上拿个锅铲,当作敲“成交”的槌子。五毛起拍的,一般一块钱也就成交了,有时候我爸抬价,故意立刻喊“十块”,我妈还以为这一幅有什么特别,跟“十块零五毛”,我爸立刻说“那我不要了”,我妈有苦说不出,老老实实给钱,然后还得把这些卖过了的画又收回箱子里去。

我小时候喜欢演戏,十几岁了还骑着一匹摇摇马,把绿色的被单裹在身上扮关公。天气好的周末,我们一家会到厂子旁边的小桃林去,以水代酒,演一出“桃园三结义”。我爸是大哥刘备,我妈是三弟张飞。我跟我妈说她只用一直说“俺也是”就可以了,但她常给自己加戏,而且说得文不对题。

我爸看我做戏袍太麻烦,把家里的绿被套拆下来,当中剪掉一片成了套头长袍,还帮助设计些造型摆拍。我妈虽然心疼她那绸缎被套,也还是支持我的“演艺事业”的。有一次全家一起买了好多珍珠,穿成一条条链,缝在纸壳上,做了一顶皇帝的帽子,真的曾羡煞旁人。后来我更为手巧的外婆又给我做了一顶硬纸壳镶塑料宝珠的金冠,还把她唯一的龙纹红被面送给我做了龙袍。我在他们的创意竞争中赚得盆满钵满。

这是我小时候一种很重要的幸福感来源,那时候条件所限,有许多想做的事的确做不到。我曾经很想学钢琴,而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们去北京旅游,特意去了北京电影制片厂旁边正经卖龙袍的店,那时我爸下定决心送我这个礼物,说“一千块咱们也买”。我不相信会有那么贵,结果到了一看,要三万块一套,我一点没觉得我们穷且因此难过,完全只是被这价格惊呆了,觉得是北京“不大正常”。

但那些可以做到的,我喜欢过的五花八门又幼稚的东西,我爸、我妈都煞有介事,当作严肃的爱好来支持。但等我热情劲过了,他们也不强求。过一阵子我不画画,改习书法了,我爸每次出差,总要逛逛文具店,只要是没见过的笔,比如那两年觉得很新奇的日本产的那种软笔,他总要买回来给我试试。

有一年我们小学的第二课堂,来了一位教做飞机模型的老师,我是唯一报名参加这个航模班的女孩子,我爸、我妈也觉得挺酷的。其实我小时候动手能力相当不行,大部分同学的模型都做得比我的好,我则经常要求助同学,甚至老师直接动手帮我做。但是,我带回家的每一个模型,我妈都会收起来,挂在柜子里展示出来。过了两年,市里面要搞中小学生小制作、小发明展览,校长想起来当年有一些同学学过做飞机模型,要大家找出来送去参加展览。一问才发现,其他同学的模型或坏了,或者被家长扔了,但经常去我家玩的同学,都知道我家保留着我所有的模型。

后来,我的模型被送去参加展览了。一个月后,展览结束,模型并没有被完好地送回来,大部分遗失了,送回来的那些则已经残破了。为这事,我妈一阵火大,找校长大吵了一架,可我的小飞机还是回不来了。我才发现,珍惜小孩子的创作的大人,真是很少很少的。

长大以后也还是这样。读本科的时候,我发现我许多辩论队的队友需要和家里解释、斗争,甚至吵架,排除万难继续参加辩论赛,一度令我十分震惊。我在全国各地比赛,我爸、我妈是至少会派一个代表,兴高采烈地去现场给我加油的。

我爸、我妈对我很舍得,我考上大学,他们没有去香港送我,而是把这笔钱省下来,让我自己去北京看了奥运会,在鸟巢和水立方都看了比赛(虽然是抢票不那么激烈的万米跑)。不过后来,我妈说漏嘴,她说她和我爸从没去过香港,三个人一起去一起抓瞎,也毫无意义,还不如让我先去,等我在香港混熟了,就能带着她逛物美价廉的街了!

