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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读书日记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作者:詹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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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读书,是在汪洋大海里遨游,偶尔见到一条美丽的鱼,就通宵达旦地追着它去,然后又在周围划着水,等新的偶遇。那时候人太闲了,日子被时间填满,大把大把地扔到海里,也并不觉得可惜。等到有一天突然明白人一生其实读不了(更别说读懂)多少书的道理,读书的时间也好像突然间变得像海绵里挤出来的水,不用力甚至找不到了。 这时候,应该把读书变成一件更“高效”的事吗?不应该。生活里讲效率、讲功利的地方未免太多了,读书人永远是年轻的,如果小时候读书是顺从天性培养兴趣,长大以后,阅读的世界依然是繁忙生活里的私密空间,和往日的兴趣重逢带着熟悉的安全感,和未曾领略过的天地初见带着焕然的快乐。 最初那种好看的书未免太多的焦虑和饥渴过去之后,会发现真正好看的书不常遇见,遇见了都要流连很久。那种多读书、多长见识就能登上人生巅峰的雄心壮志熄灭之后,阅读变成了不再勉强的体验,变成了长情的陪伴。 我会在一天之中不同的时间段读好几种不同特质的书。 《奇葩说》有一期,执中学长说我是“地铁女文青”,在上下班的地铁上读《庄子》,以至于有几次活动,主办方要我签名赠送的礼物,是一本本《庄子》。我在庄子他老人家的书上签自己的名字,心里很忐忑,手在颤抖。不过这个故事确实是真的。上班三年,我在地铁上读完了《老子》《庄子》《论语》和《孟子》,接着准备读《淮南子》。从前读书的时候,每天吃早饭等校车,我读完了《史记》《资治通鉴》和《吕氏春秋》。 初中课上我在课桌里读小说,被班主任老王抓到,老王叹口气说:“看吧,这辈子哪还有工夫看这样的闲书呢?”而后到了寄宿高中,我搬了好些诗词、散文、小说去宿舍,隔壁床一个惯于热讽的朋友冷嘲道:“你以为你还有时间看这些书吗?”她们的话当时让我很不服气,默默对抗的方式,就是每天必读一点和学习、和而今的生活其实已经很遥远的“无用”的书。 我一直有一种恐惧,害怕自己读了经济和法律,走了这样俗的路,会慢慢如老王和冷嘲热讽的朋友所预言的,不奋力挤出闲暇,会把曾经喜欢的东西都忘记。高中毕业十几年后,麦克斯韦方程组和细胞有丝分裂图显然我已经看不懂了,有点感慨,但并不觉得可惜,可我害怕有一天,我读不懂诗词里的典故,读不懂文言文了。 因此,有点幼稚地,为了对抗这种恐惧,我每天都读些唐诗宋词,读一点文言文。它们成为“打开”每一天的书。 地铁是很适合这些古老经典的所在。上班路上睡意蒙眬,下班路上身心疲惫,都需要一些和真实生活相距遥远的念想。古文经典微言大义,常常短短数行里有许多人生课题,很适合很慢地读。而经典并不那么有阅读体验上的吸引力,读得多、读得久了,大概是会困的。所以最适合在通勤十五分钟的地铁上,读上一两则,沉思片刻,印入脑海,第二天再来。 而上下班坐地铁是最熟悉和稳定的日常,不着急地一天天读了下去。我读《资治通鉴》大概一共读了四年,每天十分钟从不间断。如果要我每天读两小时,或者中间不穿插着读别的小说与散文,一口气读完整本,我可能早已放弃了。还好,这种书是为了陪伴而读的,每天读一个庄子的寓言故事,读上三五则孔夫子的话,我就很满足,就觉得够了,“略翻书数则,便不愧三餐”。第二天,我又可以好奇地打开下一则。 这些书说起来都是极熟悉的,但之前一直没有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读上一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古典文化爱好者。这些年听过各种解读和讲座,自己去读一遍,才敢确认我见过它们原本的样子。而平淡的日子一天天积累的感觉,本身也是美好的。 