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题家”的一点感想——考试学习
山中岁月长——厚积薄发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在参加各种节目的过程中,或在某些从未联系过我却显得跟我很熟的公众号的文章里,我会被加上些人设,像“女文青”“双子座小公举”之类,感觉不是褒义词,但确实是我。我自己最喜欢的,是“詹青云好甜啊”和“沙雕女孩最快乐”。还有一些,如“没有感情的女辩手”之类,我虽然不完全认同,但也都接受。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从小到大都是学霸”这一点。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学霸。因为一直在朝着更大的地方和城市转学,所以我总在误以为自己已经是学霸的时候,遭受来自现实里不断升级的同学突然的冲击。除了本科时去美国做了一年交换生,而一般美国学生的数学真是学得有限,每一次转学都以“完全听不懂这里的数学老师讲课”起头,而后以和数学老师最是依依不舍结束。每一次都是追赶得艰辛,而得意的日子太短。到最后,尤其是在哈佛同学的面前,我已经需要并且可以鼓励自己:“你很棒了,你尽力了,你不用跟他们比。”其实在各个成绩决定出路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用跟别人比?为什么不用跟别人比?不过是因为很明显比不过了。最后不过是想开了,人各有各的牌,只能比打法,不能比结局。

至少,我肯定不是从小到大是学霸。至少在上四年级以前,我还是每天放学都可能被留下来补课,被老师骂到麻木,看卷子一头雾水,最让老师们唉声叹气、怨声载道的那一类差生。我是“爸爸是大学毕业的厂里干部,妈妈是隔壁子弟高中老师”的光环和聚光灯之下,一个著名的失败案例。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去鼓励的,就是采访我的人里以为我理解不了的“我学习不好”“老师不喜欢我”这类童年、青春困境的。

小时候,我妈也一度在我很聪明和很傻两个原本应该很分明的判断之间举棋不定。一方面我小时候是公认的“很矫”的小孩,也就是像模像样、能说会道,是个人精,被抢了玩具从不哭闹,只低声威胁“姐姐,你再不还给我,我就会哭哦”。我有令许多妈妈羡慕的专注和耐心,可以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一遍又一遍地听我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磁带。我在四岁已经是一部《三国演义》《水浒传》故事点读机,谁来了都可以想听哪段点哪段。我读起书来飞快,而书里那些很长的苏联名字和侦探小说的复杂剧情,都能记忆犹新。

另一方面我在刚读书那几年,在老师眼里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学生,参加考试只会拖低平均分,不能唱歌跳舞,运动会上愣头愣脑,打扫卫生马马虎虎。大概到三年级,老师终于发现我很会出黑板报,我从此开始了一项长达十年,我唯一可以为班集体做贡献的事业。殊不知,就连出黑板报这样的小事,我妈也早给我买过专业的书,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设计黑板报的。笨鸟先飞这种做事方式,我小时候身体力行,对此很有平常心。好像很自然的,别人很容易就能做好的事,我总要付出额外的努力。

我想,还好从小在家庭里得到的爱是完满和无条件的,我并不怀疑自己的价值。读小学以后,虽然总是被看低,总是受到老师的言语羞辱,但我对世界也没有愤懑,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点,能得到它偶尔的认可。小时候那个特爱说话、特能讲故事的小朋友,在学校里被彻底“踩平”,如果不是我妈总爱提起那些童年趣事,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对小学的记忆是彻底的谦卑,总在发自内心地佩服别人。但是这种谦卑仍然是阳光的,是真诚和乐观的,也算是老天给我打开的窗。