我很喜欢和爸妈聊天。我高中读了寄宿学校,一周只有一天回家,周六他们俩会一起来接我。回家路上是我一周之中最为开心的时候,我开始扬扬得意、夸夸其谈地讲考试,讲我如何机智过人地回答问题,讲老师对我的夸奖,讲我和我同桌鸡毛蒜皮的那点笑话。我自觉并不是喜欢自我吹嘘的人,只不过我爸、我妈是我人生中最为捧场的听众,在他们面前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沾沾自喜。渐渐讲到大家给校长起的外号、班主任近视怎么给人忽悠了、德育主任骂人的新花样、我怎么靠装病没去晨跑之类,一时收不住全都讲了出来,我爸、我妈能一直兴致盎然地听。

这个每周开一次座谈会的习惯保留至今。后来我上了《奇葩说》,幕后八卦还是最喜欢讲给他们听。只不过我妈渐渐学会了使用微博、知乎,而且看个不停,到后来就变成她来分享,粉丝如何夸我,又如何笑我,尤其是那些给我做表情包的,她觉得十分有才。当然,她也看到了大把骂我的文章,有的骂得过分且近于瞎扯的,我妈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越说越是火起,我和我爸还得安慰她。我爸一直挺镇定,觉得出来混被骂、被误解、被编些故事都是正常的,很多人比我更优秀,却被骂得更厉害且更莫名其妙,所以全然不必放在心上。我妈掉转枪头就把火发在我爸头上。我妈仿佛就是我的一个“死忠粉”,我爹仿佛是一个“理中客”,自然有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暗暗好笑,心里的一些不痛快,也就能过去。

等到公众号不只编我的故事,给我爸也编上了,说他是山里放牛的农民,节衣缩食供我读书,我妈转到家庭群里,着实令人一阵大笑,我爸发了个老干部看手机的表情。

我妈虽然很凶,但火气来去如风,兴致总是高涨,一点藏不住话,加上有时候有点稀里糊涂,就有点“蠢萌”。有一年我们在青海自驾游,从山里穿过去,经过一片开阔的湖,停下来欣赏。我和我爸先下了车,看见湖中间有一座岛,近处有一块牌子,用草书写了“太极岛”三个字。这时候又有一辆车停下来,两位阿姨走过来,草书的字看不大分明,两个人低声议论:“太极鸟是什么鸟?”我和我爸暗暗好笑。这时候,我妈在车上吃完了她的瓜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看了这三个字,毫不犹疑,大声念道:“哇!太极象!”我和我爸“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声震山谷,那两位阿姨觉得这家人奇奇怪怪的,一边议论着“太极象是什么东西”,一边快快地走了。

我妈闹的诸如此类的笑话实在很多,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当面笑她,她也不生气,因为她自己也实在憋不住笑出来。我小时候读书背书,常常是为了暗暗地追上我爸,以及可以当面不留情面地嘲笑我妈。

相比之下,我爸就显得机智和“皮”很多。无论回爷爷、奶奶家过年时全家比赛猜谜,还是回外公、外婆家打麻将守夜,我爸总能游刃有余地赢,然后照顾老人家的心情而不动声色地输。我们当地大年初二要上山捡“财”,其实就是爬山,在路边捡些枯枝。我妈和我姑姑她们几个一边聊天一边慢悠悠地走,我爸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快速爬到高处玩打游击,躲在树林里捡松果扔到她们面前去,几个人吓了一跳,我妈愤愤地说肯定是我爸干的,再骂上几句。我们几个朝我爸眨眨眼,开心极了。

我爸喜欢和我玩,也喜欢和我的朋友们玩。比如小时候组织我们打乒乓球赛,要定好规矩,人人都要讲武德。我的性格和球风都很淡定,人称“打不死”,他看得着急,亲自上阵,以一挑五。一年下大雪,他带着我们全楼的小孩滚大雪球,后来我累了自己回家了,我妈问:“你爸呢?”我说我爸还在滚雪球,等了半天不回来,我们俩还到窗户边往下望,在马路上找他。

我爸也喜欢像笑话我妈那样笑话我。他去学校接我,看我和朋友在打羽毛球,躲起来暗中观察,最后“哈哈哈”地笑出声来,笑话我们打了三十个来回,捡了十八次球。

当然我爸也有提供建设性意见的时候。我从小喜欢打篮球,不过我体格瘦弱,防守和拼抢简直不用指望,我爸分析说,率先学会三步上篮,就能先发制人、脱颖而出。果然,到初中开始学篮球,我一时是全班唯一一个会三步上篮的女生,立刻得到体育老师的关注,招入年级队重点培养,一直稳定地做了个投手。有一技之长和先发优势何其重要,我便一下子就理解了。

