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无妙方——刻板学习

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通向高考的是年复一年的漫漫应试之路,只是没想到高考过后,这条路我又走了十年。

我很享受我的高三。有句话说,一辈子有好几次,人会以为自己已经到达巅峰了,只不过后来又走了很久,才发现离那山峰还隔得很远。对我来说,高三是第一次,感到现在很好,以后应该都是下坡路的时刻。

高三是这样一个时刻:将要高考而未高考,人人都说很美好的新生活已经可以想象,却还不必面对(也就还没经历过“原来也并不那么美好”的幻灭);所有人有规律地做着同一件事,而这件事碰巧是我所擅长的;日子已经过得非常规律,每一天都很充实,但找到自己的节奏以后,也不算疲惫;许多人对我满怀期待,但也同情着我的压力;我因为考试成绩好这样庸俗的特色,和学校里的街舞明星一样身带“光环”。我觉得,人生大概不会再给我安排这样的好日子了。

而且,那才是高三啊。十八岁未满,一切都还有可能,人生,还根本望不到边际。

十二年磕磕绊绊,到高三,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考试这件事了。学海无涯,知识没有尽头,但在考试中,能明白出题人的意图和圈套,把自己所知的都按照规定呈现出来,以至于并不尽知的都借由已知线索做尽可能的推测,最大限度地方便阅卷老师“酌情给分”,那考试这门学问本身,就算入门了吧?

考试独立于众学科之外,单是一门学问。我后来发现,面试和工作,一如考试,并不是为了表达自我。设身处地,让给你“阅卷”的那个人工作起来容易一些,给你高分的理由多一些,各种“分数”自然就高了。

到了高三,这门功夫我已熟习再三,招式皆可灵活化用,至于圆融,临敌并不觉得紧张,偶然遇到无从下手的题,还颇有点兴奋了。这功夫无非是几件事,一是很庸俗的妥协,即临到重要考试,不再写能把自己感动哭的作文,而是写阅卷老师能明显感受到你的阳光态度、文字水平和阅读积累的作文;二是细致学习参考答案以总结套路;三是把每次考试都当作对考试技能的考试,不为分数和排名所苦恼,而只求尽我所能,再从中学习。

在高三的考场之上,这门功夫最讲究心态平和,全情专注,沉静如水,深沉如渊,就是近于冷漠无情的“做题拿分机器”。

当然这很难。我在高考前有过几次情绪起伏。一是因为平时成绩好,被学校列为争夺状元的重点培养对象,收到了来自校长的亲切关怀,可以在全年级老师中任选一对一的辅导老师。结果简单的生活平添许多压力和人情思虑,学习的快乐几乎消失不见,我连着考砸几次,不被人看好了,才解脱出来。

二是突然间发现少数民族学生和二级运动员好像很多,像我一样什么加分都没有的人好像很少。说起来,我外公是地道的苗族人,是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走出大山的。我妈参加工作的时候,民族被误登记为“汉”,二十岁的她觉得这样也挺好,全然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意味着我高考不能加二十分。按理说,我们这时候去改民族,不能说是作假。但一来改民族这件事十分敏感,我们也没有什么门路;二来我爸、我妈对我自信极了,似乎比别人少一点加分也不要紧。我对他们的心大感到了一些震惊。

紧接着,我因为化学会考差了一分没拿A,被“褫夺”了保送北大的名额。那天我爸开车送我去学校,路上接到了校长的电话,通知我不能被保送的消息。校长还有些担心我们的情绪,结果我爸非常淡定地说:“没关系,她靠自己努力考北大吧!”他对我如此信心满满,我也惊呆了。后来想想,他们应该是不想让我对不确定的事投入太大的希望和关切,故意淡化这些“场外因素”的重要性,让我不至于被失望打乱吧。

对这一切,我不可能没有压力、委屈和遗憾,深呼吸平复情绪直到考试,结果高考第一天,对着语文的第一题拼音,我觉得每个音都是错的,都在针对贵州人的普通话,心里一凉,说:“完了,肯定要复读。”两个半小时,“复读”两个字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结果语文果然考得很差。但又因为自此完全看开了,后面几科都发挥很好。可见人间事,总是因祸得福。