我自己明白,我所有那些被认为是天赋和才华的东西,无一不来自漫长的积累。如果说我有什么天赋,就是那种一旦决定运转起来,就一天也不能中断的学习惯性,以及对短期结果全无期待的耐心。所以我的自我评价还是偏傻,好多人能一下做成的事,我需要预备好一阵子。高考过后我和我爸去爬了泰山,首先,这座山东老大爷都能两三个小时爬上去的山,我们因为走错路,足足爬了十二三个小时;接着,在山顶我算了个卦,被恭喜是上上大吉,还以为快出高考成绩了是“心想事成”,结果一看是“大器晚成”。我眼前一黑,仿佛满纸都写着两个字——“复读”,几乎气晕过去。还好不是,这种启示看来不能做太俗的解读,后来想想,这几个字真是精准(虽然后来我又了解到大器晚成似乎并不是生长缓慢的意思,而近于“君子不器”)。

因为小时候学不好语文,从三年级起,我妈提议进行背古诗的家庭比赛。在她的鼓励和后来形成的惯性下,我每天背两句古诗,直到初三毕业,从无一天间断。这件事,让我蛮骄傲的,比我的高考分数和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分数让我骄傲得多。可惜加上爸妈怀着无限热情跟我摆过的火柴、玩过的奥数游戏、每天跟着妈妈学的英语,这一切努力,也只是让我在小学时代能跟上、还可以而已。就连打篮球这样看似小有天赋的事,我也知道,只是源于我比其他女孩子早早开始。舅舅和我爸在我上学前就爱带我打球,小学时每个我妈要补课的周六,我都一个人在空旷的高中操场上打篮球,每天在家里的小篮筐练投篮,跟我爸比赛,领先大家三年开始练习三步上篮(不能理解为什么好多人竟然真的一学就会),后来也只是能在班上打主力而已。我见过太多有天赋的人了。我一直觉得,能跟上这些人的各种天赋,我总是需要很漫长的准备和积累。直到有一天,这些积累组合到一起,突然会重塑出一个我,仿佛生而知之、科科不错、文武双全。到那时候,学校和老师又会重点培养、资源倾斜,顶端优势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只有我自己,觉得所有人都比我有潜力,知道我“烤”起来其实很慢热,只是已经默默地“烤”了自己很多年而已。

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大家一时兴起要比赛,往墙上打乒乓球,看谁接得多。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控制球拍,打出去的球,横斜着反弹出去,纪录是一个回合。大部分同学总能接两三个回合,有一个同学打了十几个回合,被大家惊为天人。从那天起,我迷上了往墙上打乒乓球这件事,也不是一定要和他们比高低,但就是很想体会那种能控制球的感觉。我打了一天又一天,也许是一年又一年,从终于能接两个回合,到几十个、几百个回合。全程只有我妈是我的见证人,每一次有新的纪录我都会跟她分享,激动地跑过去对她说:“妈妈,我接了四百个回合!”我妈都会给予激动的回应,拥抱亲吻我,说:“太厉害了吧!”虽然她大概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迷上了这个挺枯燥的游戏,弄得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

到后来,我想我的同学们早已忘了这个游戏,没见人再往墙上打乒乓球了,而我已经可以轻易接到一两千个回合。我是情绪非常稳定的应试型选手,只要会的题,考试都能做对。终于有一天,我有了一种自信,我知道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一直打下去,这门没有人继续练的“武功”,我已做到独步天下了。那一天过后我就不再练了,没有告诉过哪个同学,也没有组织过比赛,因为一来挺奇怪的,二来不必了,我自己心里知道,这比赛我从此不会输了。

是啊!晚成的人,是没有出风头的机会的,一件事的热度早已过去,又独自练习了好久,才终于追上了它,在被废弃的赛道上“深藏身与名”。但内心是欢喜的。它们对我有别的意义,如此朴素的意义——有志者,事竟成。我孩童时脆弱的自信,在被考试和老师摧毁以后,太需要这样的确定了。一些第一次着手觉得太难,完全摸不到门路的事,我也是可以学会的,我只是慢,但等我学会的时候,我会学得很好,很厉害。这是一种真正的底层自信,后来碰到很难的考试,又一次进入新的竞争环境,我确实都“没在怕的”,因为我太习惯落后了,我知道日子要一天天过,会有我往墙上打了两千个回合,一笑收手的那一天的。