我爸是个实在的帮手。我四年级时突发奇想要办报纸,办了一期,发现办报纸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兴趣就飘走了。但我的报纸得到了校领导的肯定,校长告诉了班主任,希望我继续办下去。后来呢?我每个月提些指导性意见,收一些同学的投稿,我爸作为“执行主编”帮我们小学办了两年报纸。

小时候有那么两年,全班都在玩四驱车。为了合群,我也买了一辆,外观还可以,性能不咋地,在车队里毫无存在感。有天我爸看到我们几个小孩趴在地上用泥巴做赛道,就决定给我买个正经四驱车赛道。因为我们家剩下的客厅比较小,装不下这个赛道,我爸就把客厅里的沙发、茶几全卖了,空了一个客厅,专门放赛道。我有一阵子感觉自己“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天天办比赛,真是多亏了那个赛道。

后来四驱车被时代淘汰了。客厅没买新家具,变成了运动场,而后发生了两起事故,先是我爸秀滑板车急转弯,把地板砸出来一个坑,后来我们俩打排球,又把头顶那个浮夸的玻璃串串灯打碎了一地(奇怪的是,我妈当天就发现了地板事故,但几个月后才发现灯残缺了,可见我妈是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

那时候每天,我和我爸都要举行篮球或足球比赛。在我家那个极狭小的空间里,屁股贴着墙投篮,就算投了三分球。地板事故以后我和我爸“文静”了很多,定做了一块大海绵,一到世界杯、欧洲杯就睡在客厅看球。我上大学以后,我们还会在开赛前买上一箱啤酒。有时候我妈寂寞了,也跑到客厅来嗑瓜子,把所有黑人球员当成亨利,一时忍不住说:“哟,这不是亨利吗?怎么长成这样了?”我迷惘地一转头:“长成这样,证明这不是亨利啊!”

客厅正中的墙上本来挂了一把特别俗的国画牡丹大扇子,后来也被我爸摘了,我就开始在墙上创作“壁画”。我妈一开始老大不愿意,她已经通过拍卖购买过我不少画作,对我的水平有比较清醒的认知。我爸二话不说,拎回家一桶涂料,以化工工程师的专业技能向我妈保证,一旦我画丑了,他立刻把墙重新粉刷一遍。结果呢,到现在,我的壁画还是我妈的微信头像。

我爸在我心里是个百科全书式的存在,我从小很喜欢问问题,同时觉得我爸能回答任何问题。比如可以随意地问手里的某个东西是怎么生产出来的,问路边是什么工厂,生产什么,怎么生产。尤其问到我爸的本行化工行业,他能开开心心、滔滔不绝地自问自答半天。他文艺的一面只会偶尔展露,有时候看我写的字丑,就写一篇字秀一下,看我背的诗无聊,就把他喜欢的几首好词写出来感慨一番。我小时候装腔作势写情书,常靠这些。

我妈也有为了让我早睡帮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尤其喜欢帮我做美术作业和手工作业,她无处发挥的“少女心”,都凝结在黑板报设计图和剪窗花上了。我(由我妈代写)的美术作业,常常因为配色丰富,而且用上些闪闪发光的荧光色而拿高分。我妈爽快大方且比我文艺细胞丰富,以前跟团出去旅游,在漫长的路上,导游为了活跃气氛,总是要每家推个代表出来唱歌。一般都是爸妈不好意思,推小朋友出来表演,推举、鼓励的时间比表演时间还长。我就没有这样的压力了,轮到我家的时候,我妈就会在我耳边低语:“你唱歌跑调,还是我来吧!”

我们那时的厂矿子弟学校,有不少周边农村的同学,家里不是很富裕,有的厂里的孩子不怎么和他们玩。我小时候应该主要是因为比较迟钝、单纯,并不觉得有什么分别,他们缺什么东西,我也都把我的给他们用。比如美术课上,就有好多人没有水彩笔,有人借了我许多不还,后来是我的老师去给我妈告状,说某某偷了我一盒水彩笔。我妈就跟我说:“送她一两支也没关系,拿走一盒就过分了吧?”我很认真地说:“妈妈,有一盒才能画画啊,只有一两支怎么画画呢?”我妈不知是不愿意伤害我的单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啧啧称奇,就此罢了。她聊以自慰,硬说我脑洞清奇,有辩论天赋。