其中也不知道是否有命运在起作用。练习了那么多次的考试这门功夫,“保持平常心”这五字秘诀,会背又有什么用呢?我对自己的考场心态如此自负,一向不乱不浮,到头来也是靠“复读”这个念头找回的平常心,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不过,这一切也许证明,没关系的,就算没有平常心,就算脑子有些凌乱,就算上手不顺,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内力还在那里,不会一场空的。

应试是招式,内力却还需来自日复一日、层层题海、漫漫长卷的积累。积蓄内力,另有一套和练习考试招式不同的方法。

我在整个高中时代的高光时刻,竟然是在一次原本至为无聊的学习方法大会上。那是我第一次突然考了年级第一,因此碰巧要在全年级直播的班会课上做学习方法报告。而我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好学生”。

我身上没有很多老师期待的那种刻苦。在生活的优先级里,睡觉是第一。我宁可写不完作业,晚上十二点也一定会上床,早上一定会拖到非起床不可那一刻,理想状态是踩着早读的铃声进教室。说重庆话的生活老师每天喊“詹青云儿,起床咯”的一嗓子,声震全楼。我穿着夹脚拖鞋在走廊上奔跑的样子,被隔壁班班主任反复嘲讽。

但这其实是我“努力”的方式。在中学时代,甚至直到现在,我最大的焦虑是时间被浪费,在这个问题上有轻微的强迫症,在高三尤其明显。在早读之前提早到教室,多半无所事事、聊天发呆,我决定不为此早起来表现勤奋。一边上早自习一边吃早餐才是节约时间的实惠选择,被教导主任发现在课上吃东西,则属于风险可控的小概率事件。

但是我又常主动“浪费”学习时间,每周三次打篮球,几乎每个课间都打乒乓球或踢毽子,每天都读些课外书,还在向《散文诗》和《足球俱乐部》投稿(虽然并无回音),偶尔整个晚自习溜出教室看流星雨,和好朋友聊天。

时间不可以“被”浪费,但可以拿来浪费。因为这些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使用时间的方式,它们使我在被题目淹没、被分数绑架的生活中,每节课、每天、每周、每月地满血复活。找到一种平衡的、充实而不过于疲惫的、每一天都有进步也有享受的高三“活法”,就是我打算做报告的学习方法。

可这不是教导主任喜欢的学习方法。她喜欢规矩和原则,比如预习和复习、听课和刷题,她喜欢强调比别人多一分的努力。我的报告稿很快被退回了,带着她冷冷的讽刺。正因为是很真诚和认真地写下那些建议的,所以我觉得很委屈,但在朋友的怂恿下决定不放弃,去“报复”。我交给教导主任一篇抄来的正统学习方法稿,每一段的开头都是“夯实基础”这样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我拿到全校直播的讲台上去讲的,是“变本加厉”的自己的稿子,我上来就说:“我实在没有资格来教我每天问问题的偶像如何学习,而这,正是应试教育的悲哀。”

那场报告(应该主要是因为我的勇气,加上些被冤枉以后刻意的挑衅)许多次被掌声和笑声打断,是我人生中未经历过的事,我后来参加辩论队或是节目,都和它给我的初始信心有关。

我一时成为学校里的“英雄”人物,有快感,也有忐忑。不过后来校长开明地接受了,表扬我讲了些“大实话”。

从那以后,我一直对学习方法充满抗拒,觉得它全是“假大空”。考试有技巧,但学习并没有捷径,所谓对的方法大都是废话,道理人人都懂,但只有一些人真的在认真听课、每天刷题、不懂就问。高考成绩不是从某种魔法里来的,而是从坐在课桌前那一小时又一小时的全情投入里来的。

那些年,常有爸妈的朋友带着小朋友来问我学习方法。如果我判断关系是真的不错,能听进去大实话,我会告诉他们,学语文就是多读书,学数学就是多问题,学英语靠多读多背出语感,学文综靠总结套路,但记地图和时间轴是兴趣也是硬功夫,日积月累,总会进步的。这种方法是如此地平平无奇,但如果你最终没能成功,应该只是因为没有坚持下去。对于一定要求一个方法,不肯听大实话的,我会找出曾交给教导主任的那篇稿子,把“夯实基础”云云,再念一遍。

再次认真地讨论学习方法这件事,要到我读博的时候,跟我的导师聊方法了。也许是因为那时过了二十五岁,不再能每一天都精力充沛、脑力充足了,才觉得还是得讲方法,或者也才意识到,当年,是讲过方法的。