不过,这些是后来的事了。在练字还没有成型,背过的古诗还没有多到可以成章,数学好像还没有开窍,英语还不是一门指定学科,体育课还只考跑步和跳绳的时候,我完全是一个被应试教育摧毁了自信的人。我接受了“笨猪”这样的评价,接受了老师的不喜欢、同学的奚落、邻居的嘲讽,我从一个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便敢跟老师侃侃而谈,“我姓詹名青云,字某某,号某某”,逢提问必举手发言的莫名其妙的小孩,变成完全沉默寡言的学生。我奶奶去世前最大的担忧是我“不说话”,真想让她看到我后来辩论的样子。

我在很长的日子里觉得一切是我的错,我样样不如人。除了我爸不在意我的成绩如何,我妈总骗我将来成绩会好,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我毫无期待。我那时候的数学老师预言我的命运是初中毕业,在厂里的技校里学习成为女工,因为高中我是“考不上”,也“不用考”的。我花大把时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我把那种状态叫“演戏”。小的时候演戏需要道具,包括外公给我做的木头刀枪,外婆给我缝的龙袍,我爸给我做的穿搭设计。越长大,戏就越只需要在脑海里进行。这些戏涵盖我读过的所有小说类型,但其中一出,应该是很现实主义的——衣锦还乡,打脸我的小学数学老师。好像具体情节是我们在散步的时候遇到,我妈告诉她我考上大学了,好多年以后,甚至告诉她我读了博士。不过好像总是这样,等到真可以实现点什么的时候,人已经对这些童年幻想毫无兴趣了。

不过,我后来读到,幻想成功以后的喜悦、分享喜悦、享受喜悦的具体情节,是心理学上重要的自我激励的方法。这种方法,我无师自通,从小驾轻就熟,比如后来清晨六点起床准备法学院考试的时候,我的确幻想了一下怎么告诉我外婆我考上哈佛的事。后来,考上哈佛了,但是我妈赶紧抢先告诉了我外婆,我幻想的那些情节本身,倒没能用上。

只是重建被老师摧毁的自信绝非易事。我直到现在,还偶尔在社交场合感到一阵尴尬的沉默,也总能联系起那些在学校,恨不得被老师和所有同学完全忘记的时刻。我们回忆起成长过程中特别让人惧怕的老师,其实常常不是那些脾气暴、嗓门大、爱生气的老师(我妈正是这样的老师,但是和学生关系很好)。最让人怕的,是那种在骂人过程中,让人强烈地感到丢脸、燥闷、耻辱的老师。他们即便语气平和,也让人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那种感觉不是愤怒,也不是愧疚,单纯就是耻辱。耻感是非常有用的。高中个子娇小的英语老师用它刺激大家背书,哈佛教授的苏格拉底教学法,也无非是利用了这耻感,我们学习果然认真很多。可是小学老师呢,小孩子那一两分,哪怕是一二十分,到底有多重要,要让孩子背上耻感,觉得自己蠢笨、无能、拖慢全班的脚步,给爸妈丢人?何况这种羞辱是当众进行的,我们从小,不只懂得了耻感,也习惯了在别人的耻辱里扬扬自得。我唯一记得的,比“笨得要死”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以为她厉害得很,其实笨得要死”。

如果再遇上无条件附和老师的家长、本就喜欢辱骂孩子的家长或恨铁不成钢的苦情家长等,孩子就更难了。

我妈最大的优点是自己做老师,但不迷信老师。学前班老师有天跟她告状,说:“天哪!全班这么多孩子,就你家孩子学习最差,十个数字都学不会,作业写得乱七八糟!”我妈看了我的作业本,果然配得上“乱七八糟”这四个字,但她没有立刻发火,而是满心困惑,我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候我外婆家是水泥地,我妈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要我按老师教的从1写到10。据我妈说,我的1写在格子里,2已经超出格子,写到10的时候,从客厅一头写到另一头,几乎写到沙发底下。我妈问:“为什么不写在格子里?”我真诚地说:“我们王老师说了,2比1大,3比2大,10最大!”我妈一愣,随即大笑,夸我思路清晰又清奇,我不记得她当年用什么方法教会我“大”的不同语境,不过大约是学会了。