还有手工课要用的彩纸,我也哗啦啦地分给人,一节课要用掉一包。回家以后我还特别高兴地跟他们说:“大家都喜欢要我的彩纸,不要某某某的。”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某某某要他们借一张还两张,我说借走不用还了。”我妈张大了嘴,呆了一阵子,一笑罢了,也不知是觉得“这也是孩子的优点”,还是觉得“这孩子还能怎么办呢”。

大概她自己做过“宏志班”的班主任,班里也有很多家境不好,但人好、努力又聪明的学生,我们都觉得能帮他们点什么是开心的事。我妈常常拿我们家多余的被子和旧衣服送给他们,后来她说,我们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我们送旧东西给人,而别人不嫌弃,不觉得被瞧不起,从而开心地收下,这才是很不容易的。这就是人和人之间对朴素善意的信任吧,我也要到很大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我小时候和农村同学关系好,他们也都对我很好。我有两个好朋友,是表姐妹俩,她们的家住得很远,在一个生产玻璃酒瓶的小作坊旁边。那作坊门前,堆满了生产酒瓶余下的玻璃废料,其中有一些形状很好看的,像鸟的,像小猫的,她们会在玻璃碴堆里翻拣,挑出来一些送给我们,大家都当作宝贝,还常常攀比。大概是因为有同学被玻璃碴划伤了,这事后来被老师知道了,学校下了严令,说这种玻璃碴是很脏而且很危险的,要全部没收。

大部分同学只有两三个,我的书包里全是,倒出来有一大堆,其中好多是最漂亮的。玻璃碴全被没收了,那天我很难过,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除了我真心喜欢过那些玻璃碴,也为我的朋友感到难过吧?那曾是她们很骄傲地拿得出手的礼物,现在被老师贬损得一无是处,还严令不能再出现,被伤害的不只是孩子的乐趣吧?

我爸、我妈听说这件事,吓了一跳,最初十分严肃,大概他们知道那玻璃碴的确是很锋利、很危险的,而我人又呆,有时候揣在兜里却忘了。但除了很严肃地告诉我以后绝不能再玩了,他们也说这礼物的确很漂亮,我有这么多的确了不起,我的朋友们一定是花了很多工夫挑出来的,应该谢谢她们。我们一起挑了最好看的留下,放在书架上,立下君子协定只看不玩。想来,很庆幸他们保护了孩子之间朴素的友谊,也肯定了很多东西的价值不是由价钱决定的。当我回忆起我最漂亮的那些玻璃碴的时候,仍觉得十分快乐。

我长大以后常常想,我的父母,不管他们在我的眼中多么特别,也都只是平凡人。我作为他们的孩子感到骄傲的时刻,是人性中这些朴素的善良闪闪发光的时候。

我记得有一次作文要写被一个人触动的瞬间,我一下子想起我和我妈去机场,我在小卖部买饮料,转头看见一位老太太去乘坐自动扶梯。她似乎没怎么乘坐过自动扶梯,脚步一阵错乱,眼见就要摔倒。我那时离扶梯太远,来不及了,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想有没有人会冲过去扶住她。不知怎的,我非常自信地想到,只要我妈在够近的地方且看到了,她一定会去扶的。或者说我自信地想,如果有谁去扶她,那个人应该是我妈。后一秒,果然见我妈飞身上前,用她火一样的爆发力把老太太扶住了,一直说着话送到二楼去。不知怎的,那一刻我感到非常骄傲。

过了一会儿见到,我的眼中闪着敬佩的光,我妈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呵,那老太太,吓死人!”我又笑出来了。

我爸不是这样一团火一样的人,相反他是个能把火克制住的人。有一年他带我去动物园,我们俩正开心地看猴子,一位清洁阿姨拿着那种古老的竹子大扫把在旁边扫地,哗啦一下,那扫把长长的头正打在我的嘴上,我鲜血直流,到现在嘴唇上还留着浅浅的伤痕(我小时候一度觉得挺酷的)。我们俩一时都吓坏了,那阿姨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嘿嘿”一笑。我爸又生气,又因为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没法生气。过了一阵,我惊慌的劲过了,说:“她怎么打我?”我爸说:“她也不是故意的。”看我不平,他想了不少方法帮我消解,比如说我变成《狮子王》里的“刀疤”了,我又惊又气,就把那位阿姨忘了。

小时候,我爸早早地把我当小大人对待,什么都煞有介事地跟我商量。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做厂长,要建一个新工厂,带回来好多简历在家里看,我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看,我爸还跟我解释,这个人应聘什么职位,为什么要他;这个人学历挺高,但为什么不能要他之类的。还有一份简历,他拿起来看看说:“这个人挺可怜的,四十多岁,下岗了,有老婆、孩子要养,来找过我好几次了。”我说:“那就要他吧!”我爸说:“可是他实在没什么我们需要的技能,让他做什么呢?”我胡猜几个我知道的岗位,我爸还跟我逐一分析,最后说:“安排他做保管员,他应该会认真负责吧!”