我们讨论的重点,只有两件事,一是计划,二是时间。

读博的时候,唯一重要的事是写论文。我导师的观点是,不能以“每天写几小时”做目标,而要以“每天写多少字”定目标。这样才不会对着电脑拖延,才不会最终被关于进度的焦虑压垮。

我觉得有趣,恰恰是因为我不认同他的方法。从小在我妈的预言式鼓励下缓慢进步,我养成了一种态度(或者说能力)——可以从努力本身之中,而不是努力之后得到的结果中,获得满足感。唯有如此,一时看不到结果和进度,才不会使我感到焦虑和丧气。

在应试的长路上追赶和进步,本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后来者居上、突飞猛进的故事也许是有的,也许只是幻想的安慰,或拖延的借口。而且越往后,需要积累的东西越多,越要在漫长时光里,才能逐渐显出成果。因此不丧失动力和自信的方法,是从努力本身之中得到满足,同时让自己相信总有回报的那一天。

所以在高三,自主的时间里,每天学足两小时的数学、一小时的英语、各半小时的语文和文综,我就满足了,踏实地上床睡觉,心情愉快,哪怕要等一个月、两个月,才看到微小的进步。如果有哪一天这套目标无法实现,就用“这几小时用来做了很值得的事”说服自己,把这一天的任务标记为“完成”,而不落入后悔的情绪里。

这些进步微小到每两个月进步三分、五分,但我知道这些进步是稳定的。因为我的考试心态极平和,技巧已成熟,只要是会的题都能拿分,所以不会抱怨“没考好”,也不会偶然超常发挥,考出来的就是真实水平,爬上去的台阶,一般都能站稳不跌落下来。而与此同时,每一天都在认真度过,对它“仁至义尽”了。这种满足感本身,是如此重要,让我能每天积极学习,而并不焦虑。我不会让自己突然发奋,“无节制”地努力,但也从来没有过突然崩溃、失去动力的时刻。

我和我的导师不谋而合的,是对时间的看法。理论是他总结给我的:时间是有质量的。这质量包括,头脑有多清晰,注意力有多集中,记忆力有多强,以及你对这段时间有多自主,不会被他人左右或打扰。质量最高的时间应当用来做最难的事,否则就是未尽全力的浪费;质量一般的时间应该用来做难度平平的事,否则就是徒劳无功的勉强。

对于我的高中生活来说,不同质量的自主时间分为早自习、下午第四节课自习、晚自习和临睡前自习。事情的难度差异,就是自习语文、数学、英语和文综的难度差异。以我自己为例,质量最高的晚自习时间全部投入对脑力要求最高的数学,质量一般的临睡前自习,用来翻看文综帮自己催眠。如果临睡前做数学题,只怕很难想得清楚,打击自信且无所得,又怕越做越兴奋,也睡不踏实。

这是粗略的分法,同一质量的时间段,分前、中、后,同一学科,分看书、看笔记、背书、做题、自我测试等不同难度的项目。什么时间段质量高,什么项目难度大,当然因人而异,也在不断变化。可是对时间按需分配这个方法,一直让我受益无穷。一是真的更有希望把事做好,二是不会因为时间逝去而有焦虑感或负罪感。有一种很奇怪的,即我对得起这些时间的快乐。

每一天做分配时间的游戏,本身就让我快乐。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爸在外地建厂,我妈是高中班主任,我常常一个人在家,我妈监督我的方式,是为每一天设定需要完成的任务,奖励是任务完成之后分配时间的绝对自由。所以我在二三年级家里有了电脑之后,最初学会的,就是画五彩斑斓的任务表格,打印出来,每一天打钩。这张表格里有学习,比如背诗和读英语;有锻炼,比如练武术;也有放松和娱乐项目,比如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听评书。每天的钩打完之后,那一天就可以随便玩了。

很奇怪,如此形式主义的东西,对我的束缚好像是心理上的。我非常诚实,虽然我妈没有装监控摄像头,忙起来也懒于抽查,但我从不会给没有做的事打钩。这也许是因为,我发现只要不拖延,每天用于完成任务的时间其实不多,做完之后毫无压力、坦然地玩,比惶惶然、偷偷地玩,或者一直拖延、一直被催促、烦躁地玩,开心多了。而这些最初只是为打钩而打的钩,有一些随着长大慢慢变成了真正的乐趣,比如练字和读诗;有一些在开始自发地意识到“需要努力学习”的时候,变成有内在动力的目标,比如背单词和做数学题。只不过小的时候是做“教你成为大侦探”“趣味逻辑”之类带着游戏色彩的题,后来是做立体几何这类比较枯燥,但会实实在在变成分数的题。