这一切源于对孩子怀有善意的期待,凡事总有原因,反过来我妈对付我,则常用善意的谎言。有一年我们过六一儿童节要表演舞蹈,我这天开开心心回家要我妈把我的红背心找出来,我妈以为我要上台表演,也很开心,结果一问我是要拿去借给上台表演的同学。我妈就有些愤愤然了,一年级的孩子表演舞蹈,四十几个人一起登台,我能跳得多难看,还不能安排在最后一排吗?在去找老师理论之前,还好我妈为了稳妥起见,先让我表演了一遍。结果,我妈后来回忆说,她那天“笑得在地上打滚”(可见我真的给我妈带来很多快乐),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舞蹈能有这样的喜剧效果。我小时候应该也是真傻,竟然还问:“妈妈,你为什么笑?”我妈变了严肃脸,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老师为什么不让你上台了,因为你跳得太好,老师怕你把其他同学给比下去了!”

我虽然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但一直对我妈很有信心,主要是因为我妈是个顶自信的人。我妈恨透了我的老师骂我笨,早早地教了我尽信老师则不如无老师,但妈妈是必须信的。我妈很善于忽悠小孩,先是告诉我送子娘娘当年托梦给她,说要把“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送给她,又说她梦到自己肚子里飞出了金凤凰,简直有回到古代为帝王将相写传记的天赋。也就是我妈没正经读过《史记》,否则她也许会梦到,生我那天,我家红光满室,全厂都闻到阵阵异香。在我最不自信的时候,我妈用算命的方式告诉我,到四年级我就会成为年级第一。到了四年级,这个预言并没能成真,我妈装模作样又算了一次,咬定是初一,不再改了。四年级的我已经有了一些动摇,但还是信了下去。

总的来说,我妈的预言,只靠着一个奇妙的武器——时间。因为难以确保实现,我们没有任何短期目标。眼望着三五年以后的美好蓝图,人就安定了很多,同学笑话我的时候,我就平静地在心里想,你是不知道,等到四年级,哼!日复一日平缓的积累,只会在时间的魔法里带来真正的改变。这改变不一定是预言实现,也可能只是有了些相信它总会实现的底气。

长大以后,经常有别的妈妈,后来是同龄人,问我妈培养我的方法。我很诚恳地说,妈妈要多鼓励孩子,多夸她聪明,多预言她一定会进步、会成功。有的妈妈就问,那夸多了,不就容易自恋、自大吗?我一想也是。所以说要因材施教呢,我妈之所以费了那么大力气整天鼓励我,无非是因为我在她以外的世界,特别是孩子最迷信的老师那里,收到的鼓励实在太少了。我后来想,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会喜欢幻想世界,自己编出的戏那么有趣、那么入迷,大概是因为现实世界十分单一。

应试教育,不只是几个科目要应试,而仿佛是整个孩子都得应试。我偶尔想过,那时候,自己是否真是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孩子呢?我脑洞很大而且清奇,我人蛮善良而且诚实,这些品质不也是挺珍贵的吗?可这些品质,在学习至上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似乎是不重要的。不能落在试卷上变成分数的脑洞和课外知识是没有用的,美好品德是对学习不好的一点可有可无的安慰,或者就是傻的证明。一个孩子学习好,有什么课余爱好都是优异的加分项;学习不好,那些东西就是旁门左道的无聊事。学习好,只要品格没有什么突破底线的大问题,就都可以宽容;学习不好,善良只是合格,平庸就是过错。