我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时候,我爸是不是想教我些什么,又或者只是他话痨,就是喜欢跟我聊天。但是这段对话我竟然一直记得,那时候我家阳台上堆满简历的白色写字桌,我也记得。仿佛是在这个很冷漠的现实里,回忆一个结局很圆满的故事。

我爸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是对我这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支柱式的存在。我最得意的一次是我和朋友一起在机场误了机,他打电话回家被骂了,我很自信地说,我打给我爸他首先会安慰我。我公放了和我爸的通话,很委屈地说:“嗯哼,我误机了。”电话那头我爸第一反应是:“乖儿,别着急!”

我从美国毕业回国的时候,有三大箱行李要船运回家。箱子很沉,又极大,一般小车的后备厢都放不下,我就约了卡车搬运服务,请一位大叔来帮我把它们运到附近的邮局。那时候我爸、我妈正好来美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们是第二天清早的飞机回国,约了大叔前一天来。美国的此类人工服务都很贵而且不靠谱,有电梯搬下楼然后运到十分钟车程之外的邮局,大概要一百美元。而且搬运公司的网站上写了,如果箱子的重量超过一定限制,一个人搬可能伤身体的,必须约两个人。我并不知道我的箱子有多重,但如果大叔来了一试,说我的箱子太重了,他绝对会转身就走,一点不会通融。所以以防万一,我约了两个人,这样价格又翻了一倍。

邮局下午五点关门,我担心他迟到,约了一早。我们清早起来收拾好了等这两位大叔,结果他们果然打电话来,说早上来不了了。我只好答应改成下午三点,反复叮嘱他邮局五点就关门了。结果快到三点时,他又说距离太远,赶不过来。这时候再约别的公司已经约不到了,请他们公司另外派一辆车,又说没有;请他晚一点四点到,他又说会赶不上下一单。

最后他建议我改成第二天,我说我第二天早六点的飞机回中国,他说:“那没办法了,你取消吧。”我心里一团火终于爆发:“你收了钱,你迟到,你反悔两次,你怎么都不能来,我因为相信你的承诺现在没有退路,最后,你不能来,倒让我取消,罚我的钱!”

因为我爸在身边,我完全是小公主模式,当即就哭了。我爸是个能让我淡定下来的人,他安抚感情,分析利弊,说与其和大叔赌气,不如取消,这样才能在这个网站再试着约别的车。约不到别的车,也不是绝路,他一步步引导,我们租了皮卡车,找了男生来帮忙,把箱子运去了邮局。我爸借机又教导我一次,解决问题是最重要的,赌气是不值得的,本来不是大事,赌气会错过解决问题的机会。我心里的一团火才渐渐灭了,又觉得开皮卡车还挺好玩的。

我偶尔有一团火这种状态,大概是从我妈那里遗传的。但我妈也不是随时都是一团火。我们俩出去旅游,我买错票、看错车,我们错过晚饭、坐错站等,她都不生气、不抱怨,因为她知道,她的亲生女儿我就是这个实力。我和我妈你一言我一语,想象着更糟糕的情况是什么样,带着比下有余的心态随遇而安。

到最后,我们领悟了一件事——旅行和生活都不是为了去某个地方,而是为了尽可能高兴又丰富地度过闲暇时光。

生活常常回报我们的随遇而安以惊喜。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我买不到春运回家的机票,爸妈开车来深圳接我,然后我们被堵在回家的路上,一整天只从深圳开出去五十公里。我们倒不觉得烦躁,一家人好久不见,心情很不错,而且自从离开家去读书,每年我看着和我一起在路上浩浩荡荡回家过年的人群,总觉得很感动。到晚上我们决定住在阳江,我认认真真上网挑了半天,找了一家看上去很漂亮,能看到海的旅馆。用导航一查竟然离这儿有五十公里,我们也没在意,结果越开越远,开出了阳江,开过了跨海大桥,开到了一座岛上,住进了一家漂亮的海边民宿。