就这样,我靠着表格养成了家长们非常喜欢的品质——自觉,而我和我妈之间,除了持续打电脑游戏的时长(美其名曰保护眼睛),也很少因为时间分配有任何不愉快,从而实现了家庭和谐。其中最重要的,是我的诚实和我妈的承诺,只要我确实完成了每天的任务,她绝不因为看我一直在玩而有任何怨言,或是安排额外任务。因为一旦有额外任务,表格的魅力就会荡然无存。

每天的学习和玩,都变成了应该的事和应得的奖励,我对前者不会拖延和抱怨,对后者也没有掩藏和不安。

而且我妈只参与讨论了每天应该完成的事,我自己则几乎计划了每个时间段应该用来做什么。在画下这张表格的时候,其实我下意识地评估了每个时间段的质量和每件事的趣味程度,所以才把背英语放在一早,把听评书放在午后。

我从三年级开始画这样的表格,早已被它“驯化”。听上去似乎是苛刻的事,但画表格和打钩,的确让我比较快乐。很多年以后,在心里为自己画张表格和打钩,依然是我安排生活的方式,它真的让生活高效,甚至多元。我很少沉迷于任何事,但能一天天、一点点坚持做许多事,还每天读诗、练字,读先秦诸子,读大部头的学术书,都是拜心里那张表格所赐。

因为有心里的表格,所以我不容易在任何事情上消耗太长的时间,也不容易拖延。每一天都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多元平衡的排列组合。这个组合规划下的生活,确实比“自由”更让我快乐。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生活表格”。也许有人觉得可悲,也许有人觉得受启发,可它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和最重要的方法。我不必再向教导主任妥协和假装了,我所知道的学习方法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我的好朋友们都很喜欢去我家做客。我妈做饭手艺不精,但花样百出,一时是拔丝苹果没有丝,一时是冰粉只有调料没有粉,大家觉得有趣。我们家有过几只小狗,偏偏、冬瓜(又名咕噜咕噜)、墨兜都很可爱。而我和真正的好朋友们在家里的相处模式有两种,一种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加入我的每日项目,读英语、写毛笔字、听评书、画画、读小说过一天;另一种是我们各自自由自在,一时两个人一起下棋、打游戏,一时我自去打钩,他们自去找我妈聊天、和墨兜玩耍。

我有时也会想,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古怪?每一次开始恋爱的时候,我都诚实地问对方,对我的生活表格做何感想。我可以为恋爱放假,但已经没有办法一直活在假期里了。

当然,学习不是只有表格,人也不是打钩的机器。读书这一路上,总是要与人同行的,只是如何与人同行,有时是运气,有时是方法。

在上学的头几年,我遇到过很凶的老师,面对老师主要是恐惧。其实“凶”,即严格、易发火、会骂人,并不是问题。某些老师的可怕之处,是以严厉对学生好为名,粗暴践踏孩子的尊严和自信,所以孩子非但没有跟着老师往前走,反而因为害怕或者怨恨,远远地就停下了,说不定还会瑟缩着后退。后来我在县城初中有一阵叛逆,坚决不肯跟着老师往前走,而且要旗帜鲜明地让他知道,我从他的课里什么也没有学到。前者近于运气不好,后者实是自己作妖。

运气会起起伏伏,人也有时幼稚有时成熟,而老师的一句话,可以伤害人,也可以改变人。一路走来,除了我妈始终用她的谜之自信带动我谜之乐观,也幸而遇到许多风格各异,但都予人真诚的尊重,也赢回学生真诚的敬与爱的老师。所谓方法云云,如果没有他们用尊重和善意经营出那一片温柔时空,也就永远是停在表格上的计划而已。老师们不知是否知道,他们教给我们的磁和电、有机和无机的化学、有丝和无丝的分裂,实在很难记住,但他们偶然的只言片语,却很难让人忘记。

初中我抄席慕蓉的诗代写情书,被语文老师发现了,她建议我抄一下泰戈尔的诗,更有深度。语文课上我在课桌里看安妮宝贝的书,也被她发现了,她说:“如果你觉得看书比听课更有收获,可以的,但我觉得我的课值得《飘》这样的小说。”后来,我一直认真上语文课,也读了泰戈尔的诗和《飘》。