假设一生都是每天乘坐地铁上下班的打工人,假设一生都能把这个习惯坚持下去,我不知道我要用多少年才能读完我列在读书计划表里的经典。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容易伤感。所以从来不想。不想《庄子》多少个月能读完,它们都是在不知不觉间读完的。因为做伴的日子非常漫长,孔、孟、老、庄中的每一人,最后都化身为一位熟悉的老爷爷,喋喋地说着人生的道理,有时彼此谩骂,以至于说别人“是禽兽也”,有时不明白,有时有点烦,有时很崇拜。 在每段时间里,所读的“子”们,甚至会影响人的气质。我说自己最喜欢《庄子》,大概因为读《庄子》的那大半年,觉得自己整个人潇洒起来,有我最喜欢的气质;后来开始读《论语》《孟子》了,整个人沉静很多;再翻到《庄子》说“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不觉哑然失笑。 在最忙的那些日子,我连小说,也是用读《庄子》的方法,一天天很慢地读的。这些时候包括高考前、准备法学院考试、读法学院和加班厉害的日子。 在最忙、最不能放任自己沉迷于任何事的日子,我会安排自己读那些“很长、读完了应该很有意义,但又没那么精彩”的小说。这些书因为长,能给生活带来某种稳定性;因为有意义,蓦然回首会突然有很多收获,完成重要的积累;因为通常是距离现实生活很遥远的虚构故事,能让人暂时从忙碌中抽离出来;但,又因为没那么好看,不会沉迷,会在生活中进入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帮助人专心于正事。 手边放着一本很好看的小说不能读,是非常痛苦的,尤其不能放任自己读个开头。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我知道金庸那几部长篇一旦开了头,我一定会一边跟自己说“读到骗出神龙岛/三戏郑克塽/杀了吴之荣就不读了”,一边一章章地读下去,直到结局,读无可读,再翻回去把精彩情节重温一遍。所以在人生的关键时候,我只能打开《德川家康》《儒林外史》《追忆似水年华》。 每天是否有读闲书的时间,也是由生活的节奏决定的。通常我至少能在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读读小说,只是在法学院第一年吃着饭都在读案例,做律师忙起来连午饭也没的吃。我在本科每晚大概能闲读两小时,高中一度从半小时递减到十分钟,到后来只好改了闲书的定义,把历史课本定义为趣味闲书,专门放在床头读。 但无论怎样,就像每天都坚持读文言文一样,我也每天坚持读读小说。平常的日子里,这就是给自己的奖励,是每天最为愉悦的时刻。因为节奏极慢,看美好的东西被撕碎,也不会过于伤感。有时候读历史小说读太快,仿佛转眼之间就是兴亡盛衰,容易使人唏嘘。但是读了大半年,看秦献公和德川家康终于老去了,会想,是啊!这么久了,有谁是不老的呢? 这样做还有些意外的好处。比如锻炼了记忆力,甚至看丹·布朗那样写得节奏极快的书,一眨眼能回忆起上上个月读的情节;也锻炼了自制力,虽然好奇,但是该刷题还是刷题。综合来说,自己变成了一个很长情的人。 我用这种慢慢拖的方式读完了许多寡淡、漫长但颇值得回味的书,它们像一段段恋情一样,成为岁月的标记。回头一想,高二是“《静静的顿河》年”,研一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年”,那两年相关的回忆仿佛就能一起回来。那些很快就读完的书(意味着它们是更吸引人的书),对其的记忆却淡漠了。 当然,阅读真正成为生活中莫大的乐趣,是因为会偶尔使人进入那种放不下、走不出、看不破的痴迷状态。它们不属于日常,而是生活中偶尔的奢侈,铁了心关机断网,全情读书的状态。 我对小说好不好读的判断,是非常朴实的,就是看读起来气顺不顺(当然世上还有很多有意义、值得读的书,却并不好读)。 有的书读到一半就放弃,通常是因为气不顺。要么是遣词太过矫情或太过粗鄙,情节太闷或太跳跃,说教的意图太明显,读着读着就感到一阵气闷;要么就是那些超越了自我的品位、层次的作品,写作手法过于后现代,义理过于高深,作者寻求的突破太过个性,读着读着会感到一阵气短。 而好看的书,阅读体验是平滑的。有如飞机加速起飞,人被带进一种“流”里,时间略久便会半晕眩,渐渐浑然不知人间何世。