第二天天亮,我们发现自己住到了海陵岛。将近过年,海滩上空无一人,仿佛我们私人所有,海边有好多渔民自营、物美价廉的海鲜餐馆,我们也没有什么高贵品位,整天吃皮皮虾吃了个饱。作为自封的考古爱好者,我竟然完全不知道那艘著名的宋代沉船“南海一号”就是在这里被打捞出海的,还存放在岛上的博物馆里。我和我妈曾经非常认真地看过关于“南海一号”的打捞纪录片,一时之间,我们只觉得被命运厚待,把我们安排到了这个有缘分又很美好的岛上,索性决定错开春运,留下来过年。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又苦苦劝说了我外婆、舅舅全家重游海陵岛,在那儿过了好几个春节。

总的来说,我长大以后,我妈火气退散了,做事还是满腔热情,但也万事不萦怀。我爸一向心思缜密,想得很多,但因为对我言听计从,也勇于改变计划,多做尝试。最后,我们家的决策权就落到我这样一个不靠谱、兴趣飘来飘去的双子座头上,一路跌跌撞撞,逢凶化吉。

我喜欢坐我爸的车也不只是在旅游的时候。我们俩在家里认真谈心的机会不多,每次打电话也都是三人群聊,我妈稳稳地占据大半发言时间。我和我爸只有在两个人开车出门的时候,仿佛进入了一个私密空间,可以毫无保留地聊天。聊他和我妈的故事,聊他的工作,聊经营企业的心得和困境,聊他的人生起落,聊家里亲戚家长里短那些事,聊对人生的看法,甚至也聊他的初恋。在行驶的汽车里,我们好像最能尽兴地聊天。

我爸很直接地跟我聊他在恋爱里受过的伤、曾经的幼稚想法和后来的领悟。大概他知道我是感情用事的人,很容易在恋爱里受伤害,所以要先把这些话,“埋”在我脑子里。就像在家的时候我爸并不反对我喝酒,他觉得长大以后需要喝酒的社交场合是不可避免的,为了保护自己,首先要消除对酒的好奇和因为逆反心理而去尝试的欲望,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的酒量,学会礼貌拒绝、挡酒、似喝非喝种种技巧,以避免真的因此受到伤害。

我总觉得自己一生幸运,被很多人保护得很好。十八岁离开家去香港读书的时候,我爸说:“如果将来想回来,就回来,爸爸还能给你找工作、介绍对象、付首付,但如果决定离开贵州,就要靠自己了。”那是个我被吓了一跳、突然长大的瞬间。但还好有前半句话,我想我爸知道我是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人,我只需要知道家是一个我永远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够了。

我从小很少对父母要强、叛逆、倔强、隐瞒,因为知道我妈虽然脾气火暴,但我爸遇事认真,他们总会站在我这一边。我敢跟他们说我失败的考试、输掉的比赛,被某些老师骂和针对的时刻,是因为我有信心会在他们那里得到安慰、鼓励,而不是抱怨、指责。我被骂上微博热搜,一辈子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但和他们打完电话之后还是平静很多——世界上还有东西不曾改变。他们虽然提醒我改过、注意,但当然还站在我这一边。

我高中读了一所寄宿制学校,有天早上来不及吃早饭,带了一包奥利奥饼干去教室,在楼梯口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她痛下杀手,扣了我们班五十分的纪律分。那时候“优秀班级”间的竞争都是以零点五分为单位的,我的班主任脸都气白了,把我叫到办公室,足足骂了两节课。我恍惚间真是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再也没脸见同学了。

班主任不解气,又打电话给我爸,要他把我领回家去,退学反省一段时间。我爸听明白了是什么事,就在电话里好言好语地赔礼道歉,又说自己实在太忙,一时来不了,又要班主任把电话给我,好让他亲自批评教育。

我一接电话,就听我爸低声说:“千万装作一副被批评的样子。”然后安慰了我一番,既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又告诉我千万不要和班主任赌气发作。那天中午放学,他还怕我受委屈想不开,悄悄跑来学校请我吃饭。

我觉得又紧张又刺激,说:“要是被某老师知道你说来不了是骗她的,她肯定会被气死,现在就叫你把我领回家!”

我爸说:“那回家休息两天,不也挺美吗?”

我说:“那我妈也不会放过我!”

我爸说:“妈妈又不是不讲道理,带个饼干就要退学,那不是神经……小题大做吗?”

爱是一个人闯荡世界的底气,是父母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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