初中有一次统考,是全市统一改卷,我的作文因为写环境污染太负能量被判了零分。我的另一位语文老师说我写得很好,她也看出来我心里怀着美好的愿望,但是参加统考,就要遵守它的游戏规则。我后来的作文都能遵守规则,且分数不错。

高中新换了历史老师,我觉得她的讲课节奏很慢,便拿了十二色荧光笔画笔记,五彩斑斓,闪闪发光,任何人看了头都会晕。过了两周,历史老师开始仔细地看每个同学的笔记,我挺紧张,但她看过之后说,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笔记。我后来上历史课和抄笔记都非常认真。

高中政治老师有阵子要求我们抄书,我觉得非常无聊,就一顿狂草写了交上去,字迹基本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政治老师仔细辨认了我的鬼画符,把抄错的地方都用红笔规整地重抄了一遍。后来,无论政治老师布置的作业多么无聊,我都认真写了。

高中语文老师也要我们抄所有背诵篇目,我用毛笔换了五种新发明的字体,最后困了,也只好一顿狂草。第二天早读,语文老师竟然要大家拿出抄写版来朗读,然后把我的“书法”作品收走了。我以为我成了反面典型,结果,她在年级大会上表扬了我,说一直能从学习里找到乐趣,比勤奋更珍贵。我后来学语文,一直又勤奋又快乐。

这些其实都还是非理性叛逆的一部分。初中的时候我和物理老师作对,即使物理成绩不及格,也绝不听他的课,是叛逆。对后来这些用真诚和浪漫让我服气的老师无条件地服从,其实也是意气用事。但,人在许多时候,的确是被意气,而不是被理性,推着往前走,做到了许多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遇到这样的老师是人生幸事,当然记住他们,而不是另一些老师,这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和不同的老师如何相处,也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到高三的时候,我已经和大多数老师关系非常好。一来我成了好学生,寄托着老师们的期望,作为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每讲完一道题,总要和我用眼神确认一下;二来我长大了,也自信了,一个人不太容易被别人伤害的时候,也就比较能学会跟人从容地相处。带着善意,更能发现和感受对方的善意,而不再轻易踏入敌意和伤害的恶性循环。虽然我还是和年级组长作对,扮鬼吓唬宿管阿姨,半夜去敲隔壁寝室的门,和我的班主任玩带牛奶和藏牛奶的游戏,但我都认真写了检查,跟老师们和解了。

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是个极温和的人,大家背地里叫她“该死的温柔”。那时候我们的数学课是用贵阳话讲,整天说“诶科诶死竹”(X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温柔的数学老师不会骂人,有时候想批评哪个同学,她就叫我:“课代表说几句吧!”我只好站起来说:“某某某,你觉得你错了吗?”某某某就说:“我没错啊!”我转头望着数学老师,两人面面相觑,像两个无奈守望相助的老实人漂在海上。我就想,我的意气风发哪里去了呢?我怎么成了这样无用的好人呢?

因为遇到的好人多了,总觉得自己也该好一点,才配得上这样的运气吧。师长以君子待我,我以君子报之;师长以顽童待我,我也有顽童的倔强;师长以蠢学生、笨孩子待我,我可能真就被吓唬成了蠢学生、笨孩子。不过人长大了,就不至于总是等待运气迈出它的第一步。我先以诚恳、好学、尊重之心待老师,少有被亏待的时候。

高中有一次,好朋友突然想坐在学校里的山顶上,看全校熄灯的样子。我陪她冒着不能回宿舍的风险去了,带着一点点刺激,不是初中的时候想跟世界较劲的、叛逆的刺激,是挺从容的,接受了平凡的生活,但愿意偶尔为它增添一点颜色。

到最后,每天坚持的表格被丢弃、飘散,苦苦追求的成绩被渐渐淡忘,回头看见的是那些人为那些日子添过的颜色。

高中毕业以后每年回去母校做分享,不管老师是不是不开心,我都坚持说,不要把高考当作两个世界的分界线,高考过后你会有新的烦恼,高考之前也不要放弃享受生活。生活不服务于任何考试,生活本身就是目的。甚至学习方法也不服务于任何一场考试,因为应试这条路实在太长了,长得像生活本身。学习方法服务于学习,因为学习本身可以是一种生活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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