这个时候,人自言自语,回想往事,跟人搭话,都不自觉地用着书里的语言节奏,直到被猛然惊醒(比如突然收到工作邮件),而一时回转不过来。 刚上本科的时候,我狠读了一阵子张爱玲,而后又读《长恨歌》《繁花》,一种连绵的风格,几个不同又有些相似的时代,整个人陷入一种对世事啼笑皆非的颓然状态。一个同学有天忍不住问我最近怎么了,说在路上看到我,感觉我状态很恍惚,大家都在想我是不是跟异地恋对象分手了。我哑然失笑,说我最近在读《半生缘》。后来翻了两章《鹿鼎记》,整个人的状态又回来了,大家又纷纷问我新欢是谁。过了两年,张爱玲未经面世的《小团圆》出版,我连夜去买,回来以后先跟我室友说,如果我接下来状态有什么不对,请别担心,我又要读张爱玲了。 所以,如果接下来有什么重要计划,比如下了飞机要去面试,我会很小心地挑书。反过来,对于一些珍贵的小说,我也要珍重地挑选阅读的情境。 在从多伦多回来,为了省钱转机两次的漫长飞行中,我再读了《百年孤独》。在四十八小时现实的孤独里,我任由它把我引入孤独,几乎带来一种生理上可感受的悲伤。而这种悲伤并不是故事情节的悲惨或荒诞所带来的联想和触动,它就是阅读体验本身,就是被文字引诱的一种状态。 有人说它情节散乱,且人名重复,是作者存心打乱人的阅读体验。这点我同意。可每本书都自有其阅读体验,不是所有书均服务于最不让人费神的那一种——情节推演、遣词造句合理、舒适,让人感到满足。在任何书里寻找阅读体验,本身就有一个走入其节奏的过程,一旦进入,那些散乱和重复,就都叠加着荒诞和孤独,它们和忘记了为什么开始的战争、被抹去的集体记忆、被名字注定和交换的命运、偏激肆意和偏激克制的爱、无法解释的猝死和太过漫长的衰老一起,构筑着孤独。截然相反的选择通向完全相同的路径,一切偏执或放纵最终都会变成枷锁,毫无意义,唯有抱守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孤独才能使人平静、安宁。 当努力想要描述这种感受的时候,我还能走回那四十八小时之中。那种无法找到任何地方附着人生意义的孤独,和在飞机上短暂隔绝般的状态融为一体,它无法被热闹驱散,而只能自己缓缓解脱。 和这种完全迷醉的阅读体验相比,在这个过程中,人物关系表是次要的,历史上的“香蕉工人大罢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次要的,作者和左派革命家的友情八卦、小说的技巧和对后来文学流派的影响也都是次要的。 还是那个感想,阅读是一种体验,是用来被享受,而不是和自己或是和作者对抗的。我们大部分人读此书,不是为了提炼出二十几个奥雷里亚诺生平往事的知识点。马尔克斯反对人物关系表,而我们也大可不必在每一个奥雷里亚诺旁边贴上一张对抗失忆的字条,上面记载着和他有关的一切人物关系。 读这本书的体验可以是顺滑的,只要不刻意地竭力搜索记忆。每一个名字在刚出现的那一刻一定是最让人困扰的,因为人物还没有成型,还没有性格和故事让这些总是略微不同的名字被染上些可以辨认的颜色,而只能通过强力搜索记忆,或是借助人物关系表把他和其他名字区别开来。可是毫不用心、平滑地读下去,每一个阿尔卡蒂奥会呈现出越来越清晰的特色,哪怕这特色是重复,会因为某些事件被记住,哪怕我们会遗忘,当这个名字被重新提起的时候,那一点朦胧的熟悉感,就和书里一样,通过古老的回忆的烟尘,那些熟悉里都带着孤独。 哪怕最终什么也不记得,这种体验也是值得的,甚至这种没有什么还能记起的感觉,也是荒诞体验的一部分。合上书很久以后,一些闪亮的字句还朦胧地闪现,闪烁一下,又消失。毫不用力、平滑地回头看去,只看见字里行间作者满溢的才华,以及那些字句背后,绵绵不绝的孤独。 还有一次,我坐火车穿过西伯利亚,从北京去莫斯科,我在那条路上给自己准备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以为晃动的火车和西伯利亚的森林能让我读懂它。可惜没有。《卡拉马佐夫兄弟》不是一本阅读体验平滑的书,它没有办法用那种轻微的晕眩感来陪伴旅途,它需要人在最清醒的时候读,然后思考,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而火车旅途也并不平滑,它被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打乱,我在火车上的心情其实一直是躁动不安。