等我上高三的时候,我考试已经常常是年级第一,甚至是全市第一,但上课常常迟到,卫生打扫不好,还每天偷带牛奶、零食。可这一切问题都被宽恕了,我仍是家长会上最受吹捧的学生。现在想来,我们班那时候的两个劳动委员,真是优秀得不行,特别任劳任怨,特别细心负责,在时间那么紧张的一年里,花那么多时间服务全班,却没有特别强烈的存在感。他们才是最值得被表扬的学生。社会上多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也希望社会好好对待他们这样的人。在这样的评价体系里,我变成了一个现实的人,我知道学习好,就是什么都好。

反过来,我之所以没有变成一个太过现实的人,是因为在我学习不好,我爸在外地工作,我还不停地给我妈制造麻烦,让她被“请家长”,陪写作业,“老师教不会了,家长回家教吧”的日子里,她还是觉得我是值得被爱的小孩。她还是开心于我带农村同学回家吃饭,佩服我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坚韧毅力,她还是支持我看课外书、写诗、画画、演戏。她说“至少我的女儿很诚实”,她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些没有办法被应试教育打出分数的东西,至少还有爱去发现它们。


附二 辩论:家长什么样的教育风格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严格vs宽松

(是的,支持严格和宽松的都是我,我是快乐的双子座。)

严格:成长不是一件浪漫的事,从一开始,它的主题就是竞争。我们都活在人人要穿着高跟鞋去比高矮的现实中,许多人还得从比别人低的地方开始,别人轻而易举踩到的地方,我们要爬行好一阵子才上得去。那靠的是什么?努力生长。每个人都只有这么一段短短的童年,每一个选择都决定着将来能有多少选择。父母替孩子做的决定,就是这些时间该如何度过。所谓严格,要求多、负担重,不过是父母看到了成人世界的样子,也知道有的事不早早地开始就太晚了。

宽松:成长的主题不是只有竞争,是你眼里只看到竞争,或者只看到那些容易拿来竞争的东西。善良的品质、活泼的天性、乐观的性格,这些也伴随人的一生,只是常常不被重视,有许多也就轻易地失去了。人生也不是只有高低,能比出高低的还是那些容易拿来竞争的项目,而那些比赛,那些高、富、多、大,只是工具,人才是目的,童年本身才是目的。

严格:你那个立场自然比较容易“政治正确”,可什么叫童年才是目的?小孩子每天无拘无束地玩乐就实现了童年(这个目的了)吗?你可以告诉你的孩子不要在意竞争,你很珍视他善良的品质,他就不用面对从小到大无处不在的比赛了吗?他就可以忘记同学的嘲弄、老师的侮辱了吗?

宽松:这个社会用竞争来衡量人,轻易评价人,轻易嘲弄跟侮辱,看不见别的东西,这是社会错了,我为什么要牺牲孩子的童年来将就它?

严格:因为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你又为什么可以牺牲他的成功、他的骄傲、他未来的机会,来服务你对现实的不满?

宽松:可是宽松的成长环境不代表放任,它只是对这个童年过度疲惫、劳累的时代的一点反抗。不替孩子做决定,不在没有兴趣的地方硬创造兴趣,不代表不关心、不引导、不培养。我爸这个有“文艺细菌”的理科男,靠着兴之所至,用他诡异的字体偶尔写一些应景的诗词,冬天写写梅花三弄,夏夜写写昨夜星辰,我也大感兴味,会去读、去背、去仿写,这种感觉才是文艺。如果把《唐诗三百首》按顺序硬背下来,只是为了逢人显摆不落后,人也不会因此就有诗书气质。

严格:可是到头来你是怎么喜欢上诗词的?还不是你妈每天要你背诗,背得多了,读到一些喜欢的句子写了情书,尝到了甜头,偶尔写作文、答问题“出口成章”了,人人称赞,于是更有动力,于是越读越多,渐渐成了习惯,渐渐真的喜欢,不是吗?兴趣是从哪里来的?真正的兴趣,原本不是从对一两句诗偶然受触动而来的,是从积累里来的。竞争这件事也不总是痛苦的,事实上,它有自我奖励机制,越投入,越容易收到正反馈,越有动力继续投入。所谓“逼”是一时的,可是不跨过这道坎,就不用谈以后。

宽松:我妈从没有逼我背过唐诗,她只是提出和我比赛背诗……

严格:可见你这个人其实是非常喜欢竞争的……

宽松:我不否认,但不是每个孩子都如此。和妈妈比高低的兴趣引导和强迫是两回事。可见“有料”的成长不靠硬逼,而靠顺势而为。

严格:可惜孩子的势,兴趣也好,热情也好,志气也好,都难以长久,到后来,在真正懂得、喜欢、成为习惯以前,靠的还是硬性要求。

宽松:不是,杀死势的,常常就是硬性要求。童年是一个寻找所爱的过程,兴趣改变也是正常的,只要乐趣还在就够了。我小时候有一阵子着迷于画画,我妈给我买了我们那里能买到的各种纸和笔,我爸一出门就买他看到的“小画家丛书”。他们给我找了老师,可我嫌老师教得太慢,不久就不肯去了,他们也不生气。周末我兴致来了,可以整天整天地画画,还在家里举办拍卖会卖给我爸妈,他们也五毛、一块地捧场。画画这件事,我可以说从未入门,可是这兴趣保留到今天。我一起学画画的朋友,因为父母不允许她退出,一直学了下去,从喜欢到厌恶,等没有人强迫她的时候,她就再也不肯碰画笔了。小时候那些证书到底有多少是有用的?我的拍卖会却是那时候令我无比激动,而今回想起来令我感到无比温馨的童年记忆,这些片段才是永远的。

严格:那是因为画画这件事你本不必坚持,可谁没有一些不得不坚持的事?你小时候每天背英语,为什么你妈又不随你的兴致?严格不是要事事坚持到底,那是一根筋了,可总得使小孩子明白,人生不是容易的,不是随心所欲的,总得找到点什么事安身立命。

宽松:安身立命有一辈子,误以为自己不需要汲汲于安身立命的童年只有那么长。其实安身立命并没有那么难,难的是父母不多求什么,觉得孩子非做成不可,对孩子的成功着了迷,对逼迫这个动作着了迷。就算要求,也要看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值得的。

严格:还是那句话,竞争是有正负反馈的,你可以不求什么,可是孩子在现实的竞争里收到的全是负反馈,未必就快乐。反过来,在一条路上多走走,后来看到的风景,就不是最初上路的时候能想象的了,读书、读诗文、画画、音乐、求学、工作,无不如此。努力不一定是痛苦的,曾国藩说“勤劳而后憩息”,那是很美妙的感觉,常常要好过无所事事的焦虑。

宽松:正是因为竞争本身带来正负反馈,有很多事,孩子愿意主动去做;有很多风景,他们会看到,会喜欢,会走下去的。勤劳不是错,代劳才是;努力没有错,强迫才有错。我们是面对着今天的现实讨论这个问题的,今天的孩子,又已经比我们长大的时候被迫勤劳了很多。很多现实的需要我不反对,可是孩子应该得到一些空间,去选择,去试错,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们应该有权利放弃,有权利不拼、不求、不够上进。

严格:所以你反对的只是粗暴,不是严格。

宽松:而你害怕的只是放任,不是宽松。

严格:毕竟我爸搞的是宽松型教育。

宽松:而我妈是严格型。可见,是要互补。没有我妈逼我,我不会在考试里逆袭,没有我爸给我看侦探小说,让我偷偷打电脑游戏,我早就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严格:可见,无论方法怎样,要的是有陪伴,够关心,多鼓励,严一点、松一点倒在其次。

宽松:简单地说,就是把孩子,而不是面子,当作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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