后来,我放弃了读书,全心投入了和旅途中俄罗斯朋友的聊天、喝伏特加和玩多米诺牌。《卡拉马佐夫兄弟》最终要用大学宿舍里深夜的台灯来读完,在夜深人静、凉爽下来的热带夜晚,读一段就合上书一阵子,让心情在沉重和治愈之间轻轻晃动。 总的来说,在不同的阶段和时段,固然要读不同的书,才更觉得享受和吸收,不同的书也自有不同的阅读节奏。但如果有的书实在找不到节奏,怎么读都气不顺,可能是时候未到,也不必强求。 还有一种可能,是时辰已过了。 人的品位和被惊艳的阈值都是随着年纪增加而提升的。我后来读《小团圆》,甚至觉得它比《怨女》《半生缘》更有意味,但就没有那种跌入一个迷人的旋涡里,思绪像在非常平滑的大地上贴地飞行的感觉了。这种贴地飞行有时候是振奋的(比如令狐冲在洛阳绿竹巷里初遇任盈盈),有时候是绚烂的(比如三体人的世界从游戏里渐渐露出面貌),有时候是迷幻的(比如《百年孤独》里的老祖母乌尔苏拉不断缩小的身体),有时候是茫然的(比如《不朽》里阿涅丝回头一挥手,贝婷娜坐上歌德的双腿,两人初次邂逅),有时候是动摇三观的(比如《战争与和平》里,有好几页写一名法国炮兵的屁股如何改变了拿破仑和整个欧洲的命运,竟然让人读到停不下来),也有很多时候,是沉郁、悲凉、恍惚,甚至是绝望的,读张爱玲是,王安忆是,长大一点,才发觉卡夫卡、加缪也是。 在生活能触及的地方很小的童年里,它们是一扇扇敞开、朝向未曾想象过的世界的大门;在长大以后被很多琐事填满的生活里,它们是一扇扇离开这个世界的大门。 小时候,打开一扇能贴地飞行的门是容易的,我喜欢的那几套小人书,《杨家将》《说唐演义》《后汉演义》全都能让我恍惚不在此间。后来我把这些书推荐给我表妹,她一点不爱看,我心想,这么好的书,怎么会有人不爱看呢?自己重新看了看,好像确实很一般。 可能是长大了,再这样沉迷一次就变得很奢侈了,一来很多经典已经读过,真就是除却巫山难觅云了;二来生活里总有一些弦绷着,很少放任自己这样沉迷了。 贴地飞行的沉浸式阅读体验,是需要一段心无旁骛的日子,或者是一段没有什么严重后果的拖延来实现的。这样的书越来越少,这样的日子和拖延就更少了。它们仍旧是生活的奖励,是生活中的假期。每次想到可以带上一本目测会很好看的小说坐上火车、飞机,还会有那种孩童般的快乐。 回到平凡的生活里,我每天会找一段精神集中的时间,读不那么让人气顺,不那么能跌入,或者恰恰因为气不顺而觉得有收获的那些书,那些跟工作无关,但也不休闲的课外学术书。读小说这时已经变成了娱乐,而这些书则代表了不断学习、永远好奇的愿望。 这种好奇大约是从《百家讲坛》开始的。因为我是一个习惯成自然的人,从听埃及考古入迷之后,自信应该一集不落地听过后来几年的《百家讲坛》,它取代了《名家书场》成为每天中午催促我回家的那股力量。小时候我给她讲阿加莎的侦探小说的那个闺密,后来我也给她讲过图坦卡蒙的面具。我发现,我既不是视觉学习型的人,也不是听觉学习型的人,我是讲故事学习型的人,什么小说、什么历史、什么理论,一旦给人讲过,就会刻入我的脑海,许多年不忘。那些我闺密没有兴趣的部分,比如多尔衮和韩非子,我大概是对着窗台给自己讲过的。 后来我就在大学里找到了读书会,找到了辩论队,不只讲,也听,也讨论,还辩论,乐趣无穷。人的眼界是需要外来的力量帮忙拓宽的,小时候是我妈给我买海明威,我爸把他的埃勒里·奎因送给我,我初中的文青朋友开始读王小波,我认识的书店老板介绍希区柯克给我,语文老师让我去读泰戈尔。到了大学,必读书单和大学书店推到我面前的书,和我从前读的书又仿佛是两个世界。我终于读了亨廷顿、萨义德和福山,回头再看,从前的读书都近于娱乐消遣。我终于明白了印在我某一套侦探小说集开篇的毛姆的一句话——侦探小说是卧病在床、天气阴暗、不想做任何严肃思考的你最好的陪伴。我从前读侦探小说是全副精神投入,把它计入学习时间的,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从前根本不知道严肃的学术阅读为何物,就以为走到了阅读的圆的边界,而后猛地被推进一个广阔得多的大圆、大世界。 这些严肃阅读不同于小说、“十万个为什么”系列、趣味历史故事,我拿起这些书,发现自己在阅读别人的阅读和思索,有一种原来这就是思想碰撞的兴奋感。起初读来句句都有启发,都奉为真知灼见,后来看大师们在内部是争吵不休的,甚至过几年就把从前的自己给全盘推翻,就敢在行间写下大段的反驳。反正,大师们眼不见心不烦,不会找我什么麻烦,等过几年又发现自己从前看错了,再反驳就是了。那时候好多书是从图书馆借的,微微发黄的旧书,封底贴一张卡片,上面有所有借过这本书的人的名字,有的跨越了好几十年。书里偶尔有些铅笔写下的批注,也不知是哪个名字留下的。虽然在图书馆的书上涂写是有失公德的事,但好些批注写得很是认真,读起来还真很有帮助,想来那些前辈是实在忍不住了。有的批注之间还彼此对话,正是因缘一书牵,碰撞中的碰撞。后来这些当然都为被电子书轻易地实现,不用削尖铅笔写小小的字了。多看了几回批注中的反驳,又反驳了批注,再后来,就能以平常心,把大师和前辈们的思索、考证、理论和论证只当作启发和参考,不尽信了。 这些年里,我总结出一个小小的规律。思辨的书,让人收获最大的,是两类:一类让你无话可说,另一类让你有很多话想说。让人无话可说的书读起来是全然的震撼,就像三角形的内角和可以不等于180°,一瞬间感到自己从前的“知识自信”十分可笑,甚至对那些跟三角形完全无关的东西的信心也都被动摇了。那是被置于一种全新的眼光之下让人又激动又自嘲的空白。大概我第一次读《东方主义》《论晚期风格》就是这样的感觉。 另一类书,是读着读着就激发出满篇的联想,有时候是击节赞赏恨不能给他帮腔,有时候是想要和作者辩论,有时候是借此突然打通了之前互不相关的许多想法,或是解答了埋在脑海中已久的困惑。那种感觉是突然间许多脑细胞活跃了起来,它们大声说:“那我可就不困了啊。”非常想要把这书中理论分享给他人,连带点评,再看别人会怎么点评。也许一下被戳醒驳倒,发现是空欢喜;也许两个人一起激动,喜上加喜。我最近正在读《叫魂》《乡土中国》,就是这种感觉。 两类书都给人一种鲜明的“进步了”的感觉,不过前者是有自知之明,看到了前路犹长,又找到了源于焦虑的进步;后者是想明白了很多道理,学习使我快乐的进步。 夹在中间的,是一些不温不火的书,既不让人太沉迷,也没有让人很有表达欲。如果还让人愿意勾画重点,折下书角,做些批注,做些笔记,都可说是有所得,值得一读。还有些是全然无味的,既不赞同也说不上反对的,就是缘分未到了。 这一类书都需要每天有一段比较长的、安静的时间来读,是不能一边看球一边读,或者缩在被子里拿着手机读的,否则极有可能手机拍到脸上,一时醒了,恍如一梦,需要重读。这一类书我也通常不愿意一口气读完,慢点读,留些时间给自己,拖延着拖延着就突然理解了什么,去反驳,去联想,去写感想,也能有一段时间停留在它的理论、它的话语风格里,有时候能正好和课堂、辩题、闲聊、新闻、电影互相印证,有许多新的领悟。 还有一类书,则是需要专门打开床头灯读,“酒阑更喜团茶苦”的时候读,慵懒的午后和脑力耗竭的夜晚读,周日晚起在明媚的窗前读,它们是一些让生活美好起来的书,包括美的字帖、画册、唐诗宋词、余秀华的诗、董桥的散文,甚至是灯谜、趣味诗文故事。正如那年《奇葩说》里执中学长说的,一些最精致的东西并不贵。跨越时代的许多至美的存在,凝聚在薄薄的纸片上,很轻易地来到我们面前了。它们是凡俗的生活里被竭力保留的美感。除了读,我也收集了许许多多漂亮的纸,颜色多种多样且有好听名字的墨水(同样是蓝黑,有叫“月色”的蓝黑,也有叫“太平洋”的蓝黑,写起来感觉是不同的),各色狼毫和鹅管笔,有时临帖、画画,抄写些喜欢的字句,正是一个天赋平平的人对靠近美尚未放弃的坚持。 这些年听书类App(应用程序)、播客应用四起,生活中美的陪伴又丰富许多。做饭、打游戏、看球、居家锻炼的时候也不闲着,喜欢的节目都被迅速匹配进生活中不同的时间段,古典音乐入门是做饭的时候听,读书类节目是写字、画画的时候听,长篇的主题探讨如聊聊比特币、聊什么是原谅、聊历史上的大流行病,就是周末打简单小游戏的时候听。 这些书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它们点染了人们走入职场以后原本疲惫而重复的生活。书永远有一种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感觉,岁月并不在白白地流逝,岁月被它们充实,也被关于它们的记忆记录。阅读并不等待什么实现、什么成就,阅读是留存在当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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